“每一个漂亮姑娘都自带正电荷!”雅各布斯告诉众人,然后摘下高帽。我看见他拿帽子的手紧紧攥着。那一刻,我有一种自离开天盖后再没有过的感觉:我的胳膊上鸡皮疙瘩四起,我颈背上的毛发竖起来,空气沉沉地压着我的肺部。然后,相机旁边托盘上有东西爆炸了,但肯定不是闪光粉,帆布背景上亮起一道耀眼的蓝色眩光。画布上晚礼服女郎的脸模糊了。眩光退去的时候我看到——或是以为看到——她原来的位置上出现的是九小时前把我从展会旅舍里赶出去的那个50岁左右的乡下女人。然后那个穿着低胸亮晶晶礼服的姑娘又回来了。

众人惊呼叫绝,我也一样……但并没有大吃一惊。雅各布斯牧师只是故技重演罢了。他搂着那姑娘,让她把脸转向我们,我也没有感到吃惊,不过那一刻,我以为她是阿斯特丽德·索德伯格,重回16岁,紧张兮兮担心怀孕。阿斯特丽德有时朝我嘴里吹她抽的弗吉尼亚牌香烟,让我亢奋不已,久久不退。

幻觉过后,她又变回了那个俄克拉何马女郎,从农场过来,准备晚上消遣一下。

雅各布斯的助手,一个满脸青春痘、发型不佳的小伙子,拿着一把普通的木椅子跑出来,把它放在摄像机前,然后故意做了一个给雅各布斯外衣掸灰尘的滑稽动作。“坐下,亲爱的,”雅各布斯边说边引女郎坐到椅子上,“我保证你会有一个惊奇而美好的时光。”

他扬了扬眉毛和他的年轻助手做了一个触电发抖的动作。观众大笑起来。雅各布斯的双眼注意到了在第一排的我,眼睛移开,又回到我身上。考虑了一秒,然后又移走。

“会痛吗?”女郎问道,我现在看清了,她一点儿都不像阿斯特丽德。当然不会。她比我的初恋女友要年轻得多……无论阿斯特丽德人在何处,此刻估计也已经嫁人并从了夫姓。

“一点儿也不,”雅各布斯向她保证,“不同于其他敢于上前的女郎,你的画像……”

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回到人群中,这一次直接落在我身上。

“……完全免费。”

他让她坐在椅子上,继续喋喋不休,但却有点儿迟疑,仿佛乱了头绪。他的助理用白丝绸眼罩蒙住那女郎的眼睛时,他一直注视着我。即使他分心了,观众也注意不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即将在巨幅美女的脚下拍照,还是蒙着眼睛的,这都很吸引人。吸引人的还有,现场的这个女生露着美腿,背景上那个女生秀着乳沟。

“谁会想要……”漂亮女生刚开始,雅各布斯立刻把麦克风凑到她嘴边,好让所有人听到她的问题,“……我遮着眼罩拍的照片?”

“你其余部位可没遮住哦,亲爱的!”有人喊,人群善意地欢呼。椅子上的姑娘把两膝并紧,脸上还挂着点儿微笑。是那种“我是开得起玩笑的人”那种微笑。

“亲爱的,你一定会感到惊奇。”雅各布斯说。然后他转身向人群说道:“电流!虽然我们觉得它随处可见,但它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自然奇观!相比之下,吉萨金字塔只是一个蚁丘!电是我们现代文明的基础!有人声称自己明白,但是女士们先生们,没人理解‘奥秘电流’,那把整个宇宙结为和谐的整体的力量。我能否理解?不,我不懂,至少不全懂!而我却知道它有摧毁的力量、治愈的力量和创造魔力之美的力量!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凯茜·莫尔斯。”

“凯茜,有句老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今夜,你和我,以及现场每一个人都将见证这句话的真相。当你离开的时候,你会拿到一幅画像,一幅可以向子孙后代展示的画像。你的子孙后代可以向他们的子孙后代展示这张画像!如果那些尚未出生的子孙不为这张照片惊叹,我的名字就不叫丹·雅各布斯。”

你本来就不叫这个,我心想。

我左摇右晃,仿佛跟着汽笛风琴声和我的耳鸣声在起舞。我想停下来,却无能为力。我的双腿感觉异样沉重,仿佛骨头正一寸一寸被抽出来。

你是查尔斯,不是丹——你以为我不认得那个挽救了我哥哥的嗓音的人吗?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请把眼睛遮住!”

助理用夸张的舞台动作捂住自己的双眼。雅各布斯转身,把相机后面的黑色布罩扯下来,然后人到了布后面。“闭上你的眼睛,凯茜!”他叫道,“即使蒙上眼睛,强大的电脉冲仍然会令人眼花缭乱!我数到三!一……二……三!”

我又一次感到空气异常躁动,并不是我一个人,人群后退了一或两步,然后是猛地一下咔嗒声,好像有人用他的手指在我耳边打了个响指,世界被一束蓝色的光点亮了。

啊啊啊……群众大叫。等他们双眼恢复过来,看清背景画像发生的变化,他们又啊啊直叫!

晚礼服没有变,还是一样的低胸闪着银色亮片。诱人胸部的曲线没变,那复杂的发型也一样。不过乳房变小了,头发也成了金黄而非黑色,脸也变了。是凯茜·莫尔斯站在舞池里。我眨一下眼,那漂亮的俄克拉何马女郎就不见了,又成了16岁的阿斯特丽德,我日日的爱慕与夜夜的渴望。

人群发出一阵低声惊呼,我突然有一个既疯狂又可信的念头:他们都看见了过去的人,那些人要么已经与世长辞,要么已被逝水年华改变。

然后画像就变成了凯茜·莫尔斯,但足够让人震惊:她有20英尺高,穿着她现实生活中绝对买不起的昂贵礼服,戴着钻石耳环,虽然椅子上的凯茜口红是粉红色的,但巨幅幕布上的凯茜唇彩却是艳红色的。

而且没戴眼罩。

还是老牧师雅各布斯,人是同一个人,不过耍的把戏比以前的电动耶稣穿过太平湖,或是布腰带里藏马达什么的要酷炫多了。

他从黑色布罩下面出来,把布掀回去,从相机后面取出胶片。他向观众展示,观众又是一通惊叹。雅各布斯鞠了个躬,转身面向凯茜,她一脸迷惑。他把片子交到她手里,说:“凯茜,你可以摘下眼罩了,现在安全了。”

她取下眼罩,看到片子:一个俄克拉何马女孩摇身一变成了法国的社交名媛。她下意识地伸手捂嘴,但雅各布斯的话筒就在她嘴边,大家都听到了她那句“噢,我的天哪”。

“转过身来!”雅各布斯大声说道。

她起身转过去,看到20英尺高的自己,装点得高端耀眼。雅各布斯用一条胳膊搂着她的腰,免得她站不稳。他握麦克风那只手里藏着什么控制机关,他用力一攥,这次台下群众就不只是惊叹了,尖叫声四起。

巨型的凯茜·莫尔斯做了一个时尚模特转身的慢动作,露出礼服的后背,开得比前襟还要低得多。她从肩膀侧过头来回眸眨了一下眼睛。

雅各布斯可没忘记他的麦克风——这方面他显然是老手了——人们听到了麦克风传来凯茜的又一声惊叹:“哦!我的妈呀!”

观众大笑着!他们欢呼着!看到她脸上泛红晕,他们叫得更起劲了。在雅各布斯和女郎头顶上的巨幅凯茜正在发生变化。她的金发开始暗淡,五官开始模糊,不过红唇依然明艳,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笑脸猫一样,虽然身子不见了,但笑容还在。

又变回原来的姑娘了。凯茜·莫尔斯的倩影消失不见了。

“但这个版本永不褪色。”雅各布斯再次举起老式胶片,说道。“我的助手会将它冲印出来,镶上镜框,你今晚回家之前就能领走。”

“小心着点儿!”前排有人喊道,“姑娘要晕倒了!”

但她没晕,只是脚底不稳。

晕倒的那个是我。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躺在一张大床上,毯子一直盖到我的下巴。我往右看,看到的是精致的仿木镶板,我往左看,眼前是一个整洁的厨房区域,有冰箱、水槽和微波炉。厨房往前是一条沙发,一个四把椅子的小餐桌,甚至在起居区还有一把安乐椅,对着嵌入墙里的电视。我无法抻长脖子看到驾驶室,但作为走过上万英里的巡回音乐人,这种装备我见惯了(虽然少有这样井井有条的),我知道自己在哪儿:我在一个大房车里,很可能是“边界”(Bounder)系列豪华房车里,所谓轮子上的家。

我很烫,发着烧,嘴干得像路上的灰土。而且毒瘾来了,要死要活的。我把毯子推下去,结果立即开始发抖。一道阴影笼罩了我。是雅各布斯,手里拿着一样好东西——一大杯橙汁,还插着折好的吸管。要说有什么能比这更好,那就是一支上满了药的针管,不过事情要一件一件来。我伸手想去接过玻璃杯。

他先把毯子给我拉上,然后单膝跪在床边。“慢点儿来,杰米。恐怕你已经是个美国病人了。”

我喝了下去,喉头感觉一阵清凉。我想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不过他又把杯子拿远了一点儿。“叫你慢点儿。”

我把手放下,他又让我吸了一口。喝下去很舒服,但到了第三口,我就感觉肠胃一阵收缩,又开始发抖。不是因为流感。

“我得嗑药。”我说。这绝非我所希望的跟前牧师和我的第一位成年朋友重逢寒暄的情景,但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是没什么可羞耻的。而且,他自己也有一两件见不得人的事儿。不然为何化名丹·雅各布斯,而不叫查尔斯?

“是的,”他说,“我看见针孔了。我打算把你留在这儿疗养,至少到你战胜体内的毛病。不然我喂你什么你就吐什么,那可怎么行?况且看样子你体重已经比常人轻了50磅。”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药瓶,盖子上系着一把小勺子。我伸手去够。他摇了摇头,把瓶子拿远了点儿。

“跟刚才一样,我来喂你。”

他拧开瓶盖,舀出一小勺脏脏的白粉末,放在我鼻子底下。我用右鼻孔吸了一下。他再舀出一勺,我左鼻孔也吸了一下。这不是我要的,准确来说这还不够我所需要的,但是哆嗦已经开始减弱,而且不再有想把橙汁吐出来的感觉了。

“你可以再睡会儿了,”他说,“你们管这叫打盹儿是吧?我给你弄一碗鸡汤。只是坎贝尔牌那种现成的,不像你母亲以前做的那种,不过我这儿只有那个。”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喝了不吐出来。”我说道,事实证明是可以的。他端着杯子,我把汤喝完了,我还要更多白粉。他又让我吸了两小勺。

“你从哪儿弄来的?”他把瓶子塞进了牛仔裤的前口袋里时我问道。

他笑了。整张脸亮了起来,仿佛重回25岁时的他,身边有他爱的妻子和他宠的儿子。“杰米,”他说,“我在游乐场和马戏团作秀很久了,如果我还不知道怎么弄到毒品,那我不是瞎子就是傻子了。”

“我还要。我要来一针。”

“不行,你是想来一针,但我不会答应的。我没打算让你爽,只是不想让你抽搐死在我车里。立即睡觉去吧,快半夜了。如果你明早能好些,我们还有很多要聊的,包括如何让你戒掉这毒瘾。你要是没好起来,我就得把你送到圣弗朗西斯或俄克拉何马州立大学医学中心了。”

“他们肯收我就怪了,”我说,“我身上剩不了几个钱了,我的医疗保险就是便利店里卖的泰诺。”

“用斯嘉丽·奥哈拉小姐的话来说,我们明天再去担心那些,因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瞎扯淡。”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随你怎么说。”

“再给我来一点儿。”他给我的小小分量,就像给一个抽惯了切斯特菲尔德的老烟枪一支万宝路薄荷烟,不过这总比没有好。

他考虑一下,然后舀了一点点。比刚才给的那两勺还少。

“让流感重病患抽海洛因,”他说着自己咯咯笑起来,“我肯定是疯了。”

我瞄了一眼毯子里面,他已经把我脱得只剩下内裤。“我的衣服呢?”

“在衣橱里,我把它们跟我的衣服分开了,那几件实在不怎么好闻。”

“我的钱包在我的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旅行包和吉他的寄存证也在那里。衣服不要紧,但吉他要紧。”

“汽车站还是火车站?”

“汽车站。”嗑的只是粉,剂量又小,却特别受用,要么就是货色很纯,要么就是我身体太需要它了。鸡汤暖了我的胃,我的眼皮开始发沉了。

“睡吧,杰米,”他说完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肩膀,“要跟疾病做斗争,你必须睡个好觉。”

我躺回枕头上,这枕头比展会旅舍那个软多了。“你为什么管自己叫丹?”

“因为我本名就叫这个,查尔斯·丹尼尔·雅各布斯。快睡觉吧。”

我是要睡,但还有一件事我非问不可。成年人长相会变,这没错,但若非遭受重大疾病或因事故毁容,总能认得出来。可是小孩子嘛……

“你认得我,我知道。你怎么认出是我的?”

“因为你母亲的样子就留在你脸上,杰米。我希望劳拉一切都好。”

“她死了,她和克莱尔都死了。”

我不知道他做何感想。我闭上眼睛,10秒之后就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时感觉凉快了点儿,但又哆嗦得厉害。雅各布斯在我额头上贴了一块药店测体温那种胶条,按了一分钟左右,然后点了点头。“你还有救,”他说道,又让我从棕色瓶里吸了两小口,“你能起来吃炒鸡蛋吗?”

“得先去趟卫生间。”

他指了指方向,我扶着东西走进了小隔间。我只想小便,但我无力站起来,所以就像女孩子那样蹲着。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炒鸡蛋,嘴里吹着口哨。我的肚子咕咕叫,努力回想昨晚喝汤之前的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吃的干货。想起两天前的演出,在后台吃了点儿冷盘。如果后来还吃过什么,我就实在记不得了。

“慢点儿咽,”他边说边把盘子放在小餐桌上,“你不想刚吃进去就吐出来吧?”

我慢慢地吃,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他坐在我对面喝着咖啡。我跟他要咖啡时,他给我来了半杯,咖啡伴侣加了不少。

“拍照的把戏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把戏?你这话可伤人了。背景图像上涂了磷光物质。那台相机同时是一个发电机。”

“这我懂。”

“那闪光却非常强大,非常……特殊。它把既定的图像投射到晚礼服女郎的相应部位。但持续不久,因为尺寸太大了。我卖的照片却能持续更久。”

“久到可以给她的孙子孙女看?真的假的?”

“其实,”他说,“是不行的。”

“能多久?”

“两年吧,或多或少。”

“两年后你就不在这儿了。”

“的确。不过重要的照片其实……”他敲了一下太阳穴,“在这里。对所有人都一样。不是吗?”

“可是……雅各布斯牧师……”

我眼前突然闪现约翰逊总统在任时上台做了“骇人的布道”的那个人。“别这么叫,叫我阿丹就成。我现在干的是这行,‘闪电画像师’阿丹。叫查理也行,你怎么顺就怎么叫。”

“可是她转身了。背景上那个姑娘转了360度呢。”

“动画投影方面的雕虫小技而已,”不过说这话时他把目光移开了,接着又回头看我,“你想好起来吗,杰米?”

“我已经好多了。肯定是过一夜就好的那种。”

“不是过夜就好的那种,你得的是流感,你要是现在就动身去坐大巴,那你的病到了中午就会全力反扑。你待在这儿,过几天就能好。不过我指的不是流感。”

“我挺好的。”我说道,这次轮到我把目光移开了。让我目光重新回来的是那个棕色小药瓶。他握着勺子,药瓶拴着银色链子摇摆,就像催眠师的道具一样。我伸手去抓。但他又拿远了一点儿。

“多久了?”

“海洛因?大约三年吧。”其实已经六年了。“我出过一次摩托车事故。屁股和腿都摔碎了。他们给了我吗啡——”

“那是肯定的。”

“——后来降级为可待因[4]。这玩意儿不行,于是我开始就着止咳糖浆吃药片。水合萜品,听过吗?”

“开什么玩笑,马戏班管那叫美国杜松子酒。”

“我的腿是好了,但没真的好。后来我在一个叫‘安德松维尔摇滚者’的乐队,好像那会儿他们已经更名为‘佐治亚巨人组合’了,有个家伙给我介绍了氢可酮。在止痛方面,这可是迈了一大步。我说,你真想听吗?”

“那是当然。”

我耸了耸肩,装作说不说无所谓一样,但其实说出来真是种解脱。在雅各布斯房车里这一刻之前,我从没跟人说过。我合作过的乐队里,大家只是耸耸肩然后眼睛往别处看。别的都不管,只要你按时到场,只要你记熟《午夜时分》的和弦——其实真没什么难的。

“那是另一种止咳糖浆。比水合萜品还强,不过你得懂得提取,要拿根绳子拴在瓶子的颈部,然后发疯似的摇它,离心力会将糖浆分成三层。好东西——氢可酮——是中间那层,你得用吸管来吸。”

“真了不起。”

其实没怎么样,我心想。“又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痛,就开始注射吗啡了。后来我发现海洛因同样管用,价钱只要一半儿,”我微笑起来,“毒品也跟股票市场似的,你知道不。大家都开始嗑可卡因的时候,海洛因价格就暴跌了。”

“你那条腿看着还行,”他温和地说,“是有块疤,明显有肌肉损失,但不太多。那医生活儿还行。”

“我还能走路,这没错。用一条打满了金属夹子和螺丝钉的腿,一个晚上三小时,热热的灯照着你,身上还抱一把九磅重的吉他,你试试看?随你怎么说我。我最倒霉的时候,你把我捡了回来,我欠你的,但你别跟我讲什么叫痛。没人能体会,除非自己身上试过。”

他点点头。“我也是遭受过重大打击的人,我能体会。不过我敢打赌,其实你心里明白。痛的是你的大脑,但它却怪罪到你的腿上。大脑就是这么狡诈。”

他把瓶子放回口袋里(看着瓶子消失不见我很是遗憾),他身子前倾,眼睛紧盯着我。“但我相信我能用电疗法来给你治疗。效果不能保证,可能也没法儿根除你心理上对毒品的渴望,但至少让你在治病上抢回主动权。”

“就像你治阿康那样来治我,是吧。有个娃的滑雪杖打了他脖子那次。”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你还记得。”

“当然!这我哪能忘?”连那场骇人的布道之后,阿康无论如何不肯跟我一起去见他我都还记得。这跟彼得否定耶稣不完全一样,但性质相同。

“那顶多算是存疑的治疗吧,杰米。更多可能是安慰剂作用。不过我要给你的是真正的治疗,能够——至少我相信可以——让你绕过痛苦的戒断过程。”

“你肯定会这么说,不是吗?”

“你还是把我当成个变戏法的。杰米,那就只是个角色,仅此而已。当我没穿戏服来谋生的时候,我从来实话实说。其实我工作的时候,说的也大都是实话。那张照片绝对会让凯茜·莫尔斯小姐的朋友惊讶不已。”

“是啊,”我说,“反正两年嘛,或多或少。”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你想不想好起来?”

我脑中浮现凯利·范·多恩从门缝塞进的字条。你如果不收敛一点儿,一年后你会蹲监狱的,那都算是你运气好了,他这样写道。

“三年前我戒过。”不完全是假话,虽然我用的是大麻替代疗法。“正儿八经治过,打哆嗦、盗汗和拉稀都有过。我的腿状况太糟糕了,我连一瘸一拐地走路都做不到,是神经受了损伤。”

“这我相信我也能治好。”

“你以为你是谁,奇迹缔造者?你是要我信这个吗?”

他一直坐在床边地毯上,此刻站起身来:“先说到这儿吧,你需要休息。你还远没有康复呢。”

“那就给点儿东西帮帮我。”

他没有异议,直接照办了,确实管用。就是量不够。到了1992年,真正能满足我的就只有针管注射,别的都不行。不是挥一挥魔杖就能让毒瘾消失的。

我当时以为如此。

我在他的房车里待了大半个星期,靠汤水、三明治维生,以及鼻孔吸入定量海洛因,刚刚够我免于打哆嗦。他把我的吉他和旅行包取回来了。我在旅行包里备了一套针具,不过等我去找的时候(这是第二晚的时候,他正在做“闪电画像”秀),整套都不见了。我求他把针具还给我,再给我足够的海洛因,好让我能来一剂。

“不行,”他说,“你要是想静脉注射的话——”

“我只是皮下注射而已!”

他脸上一副“你省省吧”的表情。“你要是想要,就自己去找。你现在这个样子今晚是没法儿出去了,不过你明天就能好,而且在这里要找到绝非难事。不过踏出这门你就别回来。”

“我什么时候能接受奇迹治疗?”

“等你身子足够好,能够承受小小的脑前额叶电击的时候。”

我想想就怕。我把腿放下床(他一直睡在折叠沙发床上),看着他把戏服脱掉,小心翼翼地挂起来,然后换上普通的白色睡衣,看上去像是恐怖电影中精神病院场景里的那种病号临时演员的打扮。有时我怀疑他没准儿该住进精神病院里,但不是因为他表演嘉年华奇迹秀。有时候,特别是当他谈及电的治疗力量时,他会有种神志不清的眼神,就跟他在哈洛那次骇人布道中的神情一模一样。

“查理……”我现在管他叫查理,“你说的是休克疗法?”

他冷静地看着我,一边给他的白色病号服扣上扣子。“是也不是。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因为我没打算用传统电流来给你治疗。我之所以夸夸其谈是因为顾客就爱听这种话。杰米,他们来这儿为的不是现实,他们为的是魔幻。但‘奥秘电流’真实存在,而且用途广泛。只是我还没有全部发现,还包括最让我感兴趣的那种用途。”

“跟我讲讲?”

“不了,我今天表演了好几场,已经筋疲力尽。我要睡了。我希望你明天上午还在,不过如果你要走,也是你的选择。”

“很久以前你曾经说世上本没有选择,都是上帝的旨意。”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那个怀着天真信仰的年轻人。跟我道晚安吧。”

我跟他说晚安,然后在他让给我的床上睡下了。他不再是个传教士,但在很多方面仍然具备“好撒玛利亚人”的特征。我并没有赤身裸体,不像那个在去往耶利哥途中被歹徒袭击的人,但海洛因已经从我身上掠去太多。他管我吃,给我住,还给我足够的海洛因,免得我发疯。现在的问题就是我想不想给他这个机会,让他电得我脑电波发直。或许他百万伏特的“特殊电流”击中我脑袋时,我当场就身亡了。

有5次,也许10次或12次,我都想下床,拖着身子去游乐场找人卖货给我。那种需求就像一个钻头,在我脑中越钻越深。鼻孔吸入的海洛因没能去除这种需求。我需要大剂量的海洛因直接灌进我的中枢神经系统。有一次我真正双脚下地,伸手去拿衣服,下定决心去做了,但又躺下来,打哆嗦、出汗和抽搐。

我终于开始慢慢入睡,放松下来,心里想着,明天,我明天就走。但我还是留下了。第五天早上——我印象中是第五天——雅各布斯坐到他房车的方向盘后,拧钥匙发动引擎,说:“咱们去兜兜风。”

我别无选择,除非我开车门跳下去,因为轮子已经转动起来了。

 

 

VI 电疗法/夜间出游/气急败坏的俄克拉何马老农/山地快车的车票


雅各布斯的电力工作室在塔尔萨西部。我不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不过在1992年的时候,那里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旧工业区,很多工厂都在苟延残喘。他在奥林匹亚大街附近一条几近荒废的商业街上停下,把车停在了“威尔森汽车维修”的前面。

“这里闲置很久了,房地产经纪人跟我说的。”雅各布斯说道,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蓝色的高尔夫衬衣,头发干净且梳理过,眼里闪着兴奋的火光。光看着他这样我就紧张起来。“必须得签一年的合同,但还是便宜到家了。快进来吧。”

“你得把招牌拿下来,换上你自己的,”我用手比画着,就是有点儿哆嗦,“‘闪电画像,店主:查·丹·雅各布斯’,一定好看。”

他说:“我不会在塔尔萨久住。‘闪电画像’只是我做实验时候的谋生手段。距离那段牧师岁月,我已经变化太多,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杰米,你不了解。先进来吧,快进来。”

他给门开了锁,引我进了一间没有家具的办公室,地上的油地毡上还留着以前桌脚留下的痕迹。墙上的挂历已经卷边,上面还是1989年4月。

车库是波浪形金属屋顶,9月艳阳下,我猜车库里应该热浪袭人,结果却惊人地凉爽。我可以听到空调的窃窃私语。雅各布斯轻叩一个开关,屋子里十几道亮光立刻打下来。开关应该是新换的,电线直接从墙洞里引出来,连插座都没有,明显是临时用用。要不是因为水泥地上沾了黑色油污,以及原本装电梯的地方留下了个长方形凹槽,你还以为这里是个营业中的剧院。

“在这里装空调肯定花费不少吧,而且你还装了那么多灯。”我说道。

“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这里的空调是我自己设计的,耗电极少,而且绝大多数还是我自家发的电。我可以全用自家发的电,但我不想让塔尔萨电力局的人来这里探头探脑,查我是不是在偷电。至于这些灯,都是可以用手握住的,不烧人也不烫人。”

我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仿佛有幽灵相伴。这只是我嗑药造成的,我不断告诉自己。

“我说,查理——你没有乱鼓捣放射性物质吧?”

他的脸扭曲了一下,摇着头说:“核能是我最不想碰的。它是傻子才用的能源,没前途的。”

“那你怎么发电的?”

“以电生电,前提是你要懂。我就不多说了。杰米,你到这儿来。”

屋子尽头有三四张长桌,上面摆满电器。我能认出一台示波器、一台分光仪,几样类似马歇尔功放的东西,不过可能是某种电池。有个几乎散架的主板,几个控制器堆在一起,刻度盘都黑了。粗粗的电线蜿蜒蛇行,有些进了密闭的类似工具箱的金属容器里,另一些则绕到了黑色器材的后面。

很可能全是幻觉,我心想。这些器材只会在他的想象中活化起来。不过“闪电画像”却是确凿无疑的。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他是怎么弄出来的,他的解释十分含糊,但这些确实都是他弄出来的。而且即便站在灯的正下方,我也完全没感觉到任何热量打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