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儿工作?”
“是的。”
“设备呢?你的工具?”
他指着那台苹果电脑,然后指向显示器。“那儿呢。不过最重要的部分……”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用手做了一个对着脑袋开枪的动作:“是这儿。你现在就站在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子研究中心。我在这个房间里做出的发现足以让爱迪生的门洛帕克实验室里的发明黯然失色。这是足以改变世界的东西。”
不过这改变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吗?我思忖道。房间在我来看仿佛空空如也,但他环视四周,脸上露出那种他特有的梦幻般的表情,让我有点儿不安。但我却不能将他的话视作妄想。银色匣子和冰箱大小的绿箱子让人感到一种沉睡中的力量。人在这库房里,仿佛站在一个全功率的电厂附近,近到可以感到溢出的电伏打击着你嘴里的金牙。“我目前是通过地热来发电,”他拍了拍那个绿箱子,“这是一台地球同步发生器。下面有个井管,并不比一个中型乡下牛奶厂用的井管要大。然而在半功率下,这台发生器可以产生足够的过热蒸汽,不仅能为铁扉公寓提供能源,为整个哈得孙河谷提供能源都不成问题。在全功率下,它可以把整个含水层烧开,就像茶壶里煮水一样。不过这就跟我们降温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他开心地笑了。
“不可能。”我说道。不过,当然了,使用圣戒来治愈脑肿瘤和切断的脊髓同样不可能。
“我向你保证,这是有可能的,杰米。只要给我一个再大一点儿的发生器——组装材料我可以轻松邮购买到——我就能照亮整个东岸。”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平淡,没有吹嘘,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我没这么做是因为我对创造能源不感兴趣。让这个世界自食恶果吧,反正在我看来他们罪有应得。而就我的目的来说,地热能是一条死路。它还不够。”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奔马:“我原来指望这儿能更好,尤其是夏天,不过……不提也罢。”
“你说是它们运行靠的都不是常规电流?”
他给了我一个又好笑又鄙视的眼神:“当然不是。”
“这儿靠的是‘奥秘电流’。”
“没错,就是我所谓的‘奥秘电流’。”
“一种自斯克瑞博尼后无人发现的电流,直到你的出现——一个以制作电动玩具为爱好的牧师。”
“噢,有人知道的。至少以前有过。15世纪末,路德维希·普林的《蠕虫的秘密》中有所记载。他管这叫‘宇宙驱动力’。普林其实引用的是斯克瑞博尼的想法。自从我离开哈洛,追寻‘供给宇宙之力’,追寻如何驾驭这种力量,成了我生命的全部。”
我多想将这视作疯人疯语,但他所进行的治疗和他在塔尔萨所制造的诡异三维画像都是有力的反证。或许这并不重要。或许唯一重要的是,他会不会真像他说的那样把查·丹尼·雅各布斯封存起来。如果他洗手不干了,那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不是吗?
他换上了一种教书式的语调:“要了解我如何能独立取得如此大的进步,如何做出这么多的发现,你必须先认清楚,科学在很多方面其实像时装界一样善变。美国在白沙引爆第一颗代号‘三位一体’的原子弹是在1945年。苏联人在谢米巴拉金斯克引爆第一颗原子弹是四年之后。电最早是1951年在爱达荷州的阿科由核裂变生成的。半个世纪以来,电一直是那不起眼的伴娘,而核能才是所有人赞叹的新娘。很快,裂变会降级为不起眼的伴娘,而聚变成为美丽的新娘。而在电理论方面,经费和补助都已耗尽。更主要的是,人们在这方面的兴趣已经殆尽。电已经被视为古董,尽管所有现代能量来源必须先转化为安培和伏特!”
教书式的语气变成了狂怒。
“虽然它拥有杀人和救人的巨大力量,虽然它重塑了地球上每个人的生活方式,虽然它仍有很多未解之谜,但这个领域的科学研究却已不被人当回事!中子很性感惹火!电很无趣,就像一个蒙尘的储藏室,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取走了,里面只剩下垃圾杂物。不过这并不是个空房。背面还有一扇不为人知的门,穿过这扇门是见所未见的房间,里面全是稀世奇珍!而这个房间大得没有尽头!”
“查理,你让我开始紧张起来了。”我本想显得轻松随意,结果话说出口却无比严肃。
他并没有注意,只是开始跛着脚在工作台和书架之间来回踱步,盯着地板,每次经过那个绿箱子都用手摸一下,仿佛为了确认它还在。
“对,还有别的人进过这些房间。我不是第一个。斯克瑞博尼是一个,普林又是一个。但大多数人选择了保守秘密,和我一样。因为这种力量太强大了,深不可测,真的。核能?呸!太小儿科了!”他摸了摸那个绿箱子,“这里的设备,如果连接到一个足够强大的来源,可以让核能显得像儿童玩具枪一样微不足道。”
我后悔没把那杯柠檬水拿上,因为我现在口干舌燥。我必须清清嗓子才能说话:“查理,就算你跟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清楚自己在跟什么打交道吗?知道它怎么运作吗?”
“问得好!那让我反问你一个问题。你清楚按下墙上开关后会发生什么事吗?你能说出电灯发光之前具体经过的步骤吗?”
“不能。”
“你知道你用手指按下开关是在闭合电路还是在断开电路吗?”
“不知道。”
“但你从没有因此而不去开灯,对吗?或是上台表演而不敢给电吉他插电?”
“没错,可我从来没有要把吉他插进强大到足以照亮整个东岸的功放里去。”
他用一种阴暗到近乎偏执的怀疑目光看着我:“就算你有道理,恕我不能接受。”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而这可能恰恰是最可怕的地方。
“算了。”我握住他的肩膀,让他别再四处踱步,然后等着他抬头看我。可是即便他双眼盯着我的脸,眼神却穿透了过去。
“查理,如果你不准备再治疗别人了,而你又不打算结束能源危机,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一开始没有作答,仿佛出了神一般。然后他挣脱开我的手,又开始踱步,恢复到了讲堂教授的状态。
“那些传输设备——我用在人类身上那种,经历过多次迭代。当我给休·耶茨治愈耳聋时,我用的是镀了金和钯的大环。它们现在看上去老土得可笑,就像电脑下载时代里的录像带一般。我用在你身上的耳机更小,也更强大。等你带着海洛因问题出现的时候,我已经用锇取代了钯。锇没那么贵——对一个预算有限的人来说是个优点,我当时情况如此。耳机也很有效,但是在复兴大会上用耳机看上去不妥吧,你说呢?你听说过耶稣戴耳机吗?”
“没听说过,”我说,“但也没听说过耶稣戴过婚戒啊,他可是个单身汉。”
他没有理睬。他来回踱步,就像是牢房里的犯人,又像是大城市里往来的偏执狂,那些大谈中情局、国际犹太阴谋论和玫瑰十字会秘密的人。“于是我又用回戒指了,而且编了一个故事,让我的信众听着……比较顺耳。”
“换句话说,就是推销。”
这句话让他回到了现实和当下。他咧嘴一笑,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变回了我儿时所记得的雅各布斯牧师。“是的,好吧,是推销。不过那时候我用了钌和金的合金,所以戒指尺寸小了不少,甚至更加强大了。杰米,要不我们走吧?你看起来有点儿不安。”
“的确,你的电我搞不懂,但我能感觉得到,就像我的血液里起泡泡似的。”
他笑了:“没错。这里的氛围确实带电!哈!我喜欢这样,不过毕竟是习惯了。来吧,我们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外面的世界闻上去前所未有地香甜,我们一路散步走回房子。
“查理,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叹了口气,但并非不悦。走出那个让人幽闭恐惧的小房间后,他仿佛神志又清楚了:“如果我知道答案,一定乐意回答。”
“你跟那帮乡巴佬说你妻子和儿子是淹死的,你为什么要撒谎?我看不出用意何在。”
他停下来,低下了头。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神情一变,如果之前还冷静正常的话,此刻已一去不返。他脸上的愤怒如此之深,如此阴暗,我不禁倒退一步。微风将他稀疏的头发吹上了皱纹密布的额头。他将头发捋回来,然后双掌按着太阳穴,仿佛头痛难忍。可是当他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没有声调。要不是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光听这语调我还误以为他能听得进道理。
“他们不配知道真相。你管他们叫乡巴佬,你叫得太对了。他们有脑子却不用,他们之中有些人真不缺脑子,但却把信仰全投在这个名为宗教的巨型诈骗保险公司里了。宗教给他们许诺来世永恒的喜悦,只要他们能在这一世按规矩生活,他们很多人在身体力行,但这样还不够。当疼痛来临时,他们想要奇迹。对他们而言,我不过是一个巫医,不过我用的是魔力指环,而不是巫医手里摇的骨头。”
“难道没有人发现真相?”我与布里一同做的这些研究让我确信,《X档案》里的福克斯·穆尔德说的一句话是对的:真相就在那里,这个时代大家都住在玻璃房子里,随便一个人只要有电脑和互联网就能找到真相。
“你没听我说话吗?他们不配知道真相,而且没关系,因为他们不想要真相。”他露齿而笑,上下齿相抵,“他们也不想要《所罗门之歌》的八福。他们只想得到治疗。”
我们穿过厨房的时候,斯坦珀连眼睛都没抬。已经有两箱邮件被清空了,他正在处理第三箱。酒盒看上去也满了一半儿。里面有几张支票,但大多是皱巴巴的纸币。我想到雅各布斯之前说过的巫医。要是在塞拉利昂,他的顾客会在门外排起长队,手里拿着农作物和刚拧断脖子的鸡。其实都是一回事。
回到图书馆,雅各布斯坐下来,脸部表情扭曲了一下,他把剩下的柠檬水喝完了。“我整个下午都得跑厕所,”他说,“这就是老年人的诅咒。杰米,我见到你之所以很高兴,是因为我想要聘用你。”
“你想要啥?”
“你没听错。阿尔很快就要走了。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清楚,但我了解。他不想参与我的科研工作,虽然他知道这是我医治的根源;他认为这些东西令人厌恶。”
我差点儿脱口而出,万一他是对的呢?
“他的工作你可以做——每天拆信,把来信人的姓名和抱怨内容编目记录好,把‘爱的供养’放一边,每周开车去一趟铁栓镇把支票存起来。你要帮我审查访客——人数越来越少了,但每周至少还有一打——然后统统挡驾。”
他转身直接面朝着我。
“你还能做阿尔拒绝做的事——陪我走完最后几步,实现我的目标。我已经离目标很近了,但我不够强壮。助理对我来说是非常宝贵的,而且我们之前合作也很愉快。我不知道休付你多少钱,但我出双倍——不,我出三倍。你怎么看?”
一开始我说不出话来,我只是怔住了。
“杰米?我等你答复呢。”
我拿起那杯柠檬水,这次轮到我杯子里的冰块叮当响了。我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
“你提到目标,告诉我是什么。”
他思考了一下,或是故作思考了一下:“还不是时候。来给我打工,再进一步了解‘奥秘电流’的力量和动人之处。或许到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你了。”
我起身,把手伸过去。“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又是那种随口说说的话,缓解尴尬的润滑剂,不过这个谎言比夸他健康的假话要假多了,“多多保重!”
他站起来,却没有握我的手。“我对你很失望。而且,我承认,我相当生气。你长途跋涉过来骂一个疲惫的老人,而且还是一个救过你一命的人。”
“查理,如果你的‘奥秘电流’失控了怎么办?”
“不会的。”
“我敢打赌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前他们也这么说。”
“这话就太下作了。我允许你进我家门,是因为我以为你懂得感恩和理解。看来我这两点都猜错了。阿尔会送你出去。我需要躺一躺。我很累了。”
“查理,我是心存感激,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
“但是,”他的脸阴沉发灰,“总有个但是。”
“‘奥秘电流’且不说,我没法儿给一个拿脆弱百姓来复仇的人工作,只是因为他没法儿找上帝去报杀妻杀子之仇,就拿百姓来泄愤。”
他的脸色从发灰变成发白:“你胆敢说这种话?你好大胆!”
“你可能是治好了其中一些人,”我说,“但你却鄙视所有人,我这就走,不劳斯坦珀先生来送。”
我开始朝前门走。我穿过圆形大厅,鞋跟踩在大理石上咔嗒作响,他在后面朝我喊话,声音被敞开的空间放大了数倍。
“杰米,我们还没完。我跟你保证,离完还早得很呢!”
我也不用斯坦珀来给我开大门,因为我的车子靠近之后门就自动开了。我在进出通道底下把车停下,看到手机有信号,就给布里打了电话。才响了一声她就接了,我还没开口她就问我是否还好。我说还好,然后告诉她雅各布斯给了我一份工作。
“你说真的?”
“没错。我拒绝了——”
“那是肯定的!”
“不过关键不是这个。他说他不做‘复兴之旅’了,也无意再医治病人了。从那个前沃-利特斯乐队主唱、现任查理私人助理的阿尔·斯坦珀的不满态度来看,我相信他的话。”
“那就是结束了?”
“正如独行侠对他的忠实印第安帮手常说的那句:‘汤头,咱们在这儿已经大功告成啦!’”只要他别让“奥秘电流”闹出世界大爆炸就好。
“你回科罗拉多州后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亲爱的。纽约怎么样?”
“棒极了!”她声音里的热情,让我听着觉得自己远不止53岁。
我们聊了聊她在大城市里的新生活,然后我的车子又跑起来,上了高速,直奔机场。开了几英里后,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那个橙色的小月亮还坐在后座上。
我忘了把南瓜送给查理。
X 婚礼钟声/如何煮青蛙/回乡聚会/“这封信你要读一读。”
尽管在过去的两年里我经常和布里通话,但我是到了2011年6月19日那天才再次见到她的。那是在长岛的一个教堂里,她在那天结了婚,成为布里安娜·唐林-休斯。我们的大多数通话是关于查尔斯·雅各布斯和他那令人担忧的治疗恩典——我们又发现了六七个可能正备受后遗症煎熬的人——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我们谈话的内容渐渐转移到她的工作和乔治·休斯身上。这个男人是她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的,很快他们就同居了。他是一个如日中天的大企业律师,非裔美国人,刚过三十。我十分确定布里的妈妈对乔治方方面面都十分满意,或者说作为一个独生女的单亲妈妈,她别无所求了。
与此同时,丹尼牧师的网站销声匿迹了,网络上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也日渐稀少。有猜测说,他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在某家私人养老院里,顶着个假名字,饱受阿尔茨海默病之苦。到2010年年底,我只收集到两条可靠情报,都很有趣,但都并没有什么启示性。阿尔·斯坦珀发行了一张传福音专辑叫作《感谢你耶稣》(特别嘉宾包括休·耶茨的偶像,梅维丝·斯特普尔斯),铁扉公寓再次招租,可供“符合条件的组织或个人”租用。
查尔斯·丹尼尔·雅各布斯彻底从公众视线中消失了。
休·耶茨为婚礼包下了一架湾流飞机,把狼颌牧场的每个人都搭上了。莫奇·麦克唐纳在婚礼上惊艳重现了20世纪60年代的衣着风:带大波浪袖口的佩斯利衬衫、瘦腿裤、小山羊皮的披头士短靴和头上一块幻彩头巾。新娘的妈妈相比就不怎么起眼了,她穿着一件寄售的复古安·洛连衣裙,新人互致新婚誓言时,她泪流满面,打湿了胸前的小花束。而新郎就像从诺拉·罗伯茨的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高大英俊,皮肤黝黑。在聚会不可避免地从微醺的交谈变成醉鬼的舞会之前,我们俩在婚宴上有过一次愉快的交谈。我不觉得布里跟他说了我是她学习枕边功夫的那辆破车,没准儿有朝一日她会说的——说不定是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之后,很有可能。不过我无所谓,还免得看他的白眼。
从尼德兰过来的那帮人坐美国航空回科罗拉多了,因为休送给这对新人的礼物是坐那架湾流飞机去夏威夷度蜜月。当他在致祝酒词时宣布时,布里像个九岁的小女孩儿一样尖叫出声,跳起来拥抱他。我敢肯定,在那时,查尔斯·雅各布斯早已被她抛至九霄云外。理应如此。但他在我脑中却挥之不去,无法完全释怀。
天色渐晚,我看见莫奇对乐队的领队耳语了几句。这是一支过得去的摇滚加蓝调乐队,主唱有实力,乐队也懂不少老歌。乐队的领队点了点头,来问我愿不愿意上台弹吉他跟乐队合作一两首。我心动了,不过那天我心中的“好天使”打赢了“坏天使”,我再三推辞。再老都可以玩摇滚,但是年岁越长,手上技巧流失越快,出洋相的机会也越来越多。
我也不是完全当自己已经退休,但是我已经一年多没在观众面前现场表演了,只进过三四次录音室,而且全是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去救场。没有一次可以说是顺利过关。其中一次,我看见鼓手脸部扭曲了一下,仿佛一口咬到什么酸东西似的。他发现我看着他,就说是贝斯走音了。其实根本不是,我们心知肚明。如果一个50岁的男人和一个小得能当自己女儿的姑娘玩枕边游戏很荒唐的话,那这个人拿着斯特拉吉他一边高抬腿一边弹《脏水》也同样荒唐。尽管如此,我还是怀着期待和满满的怀旧,看着这些家伙纵情演出。
有人拉住我的手,我四下看了看,发现是乔治娅·唐林。她说:“很舍不得吧,杰米?”
“与其说是不舍,不如说是尊重,”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坐在这儿当观众。这些家伙很不错!”
“那你是不行了?”
我回忆起了那天走进我哥阿康的卧室,听到了他那把不插电的吉布森对我耳语,说我能弹《樱桃,樱桃》。
“杰米?”她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杰米?”
“自娱自乐还行,”我说,“但是我抱着吉他在人前表演的岁月已经过去了。”
事实证明我说错了。
2012年的时候,我56岁。休和他的长期女朋友约我出去吃饭。回家路上我想起了一个民间说法——你很可能听过——是关于如何把青蛙煮熟的。你把青蛙放进冷水里,然后一点点升温。只要你慢慢调温,青蛙就傻呆呆地不会跳出去。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不过我觉得这是个关于变老的绝佳隐喻。
当我是个小年轻的时候,看到50多岁的人就感到同情和不自在:他们走路慢,说话也慢,在家看电视而不出去看电影或音乐会,他们所谓很爽的聚会就是和邻居吃个火锅,然后看完11点新闻就上床睡觉。不过——就像其他大多数五十几、六十几甚至七十几岁,但身体状况尚佳的人——当这一天来到时,我并不那么介意。因为大脑不会变老,虽然对世界的想法可能会固化,而且怀念过去美好时光的话张口就来(我可以免于这样,因为大多数我所谓的美好时光,就是在得克萨斯彻头彻尾当瘾君子的岁月)。我觉得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人生的虚幻假象从50岁开始消退。时间过得快了,病痛加倍了,步速变慢了,但也有弥补之处。冷静下来就懂得感恩,于我还有一点,就是决心在剩下的时间里做点儿好事。也就是每周在博尔德的流浪者收容所给流浪汉舀汤,以及为三四个主张科罗拉多不应铺路这种激进想法的政治候选人效力。
我还偶尔约会一下女人。每周打两次网球,每天至少骑行六英里,保持小腹平坦和脑内啡活跃。确实,我刮胡子的时候,发现我的嘴角和眼角又多了几条皱纹,但是总体来说,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这当然是一个人晚年的美好幻觉罢了。我是2013年夏天回到哈洛才明白这个道理的:我不过是锅里的又一只青蛙罢了。好消息是到现在为止“温度”只开到了中火,坏消息是升温是不会停的。人生真正的三个年龄段就是:青年、中年,以及“我他妈怎么老得这么快”。
2013年6月19日,布里嫁给乔治·休斯两年后,也是生下第一个孩子的一年后,我结束一次不太成功的录音回来,发现信箱里有一封装饰了气球图案的喜气信封。回信地址很熟悉:缅因州哈洛卫理公会路农村邮政信箱2号。我打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哥哥特里一家的照片,标题是:两个总比一个好!请参加我们的聚会!
打开邀请函前我顿了一下,注意到了特里花白的头发,安娜贝拉的便便大腹,还有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以前那个只穿着松松垮垮的蓝妹妹内裤,跟草坪洒水器追逐玩耍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个美妇人了,怀里抱着我的外侄孙女——卡拉·琳内。其中一个侄子,瘦巴巴的那个,长得像阿康。壮实的那个长得跟我们的爸爸惊人地相似……还有那么一点儿像我,可怜的娃。
我打开了邀请函。
和我们一起庆祝这两个大日子!
2013年8月31日
特伦斯和安娜贝拉35周年结婚纪念日暨
卡拉·琳内1周岁生日!
时间:中午12点开始
地点:先在我们家,然后去尤里卡田庄
食物:管饱!
乐队:罗克堡全明星阵容
自备酒水:万万不可!啤酒、葡萄酒供应不断!
下面还有一张我哥写的字条。尽管还有几个月就是他60岁生日了,他的字还是像小学时候猫爪挠出来的一样。因为他的字,一位老师曾经在他的成绩单上用别针别了一张字条:“特伦斯的书法亟待提高!”
嘿,杰米!务必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好吗?给了你两个月时间来安排你的日程,所以一切借口拒不接受。阿康人在夏威夷都能来,你在科罗拉多就更别说了!我们想死你了,弟弟!
我把邀请函扔进了厨房门后的柳条篮子里。我把它叫作“再议篮”,因为里面全是我隐隐觉得自己会回复的信件……实际上如你所料,其实就是石沉大海永无回复。我告诉自己,我无意回哈洛,这一点虽然不错,但是家族的牵绊还在。斯普林斯汀写下那句什么血浓于水的歌词时,估计是说中了什么。
我雇了一个清洁工,叫达琳,每周来一次吸尘、除灰、换洗床单(让人代劳这件事我还是有点儿愧疚,因为小时候的教育是要自己来)。她是个一脸阴沉的老太太,她来打扫我就有意出门。某一天达琳打扫完,我回去时发现她把邀请函从“再议篮”里拣了出来,而且打开放在了厨房桌子上。她之前从未这样做过,所以我觉得这是种预兆。当晚我坐在电脑前,叹了口气,给特里发了一封只有四个字的邮件:算我一个。
这个劳动节长周末很尽兴。我很投入也很享受,难以置信我差点儿就没来……或者默拒了,果真如此的话,我本来几近断裂的家族纽带可能就彻底断裂了。
新英格兰很热,由于气流不稳,周五下午在波特兰国际喷气机机场的降落格外颠簸。我开车向北去卡斯特尔郡,一路开得很慢,但却不是因为堵车。我看见了每个老地标:农场、石墙、布朗尼小铺(现在已经关门,里面黑漆漆的),不禁惊叹不已。仿佛我的童年还在那里,仿佛隔着一层塑料片但模糊可见,然而经过岁月洗礼,这块塑料片已经满是划痕和尘迹。
我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过6点了。原来的房子扩建了,是原来面积的两倍。车道上有一辆红色的马自达,一看就是机场租的车(跟我开那辆三菱伊柯丽斯一样),草坪上还停着莫顿燃油的卡车。卡车用大量绸纱纸和鲜花装饰起来,看上去就像一辆游行的花车。一个巨大的牌子靠在前轮上,写着:“特里和安娜贝拉得分35分,卡拉·琳内得分1分!都是赢家!聚会就在这里!快进来!”我停好车,走上台阶,弯着手指敲了敲门,心想这是干什么,我可是在这儿长大的,于是信步走了进去。
有一瞬间我觉得仿佛穿越了,回到年龄还是一位数的那段岁月。家人围坐餐桌旁,就跟20世纪60年代一样,争着同时说话,欢笑,斗嘴,互相传猪排、土豆泥,还有一个盖了湿洗碗巾的大盘子,装着玉米棒子,洗碗巾是用来保温的,妈妈以前就这么做。
最开始我没认出来坐在餐桌靠客厅那头的灰发男人,当然也不知道他旁边那个满头黑发的帅气壮小伙儿是谁。突然一个退休教授模样的男人瞥见了我,他站起来,脸上发光,我认出他是我哥阿康。
“杰米!”他大声喊了出来,一路蹭过来,险些把安娜贝拉从椅子上撞下来。他一把抓住我,给了我一个熊抱,在我脸上一通狂亲。我笑了,拍拍他后背。然后特里也过来了,抱着我们俩,我们三兄弟笨拙地跳起“米兹瓦·坦兹”舞,把地板震得山响。我看到阿康哭了,我也有点儿想哭。
“快给我停下,你们这些家伙!”特里说道,虽然他自己还在跳,“我们非掉进地下室不可!”
我们又跳了一会儿,我感觉非要这样不可,这样很对。这感觉很妙!
阿康把那个壮小伙儿介绍给我,他估计比阿康小20岁,是他“夏威夷大学植物学系的好友”。我和他握了握手,想着他们会不会多此一举在罗克堡旅馆订两间房。今时今日,大概是不必了。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发现阿康是同性恋了,可能是他读研究生的时候。我那时还在缅因大学和坎伯兰乐队演奏《千人共舞》。我确定爸妈肯定更早就发现了。他们并没有小题大做,于是我们也都没有。子女从无声的例子中学到的比口头的教条更多,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
父亲对二儿子的性取向只拐弯抹角地提过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事儿了。那次肯定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因为那正是我的颓废时期,而我几乎不给家里打电话。我想让我爸知道我还活着,但又怕他从我声音里听出我快死了(我已经放任自流)。
“我每天都为阿康祈祷,”他那次电话里说,“该死的艾滋病,简直是有人在故意传播。”
阿康没得艾滋病,现在看上去健健康康的,但是他上了年纪是无法掩饰的事实,尤其是跟坐他旁边的植物学院的朋友比起来。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阿康和罗尼·帕克特在客厅沙发上并肩坐着唱《日出之屋》的情景,不记得他们有没有试过和声,反正就算有也很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