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停止医治,只是因为他赚够了钱要干别的去了。”
“什么别的?”
“不清楚,不过从他这一路看来,肯定是什么危险的事情。还有,布里你听我说。”我坐起来,拉起她另一只手,“别的不说,总要有人来让他为他的所作所为负责。”
她举起我的双手,一边亲了一下:“不过,亲爱的,这个人一定要是你吗?毕竟你是他的成功案例之一。”
“我想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且查理和我……说来话长。确实说来话长。”
我没有去丹佛国际机场给她送行,是她妈去送的。不过她着陆后给我打了电话,可以感觉到她既紧张又兴奋。她在展望未来,而不是回首过去。我为她高兴。20分钟后,我的电话再次响起,我以为又是她,结果不是。这次是她母亲。乔治娅想找我谈谈,一起吃个午饭。
这下不好了,我心想。
我们在麦基餐厅吃的饭,吃得不错,聊得挺愉快,主要是关于音乐方面的业务。我们饭后没要甜点,而是要了咖啡,乔治娅将她丰满的胸脯往桌上一靠,开始切入正题了。“嗯,杰米。你们俩算完事儿了?”
“我……呃……乔治娅……”
“天啊,别跟我吞吞吐吐的。你清楚得很,我又不会把你给吃了。我要是真想这样,去年就下手了,她跟你第一次上床的时候。”她看着我的表情,微笑起来,“别乱猜,她没有跟我说,我也没问。问都不用问,她在我面前就像白纸一样。我敢打赌,她肯定跟你说我以前跟休也有一腿。对不?”
我在唇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她的微笑变成了大笑。
“噢,这个好。我喜欢。而且我也喜欢你,杰米。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印象不错,当时你瘦得像铁轨一样,还在跟你体内的毒品抗争。你长得像比利·爱多尔,不过是从下水道拖上来的那种。我对跨种族没意见,年龄方面我也不介意。你知道我够年纪拿驾照开车的时候,我爸给了我什么吗?”
我摇摇头。
“一辆1960年的普利茅斯老爷车,前面格栅缺了一半儿,轮胎都磨光了,车门槛板都锈掉了,而且特费机油。他管那车叫垃圾车。他说每个新司机都该找辆破车上路,然后再升级到一辆像样的车。你懂我意思不?”
再清楚不过了。布里也不是修女,在我出现之前,性爱方面她该玩的都玩过了,不过我是她的第一段长期交往。到了纽约,她会找个更好的——就算不是跟她同肤色,肯定年龄会跟她更近。
“我只是想先把这个说清楚,然后才跟你说我真正想说的。”她又往前靠了一点儿,丰满的胸脯差点儿把她的咖啡杯和水杯掀翻。“她不肯告诉我她为你所做的研究,不过我知道这事儿把她吓坏了,有一次我去问休,他恨不得把我给生吞了。”
蚂蚁,我心想。在他眼里,所有聚众看上去都像蚂蚁。
“跟那个牧师有关。这个我知道。”
我一直沉默。
“你哑巴了?”
“你这么说也没错。”
她点点头,坐了回去。“没关系。随你便。不过从今往后,我希望你别再把布里安娜搅进去。能做到吗?看在我之前从没开口让你别碰我女儿的分儿上?”
“她已经不插手了。我们达成了共识。”
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休说你要度假。”
“是的。”
“你要去找那个牧师?”
我一直沉默。这等于是默认了,她明白。
“小心点儿。”她把手伸过桌子来跟我十指紧扣,她女儿也喜欢这样。“我不知道你跟布里在调查什么,不过她为此忧心忡忡。”
10月初的一天,我飞到纽堡的斯图尔特机场。树木开始变色,往铁栓镇一路的风光很美。等我到达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我入住了一家当地的6号汽车旅店。那里面拨号网络都没有,更别说Wi-Fi了,导致我的笔记本电脑无法跟屋外的世界互联了。但我不需要Wi-Fi也能找到铁扉公寓,因为布里已经帮我找好了。就在铁栓镇中心以东4英里,27号公路上,一度归祖上显赫的范德·赞登家族所有。到了20世纪初,显然是祖上余荫用尽了,因为铁扉公寓被卖掉,转型成了高价疗养院,专养醉酒的绅士和超重的贵妇,一直持续到21世纪初。然后又开始待价租售。
我以为我会失眠,没想到一闭眼就睡着了,心里还在盘算着见到雅各布斯时该说什么,如果能见到的话。醒来时是另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决定到时候看情况,见机行事。我想,如果我不设定轨道,就不可能脱轨(这逻辑可能站不住脚)。
我9点的时候取了我租的车,驱车四英里,什么也没发现。又开了一英里左右,我在一个卖时令农产品的摊位停了下来。他家的土豆在我这种乡下人看来真是小得可怜,不过南瓜却令人咋舌。摊位由一对青少年来看管。从他们相似的长相看来,应该是姐弟。他们的表情看似又笨又无趣。我问他们铁扉公寓怎么走。
“你已经过了。”姑娘说。她年纪较大。
“我猜也是。我只是不知道我是怎么错过的。我也是按照指引来走的,而且那地方也应该不小。”
“那里以前有个牌子,”男孩儿说,“不过新租客把牌子给摘了。我爹说,他大概不愿意被人打扰。我娘说他八成自负得很。”
“闭嘴,威利。先生,你要买东西吗?我爹说我们今天要卖掉30美元的东西才能收摊儿。”
“我买一个南瓜吧,如果你能给我指指路的话。”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一个南瓜,才1.5美元。真了不起……”
“那一个南瓜卖5美元怎么样?”
威利和他姐姐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她笑了。“这还差不多。”
我那昂贵的南瓜坐在后座上,像一个橙色的小月亮,我按原路开了回去。女孩儿让我留意一块喷着“金属乐队万岁”的大石板。我看到了石板,减速到每小时10英里。大石板过了一点儿,我来到先前错过的岔路。路是铺好的,但入口处杂草丛生,堆满了掉落的树叶。看上去仿佛有意掩护。我问了摆摊儿的那两个孩子知不知道新住户是做什么的,他们只是耸耸肩。
“我爹说他可能在股市赚了钱,”女孩儿说,“住那地方肯定很有钱。我娘说那里至少有50间房。”
“你去找他干吗?”男孩儿问。
姐姐给了他一肘子:“真没礼貌,威利。”
我说:“如果他真是我想找的那个人,那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而且多亏了你们,我还能给他带份礼物。”我掂了掂南瓜。
“这么大个儿的南瓜可以做很多个南瓜派了。”男孩儿说道。
做南瓜灯笼也行,我边想边转进了去铁扉公寓的小道上。树枝擦过我的车的两侧。灯笼里不搁蜡烛,要放电灯,就放在雕刻出的两个眼睛后面。
这条路——过了高速公路的交叉口之后,宽敞而且铺设得很好——往上爬坡,有好几个S形转弯。还有两次我得停车,因为有鹿从我车前跳过。它们看着我的车却毫不在意。我猜这片树林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狩猎了。
前行四英里,我来到了一扇关闭的锻铁大门前,侧面贴着告示,左侧写着“私人住宅”,右侧写着“请勿擅闯”。一个粗石柱子上有一个对讲机,上面有个摄像头朝下拍着访客。我按下了对讲机上的通话键。我心跳得厉害,汗流浃背:“你好?有人在吗?”
一开始没回应。终于有个声音说:“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清晰度远胜于大多数对讲系统,其实效果相当好,不过鉴于雅各布斯爱好这些,我并不感到吃惊。这不是他的声音,但听着耳熟。
“我来找丹尼尔·查尔斯。”
“查尔斯先生不会见没有预约的访客。”对讲机跟我说。
我考虑一下,然后再次按下通话键。“那丹·雅各布斯呢?那是他在塔尔萨用的名字,他那时候经营一个嘉年华秀,叫‘闪电画像’。”
对讲机中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确信查尔斯先生也不知道。”
谜底揭开,我知道这饱满的男高音是谁了:“斯坦珀先生,告诉他,杰米·莫顿来访。跟他说,他第一次施展医疗奇迹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停顿。我以为对话已经结束,而我则像是被丢进了一条没有桨的船,在河上不知所措。除非我想拿租来的车去撞这铁门,不过这种对抗下,我估计赢的是铁门。
我正要转身离开,阿尔·斯坦珀说:“哪个奇迹?”
“我哥哥康拉德失声了。雅各布斯牧师让他重新开口说话。”
“抬头看摄像头。”
我照办了。过了几秒钟后,对讲机里传出另一个声音。“进来吧,杰米,”查尔斯·雅各布斯说道,“见到你真好。”
电动马达开始转起,铁门沿着一条隐藏的轨道打开。就像耶稣漂过太平湖,我一边开车一边想。前面又是50码左右的急转弯上坡,我还没转过去,就看到大门开始关上了。这让我联想到伊甸园的原住民吃了不该吃的苹果被赶了出去——有这种联想我并不惊讶,我毕竟是读着《圣经》长大的。
铁扉公寓里面很大,可能原本是维多利亚风格,扩建之后混进了其他实验性建筑元素。有四层楼,许多山墙,西侧有一个玻璃圆拱,俯瞰哈得孙河谷的山谷和池塘。27号公路就像是一个色彩斑斓的风景画上的一条黑线。主建筑表面贴板条,外围嵌饰白线,还有几幢附属建筑与之相配。我想知道哪一个是雅各布斯的实验室。肯定有一个是,这个我可以肯定。建筑后面,土坡更加陡峭,往后就是树林了。
一度供服务生给温泉爱好者和酒鬼的车卸货的门廊下面,停了一辆毫不起眼的福特金牛座,雅各布斯是用真名来注册的。我把车停在其后,走着台阶上了一个像足球场那么长的走廊。我伸手想按门铃,但我还没来得及按,门就自己开了。阿尔·斯坦珀穿着20世纪70年代的灯笼裤和一件扎染T恤衫站在我面前。他比起我上次在帐篷复兴会上见到时又发福了,体形看上去就像一辆搬家卡车。
“你好,斯坦珀先生。我是杰米·莫顿。我是你的早期作品的忠实粉丝。”我把手伸过去。
他没跟我握手:“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雅各布斯先生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有很多工作要做,而且他健康状况不佳。”
“你怎么不叫他丹尼牧师?”我问道。(其实更是揶揄。)
“到厨房来。”嗓音是温暖而饱满的“灵乐教父”的声音,但脸上表情却在说,你这种人去厨房就够了。
乐意如此,对我这种人来说,厨房已经够好了。不过在他带我前去之前,传来另一个声音,一个我熟悉的声音惊呼道:“杰米·莫顿!你来得真是时候!”
他来到大厅,稍微跛足,而且略向右倾。他的头发几乎全白,已经退到太阳穴后面,露出光亮的头皮。他那双蓝眼睛却依然犀利如初。微笑时嘴唇后收,看上去(至少在我看来)仿佛有点儿贪婪的味道。他越过斯坦珀,视那个大块头如无物,然后伸出右手。他今天右手上没有戴戒指,不过左手上戴了一个朴素的金戒指,很细且有划痕。我确信与之相配的那枚戒指已经埋在哈洛镇公墓的土壤之下,而戴着戒指的手指也不过是白骨而已了。
我跟他握了握手:“查理,我们离塔尔萨真是好远好远了,你说是不?”
他点点头,不住地握我的手,仿佛政治家在拉选票。“好远,好远。你多大了,杰米?”
“五十三了。”
“家人呢,还好吗?”
“我跟他们聚得不多,不过特里还在哈洛,跑燃油业务。他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都长大了。阿康还在夏威夷观星。安迪几年前去世了,是中风死的。”
“很抱歉。不过你看上去好极了,健健康康的。”
“你也是。”这就是当面谎言。我念头一闪,想起美国男性的三个年龄段——青少年、中年和“你看上去真棒”的时期。“你都多大岁数了,七十?”
“差不多。”他还在握着我的手。他握得很有力,但我仍能感到有点儿颤抖,仿佛潜伏在皮肤之下。“那休·耶茨呢?你还在给他打工吗?”
“是的,他很好。隔壁房间有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真好,真好。”他终于松开了我的手,“阿尔,杰米跟我有很多要聊的。你给我们倒两杯柠檬水好吗?我们会去图书馆。”
“你可别累着,好吗?”斯坦珀说完,用不信任和反感的眼神看着我。他这是嫉妒,我心想。自从上次巡回之旅之后,他就一个人霸占着雅各布斯,他希望不要变。“你得留着体力来工作。”
“我没事儿,再没有比老朋友更好的补药了。跟我来,杰米!”
他领我下到大堂,经过一个饭厅,左边有普尔曼式列车那么长,右边有三个客厅,中间那个有一盏巨大的吊灯,看上去就像詹姆斯·卡梅隆拍《泰坦尼克号》用剩下的道具。我们穿过一个圆形大厅,木地板在这里换上了光滑的大理石,落脚之处还有回音。天气很暖和,房子里却很舒服。我能听到空调的轻声低语,心想在8月天里给这个地方制冷得花多少空调费,当时的天气可不只是暖和而已。回想起塔尔萨的车房,我估计当时花的钱很少。
图书馆是房子尽头的圆形房间。转角书架上放着几千本书,不过这里风景如此之美,谁还有心思读书呢。西侧的墙完全是玻璃制成,可以远眺哈得孙河谷几英里远,尽头是钴蓝色的河水闪闪发光。
“治疗回报甚丰啊。”我又想起山羊山,那里的富人乐园修起铁门来把莫顿家的乡下人挡在外面。有些风景只有钱能买到。
“方方面面都是如此,”他说,“我不用问你有没有复吸,我从你的脸色就能看出来,还有你的双眼。”提醒完我欠他的债,他请我坐下。
人到了这里,在他跟前,我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尤其是阿尔·斯坦珀——助理兼管家——随时会端着柠檬水进来,我也没打算要开口。结果却不成问题。我还没来得及找一些无意义的闲聊来打发时间,沃-利特斯乐队的前主唱就进来了,脾气看上去前所未有地差。他在我们之间的一张樱桃木桌上放下一个托盘。
“谢谢你,阿尔。”雅各布斯说道。
“乐意效劳。”他只跟老板说话,全然不理我。
“裤子不错嘛,”我说道,“让我想起比吉斯乐队不搞超验音乐转投迪斯科的那段时期。你得找双复古的厚底鞋来搭配。”
他给我了一个不怎么友善(简直有违基督教)的眼神,然后走了。他是大踏步离开的。
雅各布斯拿起柠檬水小口喝了起来。从上面浮起的果肉看来,这应该是现做的柠檬水。从他放下杯子时冰块的碰撞声听来,我之前猜他中风也是分毫不差。福尔摩斯那天都相形见绌。
“杰米,这可真无礼啊,”雅各布斯说,不过听上去仿佛他也被逗乐了,“尤其作为一个来客,还是个不速之客。劳拉都要害臊了。”
他提及我母亲,显然是有意为之,但我不去理会:“不管是请来的还是不请自来的,你看到我似乎很高兴。”
“当然。为什么不呢?喝口柠檬水,你看上去很热。而且,实话说,你看上去感觉不大自在。”
我是不大自在,但好歹我并不惧怕。其实我是心里有气。我现在坐在这个巨型豪宅里,四周是巨大的庭院,无疑还包含巨大的泳池和高尔夫球场——或许杂草丛生无法打球了,但仍是这庄园的一部分。这是查尔斯·雅各布斯晚年用作电学实验的豪华之家。而此刻,罗伯特·里瓦德正站在一个角落里,很可能还穿着尿布,而他现在有远比尿裤子要严重得多的问题。韦罗妮卡·弗里蒙特正坐公交车去上班,因为她不敢开车。而埃米尔·克莱因可能还偶尔拿泥土当零食。还有就是凯茜·莫尔斯,那个娇俏的俄克拉何马州姑娘,现在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悠着点儿,白人男孩儿,耳畔响起布里的忠告。悠着点儿!
我尝了口柠檬水,然后将它放回托盘上。我可不想污损了那昂贵樱桃茶几的桌面,这破玩意儿搞不好还是件古董呢。好吧,也许我心里还是有恐惧,但至少杯子里的冰块没有响个不停。雅各布斯把右腿翘到左腿上,但我注意到他要用手来帮忙。
“关节炎?”
“对,但不算太糟。”
“真稀奇,你怎么不用你的圣戒来给你自己治治,还是说这么做算是自虐?”
他凝望窗外的美景,没有作答。又浓又粗的灰色眉毛——一字眉,在他那双凌厉的蓝眼睛上拢了起来。
“还是因为你害怕后遗症?”
他举手做了喊停的手势:“别含沙射影了。杰米,你跟我不必来这套。你我命运纠缠至此,根本用不着来这套。”
“我不相信命运,正如你不相信上帝。”
他转身对着我,再一次给我那种只有牙齿没有热度的微笑。“我再说一次:够了。你告诉我你为何而来,我告诉你我为何见到你很高兴。”
除了直说还真没别的办法。“我是来让你停止你的治疗的。”
他继续小口喝着柠檬水:“我为什么要停止,杰米?我的治疗不是对很多人大有好处吗?”
你其实清楚我为何而来,我心想。接着我又有了一个让我更不自在的想法:你其实一直在等我。
我让自己忘了那个念头。
“对其中一些人并不那么好。”我屁股兜里揣着主要名单,但没必要拿出来了。人名和后遗症我都记住了。我先用休的案例来讲,说他眼前穿插的棱镜虹光,以及他在诺里斯郡帐篷复兴会上发作。
雅各布斯耸耸肩不以为然:“不过是压力所致,后来还有过吗?”
“他没告诉我。”
“我觉得如果有他会告诉你,既然上次发作时你在场。休没事儿的,我确定。你呢,杰米?目前有后遗症吗?”
“噩梦。”
他发出一声礼貌的嘲讽:“人人都会时不时做个噩梦,我也如此。不过你以前有过的意识中断没再发生过吧?没有强迫性说话,肌阵挛性运动,或戳自己皮肤了吧?”
“没有。”
“嗯。你看到了,就跟接种疫苗后手臂酸痛一样。”
“噢,我看你的某些追随者所遭受的后遗症比这要糟糕一些。例如罗伯特·里瓦德,你还记得他吗?”
“有点儿印象,但我治疗过的人太多了。”
“密苏里的那个?肌肉萎缩症?他的视频还挂在你的网站上。”
“哦,对,我想起来了。他的父母给了好慷慨的一笔‘爱的供养’。”
“他的肌肉萎缩症好了,但他的心智也没了。他现在就是个植物人。”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雅各布斯说道,他又继续看风景去了——纽约州中部的秋景。
我继续讲完其他案例,显然我所说的他都很清楚。唯一让他吃惊的,是最后我提到的凯茜·莫尔斯的情况。
“我的上帝,”他说,“就是有个愤怒老爹的那个姑娘。”
“我猜那个愤怒老爹这次就不是照你嘴上来一拳那么简单了,当然前提是他要能找到你。”
“或许如此,不过杰米,你没往大处去看。”他往前俯了一下身子,扣着双手,夹在瘦骨嶙峋的双膝之间,“我治疗了太多可怜的人。那些心理问题产生疾病的人,其实是自己把自己治好的,这你肯定知道,但其他人是靠着‘奥秘电流’的力量治愈的。不过功劳最后当然都归了上帝。”
有一阵冷冷的微笑,短暂地露出了他的牙齿。
“让我问你一个假设问题。假设我是一个神经外科医生,你患有恶性脑瘤,过来找我,手术不是不能做,但是非常困难,风险很大。假如我说你死在手术台上的概率为……25%,你还会不会做手术?明知道不做手术的结果就是痛苦一段时间然后必然会死,你当然选择做。你会求着我给你做手术。”
我无话可说,因为这个逻辑不容置辩。
“告诉我,你觉得我用电击法干预治疗过多少人?”
“我不知道。我跟我助手只记录了我们能够肯定的案例,名单很短。”
他点了点头。“很好的研究方法。”
“很高兴你能认同。”
“我有我自己的名单,比你这个长得多。因为治疗的时候我心里清楚,你懂吗?起作用的时候,我从不怀疑。而且基于我的跟进追踪,只有少部分后来有副作用。3%,或者5%。跟我刚才给你的脑肿瘤例子相比,这些结果可以说很了不起。”
他在给病人做“跟进”,而我这个病人却自己找上门了。我只有布里安娜,他有成百上千的追随者在关注他的医治结果,他只要开口找人问即可。“除了凯茜·莫尔斯,我所引用的每个案例你其实都清楚对不对?”
他没回答,只是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怀疑,只有确凿的肯定。
“你当然清楚,因为你有记录。在你看来,他们就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谁在乎小白鼠病几只死几只?”
“这么说就不公道了。”
“我不这么认为。你上演宗教戏码,因为你知道如果你在实验室里这么做——我确定你在铁扉公寓里也有——政府会因为你做人体实验并导致有人死亡而将你逮捕。”我身子往前靠,眼睛盯着他的双眼,“报纸会管你叫约瑟夫·门格勒[10]。”
“难道神经外科医生只因为没治好几个病人就被人称为约瑟夫·门格勒吗?”
“他们不是带着脑肿瘤来找你的。”
“有些人是的,而且其中许多人现在活得好好的,而不是躺在地下。我在作秀的时候是不是也展示过假肿瘤?没错,这并不值得骄傲,但这是必要的。因为肿瘤没了你拿什么来给人看?”他思考了一下,“的确,大多数来帐篷复兴会的人并非身患绝症,但有时候这种非致命的身体缺陷却更糟糕。是那些让他们长命百岁却病痛相伴的痛苦,有时候是苦不堪言,而你却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悲伤地摇摇头,眼中却无悲伤之意。他眼里是愤怒。
“凯茜·莫尔斯并没有病痛,她也没有自愿上台。你把她从人群里挑出来,是因为她很性感,在那群乡巴佬眼里秀色可餐。”
正如布里先前说过的,雅各布斯指出,莫尔斯的自杀有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16年可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什么都可能发生。
“你自己清楚。”我说。
他从杯里喝着柠檬水,放下杯子的手现在明显在颤抖:“这番谈话没有意义。”
“因为你不会停手?”
“因为我已经停手了。查·丹尼·雅各布斯不会再搞帐篷复兴会了。现在互联网上对这个人还有一定的讨论和猜测,但群众的注意力是短暂的,他很快就会淡出公众视线。”
若真如此的话,我这一趟就像是砸开一道没上锁的门一样多余。我没有感到放心,反而更加不安。
“再过六个月,或者一年,网站就会宣布雅各布斯牧师由于健康不佳而退休,然后网站就会关闭。”
“为什么?是因为你的研究已经完成?”不过我内心不认为查理·雅各布斯的研究真有完成的一天。
他又继续看风景了。他把翘起的腿放下来,然后按着椅子扶手,努力站了起来。“跟我出来一趟,杰米。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阿尔·斯坦珀站在厨房桌旁,活像穿着20世纪70年代迪斯科裤子的一座肉山。他正在给邮件分类。他面前是一叠烤华夫饼,上面滴着牛油和糖浆,旁边是一个酒水包装盒。地上椅子旁边有三个美国邮政的塑料箱子,里面的信件和包裹堆得老高。我看着斯坦珀撕开一个马尼拉纸信封,从里头抖出一封字迹潦草的信、一张坐轮椅的小男孩儿的照片和一张10美元钞票。他把那张钞票放进那个酒水包装盒里,扫了一眼那封信,还有声有色地嚼着一块华夫饼。站他身边的雅各布斯显得无比瘦小。这次我想到的就不是亚当夏娃,而是儿歌里的瘦子杰克·斯布拉特和他的巨型太太了。
“帐篷收起来了,”我说,“但‘爱的供养’还源源不断啊。”
斯坦珀给了我一个恶毒而不屑的眼神——两种眼神匪夷所思地结合起来——然后继续拆信和分类,手里的华夫饼也一刻没停。
“每封信我们都读,”雅各布斯说道,“你说是不是,阿尔?”
“是的。”
“你每封信都回吗?”我问道。
“我们应该回信的,”斯坦珀说道,“反正我是这么觉得。其实完全可以做到,只是我需要帮手。再招一个人就够了,还要再添一台电脑,补上丹尼牧师搬进工作室的那台。”
“阿尔,这事儿我们聊过了,”雅各布斯说道,“一旦我们开始跟请愿者通信……”
“这事儿就没完了,这我懂。可是神的活儿谁来做?”
“你不是正在做吗?”雅各布斯说道。他的声音很温柔,眼中仿佛带着乐趣:就像在看一条狗表演杂技。
斯坦珀没有回答,只是开了下一封信。这次没照片,只是一封信和一张五美元钞票。
“来吧,杰米,”雅各布斯说,“让他接着干活儿。”
从车道看来,附属建筑看着规整干净,走近才发现板条开裂,嵌线也得补漆了。我们脚底踩的百慕大草——庄园上次做景观时肯定为此花费不菲——需要修剪了。如果再不修剪,后面两英亩草坪很快就要变成草场了。
雅各布斯停下了脚步:“你猜哪个是我的实验室?”
我指了指谷仓。那是最大的一个,跟他在塔尔萨租的汽车维修铺大小相仿。
他笑了。“你知不知道第一颗原子弹在白沙试射之前,参与曼哈顿项目的人员持续缩减?”
我摇摇头。
“等原子弹爆炸的时候,原本给工人建的临时宿舍已经空了。这是科学研究界一条鲜为人知的规律:研究者逐步靠近他的终极目标的时候,他所需要的辅助设备往往越来越少。”
他引我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工具室,拿出一串钥匙,然后开了门。我以为里面会很热,结果却跟大房子一样凉快。左手边是一列工作台,上面只放了几个笔记本和一台苹果电脑,屏幕上正放着万马奔腾的屏幕保护。苹果电脑前面放着一把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可调节座椅,一定价格不菲。
库房右边架子上堆满了盒子,一条条像镀了银的长条烟盒……不过烟盒可不会发出那种功放才有的嗡鸣。地上是另一个箱子,刷了绿漆,跟酒店里的迷你冰箱一般大小。上面是个电视显示器。雅各布斯轻轻拍了一下手掌,显示器亮了起来,上面显示出一系列竖条,有红的、蓝的和绿的,起起伏伏就像呼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