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越狱。"
"这家伙连怎么系鞋带都记不住,你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哈里说,
"还指望谁能相信啊。"
她有些迟疑地看看他。
"逃走也没用的,"布鲁托尔说,"即使我们能想法子让他逃了,也没用
处的。"
"为什么?"她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像要哭出来了,"为什么他妈的没
用?"
"因为他是个六英尺八的秃顶黑人,笨到连自己都喂不饱,"我说,"你
觉得他能躲多久才会被人重新抓住?两小时?六小时?"
"他从前四处走动,不也没引起人注意嘛,"她说道,一颗泪珠滚下了
面颊,她一甩手掌,把它抹掉了。
此话不假。我曾经给南边的一些亲朋好友写过信,向他们打听是否
在报纸上看到过任何关于符合约翰·柯菲特征的人物的报道。什么都
行。詹妮丝也写信问过。迄今为止,我们只得到一起可能的目击报告,那
是在亚拉巴马州的穆斯尔肖尔。一场龙卷风袭击了一座教堂,里面的人
正在排练合唱,那是1929年的事,一个大个子黑人从瓦砾中拉出两个人。
起初在旁观者看来,这两人都已死了,可后来,他俩居然连毛发都没怎么
损伤。有个目击者说,那简直像是个奇迹。那个黑人是教堂牧师临时雇
来打一天杂活的,大伙喧闹之际,他消失了。
"你说得对,他是在四处周游,"布鲁托尔说,"但你别忘了,他的周游
大都是被控强奸并杀害了那两个女孩之前的事。"
她坐着没有回答,这样坐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做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
情,其严重程度几乎和我突然流泪让她大吃一惊一样。她一伸胳膊,把桌
上所有的东西一下全横扫在地:盘子、杯子、银器、那碗甘蓝叶、那碗南瓜、
那碟雕刻过的熏火腿、牛奶、那壶冰茶,全给捋下桌子,砸在地板上,乒乒
乓乓碎了一地。
"天呐!"狄恩惊叫着身子往后猛地一仰,差一点仰面朝天跌下去。
詹妮丝没理睬他。她眼睛瞪着布鲁托尔和我,主要是我,"胆小鬼,你
的意思是要杀了他?"她问道,"你是要杀了这个救了梅琳达·穆尔斯的
命、还试图救那两个女孩的命的人?好吧,至少这世界上少了一个黑人,
是吗?你可以这样来安慰自己,少了一个黑鬼。"
她站起身,看了看那把椅子,飞起一脚把它朝墙上踢去。椅子反弹回
来,掉在洒了一地的杯盘狼藉中间。我抓起她的手腕,她猛一甩挣脱开
去。
"别碰我,"她说道,"下星期的这个时候你就是一个杀人犯,和那个沃
顿没什么两样,别碰我。"
她走出门,站在门口平台上,用围裙捂着脸,开始抽泣起来。我们四
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我站起身,动手收拾起来。布鲁托尔首先过来帮
忙,然后哈里和狄恩也加入了。等这地方看上去多少恢复了原样,他们就
走了。整个过程中谁都没说一句话。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6
那晚我休息。我坐在自家小屋的起居室里,抽着烟,听着收音机,看
着那片黑暗从地面升起,渐渐吞噬了整个天空。电视没问题,我对它没什
么意见,可我就是不喜欢它把人的注意力从周围的世界吸引开,只盯着它
那层玻璃表面,而收音机至少在那一点上比它强。
詹妮丝走了进来,在我扶手椅边跪下,拉起我的手。有那么一会儿,
我俩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呆着,听着凯依·凯瑟音乐知识节目,看着星星
一颗颗地出现。我觉得这样很好。
"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是胆小鬼,"她说道,"自打结婚到现在,我从来
没对你说过这样的话,自己感觉糟透了。"
"那次我们去野营你叫我臭山姆就不算了?"我问她,随后,我俩都笑
了起来,相互吻了一两下,又和好如初了。我的詹妮丝,她那么美丽,我依
然在梦里见到她。尽管我现在老了,也活腻了,我还是希望在梦里见她走
进这个孤零零被人遗忘的地方,这个走廊里弥漫着尿臭和烂菜帮子气味
的地方,我梦见她依然年轻美丽,蔚蓝的眼睛,高耸的乳房,简直让我的手
不愿拿开。希望她说,咳,心爱的,我没遭遇那次车祸呀。你弄错了,真
的。直到今天,我还做着这样的梦,有时候我醒来,明白那是场梦,就哭
了,而我年轻时候从来不哭的。
"哈尔知道吗?"她终于问道。
"知道约翰是无辜的?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
"他能帮一把吗?他能对克里布斯施加影响吗?"
"一点都不能,心爱的。"
她点点头,好像她早已预料到似的,"那就别告诉他,如果他帮不上
忙,那千万别告诉他,看在上帝分上。"
"不会的。"
她仰起脸,看看我,目光坚定,"那天晚上你不会请病假,你们谁都不
会,你们不能请假。"
"是的,不能请假。如果我们在场,至少能弄得快一点。最多这样了。
不会像德拉克罗瓦那样。"一瞬间(还好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似乎看见
德尔脸上那张丝绸面罩被烧得千疮百孔,露出了两颗煮熟的胶冻状物体,
那是他的眼球。
"你们别无他路了,是吗?"她拉起我的手,放在她天鹅绒般丝滑的脸
上擦着,"可怜的保罗,可怜的家伙。"
我一言不发。我一生中从未如此地希望躲开某件事情,只带着詹妮
丝,就我们两人,再带上一只旅行袋,随便去什么地方。
"可怜的家伙,"她重复着,然后说:"和他谈谈。"
"谁?约翰?"
"是的,和他谈谈,问问他有什么愿望。"
我想了想,点点头。她说得对,她一向是对的。'

7
两天后,18号,比尔·道奇、汉克·比特曼,还有一个——我不记得是
谁了,反正是个临时的,他们一起把约翰·柯菲带到D区洗澡,趁他不在,
我们演习了一遍行刑过程。我们没让嘟嘟来扮约翰,我们提都没提,人人
都明白,用他简直就是亵渎。
我来扮。
我坐上电伙计,扣上夹钳。布鲁托尔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约翰·
柯菲,你被判电椅死刑,本判决由和你一样的民众组成的陪审团通
过……"
和约翰·柯菲一样的民众?开什么玩笑?就我所知,这星球上没有
一个人像他。然后,我想起了约翰站在通往我办公室的那几级阶梯下,看
着电伙计时说的话:它们还在那里,我听见它们在喊叫。
"把我弄出去,"我嘶哑着嗓子喊道,"解开这些扣子,让我站起来。"
他们解开了扣子,可我一时间却觉得自己被凝固在那里了,好像电伙
计不让我起来。
我们转身往E区走的时候,布鲁托尔对我说:"我这辈子做过几件自
己都觉得没脸的事情,但这可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有可能掉进地狱
去。"他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以免让在身后收拾椅子的狄恩和哈里听见。
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是否在开玩笑。我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你这是
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我们在准备杀一件上帝的礼物,"他说道,"他从来没伤害
过我们,也没伤害过其他任何人。当我最终站在万能之父上帝的面前,他
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怎么说?说我就是干这个的?就干这个?"

8
约翰洗完澡回来,临时帮手都走了,我打开他的牢房,走进去,坐到床
上,坐在他身边。布鲁托尔正坐在值班桌旁。他抬起头,发现我单独进了
牢房,但什么都没说,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什么文件去了,边看边舔着铅
笔尖。
约翰看着我,眼神十分奇怪:眼睛里满是血丝,有一些冷漠,泪水隐约
可见,但依然十分平静,似乎哭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生活方式,习惯了就
没什么不好。他甚至还笑了笑。我记得,他身上散发着象牙牌肥皂的味
道,像晚上刚沐浴过的婴儿,浑身清香。
"你好,头儿,"他说着伸出双手拉住我的双手。他的这一举动极其自
然,没有任何的做作。
"你好,约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我试图把它咽下去。"我想你
明白时候到了。两三天之后吧。"
他一言不发,只是拉着我的手坐在那里。现在想起来,当时我身上就
开始发生什么情况了,但我思想上和情感上都太专注于自己要做的事情,
没能够体会到。
"约翰,那天晚饭你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吃吗?你要吃什么,我们总
能办到。如果你想要,还能给你弄杯啤酒,只是得倒在咖啡杯里,就这
样。"
"我不挑剔的,"他说。
"那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眉毛高高扬起,一直抬到刮得干干净净的棕色颅顶之下。接着,皱
纹消失,他笑了起来,"夹肉面包就行。"
"那就夹肉面包,涂上肉汁和肉泥。"我心里一紧,就像侧身睡觉时把
手臂压着了一样,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挤压感传遍全身,传到体内,"还要
加点什么?"
"不知道,头儿。我想,有什么加什么吧。也许可以来点豆荚,不过我
不挑拣的。"
"好吧,"我说着想到,也许可以让詹妮丝·埃奇康比太太给他做点桃
子馅饼当甜点,"牧师的事怎样?找个后天晚上你可以对他念几句祷告的
人?念祷告可以给人安定心情,我见过许多次的。我可以去联系舒斯特
牧师,他就是那天给德尔……"
"什么牧师都不要,"约翰说,"头儿,你对我一直很好。你愿意的话,
你来念祷告吧。这样就可以了。我想,我可以跪下来的。"
"我!约翰,我不能……"
他略微使劲压了压我的手,体内的感觉又明显了一些,"你能的,"他
说,"对吗,头儿?"
"我想是吧,"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道。我的声音似乎有了回音,"要真
是那样,我想我可以的。"
体内的感觉非常强烈,就像上次他治我的尿路问题一样,但又有点不
同。倒不是因为这一次我身上一点毛病没有,而是因为,这一次他自己都
没意识到自己在这么做。突然,我感到十分害怕,几乎想赶紧离开那地
方。我从未有过亮光的内心突然亮起了灯,不仅在我头脑里,而且亮遍全
身。
"你和豪厄尔先生还有其他头儿一直对我很好,"约翰·柯菲说道,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担心,但现在不要再担心了,因为我自己想走了,头
儿。"
我试图说话,但就是开不了口。但是他能。他接下来讲的那段话,是
我听过他讲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头儿,我真的厌倦了我听到和感到的痛苦了。我厌倦了整天在大路
上流浪,孤独得像雨天的小鸟。没有朋友和我在一起,告诉我我们来自哪
里,要到哪里去,又为了什么。我厌倦了人们你恨我我恨你。我感觉就像
脑袋里扎满了玻璃碎片。每次我都想帮人一把,可总是帮不上,对这我也
厌倦了。我不想再呆在黑暗中。大部分时间我都很痛苦。太多痛苦了。
如果我能了结这一切,我愿意。可是我做不到。"
别说了,我试图这么说。别说了,把我的手放开,你再不放手我要淹
死了,不淹死也得爆炸了。
"你不会爆炸的,"他说着微微一笑……但还是放开了我的手。
我身体前倾,大口喘气。通过双膝间的缝隙,我看得见水泥地面上的
每一条缝隙,每一条凹槽,每一片云母的闪光。我抬头看看墙壁,看见了
1924、1926、1931年写在那里的名字。那些名字实际上早已被清洗掉了,
说起来,写这些名字的人也早不存在了,但我想,任何东西都永远不可能
被彻底清除,不可能从这黑暗的世界上彻底消失,而现在,我就重新看见
了他们,一大堆相互重叠着的名字,我看着它们,就像在听死者说话、唱
歌、呼喊着乞求怜悯。我觉得眼珠在眼眶里搏动,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
跳,感觉到血液在我体内条条通渠中呼啸着涌向各处,就像信件被投递到
四方。
我听见远处响起了火车汽笛,我想,是三点五十分到普莱斯福德的那
趟车,不过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听见过。自到冷山来后
就没有,因为离州监狱最近的火车站也在东边十五英里外。人人都会说,
我不可能从州监狱这里听见火车声,而且直到1932年的11月,我也是这
么认为的,但那天我的确听见了。
不知什么地方,一个灯泡炸裂了,声音响得像一次爆炸。
"你对我干了什么?"我悄声问道,"约翰,你对我干了什么?"
"对不起,头儿,"他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我没想
太多,你很快就会感觉正常的。"
我站起身,走到牢房门口,像是在梦游。等我走到那里,他说:"你想
不出她们没有喊叫的原因,这就是你还在想的唯一事情,是吗?那两个姑
娘还在门廊上的时候,她们为什么不喊呢?"
我转身看着他。我能看清他眼睛里每一根血丝,我能看清他脸上每
一个毛孔……我能感觉到他受到的伤害,还有他像海绵吸水那样从别人
体内吸出的痛苦。我也能看见他刚才提到的那种黑暗。黑暗在他眼中的
世界里充斥着全部的空间,想到这里,我既对他感到同情,又为他感到宽
慰。是的,我们要做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无论怎样,这一点是无法改变
了……但同时我们也在帮助他实现心愿。
"那坏蛋抓住我胳膊的时候,我就明白了,"约翰说,"我就是那时候明
白是他干的。那天我看见他的,我躲在树丛里,我看见他扔下女孩逃走
的,但是……"
"你忘了,"我说。
"没错,头儿,直到他抓我的时候才想起来。"
"约翰,她们干嘛不喊呢?他差点把她们弄出血来,她们的父母就在
楼上,她们干嘛不叫呢?"
约翰看看我,眼睛里一片惶惑,"他对其中一个说,‘你要喊,我不杀
你,我杀你妹妹。’他对另一个也说了同样的话,明白吗?"
"明白了,"我几乎耳语道。我看见了,我看见黑暗中狄特里克家的门
廊。沃顿像个偷尸体的人那样俯身下去。其中一个女孩也许哭了,沃顿
一拳上去,她鼻血直流。门廊上的血,大部分就是它了。
"他利用她们的爱杀了她们,"约翰说道,"她们相互的爱。你明白是
怎么回事了吗?"
我点点头,但说不出话来。
他笑了,眼泪又流淌起来,但他在微笑,"这样的事情天天发生,"他
说,"世界上到处在发生。"说完,他躺下来,脸转向墙壁。
我踏上绿里,锁上牢房,走到值班桌前。我还是感觉自己像在梦游。
我意识到自己能听见布鲁托尔在想什么,一个非常轻微的声音在问,问某
个单词该怎么拼写,是receive,我觉得是这个词。他在想,i总在e之前,
除非i在c后面,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这样的吗?他仰起脸,笑了,看到我
站在他面前,笑容又消失了,"保罗,"他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然后我把约翰告诉我的事告诉了他,没全说,当然也没说他
的触摸对我产生的影响(我从来没把这件事说出来,对詹妮丝都没说;如
果伊莱恩·康奈利读完全稿的其他部分后还想读最后几页,她就是第一
个知道此事的人),但是我重复了约翰想去了的愿望。这句话似乎让布鲁
托尔稍感宽慰,反正多少有点宽慰,但我感觉到(还是听到?)他在想,我是
不是故意编出来让他安心的。然后我感觉到他决定打定主意相信我的
话,因为这么做可以使他到时候心里好受些。
"保罗,你那个感染又复发了吗?"他问道,"你脸上一片潮红啊。"
"没有,我没事的,"我说。事实并非如此,但我已肯定约翰没说错,我
会没事的。我觉得那阵感觉正开始消退。
"不管怎样,你去自己办公室躺一会总没坏处。"
躺一会是我当时最不愿做的事情,这建议太滑稽,我差点没笑出来。
我真想做的事情也许是为自己造一幢小屋,铺上木瓦,在屋后开上一个小
花园,种上花草。一切在晚饭前完成。
就这么回事,我想道。天天如此。全世界如此。一片黑暗。遍及全
世界。
"我到管理楼去一趟,查点东西。"
"你去吧。"
我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扭头看看,"你对了,"我说:"r-e-c-e-i-v-e,i
在e之前,i只在c后面,反正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不过,我想,凡是规
则总有例外。"
那晚当班剩下的时间里,我来回走动,坐不到五分钟又站起身来。我
去了趟管理楼,在那里空无一人的操练场上走来走去,直到塔楼里的卫兵
觉得我发了疯。但到下班时,我开始平静下来,脑子里像树叶沙沙般的纷
乱思绪也大半安静了下来。
那天凌晨,在回家的半路上,那感觉又回来了,搅得厉害,就像我的尿
路感染。我不得不把车停到路边,跳下车,快跑了半英里路,我低着头,胳
膊上下晃动,一喘一喘的,滚烫的呼吸就像胳膊下夹着什么东西。跑到最
后,我终于感觉恢复了正常。我往回小跑了半程,走了半程,回到了停车
的地方,呼吸在寒冷的夜间化成团团雾气。回到家中,我告诉詹妮丝,约
翰·柯菲说他准备好了,说他想去。她点点头,看上去松了口气。真是这
样吗?我说不准。六小时之前,甚至三小时前,我会知道,但到了那时候,
我说不上了。这样也不错。约翰一直说他累了,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这
么说。他所过的生活,任何人都会累垮的,任何人都会盼望休息,盼望平
静。
詹妮丝问我为什么脸红红的,一身臭汗,我告诉她我回家路上停了
车,跑了一会步,跑得很猛。我只告诉了她这些,但没说原因,正如我也许
说过的(写到这里已经有好多页了,我不想再翻回去查证了),自结婚以
来,谎我是不说的。
她也没问原因。

9
轮到约翰·柯菲走绿里的那天晚上没有下雷雨,倒是当地那段时间
(我想,那是三十年代)相当凉爽宜人的一夜,千万颗星星划过天际,农田
耗尽了地力,庄稼收割完毕,篱笆桩顶蒙上了一层白霜,亮闪闪的,像套在
七月玉米干枯枝头上的钻石。
这一次是布鲁特斯来主持,由他来套头罩,时间一到就命令范哈伊合
电闸。11月20日当晚11点20左右,狄恩、哈里和我一起走进牢房,约
翰·柯菲坐在床头,双手抱膝,蓝色囚服衣领上沾着一小块夹肉面包的油
渍。他透过铁栏看着我们,看上去,他神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平静得多。我
双手冰冷,太阳穴直跳。知道他愿意去死是一回事,这至少使我们有可能
去完成任务,但我们还明白,是别人犯了杀人罪,我们却要把他送上电椅,
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当晚七点左右我最后一次见到哈尔·穆尔斯。他在自己的办公室,
正扣着外衣纽扣。他脸色苍白,手索索直抖,怎么都扣不好。我差点想一
把推开他的手指,亲自上去帮他扣一下,就像大人对小孩所做的那样。讽
刺的是,上周末詹恩和我去看梅琳达时,梅琳达的气色,都要比执行约
翰·柯菲死刑那晚早些时候的哈尔好一些。
"我不看这次的执行了,"他说。"柯蒂斯会在场,而且我知道,有你和
布鲁特斯在,柯菲不用担心了。"
"是,长官,我们尽力而为,"我说,"珀西有什么消息吗?"他还会回来
吗?当然,这才是我想问的。他现在是不是坐在什么地方的一处房间里,
告诉什么人——很可能是医生——说我们给他绑上了约束衣,把他像问
题儿童(用珀西的话来说就是白痴)一样扔进禁闭室?如果是这样,人们
会相信他吗?
但据哈尔说,珀西还那样,一言不发的,而且大家都觉得,他似乎已不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他还在印迪亚诺拉,"接受检查,"哈尔就这么说
的,说这句话时神秘兮兮的,但如果情况不见任何好转,很快会让他转院。
"柯菲情绪怎样?"哈尔当时问道。他终于扣上了大衣上最后一颗纽
扣。
我点点头,"监狱长,他挺好的。"
他也点点头,走到门边,显得苍老、痛苦,"如此的善良和如此的凶恶
怎么能合在同一个人身上呢?治好了我妻子的人怎么可能去杀那两个小
姑娘呢?你弄明白了吗?"
我告诉他我也不明白,上帝的行动向来神秘而不可知,该发生什么,
不该发生什么,不是我们可以去探究的。我对他说的主要内容,都是我在
赞美耶稣、上帝万能教会里听来的,哈尔一直在点头,看上去有些激昂。
点头他还是能做到的,不是吗?而且,还情绪高昂。可他脸上却显露出深
深的悲伤,他受到了震动,肯定是这样,但此时没有眼泪,因为他回到家里
还有妻子,还有伴侣,他妻子安然无恙了。由于约翰·柯菲,她病好了,康
复了,在约翰死刑执行令上签了字的这个人可以下班回家见她了。他不
必观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可以在妻子温暖的怀抱里度过今晚,而约
翰·柯菲则得躺在县医院地下室的石板地面上,身体渐渐冷去,没有朋
友,无话可说,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走向黎明。就因为这些,我恨哈尔。
有那么一点恨,但已经过去了,可那真的是恨,千真万确的恨。
这时,我走进牢房,狄恩和哈里跟在后面,两人都脸色苍白,垂头丧
气。"准备好了吗,约翰?"我问道。
他点点头,"是的,头儿,我想是的。"
"那好,出去之前我还有话说。"
"你该说什么说什么,头儿。"
"约翰·柯菲,作为法庭官员……"
我一口气说到头,说完,哈里·特韦立格向前一步,站到我身边,伸出
手。约翰一开始有点吃惊,然后笑了,握了握他的手。狄恩的脸色更加苍
白,随后也伸出了手,"你不该受这个的,"他嗓音嘶哑,"真对不起。"
"我没事的,"约翰说,"现在是最难受的时候,一会儿就好了。"他站
起身,梅莉给他的圣克里斯托弗银饰从衬衣里晃了出来。
"约翰,那东西得给我,"我说,"我可以再放回到你脖子上,如果你愿
意,但得等到……,现在得让我拿着。"挂饰是银的,如果杰克·范哈伊推
上电闸后它还贴在皮肤上,就可能把它融化渗进皮肤里,而且即使不融
化,它也会放电,在约翰的胸口留下一处焦黑的烙印。我在绿里上的那些
年,差不多什么都见过。见得太多,害了自己。现在我明白了。
他从脖子上取下链子,放在我手心。我把它放进衣袋,让他走出牢
房。没必要检查他的头颅以确保接触良好,导电顺畅,他的脑袋和我的掌
心一样光滑。
"知道吗,今天下午我睡着时做了个梦,头儿,"他说,"我梦见了德尔
的老鼠。"
"真的,约翰?"我站在他左边,哈里站在右边,狄恩在身后,我们就这
样走上了绿里。对我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押着犯人走在绿里上。
"对,"他说,"我梦见它去了豪厄尔头儿说的那个地方,那个老鼠庄
园。我梦见那里有孩子,看它玩把戏开心得直笑!天哪!"说到这里他自
己都笑了起来,然后又变得认真了,"我梦见那两个金发小姑娘也在那里,
她们也在笑呢。我抱住她们,她们的头发里没有流血,她们很好。我们都
看叮当先生推线轴,我们笑得真开心,肚子都要笑破了,头儿。"
"真的?"我觉得我听不下去了,真不行了,没法听下去。我快要哭出
来、喊出来,不然我难过得心要碎了,一切都完结。
我们一起走到我办公室。约翰四下张望一下,没等命令就跪了下来。
他身后的哈里眼神凄惨地看着我,狄恩面如纸灰。
我在约翰身边跪下,觉得此时出现的转变真有点可笑:我这辈子帮过
多少囚犯,使他们有勇气走完这段路程,这一次我自己倒需要人帮助了。
反正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
"头儿,我们要祈祷什么?"约翰问道。
"勇气,"我想都没想就答道。我闭上眼睛说:"我主上帝,请帮助我们
完成已经开始的事情吧,约翰·柯菲,他的名字听起来像那种饮料但拼写
不同,请欢迎此人进入天堂并赐他安宁。请帮助我们用他应得的方式送
他上路,不要出任何差错。阿门。"我睁开眼睛,看看狄恩和哈里,两人看
上去好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有时间喘口气了,但我觉得是因为我的祷告。
我想要站起来,约翰拉住我的胳膊。他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怯意和
希望,"我想起了小时候别人教我的一段祷告,"他说。"至少我觉得我想
起来了。能让我念一下吗?"
"你就放心念吧,"狄恩说,"有的是时间,约翰。"
约翰闭起眼睛,专注地皱起眉头。我以为会听到诸如"现在我躺下睡
觉",或其他什么胡编的主祷文,但却不是。他念出来的祷告,我以前从未
听见,后来也再没听见过,这倒不是说那情感,那措辞,有什么独特之处。
约翰·柯菲闭上眼,双手伸向前方,念道:"圣婴耶稣,温顺又温柔,请为我
这个孤儿祈祷。请给我力量,请做我的朋友,请陪我直到最后。阿门。"他
睁开眼睛,准备站起身,却仔细端详起我来。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睛,边听他念祷告,边想起了德尔。德尔死前也希
望再说一段祷告。圣母马利亚,上帝之母,在我们将死之时,请为我们这
些罪人祈祷。"对不起,约翰。"
"别这样,"他说道。他掐着我的胳膊,笑了。接着,正如我所预料的,
他拉我站了起来。

10
现场见证人不多,大概共有14个吧,其中一半曾经在处决德拉克罗
瓦时来过这储藏室的。霍默·克里布斯来了,他胖大的身躯像往常一样
墩坐在椅子上,不过我没看见麦吉副治安官,显然,他和穆尔斯监狱长一
样,决定缺席这一次了。
坐在前排的是一对人过中年的夫妻,一开始我没认出来,尽管到十一
月第三周的那天为止,我在好多报纸上见过他们的照片。后来,等我们走
近放着电伙计的平台时,那女的吐了口唾沫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就慢慢
地死去吧!"我这才意识到,那是狄特里克夫妇,克劳斯和马乔里。我没认
出他们,是因为四十岁未到就老成这样还真是很少见。
约翰听见那女人的声音,也听见了治安官克里布斯表示同意的一声
咕哝,便向前缩了缩肩膀。汉克·比特曼担任警戒,他站在为数不多的几
个目击证人前,眼睛不离克劳斯·狄特里克一步。那是我的指示,不过当
晚狄特里克没朝约翰的方向动过半步,他似乎身在另一星球。
布鲁托尔站在电伙计一边,我们走上平台时他悄悄对我摆了摆手指。
他把手枪插进枪套,拉住约翰的手腕,搀着他慢步朝电伙计走去,就像男
孩子挽着恋人第一次以情侣的身份走进舞池跳舞。
"约翰,一切都好吗?"他问话的声音很低。
"好的,头儿,可是……"他的眼珠在眼眶里来回转动,第一次听到他
语调里有害怕的意思。"可是,这里有好多人都恨我,好多呢。我能感觉
到的,感觉到痛,就像给蜜蜂蜇了,很痛。"
"那就感觉一下我们的感受吧,"布鲁托尔用同样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们一点不恨你,你能感觉到吗?"
"能的,头儿。"但他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眼睛里也开始慢慢渗出
泪水。
"小伙子们,让他死两回!"马乔里·狄特里克突然尖叫起来,这尖利
刺耳的声音就像一记巴掌。约翰身子一缩靠在我身上,呻吟起来。"就这
么干,让这强奸杀人犯死上两回!"克劳斯依然像个在做白日梦的人,他一
把把妻子拉到自己身边,她则抽泣了起来。
我很沮丧地发现,哈里·特韦立格居然也在流泪。还好,观众中没人
知道他在哭,因为他背对着他们,但他的确是在哭。我们还能怎么办?我
的意思是,除了赶紧完事,还能怎样?
布鲁托尔和我让约翰转过身来。布鲁托尔往大块头一边肩膀上一
按,他坐下去,抓住电伙计的胡桃木把手,眼睛来回转动,伸出舌头,先舔
舔一边嘴角,再舔舔另一边嘴角。
哈里和我跪下身。约翰·柯菲的脚踝差不多有普通人的腓骨那么粗
大,所以一天前,我们让一家模范店①来给电椅的脚扣焊上一节临时加长
———————————
①专为监狱提供各种服务的比较可靠的店铺。


环。有那么一会儿,我认为可能还不够长,十分的担心,因为那样一来,我
们就得把他送回牢房,再去找当时的店主山姆·布罗德里克,让他再加焊
一截。我用手掌狠劲一推,我这边的搭扣扣上了。约翰的腿一阵痉挛,他
倒吸了口气。我夹痛他了。
"对不起,约翰,"我喃喃道,朝哈里瞥了一眼。他倒没太费事就把搭
扣扣上了(或许是他那边的扣绊长一些,也许是约翰的右脚踝略细一些),
但他看着锁上的搭扣的神情却疑虑重重。我想我知道其中原委:加焊过
的搭扣看上去狰狞可怖,张大的钳口就像鳄鱼的嘴巴一般。
"会没事的,"我说道,希望自己的话能说服他,希望他能相信我说的
是真话,"哈里,擦擦脸。"
他用胳膊一抹,抹去面颊上的汗水和前额上的粒粒汗珠。我俩转过
身去。霍默·克里布斯刚才还一直在高声和坐在身边的男子(从他细细
的领带和暗黑的外衣来看,他就是公诉人)谈得起劲,一下就住了口。时
间快到了。
布鲁托尔夹上了约翰的一个手腕,狄恩夹上了另一个。我越过狄恩
的肩膀看去,看见医生靠着墙,一如既往地缩在一边,黑口袋放在他两腿
之间。我想,现在的医生差不多都会急赶着把自己的事做完,特别是打静
脉点滴的。但我那时候,要医生到前面来时得大声喊。也许那时候他们
心里很清楚,医生该怎么做,而什么样的行为是违背诺言的,即他们决不
害人的誓言。
狄恩朝布鲁托尔点点头。布鲁托尔扭过头去,似乎想瞥一眼那台根
本不可能为约翰这样的人响起来的电话机,他对杰克·范哈伊喊道:"开
一挡!"
那阵嗡嗡声又来了,就像旧冰箱在启动,灯光更明亮了些。我们的身
影也显得更加清晰,暗黑的阴影爬在墙上,似乎像秃鹫在电椅的影子周边
盘旋。约翰猛吸了口气,指关节发白。
“已经让他难受了吗?”狄特里克太太嘶哑的尖叫声从她丈夫肩头处
响起。“但愿是的!我要他生不如死啊!”她丈夫使劲掐了她一下。我看
见,他的一个鼻孔在流血,一缕细细的红色淌下来,消失在那一抹稀疏的
胡子里。次年三月,我从报纸上读到他死于心脏病的消息,我差不多是这
世界上最不感到惊讶的人了。
布鲁托尔走到约翰眼前。他边轻拍着约翰的肩膀,边说起话来。这
举动是违反常规的,但在见证人席上,只有柯蒂斯·安德森明白这一点,
而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只想着赶紧把眼下的差事干
完的人。不顾一切地干完它。珍珠港事件后他参了军,但没能去成海外,
他死于福特布拉格跟卡车相撞的一次车祸。
这时候,约翰在布鲁托尔手指的轻叩下情绪开始放松。我觉得,布鲁
托尔在对他讲的话,他能听懂的并不多,但布鲁托尔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着实让他感到些许宽慰。布鲁托尔在25年后离世(他妹妹说,他是边吃
鱼排三明治边看电视转播的摔跤比赛时死的),他是个好人,也许是我们
几个中最好的。他完全能理解,一个希望离开世界的人,仍然会对这趟旅
行恐惧万分。
"约翰·柯菲,你被判电椅死刑,本判决由和你一样的民众组成的陪
审团通过,经本州有威望的法官批准执行。上帝保佑本州人民。你在判
决执行之前还有话要说吗?"
约翰再次舔舔嘴唇,然后一字一句地说了六个词:"我为自己难受。"
“你活该难受!”两个死去的小姑娘的母亲叫喊着,“你这个恶魔,你就
该难受!你他妈的活该难受!”
约翰的目光转向我。我在这目光中看不见顺从的神情,看不见对天
堂的希望,看不见安宁在降临。我多么想告诉你我看见了这一切,我多么
想这样告诉我自己。我看见的是害怕、悲惨、破碎和迷惘。这是身落陷阱
满怀恐惧的野兽的眼神。我想起他讲到沃顿把柯拉和凯丝姐妹弄下门廊
而没把屋内大人吵醒的原因:他利用她俩的爱杀了她们。每天的情况都
这样。到处一样。
布鲁托尔从椅背的挂钩上取下新面罩,但约翰一见就明白是怎么回
事,两眼因恐惧而睁得老大。他朝我看看,此时,我看见他光溜溜的脑壳
上渗出了巨大的汗珠,看上去有知更鸟蛋那么大。
"头儿,请不要把那东西放在我脸上,"他呻吟着悄悄说,"请不要把我
放在黑处,别让我到暗处去,我害怕黑暗。"
布鲁托尔看看我,眉毛扬起,停滞了,手里拿着面罩。他眼神的意思
是该我发话了,他反正怎么都行。我思绪飞快地转着,而且尽可能别出差
错,可我脑袋里砰砰直响,要不出差错还真不容易。戴面罩是这里的传
统,并非法律规定。事实上是为见证人考虑。突然间,我觉得这次不需要
为他们考虑。反正约翰一生没做过任何该戴面罩去死的事情。见证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