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的,现在不见了。我觉得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刚才哈里敢于当着头儿的
面站出来,而我和布鲁托尔却干站在那里,束手无策。哈里一直和约翰在
一起,无论抗拒着那个恶魔的精灵是什么,那天晚上它一定就在柯菲的体
内。当约翰·柯菲向前一步,面对着穆尔斯监狱长时,控制着局面的就是
那个精灵,那个白色的精灵,白色的,我就是那么想的。恶魔并没有离开,
但我能感觉它像阴影一般,在强光面前退缩了。
"我想帮忙,"约翰·柯菲说道。穆尔斯仰头看着他,眼睛惊讶地瞪得
老大,嘴巴怎么也合不拢。我觉得,柯菲从他手里拿过那杆特种枪递给我
时,哈尔甚至没感觉到枪已经不在手上了。我小心翼翼地拨下撞针。事
后我查了查枪膛,发现它竟然一直是空的。我有时候在想,哈尔本人是否
知道这一点。这时,约翰还在喃喃说道,"我来帮她的,只是来帮忙,我要
做的就是帮忙。"
"哈尔!"梅琳达在里头的卧室里喊着。此时她的声音稍有了点力气,
但依然充满恐惧,好像刚才让我们头脑混乱丧失勇气的东西,现在退到了
她的房里。"让他们走开,不管是谁!我们半夜里不要叫卖的来上门!什
么伊莱克斯电器,什么胡佛吸尘器,什么法国女裤还带送支架!让他们滚
出去!叫他们他妈的赶紧滚……"什么东西打碎了,可能是一只玻璃水
杯,接着她抽泣起来。
"就是来帮忙的,"约翰·柯菲说话的声音低得像在耳语。那女人在
哭泣,在说脏话,他都不在意,"就是来帮忙,头儿,就这么回事。"
"你帮不厂的,"穆尔斯说,"谁都帮不了。"这语调我曾经听见过,过
不多久我意识到,那晚我被催了眠,走进柯菲的囚牢,让他给我治好尿路
感染时,我就是这么说的。你管好自己的事,我的事我自已管,我就是这
么对德拉克罗瓦说的……不同的是,当时管我事的却是柯菲,就像他现在
正在管着哈尔·穆尔斯的事一样。
"我们认为他能治,"布鲁托尔说道,"我们冒着丢工作的危险,也许还
得被扔进铁笼去,可不就是为了到这里走一遭,难道连试都不努力试一
下,就转身回去。"
三分钟前,我可是准备好了要这么做的,布鲁托尔也是。
约翰·柯菲把我们的事情接过去了。他挤进门,穆尔斯抬起一只手
想去阻止,但力气太小,那只手只在柯菲一边屁股上滑过,便落了下来,我
肯定这大块头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他从穆尔斯身边走过,穿过客厅,朝起
居室走去,经过厨房,再过去就是后卧室,那尖利的、无法辨认的声音又响
了起来:"你别进来!不管你是谁,别进来!我没穿戴好,我的奶子还露在
外面,我的屁股还在吹风呐!"
约翰不理不睬,坚定不移地朝前走去。他低着头,生怕把一路上的什
么灯盏碰碎了,圆溜溜的棕色脑袋闪闪发光,双手在身体两边摇晃。我们
迟疑片刻,便跟了进去。我领头,布鲁托尔和哈尔并肩跟上,哈里断后。
有一件事,当时我完全明白了:现在一切都不在我们掌控之下,一切都在
柯菲手中。
8
后卧室里的那个女人斜倚在床头板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进入她昏花
视线的巨人。她完全不像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梅莉·穆尔斯,甚至也不
像在执行德拉克罗瓦的死刑前不久,詹妮丝和我去拜访时看到的梅莉·
穆尔斯。在床上从被子里探出身来的这个女人,更像是万圣节夜晚装女
巫的病孩子。她皮肤青紫,像垂挂着的皱巴巴的面团;右眼周围的皮肤挤
在一起,似乎总想眨眼睛;同一边的嘴角耷拉下来,一颗苍黄的上犬齿抵
在酱紫色的下嘴唇上;脑壳上是一头稀疏凌乱的白发。整个房间里弥漫
着一股臭味,那是人的身体功能还照常运行时排泄出来的东西。床边的
痰孟里积着半坛子令人作呕的黄兮兮的黏液。我们来得太晚了,一想到
此,我感到万分恐惧。没几天前,尽管她病得不轻,但依然神志清醒,尚且
可以辨认。可几天下来,她大脑里的东西一定生长得飞快,越长越坚实
了。我觉得就算是约翰·柯菲恐怕也束手无策了。
看见柯菲走进去,她又是担心又是惊恐,似乎她内心认出这是来了医
生,会把那病痛释放出来,最后……往病痛上撒盐,就像人们往虱子身上
撒盐使它松开脱落一样。仔细听我说,我没说梅莉·穆尔斯被符咒镇住
了,而我也很清楚,尽管那天晚上我情绪极度紧张,我当时充满了怀疑。
但是,我也从来没有完全打消魔鬼附身的可能性。真的,她眼神里有某种
东西,某种看上去像是害怕的东西。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我;这样的神
情我见得太多,不会弄错的。
不管那神情是什么,它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热
切。那张说不出话的嘴巴颤抖着,可能是在微笑。
"喔,这么大啊!"她大声说道,那声音很像刚得了咽喉感染的小女孩。
她从床单下抽出和脸色一样惨白的手,合掌拍着,"把你的裤子拉下去!
我一直听人说黑人的鸡巴了不起,就是没见过!"
穆尔斯在我身后,轻轻发出一声痛苦和绝望的呻吟。
约翰·柯菲根本不予理睬。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好像在隔着一
定距离仔细观察她,然后走到她床前,床头只亮着一盏灯,灯光在她颈口
的床单花边上投下了一个明亮的光圈。在床另一边阴影处,我隐隐看见
原本是放在门廊前的躺椅。梅莉在快乐时光里亲手编织的那条毛线毯,
一半搭在躺椅上,一半搭到地上。我们开车进去时,哈尔就是睡在这里
的,至少是在这里打盹的。
约翰向梅莉走近时,她的神情出现了第三次变化。突然间,我认出了
梅莉,那个多年来总是以善良折服我,更是折服詹妮丝的梅莉:特别是那
些年,当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离巢而去,在詹妮丝感觉无比孤单、无奈、沮丧
的时候。此刻的梅莉仍然神情热切,是那种神志清醒、明明白白的热切。
"你是谁?"她问话时声音清晰,有条有理,"你手上和胳膊上为什么有
这么多伤疤?谁这样伤害你的?"
"夫人,我几乎不记得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了,"约翰·柯菲用卑微的
语气说着,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
梅琳达尽最大努力微笑着,因耷拉而显出嘲弄表情的右嘴角颤抖起
来,但还是提不上去。她抚摩着柯菲左手背上一道弯刀般的白色伤疤,
"这真是你的福气了!你明白为什么吗?"
"我想,如果不记得谁伤了你,害了你,你晚上就不会睡不着觉了,"约
翰·柯菲用他那几乎是南方的口音回答道。
听他这么一说,她笑了,笑声在这气味难闻的病房里银铃般荡漾开
去。此时,哈尔正站在我身边,呼吸很急促,但他并没有试图去干涉。在
梅莉笑的时候,哈尔急促的呼吸停顿了一会,倒吸着气,一只大手紧紧掐
住我的肩膀。第二天我发现,他在我肩膀上掐出了痕迹,但当时,我一点
都没感觉到。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夫人,叫约翰·柯菲。"
"就像喝的那个咖啡。"
"没错,夫人,不过拼法不一样。"
她仰靠在枕头上,斜倚着,并没坐直,一边端详着他。他坐在她身边,
看着她,那圈灯光把两人像舞台上的演员那样包围着,一边是体形粗大的
黑人囚犯,一边是个子娇小、濒临死亡的白种女人。她凝视着约翰的眼
睛,闪亮的眼光中流露出满足。
"夫人?"
"怎么,约翰·柯菲?"这几个词几乎是随呼吸出来的,顺着难闻的空
气向我们飘来。我感觉到自己胳膊和大腿上肌肉在一鼓一抽,模模糊糊
能感觉到监狱长掐着我的胳膊,从眼角边我看见布鲁托尔和哈里相互抓
抱在一起,就像在黑夜中迷路的小孩子。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我们每
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知了这一点。
约翰·柯菲冲她凑得更近了些。床的弹簧吱吱作响,床单窸窣抖动,
月亮冷笑着透过卧室窗户的上玻璃照了进来。柯菲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
她仰起的、憔悴的脸。
"我看见了,"他说道。他不是在对她说话,反正我觉得不是,而是在
自言自语,"我看见了,我能帮忙。别动……一点别动……"
他凑得更近了些,越凑越近。他的脸在离她不到两英寸的地方停住
了,一只手向身体一边伸出,五指张开,好像在让什么东西等一下……就
等一下……然后他的脸继续向前凑去。他用宽厚滑润的嘴唇紧贴在她的
嘴唇上,迫使她张开嘴唇。一时间,我看见她一只眼睛凝视着柯菲身后的
什么地方,似乎充满了惊讶。接着,他移开了自己的光脑袋,她眼里的惊
讶也随之消失。
他使劲吸着深藏在她肺部的空气,发出一阵轻柔的嘶嘶声。这只持
续了两三秒钟,紧接着,我们脚下的地板颤动起来,整个房间都颤动了起
来。这不是我的想象,他们都感觉到了,后来他们都提到了这个经历。它
好像是一阵起伏的波动。门廊上传来一声似乎是很重的东西跌碎的声
音,事后发现,就是那口古老的钟。哈尔·穆尔斯后来想找人修修,可那
钟走上十五分钟就总要出毛病。
近处又是啪的一声碎裂,随后一声哐当,刚才透着月光的那扇窗玻璃
碎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在大海上航行的一艘快帆)从挂钩上掉了下来,
砸碎在地板上,前面放着的一只玻璃杯也碎裂了。
我闻到了热乎乎的东西,看见一股青烟从她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单下
冉冉升起。靠近盖着她右腿的那部分突起的被单处,部分烟雾变黑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梦境中,就一把拉开穆尔斯的手,朝夜柜一步走去。柜
上有一杯水,周围放着的四五瓶药片,都在刚才那阵震动中倒翻了。我拿
起水杯,把水倒在冒烟的地方,一阵嘶嘶声。
约翰·柯菲继续唇贴唇深深地吻着她,吸着吸着,一只手仍然向外伸
出,另一只手撑在床上,支持着自己巨大的身躯。手指展开,看上去就像
是棕色的海星。
突然,梅莉的背部一弓,一只手甩向空中,手指痉挛着一下捏紧,一下
展开。双脚在床上踢蹬着。接着,响起了什么东西的尖叫声。不仅我听
到,其他人也都听到了。布鲁托尔觉得那声音像是被夹住了腿脚的野狼
或郊狼发出的,我觉得像是老鹰,那时候,人们在宁静的清晨,时常能看见
它们紧绷着双翅,在雾蒙蒙的林梢空处飞翔,它们发出的就是这种叫声。
屋外狂风大作,足以再让屋子来一次震动,而奇怪的是,直到那时候,
屋外都根本没起过什么风。
约翰·柯菲从梅莉身边移开,我发现梅莉的神情变舒缓了,右嘴角也
不再耷拉,眼睛恢复了原来的形状,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柯菲全神贯注
地朝她看了一会,开始咳嗽起来。他扭转头去,以免对着她咳嗽,于是一
下失去了重心(这很好解释,他体形巨大,又只是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
一下跌到地上,这样的体重,足以让房子震动第三次了。只见他垂头跪在
地板上,咳嗽起来就像是晚期肺结核病人。
我暗想,该有虫子了。他会把虫子都咳出来,而这一次,该有多少虫
子啊。
可是没有。他不断剧烈地咳着,几乎无法停下来吸口气。深巧克力
色的皮肤泛起了青紫。布鲁托尔吓坏了,赶紧单腿跪下,用胳膊搂住他正
在抽搐的宽阔后背。布鲁托尔的动作似乎打破了什么魔咒,穆尔斯立刻
冲到妻子床前,在刚才柯菲坐着的地方坐下。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身边
还有个巨人在咳嗽不止,几乎噎气。尽管柯菲就跪在他脚边,穆尔斯的眼
睛却只盯着他妻子,梅莉正一脸惊奇地注视着他。他看着梅莉,就像看着
蒙尘的镜子突然间被擦得明亮如新。
"约翰!"布鲁托尔喊道,"吐出来!就像你从前那样把它吐出来!"
约翰继续撕心裂肺地咳着。他眼眶湿润,不是眼泪,而是因为过度用
力。嘴里喷吐着细微的唾沫,但别的什么都没有。
布鲁托尔往他背上重重地拍了几下,扭头看看我,"他呛了!不管他
从她身体里吸出了什么东西,他呛坏了!"
我赶紧向前走去,没走两步,约翰跪行着躲开我,缩进屋子的角落里,
他边移动身体,边厉害地咳着,困难地喘着气。他用额头抵着糊了壁纸的
墙,壁纸上画的是一面爬满玫瑰的花园围墙;他发出一阵可怕的、深重的
咳声,好像是要把自己喉咙里的表层皮膜都咳出来似的。这样的咳,肯定
会把虫子咳出来的,我记得自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没有虫子的踪
影。不过,他的剧烈咳嗽似乎稍微平息了一点。
"我没事,头儿,"他说道,头依然倚在那一墙野玫瑰上,双目仍旧紧闭
着。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反正他显然知道,"我真的没事
了.去照顾夫人吧。"
我疑虑重重地看看他,接着转向床边。哈尔正抚弄着梅莉的眉毛,我
朝她眉毛上方一看,发现了让人惊奇的情况:她的一些头发(不很多,但的
确有一些)竟然又变黑了。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他。我看着看着,她面颊上重新泛起了红晕,
就像是径直从墙纸上偷摘了几株玫瑰似的。"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们
不是要去印迪亚诺拉的医院吗?有个医生要给我头部照X光,给我的大
脑拍片子的。"
"嘘……"哈尔让她安静,"嘘……亲爱的,现在那些事情都不重要
了。"
"可我弄不明白!"她几乎在哭诉,"我们在一个路边车站停了下
来……你给我买了一角钱一束的花……然后……我就在这里了。天都黑
了!哈尔,你吃过晚饭了吗?我怎么会在客房里?我拍X光片了吗?"她
目光扫过哈里但几乎没看见他(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极度震惊的缘故),然
后落在我身上,"保罗,我拍了X光片了吗?"
"拍了,"我说,"很干净。"
"他们没发现肿瘤?"
"没有,"我说,"他们说头痛现在可能会停止了。"
坐在她身边的哈尔泪水夺眶而出。
她身体向前倾了倾,吻了吻他的太阳穴,目光随之移向屋内角落,"那
个黑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角落里?"
我转过身,发现约翰正试图站起身来。布鲁托尔上前扶了一把,约翰
一挺身,站直了。他面对着墙壁,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他还在一阵
阵地咳嗽,但似乎一声比一声轻了。
"约翰,"我说道,"大块头,转过身来,见见夫人。"
他慢慢转过身,脸色依旧是土灰色,看上去老了十岁,像一个曾经十
分强壮的汉子,终于受不了肺炎的长期折磨,要倒下似的。他垂头看着脚
上监狱里穿的拖鞋,那神情好像是希望能有只帽子拿在手里拧着。
"你是谁?"她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夫人,叫约翰·柯菲,"他回答,她脱口而出道,"不过和那喝的东西
拼写不一样。"
身边的哈尔一惊,她感觉到了,拍拍他的手,让他放心,目光却始终没
有离开那个黑人。
"我梦见你了,"她说话的口气十分柔和,充满惊奇,"我梦见你在黑暗
中游荡,我也是。我们相互碰上了。"
约翰·柯菲一言不发。
"我们在黑暗中相互碰上了,"她说道,"哈尔,站起来,别把我按在这
里。"
他站起身,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掀开了床罩,"梅莉,你不能……"
"别傻了,"她说着两腿一抬,"我当然能啦。"她一抚睡衣,伸展了一
下身体,下了床。
"上帝啊,"哈尔悄声道,"我亲爱的上帝啊,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
她朝约翰·柯菲走去。布鲁托尔站在一边,一脸惊讶的神情。她迈
出了第一步,有些趔趄,第二步时最多也就是右脚稍微多用了点力,接着
连这样的动作也没有了。我记起了布鲁托尔把那只彩色线轴递给德拉克
罗瓦,说:"扔过去……我要看看他跑得怎么样。"当时叮当先生也是先趔
趄了一下,可第二天,就是德尔走上绿里的那天,那老鼠就一切正常了。
梅莉双臂搂住约翰,拥抱着他。柯菲站在那里,听任自己被她拥抱
着,接着举起一只手,轻轻在她头顶抚摩起来,动作中充满无限的温柔。
他依然脸色铁灰。我觉得他一定病得不轻。
她往后一步,仰起脸看着他,"谢谢你。"
"没关系,夫人。"
她转身朝哈尔走去,哈尔抱住了她。
"保罗……"说话的是哈里。他伸出右腕,点点手表的表面。时针差
不多指在了三点。四点半天就开始有亮光了。如果我们要趁天还没亮把
柯菲弄回冷山去,就得赶紧走了。我也的确想把他弄回去。部分原因是,
在这里呆得时间越长,就越难不让人发现。不过我还希望能把约翰放到
合适的地方,必要时可以合法地请医生去看看。从眼前情况看,我觉得可
能有必要。
穆尔斯夫妇相互搂着坐在床沿上。我有点想把哈尔叫到起居室去,
和他私下谈两句,但很快意识到,无论我怎么叫,都不可能把他喊出来。
只有等太阳出来了,他的目光也许能离开妻子一会儿,至少几秒钟吧。但
现在不成。
"哈尔,"我说道,"我们得走了。"
他点点头,并没有看我。他正端详着妻子脸颊的颜色,嘴唇圆润的弧
线,还有她头上新生的黑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气至少能使他暂时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
"哈尔,我们从未来过这里。"
"什么……?"
"你只当我们没来过这里,"我说道,"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谈,目前你要
记住的就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来过这儿。"
"是的,没错……"他迫使自己暂时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显然是做
出了很大的努力。"你们把他弄出来的。能把他弄回去吗?"
"我想能的,也许吧,不过我们得走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这本事?"说完他摇摇头,似乎明白现在不是时候,
"保罗……谢谢你。"
他看看约翰·柯菲,然后伸出一只手,就像那天哈里和珀西押着约翰
走上绿里时一样,"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约翰盯着这只手看,布鲁托尔悄悄用肘一顶他的腰。约翰一惊,抓住
那只手,使劲甩了一下。上,下,又回到中间,然后松了手,"不用谢,"他嗓
音粗哑地说道。我听着就像梅莉刚才拍着手要约翰把裤子拉下去时的声
音。"不用谢,"他说道,可按规矩,面前的这个人却会用他握过的手在约
翰·柯菲的死刑令上签字的。
哈里又敲了敲表面,这一次敲击声更急促了。
"布鲁托尔?"我问道,"准备好了吗?"
"你好,布鲁托尔,"梅琳达的声音十分欢快,好像她这时才注意到他
似的,"见到你太好了。各位先生要喝茶吗?哈尔,你要喝茶吗?我来泡
茶。"她说着又站起身来,"别看我一直在生病,现在已经好了,好几年都没
这么好过了。"
"谢谢你,穆尔斯太太,但我们得走了,"布鲁托尔说道,"约翰早该上
床睡觉了。"他笑了笑,表示这是在开玩笑,但是他朝约翰看去的眼神中却
充满了焦虑,这种焦虑我也感同身受。
"呃……如果真是这样……"
"是的,夫人。来吧,约翰·柯菲。"他一拉约翰的胳膊让他动身,约翰
迈动了脚步。
"等一等!"梅琳达挣开哈尔的手,像小姑娘一样脚步轻快地跑到约翰
站着的地方。她展开双臂,又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伸手往自己颈项背
后一拉,从胸衣里拉出一条精致的链子,链子的一端挂着一个圆形的银
饰。她把它递给约翰,约翰不解地看看。
"是圣克里斯托弗①,"她说道,"我要你收下,柯菲先生,戴上它。他
会保你安全,请戴上它吧,为了我。"
约翰看看我,不知该怎么办,我看看哈尔,他先是两手一摊,然后点点
头。
"拿了吧,约翰,"我说,"这是件礼物。"
约翰接过链子,套在粗壮的脖子上,把圣克里斯托弗的银像塞进衬衣
的胸袋。现在他的咳嗽完全停止了,但是我觉得他脸色更灰白,病容更加
沉重。
"夫人,谢谢你,"他说。
"不,"她回答道,"要谢谢你,谢谢,约翰·柯菲。"
———————————
①St. Christopher:基督教殉道者,传为皈依基督教的巨人,常背人过河。
9
回去路上,我坐在车的前面,和哈里在一起,能坐在那里,我心里高兴
极了。暖气是坏了,但我们至少不用担风受雨了。车走了十来英里,哈里
看准了一处岔道,把车拐了进去。
"怎么回事?"我问道,"是轴承出问题了吗?"在我看来,反正不是这
里出问题就是那里出问题,这部法莫尔的引擎和传动部分的每一个部件
发出的声音,都像是要出大毛病似的,甚至完全要瘫痪了。
"没事,"哈里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我得放放水呀,就这么回事。
我的后排牙齿都松动了。"
事实上,我们都这样,除了约翰。布鲁托尔问他是否想和我们一起下
车帮我们浇浇花草,他头都没抬,只是摇了摇。他倚靠在车斗后面,肩上
搭着一条军用毛毯。从他脸上我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我能听见他的呼吸,
干燥而急促,像风吹过麦草。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走进一处柳树丛,解开口子,放水。我尚未完全脱离尿路感染的危
险,所以体内消除疼痛记忆的功能尚未完全发挥作用,不过,能把小便解
出来而无需喊痛,就足以使我心怀感激的了。我站在那里,尽情放个彻
底,仰头看着月亮;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布鲁托尔就在我身边,做着同样的
事情,直到听见他悄声对我说,"他肯定坐不了电伙计了。"
我扭头看看他,听他语气竟然十分肯定,觉得很是惊奇,甚至有点害
怕,"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把那些东西吞了下去,而不像以前那样吐出来,那是有目
的的。可能得一星期吧,他这么个大个子,又那么粗壮,不过我肯定用不
了那么久。总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人会在巡查时发现他死在床上,像块
僵硬的石头。"
我以为自己的小便已经放完了,可听他这么一说,脊梁末梢一阵痉
挛,又挤出些许尿来。我边扣好裤扣边暗想,布鲁托尔说的还真有道理。
不管怎么说,我都希望他没说错。如果我关于狄特里克家两个姑娘的推
测没错,约翰·柯菲命不该死,但即便他得死,我也不希望由我的手来做
这件事。真到了那一步,我不知道是否能下得了手。
"走吧,"哈里从暗处咕哝道,"时候不早了,快点完事吧。"
我们一起往回朝卡车走去,我意识到我们刚才把约翰一个人留在那
里了,简直是珀西·韦特莫尔级别的蠢事。我以为约翰也许溜走了,以为
他一见没人看管,就会把虫子都吐出来,像大沼地的哈克和吉姆①那样溜
之大吉。我们所能找到的只有他一直披在身上的毯子。
但是他还在那里,依然背靠车斗双臂抱膝坐着。听到我们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费力地冲我们挤出一道笑容。笑容在他憔悴的脸上停留了一
小会,然后消失了。
———————————
①马克·吐温小说《哈克贝里·芬历险记》里的主人公和他的黑奴朋友。
"你怎么样,大个子约翰?"布鲁托尔问道,他再次爬上后车斗,披上了
自己的毯子。
"没事,头儿,"约翰恹恹地回答道,"我没事。"
布鲁托尔拍拍他的膝盖,"我们很快就回去了,等我们彻底完事了,你
知道会怎样?我一定要给你弄一大杯热咖啡,还放上糖和奶油。"
那还用说,我暗想着,绕到了车头副驾驶座一边,爬了进去,可条件是
我们自己首先得不被人逮捕,不被扔进监狱去。
不过,自从我们把珀西扔进禁闭室那一刻起,这念头就一直在我脑子
里转悠,不过也没让我焦虑得无法入睡。我迷糊了过去,梦到了卡尔瓦莱
山。西边天空在打雷,空气中弥漫着杜松子浆果的味道。布鲁托尔、哈
里、狄恩和我像德米尔电影中头戴铝盔身披斗篷的人物那样,站成一圈。
我想,我们就是罗马军团的百夫长。那里竖着三座十字架,是珀西·韦特
莫尔、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分立在约翰·柯菲两旁。我低头看看自己
的双手,发现手里正拿着一柄鲜血淋漓的锤子。
保罗,我们得把他弄下来!布鲁托尔在嘶喊,我们得把他弄下来!
只是,我们做不到,别人已经把梯子搬开了。我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布
鲁托尔。这时,卡车一阵剧烈颠簸,把我弄醒了。我们已经回到了哈里藏
卡车的地方,那是前一天早些时候的事,但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最初
的事情了。
我们两个跳出驾驶室,绕到车后。布鲁托尔一跳,顺利地下了车,但
约翰·柯菲却膝盖一软,差一点跌倒。我们三人协力,才扶住了他。可是
他刚站稳脚跟,立刻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更加厉害。他弯下
腰,用手掌蒙住嘴巴,使咳嗽声沉闷了一点。
等他咳嗽稍稍平息了一点,我们用松枝再次把车头挡好,按原路返
回。这一趟短暂、几乎是超现实的差事中(至少对我来说)最令人难熬的
部分,就是最后沿着大路路肩急匆匆往南赶的两百码路。我能看见(或者
说我以为能看见)东方出现了第一抹微光,肯定有几个早起出来摘南瓜或
挖最后几垄山药的农民会过来看见我们。即使这样的事情没发生,我们
也会在我用"阿拉丁"钥匙打开通往地道侧门的围墙门时,听见有人(我想
象中是柯蒂斯·安德森)喊:"站住别动!"接着,二十多个挂着卡宾枪的警
卫会冲出树林,我们小小的冒险就此完蛋。
等我们真的来到围墙边,我的心狂跳起来,脉搏每搏动一次,眼前就
有几颗白色小点在爆炸。我双手冰凉麻木,简直不属于自己,摸索了好久
好久,都无法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天呐,车头灯!"哈里呻吟道。
我抬头一看,发现路面上两道扇形灯光越来越亮。手中的钥匙圈几
乎要掉到地上,还好在最后关头我还是一把抓住了它。
"给我,"布鲁托尔说道,"我来开。"
"不,我拿好了,"我说。钥匙终于插进锁孔,转动了。我们很快走了
进去,缩在侧门后面,注视着一辆阳光面包房的卡车不紧不慢地从监狱前
驶过。我能听见身边约翰·柯菲痛苦的呼吸声,听上去就像几乎耗尽了
油的引擎。我们从这里出去时,他几乎毫不费力地为我们托着侧门,但现
在我们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他已经不可能帮这样的忙了。布鲁托尔和
我托起了门,哈里领着约翰走下台阶。大块头步履蹒跚,但还是走了下
去。布鲁托尔和我尽快跟在后面走进去,然后放下身后的侧门盖,锁好。
"天呐,我以为我们要……"布鲁托尔刚一开口,我就冲他肋部狠狠一
顶,打断了话头。
"别说,"我说道,"连想都别去想,直到他安全回到自己的牢房。"
"还得考虑珀西呢,"哈里说道。在砖砌的地道里,我们的话音响着单
调的回声,"不等我们和他了结,这个夜晚不算完。"
事实上,这个夜晚远没有完。
第六部
柯菲上绿里
1
我坐在佐治亚松林的日光室里,手里拿着父亲留下的自来水笔,回想
着哈里、布鲁托尔和我把约翰·柯菲从绿里带走,去见梅琳达·穆尔斯并
拯救她生命的那个晚上,此刻,时间似乎不存在了。我写到如何用药麻翻
了整天想着自己是比利小子再世的威廉·沃顿,写到我们如何把珀西强
套进约束衣,把他塞进绿里尽头的禁闭室,写到那夜我们进行的神奇之
旅,既令人毛骨悚然又让人惊奇万分,写到最后发生的那件奇迹。我们目
睹了约翰·柯菲把一位女士从坟墓边缘、其实更应该说是从坟墓的最底
部拉了回来。
我写着写着,隐隐约约感觉到正在我身边进行着的佐治亚松林的生
活。老伙计们下楼去吃晚,然后三五成群去资料中心(没错,你有权利
笑话一下),消受每晚必看的情景喜剧。我似乎还记得我朋友伊莱恩给我
拿了个三明治,我谢了谢她,吃了,但是我说不上她是傍晚什么时候拿来
的,也说不上三明治里夹了什么。我的大部分记忆回到了1932年,那时
候,我们通常都是在老嘟嘟那辆快餐车上买的三明治,五分钱的夹冷猪
肉,一角钱的夹腌牛肉。
我记得,这地方渐渐安静了下来,住在这里的那些耄耋老人纷纷准备
着度过又一夜浅浅的、不安宁的睡眠;我听见米奇边挨个分发着夜服药,
边用他好听的男高音哼着《红河谷》:"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怀念你
明亮的眼睛,还有那甜蜜的微笑……"米奇也许不算是这地方最好的勤
务,但肯定是最心地善良的一个。歌声让我想起了梅琳达,还有奇迹发生
后她对约翰说的那番话。我梦见你了。我梦见你在黑暗中游荡,我也是。
我们相互碰见了。
佐治亚松林一片静谧,午夜来了,又过去了,我还在写着。我写到哈
里提醒我们,虽然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约翰弄回了监狱,还有珀西在等
着我们呢。"不到我们和他了结,这个夜晚不算完,"哈里大概就是这么说
的。
我用父亲的笔奋力写了整整一天,最后就写到了这里。我放下笔,心
想,就一小会,可以重新活动一下手指。于是,我把额头枕在胳膊上,闭目
养起神来。等我睁开眼睛,抬起头,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我
看看表,过八点了。我一定像老酒鬼似的头枕胳膊睡了有六个小时。我
站起身,眨眨眼,舒展一下,让背部充满活力。我想下楼去厨房弄点吐司,
再去散趟步,一低头,看见了三三两两散布在书桌上写满了字迹的稿纸。
我立刻决定暂时不去散步了。我还得干活呢,没错,不过还能对付,那天
早晨我并不想和多兰玩捉迷藏。
我不去散步,我要把故事写完。有时候,不管你心里多么不愿意,体
力多么不支,最好还是把事情进行到底。有时候,这是唯一能把事情办成
的途径。关于那天早晨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拼命想把约翰驱之不散的
阴魂赶走。
"好吧,"我说,"再写一程,但首先……"
我走到二楼大厅尽头的洗手间。当我站在里面排解小便的时候,一
抬头看见了天花板上的火警探头。这使我想起了伊莱恩,想起了前一天
她把多兰引开,好让我完成散步,做完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我解完小便,
脸上带着笑容。
我走回日光室,感觉好了一些(而且我的下身也感觉舒服多了)。有
人在我稿纸边放了一壶茶,是伊莱恩,我对此毫不怀疑。我贪婪地喝了起
来,先喝了一杯,接着再喝一杯,这才坐下。我坐回原位,拔掉了笔帽,又
开始写了起来。
我刚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故事中,就发现背后有个阴影罩住了我。
我一抬头,心往下一沉,是多兰,他就站在我和窗子之间,一脸奸笑。
"保利,没见你早晨散步,"他说道,"所以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生怕
你病了什么的。"
"看你说哪里去了,"我答道。我说话得声音没有丝毫不对劲,至少到
此刻为止是这样,但心脏却咚咚跳个不停。我真有点怕他,而且有这样的
感觉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让我想起了珀西·韦特莫尔,可我却从
来没怕过他……不过,认识珀西的时候,我还年轻着呢。
布拉德的嘴咧得更大了,但这笑容依然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保利,人家告诉我你彻夜都在这里,在打你的小报告。行了,这没好
处。你这样的老家伙就需要好好睡觉。"
"珀西……"我刚一开口,发现他笑脸上眉头一皱,我立刻意识到自己
犯了错误。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布拉德,你在找我什么茬子?"
他愣了一下,也许是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又笑了起来,"老伙计,"他说
道,"也许我就是不喜欢你这张脸。你写什么呐?写什么混球遗嘱?"
他身体凑了过来。我用手一把盖住了正在写的那一页,其他的几页
我赶紧用另一只手摞摞,皱巴巴的往胳膊底下塞,往外衣底下掖。
"好了好了,"他就像在对小孩子说话似的,"没用的,亲爱的老小孩,
要是布拉德想看,布拉德就能看到的,哪怕你把它放到什么他妈的保险柜
里都一样。"
他很年轻,又极其强壮,他捏住我的手腕,使劲掐着,痛得我就像手掌
心被人牙齿咬了进去。我发出阵阵呻吟。
"放手,"我死撑着说道。
"先给我看你写了什么,"他答道。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过依然是
开心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在那些为自己的卑鄙而洋洋得意的人的脸上
才能看到。"保利,让我看看。我想知道你在写什么。"我的手开始从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