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我本人并不相信会如此,但一切均有可能。无论是那时还是后来,
每当我对任何事情发生怀疑,我就会想到约翰·柯菲,想到德拉克罗瓦的
老鼠。
我们推着珀西走过绿里,一路上他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地要我们走慢
点,说要是我们不放慢脚步,他得跌个嘴啃泥了。沃顿躺在床上,但我们
很快就从他牢房走过,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约
翰·柯菲站在自己的牢门内看着,"你是个坏蛋,你活该去那个黑暗地
方,"他说道,但我觉得珀西没听见。
我们走进了禁闭室,珀西双颊通红,满脸泪水,眼珠在眼眶里乱翻,散
乱的头发贴在前额上。哈里一手抽去了珀西的手枪,另一手拿走了他心
爱的胡桃木把警棍。"会还给你的,别担心,"哈里说道,声音显得有点尴
尬。
"但愿对你的工作我也能这么说,"珀西答道,"你们所有人的工作。
你们竟敢把我这样!你们敢!"
显然,他已准备这样嚷上一阵子,但我们却无心听他的说教。我口袋
里放着一卷绝缘胶带,是人们现在使用的胶带在三十年代时的前身。珀
西一见,便拼命想躲开去。布鲁托尔从后面一把揪住他,紧紧抱定,我用
胶带把他的嘴封上,还绕着他脖子围了一圈,以防万一。等胶带取下后,
他肯定得少几撮头发,嘴唇也得严重开裂,不过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已经受够了珀西·韦特莫尔。
我们从他身边退开。只见他站在屋子中央,头顶亮着一盏装了防护
罩的灯,上身绷着约束衣,撑着鼻孔呼吸着,蒙着胶带的嘴里发出沉闷的
"呜!呜!"声。从头到脚,他那可笑的模样和被我们揪到这间屋子里来的
囚犯没什么两样。
"话越少,出去越早,"我说道,"珀西,记住这句话。"
"你要是觉得孤单,就想想奥莉弗·奥伊尔吧,"哈里劝说道,"哼啊-
哼啊-哼啊-哼啊。"
说完,我们都出了房间。我关上门,布鲁托尔上了锁。狄恩正站在稍
远的绿里上,就在柯菲牢房外。他已经把总钥匙插进了上锁孔。我们四
个相互对视一下,谁也没说话。没有必要了。我们已经启动了机车,现在
能做的就是希望它按照我们铺好的轨道走下去,而不要半路脱轨。
"约翰,你还想坐趟车吗?"布鲁托尔问道。
"是的,先生,"柯菲说道,"我想是的。"
"好,"狄恩说。他拧动了第一道锁,拔出钥匙,把它插进第二个锁孔。
"要我们把你捆起来吗,约翰?"我问道。
柯菲似乎想了想,"你们想捆就捆吧,"他最后这么说,"但没必
要。"
我朝布鲁托尔点点,他打开牢门,然后转向哈里,哈里正用珀西的那
支点45瞄着柯菲,看着他走出牢房。
"把家伙交给狄恩,"我说道。
哈里眨眨眼睛,好像被人从短暂的瞌睡中叫醒了似的,发现珀西的手
枪竟还在自己手里,赶紧把它递给狄恩。与此同时,柯菲迈着沉重的步子
上了走道,光秃的脑袋几乎要擦到头顶上方的灯罩。他站在那里,双手交
叉放在身前,肩膀松松地垂挂在宽大的胸脯两边,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
的样子,他让我想起一头被捕获的巨熊。
"把珀西的玩具锁进值班桌里,直到我们回来,"我说。
"如果我们还回来,"哈里补充道。
"好的,"狄恩对我说,并不理睬哈里。
"如果有人来……也许不会有人来,但如果真有人来……你怎么说?"
"说柯菲半夜里闹事,"狄恩答道,脸上的认真表情就像学生在回答考
试问题,"我们只好给他套上约束衣,关进禁闭室。如果那里有响动,听到
的人准会以为那就是他。"他抬起下巴冲约翰·柯菲一指。
"那我们呢?"布鲁托尔问道。
"保罗去管理处,查阅德尔的文件和见证人名单,"狄恩说道,"这次特
别重要,因为行刑时出了大问题。他说也许得在那里呆到下班。你、哈里
还有珀西都去洗衣房洗衣服了。"
好了,反正大伙是这么说的。洗衣用品间晚上有时有掷骰子游戏,有
时是二十一点或扑克或一点两点①。不管是什么,去玩的看守就说是去洗
衣服了。每逢这样的聚会,总有亮堂的月光,有时候,还轮流吸一圈烟枪。
我觉得,自打有监狱以来,监狱里就是这么回事了。当你一辈子管理着肮
脏家伙时,你自己也难免沾上一点肮脏。反正,对我们这种活动,也不太
可能有人太认真处理。在冷山监狱,"洗衣服"这样的事情处理起来是十
分宽大的。
"一字不差,"我说着让柯菲转身起步,"狄恩,万一出了差错,你就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说容易,但……"
就在这时,一条瘦削的胳膊从沃顿的牢房铁栏中突然伸出,掐住柯菲
胳膊上的一条肌肉。我们倒吸一口凉气。沃顿本该昏昏沉沉睡得死人一
般,可眼前的他却站在那里,身体前后摇晃,像被人连续重击似的,一脸似
睡似醒的笑容。
柯菲的反应让人惊叹。他没有试图挣脱,但也牙关紧闭,倒吸了口
气,就像触到了冰冷的或恶心的东西。他双目圆睁,一时间,他的表情似
乎说明,他从来就不是木讷的,更不可能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下都是木讷
的。当他要我走进他的牢房,让他给我治疗时,他顿时充满活力。用柯菲
的话讲,他帮了我。他伸出手去接那只老鼠时也是这样的表情。现在,他
———————————
①一种牌戏名。
的脸上第三次焕发出光彩,好像聚光灯突然在他大脑中亮了起来。只不
过这一次稍有不同。这一次是冷光。我第一次想到,如果约翰·柯菲突
然变成杀人狂,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有枪,可以朝他开枪,
但要真正制服他可不那么容易。
我在布鲁托尔脸上看出了相同的想法,但沃顿只是表情僵硬地咧嘴
笑着,"你要去哪里啊?"他问道。不过那声音就像一连串的咕哝。
柯菲站着没动,先看看沃顿,又看看他的手,然后视线又回到沃顿脸
上。我看不懂那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是说,我能看出那是智慧的表情,但
我无法看懂其中的意思。至于沃顿,我可一点不担心。他事后什么都不
会记得,他就像个酒鬼,虽在走动却毫无知觉。
"你是个坏蛋,"柯菲凑着他耳朵说道。我说不出他声音里到底有什
么:是痛苦,是愤怒,还是害怕,也许三者都有。柯菲又低头看看抓着自己
胳膊的手,就像在看一只会狠狠咬人一口的小虫子,如果虫子也有头脑的
话。
"没错,黑鬼,"沃顿说道,他依然睡眼蒙眬,笑容里傲气十足,"坏得没
治了。"
我突然间肯定,要出事了,今天上午计划好的事情全要搞砸了,就像
一场灾难性地震,会让河道完全改了模样。要出事了,而我也好,我们中
任何一个也好,都无法阻止其发生。
这时布鲁托尔伸出手,一把将沃顿的手从柯菲胳膊上掰开,刚才的感
觉没有了。就像某个潜伏着危险的电路被切断了。布鲁托尔把沃顿的手
从我身边的大个子身上拉开时,我感到一阵宽慰流遍全身。我告诉你,我
在E区的全部生涯中,州长专线从来没响过。千真万确,但我觉得,如果
那时候电话真的响了,我仍然会感到同样的宽慰。柯菲的眼神立刻变得
迟钝起来,似乎他头脑里的探照灯被关灭了。
"躺着去,比利,"布鲁托尔说道,"去休息一会。"这可是我的行话,不
过这种情况下,我才不在意布鲁托尔也来用呢。
"好吧,"沃顿答应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阵踉跄,几乎要跌倒,最后
才找回了平衡。"哦吆,老爹,整个房间都在转啊,像喝醉了酒喽。"
他退到自己的床前,一边退,还一边睡眼惺松地盯着柯菲,"黑鬼该有
专用的电椅,"他还在发表意见。随后,他的腿碰到了床沿,一屁股坐下。
他头还没沾上那只小小的监狱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空洞的眼珠里透出
深蓝色的阴影,舌尖探在嘴巴外面。
"天呐,灌了那么多药,他怎么还起得来哦?"狄恩悄悄说。
"没关系,现在他睡过去了,"我说,"如果他又起来了,再给他来一片,
溶在水杯里。不过,就放一片。我们可不能把他弄死了。"
"谁信啊,"布鲁托尔粗声粗气咕哝着,轻蔑地看了一眼沃顿,"反正一
片药也死不了他那样的猴,他们可是吃那玩意长大的。"
"他是个坏蛋,"柯菲说道,不过这次声音低了些,好像他自己也不明
白在说什么,或者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倒不错,"布鲁托尔说,"罪大恶极。不过现在这与我们无关,我们
别再搭理他了。"我们再次迈开脚步,四个人环绕在柯菲周围,像崇拜者围
着一个跌跌撞撞进入了某种半衰期的偶像。"约翰,告诉我,你知道我们
要带你去哪里吗?"
"去帮人,"他说道,"我想……是去帮……一位女士?"他看看布鲁托
尔,眼神里半是希望半是不安。
布鲁托尔点点头,"没错,可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的?"
约翰·柯菲仔细想了想,然后一摇头,"不知道,"他对布鲁托尔说,
"头儿,实话对你说,我什么都不太知道,从不知道。"
而我们也只好接受这样的回答了。
6
办公室通往储藏室的那扇门在修造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柯菲这样
的人,这我早就知道,可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小一大之间会有如此的差
距,直到柯菲站在门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哈里笑了起来,但约翰本人却并不认为大个子站在小门前有什么可
笑。当然啦,他意识不到的,即使他的智商比现在高上几点,也意识不到。
他这一生,一直是这么个大块头,而这扇门也就比通常的门小了那么一
点。
他坐到地上,很快地挤了过去,又站起来,走下阶梯,布鲁托尔正在那
里等着。他停下脚步,看看空荡荡的房间,电伙计就在平台上,默默等候
着,像古堡里死去的国王的宝座,令人毛骨悚然。头罩挂在平台后面的桩
子上,得意地张开着大口,看上去不像国王的头盔,而更像是小丑的帽子,
某种小丑戴在头上,摇来晃去,说着笑话逗那些高贵的观众开心。电椅的
影子长长的,蜘蛛般爬上墙壁,让人不免有些胆寒。没错,我觉得我还是
能闻到空气中肉体烧焦的味道。虽然很淡,但这决非我的想象。
哈里弯腰出了门,我紧随其后。约翰瞪大了眼睛看看电伙计,神色冷
冷的,让我很不舒服。更让我不舒服的,是我走近他时在他胳膊上看到的
东西:鸡皮疙瘩。
"来吧,大块头,"我说着抓起他的手腕,试图把他往通向隧道的门拉
去。开始他没动弹,结果我像是在赤手空拳把一块岩石从地里往外推。
"走吧,约翰,我们得动身了,不然四马大车就得变回大南瓜去了,"哈
里说完又神经质地笑笑,抓住约翰的胳膊推了推,但约翰还是没动。紧接
着,约翰用很低的、梦游般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他不是在对我说,也不是
对我们中的任何人说,但这让我一直无法忘怀。
"它们还在那里,那些碎片,还在那里。我听见它们在嘶叫。"
哈里停下了神经质的笑,挂在嘴角上的笑容就像空无一人的房子外
墙上挂着歪歪扭扭的百叶窗。布鲁托尔从约翰·柯菲身边往后退了一
步,朝我看了一眼,眼神里几乎是恐惧。五分钟内,这是我第二次感觉到,
整个计划要毁于一旦了。这一次,我挺身而出了;稍后一些,当灾难可能
第三次降临时,就轮到哈里。相信我,那天晚上我们人人都得轮一次。
我过去走到约翰和电椅之间,踮脚站着,确保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
然后,我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打了两次,十分响亮。
"走吧!"我说道,"走起来!你说不需要绑链条的,那就证明给我们看
看!走啊,大块头!走啊,约翰·柯菲!朝那里走!那扇门!"
他眼神清晰了,"是,头儿。"感谢上帝,他开始走了。
"看着门,约翰·柯菲,就看着门,别看其他地方。"
"是,头儿。"约翰顺从地盯着门看。
"布鲁托尔,"我边说边指了指。
他赶紧上前几步,掏出钥匙圈,找到了要用的钥匙。约翰盯着通向隧
道的门,而我则盯着约翰,但从眼角的余光里我发现哈里正不安地朝电椅
瞥去,好像他这辈子没见过电椅似的。
那些碎片,还在那里……我听见它们在嘶叫。
如果此话当真,那埃杜亚德·德拉克罗瓦一定是其中叫得时间最长,
声音最响的,还好我没像约翰·柯菲那样能听到。
布鲁托尔开了门。我们走下阶梯,柯菲走在头里。走到阶梯尽头,他
阴沉地朝砌着低矮砖顶的隧道看看。这样走到隧道那头,他非脊背抽筋
不可,除非……
我拉过滑轮担架。我们运德尔时的那条被单已经掀掉了(很可能火
化了),露出了担架的黑皮垫。"上去,"我命令约翰道。他心存疑虑地看
看我,我点点头,让他放心,"你方便了,我们也轻松些。"
"好吧,埃奇康比头儿。"他坐上去,躺下,棕色的眼睛忐忑地看着我
们。他脚上拖着监狱发的廉价拖鞋,两腿差不多要荡到地面上了。布鲁
托尔站到他两腿间,推着约翰·柯菲沿着阴冷潮湿的长廊走去,这样的车
他推过许多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滑轮担架上的是活人。走到一半地方,
头顶的地面正好是条高速公路,要不是那个时候,我们准能听到路过的汽
车发出的沉闷的轰隆声。约翰笑了,"嘿,"他说道,"还真有意思。"他下
一次坐滑轮担架就不会这么想了,当时我心里就这么想的。事实上,他下
一次再上滑轮担架,已经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感觉。会有吗?那些碎片还
在那里,他是这么说的,他能听见它们在嘶叫。
我一阵战栗,还好我走在其他人后面,没人看见。
"我希望你别忘了‘阿拉丁’,头儿埃奇康比,"我们走到隧道尽头时
布鲁托尔这么说道。
"别担心,"我说。"阿拉丁"和我那些天带着的其他钥匙没什么两
样,而我当时带着的一大把钥匙,称称总有四磅重,但"阿拉丁"是总钥匙,
能打开所有的锁。那时候,监狱每个区都有一把"阿拉丁",由该区的负责
人保管。其他看守可以借用,但只有当头儿的不需签名就能借出来。
隧道尽头有一扇铁栅栏门。它总让我想起自己见过的古堡,你知道
的,古时候骑士十分英勇,骑士精神十分盛行。只是冷山和卡米洛①大不
相同。栅栏门外是一道长阶,通向一扇很不醒目的斜平顶式门,朝外的一
面上写着:禁止入内,州府地产,铁丝网带电等字样。
我打开门锁,哈里把它们推开。我们往上走去,约翰·柯菲又一次走
在头里,耷拉着双肩,低着头。走到顶端,哈里从他身边侧身挤了过去(尽
管他是我们三人中个头最小的,但多少还是费了点力气),打开了顶门上
的锁。门很重,他推得动,却抬不起来。
"瞧我的,头儿,"约翰说着屁股一顶,把哈里顶到墙边,自己挤到前
面,单手把门托了起来。那门简直不像铁打的而是卡片做的。
夜里的冷风吹到我们脸上,空气中夹着从山脊吹来的风,这样的风现
在常有,一直要刮到三四月份。随风旋着飞进来一些枯叶,约翰·柯菲用
空着的那只手抓了一片。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看着枯叶的眼神,以及他
把叶子揉碎后放在自己宽大好看的鼻子下嗅它的气味时的模样。
"走吧,"布鲁托尔说道,"咱们走,向前开步。"
我们爬了出去。约翰放下盖门,布鲁托尔把它锁好,这扇门上不需要
"阿拉丁"钥匙,但要打开围着这扇门的铁丝网栅栏上的大门需要它。
———————————
①Camelot,传说中亚瑟王宫殿所在地。
"从门里走出去时手紧贴身体两边,伙计,"哈里喃喃道,"要想不挨电
击,就别碰上铁丝网。"
于是我们都出了大门,站在路肩围成一团(我觉得我们就像三座小坡
围着一座大山),朝冷山监狱的围墙、灯光和警卫塔楼看去。事实上我能
隐约看见其中一座塔楼内一个警卫的身影,不过也就是一瞥,他正往手上
哈着气。塔楼上朝大路的窗户都很小,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我们仍然必
须十分十分安静。如果这时候真有辆车开过来,我们准遇上大麻烦。
"来,"我耳语道,"哈里,你打头。"
我们排成康加舞似的一溜直队,沿大路悄悄朝北走去。哈里走在最
前面,其次是约翰·柯菲,然后是布鲁托尔,最后是我。我们越过第一道
坡,从另一面走了下去,从那里,我们所能看见的监狱就只剩下树顶叶间
闪烁的灯光了。哈里依然带队走着。
"你停哪里了?"布鲁托尔虽然在耳语,还是能隐约听见,嘴边喷出的
水汽形成一团白雾。"停到巴尔的摩去了?"
"就在前面了,"哈里回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和不耐烦,"布
鲁托尔,省省你的口水吧。"
不过根据我的观察,柯菲会很乐意地一直走到太阳升起,也许甚至是
走到日落。他东看西看,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时一阵惊奇,我肯定他不是害
怕而是开心。我突然想到,虽说他也许有点害怕监狱里的黑暗,外边的黑
暗他却不害怕,一点都不。他是在抚摩着黑夜,用自己的感官摩挲着黑
夜,就像男人的脸在女人乳房的高耸低凹之间来回摩挲一样。
"我们要拐弯了,"哈里咕哝道。
那是一条岔路,狭窄的路面未铺沥青,一蓬蓬杂草长在路中央,草茎
略朝右边倒去。我们走上这条小径,又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布鲁托尔正
要再次抱怨,哈里停下脚步,走到路左边,开始把那里一抱抱的松枝移开。
约翰和布鲁托尔赶紧上去帮忙,我还没来得及加入,一台老式的法莫尔卡
车的车头露了出来,车头满是凹痕,打开的车头灯像疯子眼睛似地朝我们
瞪着。
"我想尽量小心点,"哈里轻轻地对布鲁托尔说道,语气中夹着一丝责
备,"布鲁托尔·豪厄尔,你也许觉得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但是我家人可是
非常虔诚的,我在阿巴拉契亚山那边的表亲,都是他妈的虔诚信徒,基督
徒个个成了英雄,我干这事要是让人逮着了……"
"好啦,"布鲁托尔说道,"我不就是有点急躁嘛,没别的意思。"
"我也急啊,"哈里正色道,"现在就希望这老家伙能启动……"
他走到车头盖的一边,边走还边咕哝着,布鲁托尔朝我挤挤眼。对柯
菲来说,我们早已不存在了。他正仰着脸,贪婪地观赏着爬满了夜空的满
天星光。
"如果有必要,我就和他一起坐在后面,"布鲁托尔主动说道。卡车在
我们身后短促地嘶叫了一下,像一条上了年纪的狗在一个严冬的早晨试
图站立起来,接着,引擎砰地开动了。哈里踩了一下油门,然后让它砰砰
地空转着,"不需要两人都坐后面。"
"你坐前面去,"我说,"回程时你可以和他坐一起,那还得看我们到头
来是否会不得不把他锁在我们自己的车后面呢。"
"别这么说了,"听得出他真的生气了。好像他第一次意识到,如果我
们被发现的话,后果将十分严重。"保罗,基督在上!"
"去吧,"我说,"坐车头去。"
他服从了。我用力拉了一下约翰的胳膊,这才把他的注意力稍稍拉
回到地上。我拉着他走到卡车后面。车厢两边装着铁栏杆,哈里还给蒙
上了帆布,这样,在驶过反向而来的汽车或卡车时,情况会好一些。不过
哈里对敞开的尾部未做任何处理。
"上吧上吧,大块头,"我说道。
"现在就坐车走了?"
"没错。"
"好吧,"他笑了。那笑容十分可爱,也许正因为它并不掺杂着太多的
思绪,所以更显得可爱。他从尾部爬了上去。我跟着爬了上去,走到车厢
前头,在车头顶上敲了一下。哈里把排挡推到一档,卡车摇摇晃晃地开出
了藏身的树丛。
约翰·柯菲两腿分叉地站在车厢中央,又仰面朝天看着星星,他开心
地笑着,哈里将卡车转上大路时树枝连连刮在他身上,他都没在意。"看,
头儿,"他低声但兴高采烈地边喊边指向黑暗的天空,"那是仙后,就是坐
在摇椅上的娘娘!"
他没说错。我能在两排移动着的树影间的星空里看见她,但我想着
的不是他说的那位坐在摇椅上的仙后,而是梅琳达·穆尔斯。
"约翰,我看见了,"我说着拉拉他的胳膊,"不过你得坐下,好吗?"
他坐了下来,背抵着车头驾驶舱,眼睛却片刻未离夜空,脸上浮现出
不假思索的崇高幸福感。卡车车轮每转一圈,绿里就离我们越远,而约
翰·柯菲那似乎流不停的眼泪,至少在这时候停止了。
7
哈尔·穆尔斯的家在奇姆尼山中,有二十五英里的路程,可哈里·特
韦立格那辆又老又破的农用卡车却跑了一个多小时。我和约翰·柯菲坐
在后车厢里,身上裹着细心的哈里带来的毛毯,看上去像两个印第安人。
一路上真是让人惊魂不定。每一次拐弯、每一次颠簸、每一次下冲,还有
两次有卡车迎面开来时我们都觉得胆战心惊,我想,虽然每一个细节至今
仍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记忆中,但我依然没法真正描写出当时的感受。
那感觉主要是迷失感,深深的,可怕的迷失感,就像小孩子意识到自
己不知怎的走错了路,所有的路标都是陌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家了。我
和囚犯一起在外过夜,而且不是一般的囚犯,那囚犯被控谋杀了两个小女
孩,为此受到审判,被判了死刑。如果我们被人发现了,无论我是否相信
他的无辜都没有用处,我们自己都得进监狱,甚至可能包括狄恩·斯坦
顿。就因为一次糟糕的处决,就因为相信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体形巨大的
笨蛋能治好一位女士不治的脑瘤,我就把一生的工作和信仰都丢开了。
但是,看着约翰仰头凝视星空,我沮丧地意识到,我已不再相信那些东西
了,哪怕我曾经相信过。我的尿路感染现在似乎已是遥远的、无关紧要的
事情,就像那些艰难和痛苦,一旦过去了,就不再重要了(母亲曾说过,如
果女人真能记得生头胎时痛得多厉害,就决不会生第二个)。至于叮当先
生,情况难道不可能是我们错误判断了珀西对他伤害的严重程度?再说
约翰,他是真有某种催眠魔力的,至少这一点确实无疑,难道他就没有欺
骗我们,让我们以为看见了其实我们根本没看见的东西?还有哈尔·穆
尔斯的事。那天我贸然闯进他办公室时,我见到的是颤抖瘫软、眼泪汪汪
的老人。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真实的监狱长。我觉得,真正的监狱长,是
那个曾扭断那条要撕咬他的雪橇狗的前腿的那个人,是对我说无论谁负
责行刑都会把德拉克罗瓦烤死的那个人。难道我真以为哈尔·穆尔斯会
俯首帖耳站在一边,听任我们把被判杀害了两个女孩的死囚犯带到他家
里,去碰他的妻子吗?
一路上,我疑虑重重,就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干,想不通为什
么我会劝说其他人与我共谋,走上这趟疯狂的黑夜之旅,我也不相信我们
会不被发现而受到惩罚,我一点侥幸心理都没有。但是,我也没有试图去
叫停,虽然我本可以这么做,因为在到达穆尔斯的家之前,事情还不会发
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一定是有什么力量阻止了我,不让我敲着驾驶室
顶冲哈里大声喊叫,让他赶紧掉头回去。我觉得,那力量就是坐在我身边
的这个巨人发出的某种兴奋波。
想着想着,我们下了高速,拐进五号县级公路,又从五号公路上了奇
姆尼山路。大约十五分钟后,我看见星空下突然现出屋顶的轮廓,我们到
了。
哈里把车从两档变成低速(我觉得在整个旅程中,他只挂过一次全速
档)。引擎笨重地转动着,卡车全身一颤,好像它见了眼前的景象也感到
害怕似的。
哈里一下转上穆尔斯家铺着卵石的车道,摸索着把轰轰作响的卡车
停在监狱长那辆黑色别克后面。在我们眼前略偏右一点的地方,是一幢
外形十分齐整的房子,我觉得那建筑风格就是人们所谓的科得角①式。本
来,这种房子与我们山区也许会格格不入,但它却显得十分得体。此时,
月亮已经升起,今天凌晨的月亮显得略大一些,月光下,庭院清晰可见。
我发现,往日收拾得十分漂亮的庭院,现在似乎已无人照管。满地都是树
叶,没人清扫。在通常情况下,这是梅莉的活儿,但这个秋天梅莉一直未
能出来扫落叶,也许她再也看不到树叶飘落了。事实就是这样,可我却相
信这眼神呆滞的家伙能改变这一点,我真是疯了。
也许,我们还来得及拯救自己。我做出了要站起来的动作,身上蒙着
的毯子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我可以侧身出去,敲敲驾驶座边的窗,让哈里
赶紧掉头回去,以免……
约翰·柯菲的一只大手一把拽住我的前臂,把我拉回去坐下,那轻而
易举的程度,就像我拉一个学步儿童那样。"看,头儿,"他说着指指对面,
"有人起来了。"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觉得一沉,不仅是身体,更是心里。后面
的一扇窗内亮着一点灯火。很可能是梅琳达现在从早到晚都呆在那个房
间。现在她再也不能走下楼梯,出去清扫最近一场暴风雨后的落叶了。
他们肯定听见了卡车声,哈里·特韦立格这辆该死的法莫尔,又喘气
又放屁,排气管上连个小小的消声器都没有。算了,反正这些天穆尔斯夫
———————————
①科得角(Cape Cod),美国马萨诸塞州一濒临大西洋的小镇名。
妇恐怕也睡不踏实。
靠近屋子前部有盏灯亮了(厨房),接着,楼上的卧室、前厅、门廊的灯
先后亮起。看着直冲我们射来的灯光,我就像面对水泥墙站着,吸着最后
一支烟,看着行刑队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然而,即使那时候,我还是觉
得还有时间回头,直到法莫尔停止了不规则的轰鸣,车门嘎地打开,哈里
和布鲁托尔跳了下来,踩得卵石地面嘎吱直响。
约翰站起身,把我也拉了起来。在微暗的灯光下,他神情生动而热
切。为什么不呢?我记得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他干嘛不热切呢?他什么
都不知道。
布鲁托尔和哈里并肩站在卡车边,像两个站在风雨中的小孩,两人和
我一样,一脸恐惧,惶惑不安。这使我感觉更加糟糕。
约翰下了车。对他来说,这不过是跨一步,而不是一跳。我跟着下去
了,两腿僵硬,跌跌撞撞。要不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真得在卵石路
面跌个大马趴。
"这是个错误,"布鲁托尔倒吸着气,低声说道。他眼睛瞪得老大,满
是惊恐,"万能的上帝啊,保罗,我们是怎么想的?"
"太迟了,"说着我使劲一推柯菲的一边屁股,他顺从地走过去站在哈
里身边。接着,我抓起布鲁托尔的手肘,好像在约会似的,两人一起朝灯
光通亮的门廊走去,"让我来说话。明白吗?"
"明白,"布鲁托尔说,"现在这时候,我明白的就只有这件事了。"
我扭头看看,"哈里,和他一起呆在卡车边等我叫你,我准备好了才能
让穆尔斯看见他。"可是我根本准备不好,这一点我很明白。
布鲁托尔和我刚走到台阶前,前门猛地被拉开了,力量之大,几乎要
把门上的铜把手撞到边板上。哈尔·穆尔斯下穿蓝短裤,上套汗背心,一
头铁灰色头发乱蓬蓬的。他这人一生职涯中和成百上千人结下冤仇,对
此他十分明白。他右手紧攥着的枪,枪管特别长,枪口并不完全朝着地
面,那支枪就是被称为"本特林特种枪"的那种,平时经常搁在壁炉架上,
是他祖父的东西,而此刻,枪已上膛(明白了这一点,我更觉得体内一沉)。
"谁他妈的凌晨两点半到这里来啊?"他问道。我听不出他声音里有
任何的害怕。而且,他的颤抖也暂时停止了,举枪的手如磐石般坚定,"快
回答,不然……"枪筒渐渐抬了起来。
"别举枪,监狱长!"布鲁托尔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冲着拿枪的人。我
从未听见过他说话有这样的声音,就像是穆尔斯手上的颤抖不知怎么地
转移到他的喉咙里去了,"是我们!是保罗和我还有……是我们!"
他先出一步,门廊上的灯光完全照到了他的脸上。我也跟上一步。
哈尔·穆尔斯看看他,看看我,神情由坚定的愤怒变成了目瞪口呆,"你们
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问道,"不光是这半夜凌晨,你俩小子还当着班的。
我知道你们在当班,我办公室墙上贴着值班表。你们这到底是……,噢,
天呐。你们不是在恶作剧吧?还是要暴动?"他说着朝我俩的中间看过
去,眼神严厉了起来,"卡车那边还有谁?"
让我来说话。我刚才就是这样指示布鲁托尔的,可现在该说话了,我
却无法开口。那天下午上班路上,我仔细计划好了到这里后要说些什么,
而且还觉得要说的话不太过分。虽不能说是正常(这件事本来就没一点
正常),但也许十分接近正常,至少能让我们进门,给我们一个机会,给约
翰一个机会。可现在,我所有仔细准备好的话都被一阵咆哮弄得乱七八
糟。德尔被活活烤死,老鼠奄奄一息,嘟嘟在电伙计上扭着身体喊着他是
只烤熟的火鸡。各种念头,各种意象,就像被掸帚掸起的尘灰,在我头脑
里乱转。我相信世界上有善良存在,所有的善都从满心爱意的上帝那里
以各种方式流淌出来。但我相信也有另一股力量,它和我一生都在祈祷
的上帝一样真实,但它却故意让我们所有的善良动机毁于一旦。那不是
撒旦,我指的不是撒旦(尽管我同样相信他真的存在),而是某种制造岔子
的恶魔,喜欢恶作剧的蠢货,看到老头想点烟时烧到了自己,看到备受溺
爱的孩子把圣诞礼物放进嘴里噎死了自己时,他就会开怀大笑起来。这
一点,我想了有好多年了,从冷山监狱想到佐治亚松林,我相信,那天凌晨
这股力量就控制着我们,雾一般地到处打旋,试图阻止约翰·柯菲,不让
他接近梅琳达·穆尔斯。
"监狱长……哈尔……我……"任我想说什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再次抬起枪口,指着我和布鲁托尔之间的方向,并没有理睬我,血
丝满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偏偏哈里·特韦立格过来了,他多少是被那
大块头拖来的,大块头满脸迷人的蠢笑。
"柯菲,"穆尔斯开口了,"约翰·柯菲。"他猛吸口气,用尖利而有力
的声音高声喊道:"站住!别动,不然我开枪了!"
一个孱弱游丝似的女性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哈尔?你在外面干什
么?在和谁讲话,你这舔鸡巴的家伙?"
一瞬间,他朝那声音转身过去,脸上露出惶惑和绝望的神情。我说
了,就一刹那,但足够让我一把从他手里把那支长筒枪夺下来。可我却怎
么也抬不起手来,就像有杠铃绑在手腕上似的。我脑袋里好像满是静电
噪音嗡嗡作响,好像电闪雷鸣中依然试图进行广播的电台。我记得当时
的唯一感受就是惊惧,还有为哈尔感到隐隐的尴尬。
哈里和约翰·柯菲走到了台阶前。穆尔斯转身又举起了枪。后来他
说,是的,当时他真的想朝柯菲开枪;他怀疑我们都是监狱囚犯,而眼前不
管发生着什么,真正的幕后还躲在卡车后面,潜伏在阴暗处。他想不明白
我们怎么会被弄到他家门前的,但最有可能的是来复仇。
没等他开枪,哈里·特韦立格抢先走到柯菲前面,挡住了他大部分的
身体。柯菲并没有让他这么做,是他自己这么做的。
"别开枪,穆尔斯狱长!"他说道,"没事的!谁都没带枪,谁都不会伤
害谁,我们是来帮忙的!"
"帮忙?"穆尔斯浓眉紧锁,眼里闪着火光。我的视线一刻不敢离开那
支长枪上竖起的撞针。"帮什么?帮谁?"
老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像在回答这个问题似的,声音显得十分暴
躁,虽然吐字清晰,情绪却完全失去了控制,"狗娘养的,来抠我的臭水洞
吧!把你狗日的朋友也带进来!让他们都来抠啊!"
我看看布鲁托尔,内心深深一颤。我知道她会说脏话,知道是脑瘤害
她这么说的,可这样的话已经超过了脏话的限度,远远超过了。
"你们来干什么?"穆尔斯又问了一遍,口气中的坚定消退了许多,是
他妻子刚才那番叫喊造成的结果。"我不明白,是越狱暴动还是……"
约翰把哈里移到一边,就这样把他拎起来往边上一放,径自走上门
廊。他站在我和布鲁托尔中间,巨大的身体几乎要把我们朝两边挤下去,
差点没跌进梅莉最心爱的灌木丛中。穆尔斯抬起目光,就像在盯着高高
的树梢一样,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间,我觉得事态回到了正轨。那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