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重要。”她说,惊讶于自己凛然的腔调,不知这样尖锐的回答是怎么从自己发干的嘴唇里冒出来的。然后,突然之间,她想起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那天下午,同一只电话机上的留言信箱。她没能立刻听出它并不奇怪,那次他只说了三个字:“我再打。”“现在就说你是谁,不然我挂电话了。”

电话那头发出一声轻叹,听起来既疲惫又好脾气。“别对我这么凶,太太;我是想帮你,真的。”

丽赛想起斯科特最爱的片子“最后一场电影”里尘封的声音,想起汉克-威廉姆斯唱着“什锦菜”:衣着时髦,举止疯狂,我的天哟……她说:“我挂了,再见,祝你愉快。”不过,她没立刻把话筒从耳朵边移开,暂时没有。

“你可以叫我扎克,太太。这名字不差。可以了吧?”

“扎克什么?”

“扎克-麦库。”

“哼,那我就是伊丽莎白-泰勒。”

“你想要一个名字,我已经说了。”

她没挂。“你怎么会有这个号码的,扎克?”

“电话名录。”这么说这个号码确实登在黄页上—这就对了。可能吧。“现在你愿意听我说几句吗?”

“我在听。”她在听……手里抓着银锹……等待风儿转向。也许这是最重要的,因为某种变化正在到来。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告诉她这一点。

“太太,前一阵有位男士来找过你,想要看看你亡夫的遗稿—我很抱歉提到这个,我为你难过。”

丽赛对后半句话无动于衷。“斯科特死后很多人都来找过我,都想看他的遗稿。”她希望电话线那头的人察觉不出她的心跳多剧烈。“我跟他们说的都一样:或许我会给他们看”

“我说的人来自你亡夫的母校,太太。他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这些遗稿反正最后也会捐给那儿的。”

丽赛一时没有开口,心里琢磨着电话那头的人是如何说“亡夫”的—听起来像“芒夫”,仿佛斯科特是某种热带食品,现在已经被消化干净了。还有,他叫她“太太”时发音像“它它”。这人不是缅因州的,不是美国人,甚至不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至少按斯科特对“教育”的定义是如此。她猜想“扎克-麦库”没上过大学了。她又想到,风儿真的转向了,她不再恐惧。至少现在这一刻,她没有恐惧,只有愤怒。比愤怒还要强烈,是激愤。

她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低沉声音说:“伍德波迪。你指他,对不对?约瑟夫-伍德波迪。那个恶棍古版客。”

一小阵沉默,然后她的新朋友开了口:“我没听清你说什么,太太。”

一股怒气直冲上来,让丽赛感到快意。“我想你听得很清楚。约瑟夫-伍德波迪教授,古版客之王。他雇了你打电话来,想要威胁我……威胁我什么?拿钥匙打开我丈夫的书房门,好让他在里面翻遍斯科特的原稿,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这就是……这就是他想干的……”她想让自己平静,但很难。愤怒是苦涩的,但也有一丝甘美,她不想停下来。“直说吧,扎克。是或不是。是约瑟夫-伍德波迪教授雇了你吧?”

“这不关你的事,太太。”

丽赛没法回答,她气怔了,因为这种理直气壮的无耻。斯科特肯定会说……

(这不关你的事)

好厚一张脸皮!

“而且,没人雇我做任何事。”停顿。“我是说任何事。现在,太太。请你闭上嘴听我说。你在听吗?”她站在那儿,把话筒贴在耳边什么都没说,心里掂量着那句“你在听吗?”

“我能听见你喘气,所以我知道你在听。很好。如果我被雇了,太太,那就不是‘想要’怎么样,而是‘必须’怎么样了。你不知道我是谁,但这是你的麻烦,不是我的。这不是……不是吹牛。我不是‘想’怎样,我会做的。你得给这个人他要的东西,知道吗?然后他就会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电邮,告诉我‘一切顺利,我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在一定的时间之内他还没通知我,我会去找你,会弄伤你。我会弄伤一些你在初中毕业舞会时还不让男孩子碰的部位。”

在这段长长的像是宣言的讲话中,丽赛有几次闭上了眼睛。她能感到一颗颗滚烫的眼泪滑到了面颊上,不清楚那是因为愤怒抑或……

耻辱?有什么可耻辱的吗?是的,让一个陌生人这样跟自己说话就是一种耻辱,就如同进了一家新学校,第一天就被老师呵斥。

天杀的,斯科特说。你知道怎么做,宝宝。

她当然知道,在这样一种情势中,你要么“上劲”,要么不。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势,但答案仍然很明显。

“太太?听懂我刚才的话了吗?”

她知道自己想跟他说什么,但他可能不会懂。所以丽赛决定采取更简单的做法。

“扎克?”丽赛用很小的声音说。

“是的,太太。”他立刻也变得小声了。可能他认为这是一种彼此妥协的标志。

“能听到吗?”

“你的声音有点小,不过……能听到,太太。”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想像着那个说“它它”和“芒夫”的男人,想像他正紧攥着话筒贴到耳朵上、好听清她的话音。等这副画面清晰地呈现在她脑中之后,她用尽全力对着那只耳朵送出一声尖叫:“去你妈的!”

她把听筒使劲往电话机上一掼,震得听筒上的灰尘簌簌而落。

作品相关 第三章 丽赛和银锹3

3.

几乎刚一挂上,电话就又“叮铃”了起来,但丽赛没兴趣再和“扎克-麦库”先生说话。她怀疑自己和此人之间还有任何“对话”的机会,她指电视主持人常说的那种“对话”。她既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在答录机上听到他的声音,不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失去了耐心、接下来就要喊她“婊子”。她沿着电话线找到了那堆纸盒旁的插孔,把线往外一拨。电话一下子哑了,第三声铃响被半路掐断。至少这会儿不能再管“扎克-麦库”了,也许以后她会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但现在重要的是曼达,当然还有望眼欲穿的达拉。她现在就该回到厨房,拿上车钥匙……然后花两分钟把房子锁上—平时白天她是不经常锁门的。

锁上房门、谷仓门,还有书房门。

是的,尤其是书房。她恨不得像斯科特写书时一样,给这个需要强调的动作加上粗体。但是,说到这儿……

她发现自己又探头往那只箱子里看去。箱子的纸板还没阖上,一切一览无余。

艾克回家

斯科特-兰顿

她确实好奇—而且,毕竟这只会耽误她两秒钟。丽赛把银锹*在墙上,掀开了那撂纸的封面。下面,第二张纸上写着:

艾克去了个步姆回到了家,平安无事。

怖呜!完!

只有这些。

丽赛盯着纸,呆了将近一分钟,天知道,她还有急事要出门呢。又一层鸡皮疙瘩冒出来,不过这会儿她的感觉几乎是快活……哦,什么“几乎”,就是快活!一丝小小的、困惑的笑浮起在她嘴角。从她开始清理他的书房—从她开始扫除斯科特称为“记忆隐蔽所”的那些地方—她就感觉到他在身边,但从没有如此接近、如此真实。她把手伸进箱子里,抓出厚厚一撂稿纸,胸有成竹地往下一瞧。没错。下面是白纸。再把手里的那撂纸哗地一翻,也是白纸。在童年斯科特的词典里,“布姆”的意思是短途旅行,而“布呜”……嗯,这个要复杂一点,但在这样的上下文里,无疑是指“玩笑”或“恶作剧”。这部伪造的巨著就是斯科特-兰顿开的大玩笑。

另两个箱子里装的也是“布呜”吗?对面的壁橱和小储藏间里呢?这玩笑是不是布置得太精心了?如果是,那么他想捉弄的对象是谁?她?还是伍德波迪之类的古版客?很有可能是后者,斯科特喜欢逗弄那些“呆子”。可这个想法牵出了一种可怕的猜测,那就是:他可能预知自己来日无多,

(英年早逝)

却什么都没跟她说。问题是:即使他跟她说了,她会相信吗?她的第一个回答准是:不,我可不迷信。但是,她记得他满嘴鲜血像小丑般笑着的样子;她记得他有一次曾经怎样告诉她,太阳落山之后吃任何鲜果都不安全,还有在午夜和六点之前应当避免吃一切食物。在斯科特看来,“夜食”常常是有毒的,而且当他解说这一点的时候,听起来颇有道理。因为-

(嘘)

“我应该相信他的,随它去吧。”她嘟哝着,低下头,又一次闭上眼睛。她想阻挡泪水,泪水却根本没有冒出来。曾经因为“扎克-麦库”流泪的眼睛如今干得像石头。天杀的笨眼睛!

他书桌抽屉里和楼上文件柜里的稿纸显然不是布呜;这个丽赛清楚。有的是已发表的短篇的副本,有的是那些故事的不同版本。在斯科特称为“大家伙”的书桌里,她已经找出了三篇没完成的小说,还有一个看来已经完成的中篇—伍迪波迪该要流口水了吧。此外还有半打已经写完的短篇,不过斯科特好像根本没兴趣拿去发表,多数都显得很旧了,从打字机的字体就能看出来。她没资格判断哪些是垃圾、哪些是珍宝,不过她确信,研究兰顿的学者对任何一篇都会兴趣十足。可是这个……用斯科特的话说,这个“布呜”呢?

她伸手抓住了银锹的把手,抓得紧紧的。在一个突然显得疑云密布的世界里,它是一样真实的东西。她睁开眼睛,说:“斯科特,你是因为无聊呢?还是不想放过我?”

没有回答。当然。而她还有两位姐妹要照管。当然斯科特会理解她把东西往后面的暖炉上草草一堆,现在她可没时间了。

不管怎样,她决定带上锹。

她喜欢手里抓着它的感觉。

作品相关 第四章丽赛和血怖呜1

第四章丽赛和血怖呜

(一团恶蛊)

1.

通往阿曼达家的17号公路最近刚刚加宽和重新铺过,就算在17号公路和通往哈洛的迪普卡路的交叉口遇上减速灯,开到阿曼达家也不过一刻钟的事。丽赛一路上都在想着“怖呜”,她不愿意想,但没法控制—泛泛地想,也仔细地想起一个特别的怖呜:她所经历的第一个。那次不是玩笑。

“可是里斯本瀑布镇的小傻丫头还是不管不顾地嫁给了他,”她念叨着,笑了,把脚从油门上挪开。公路左边,耀眼的白色灯光下,一只派特自助售货机矗立在洁净的柏油路肩上—她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渴望,想要开过去、停下来,给自己弄上一盒香烟。一盒熟悉的柔和沙龙。还可以买点曼达喜欢的尼森甜圈,也许再给自己捎带上一包“好好”奶油卷。

“你这头号傻瓜,”她嘟囔着,边笑边敏捷地一踩油门。售货机被甩在了后面。车子向前飞奔而去,虽然余晖未散,她的车灯已经打开。她向后视镜里瞄了一眼,见那把蠢头蠢脑的银锹躺在后座上,于是又嘟囔了一句:“你这大傻瓜,瞧!”

就算她是傻瓜又怎么样?有什么可瞧的?

作品相关 第四章丽赛和血怖呜2

2

丽赛把车停在达拉的普锐斯后面,还没等走到阿曼达整洁的小屋门口,达拉已经踉踉跄跄跑了出来。

“谢谢上帝,你总算来了。”她说。看到达拉手上的血,丽赛又想起了怖呜,想起那个后来会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把手伸给她瞧,只是那东西已经不像一只手了。

“达拉,怎么”

“她又干了!那个疯婆娘又割她自己了!我只是去上个厕所……我让她在厨房里呆着喝点茶……我说,‘你没事吧,曼达,’……然后……”

“等等,”丽赛说,强迫自己至少语气镇定。她总是镇定(或故作镇定)的那个;她总是那个说“等等”或“也许没那么糟”的人。难道这不该是老大的义务吗?算了,老大是精神病时也许另当别论吧。

“哦,她死不了,不过真是一团糟。”达拉说着,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没错,现在我来了,你可以松一口气了,丽赛想。但你们任何人都从没想过,小丽赛自己也可能遇上麻烦,对不对?

达拉开始擤鼻子,两只鼻孔一前一后“吭”、“吭”两声,豪迈地把鼻涕甩到阿曼达前院昏暗的草坪上。“糟透了,也许你是对的,一个格林劳恩那样的地方才能解决问题……只要是私人的,就是说……是保密的……我真不知道……也许你能管得住她,也许你能,她听你的,她总是听你的,我是已经没辙了……”

“好了,达拉,”丽赛安抚着她。这时她发现:她并非真的需要香烟。烟是昨天的坏习惯。这习惯已经死了,就像两年前他丈夫倒在讲台上然后很快死在肯塔基医院里一样,怖呜,完了。现在她想要抓在手里的不是一只柔和沙龙,而是那只银锹的木柄。

有些安慰你甚至不用点火就能得到。

作品相关 第四章丽赛和血怖呜3

3

一个怖呜,丽赛!

打开阿曼达厨房里的电灯时,她又听见了这句话。她也看见了他正从克利夫斯磨坊镇公寓后面阴暗的草坪朝她走上来—可以疯狂、也可以勇敢的斯科特,某些时候既疯狂、又勇敢的斯科特。

而且不是一般的怖呜,一个血怖呜!

在那间她教会他插入、他教会她说“天杀的”、他们互相教会对方“等待风儿转向”的公寓后面,斯科特费力地从花香中走来—差不多是夏天了,花房就在下边,天窗开着好吸收夜晚的空气,各种花的味道混和在一起,分外浓烈。那个春末的夜晚,斯科特穿过那片醺人的香气,走到她站着等他的后门外的灯光里。她在生他的气,不过没那么厉害;其实她差不多是在勉强绷着脸了。无论如何,她以前并不是没在这儿等过人(虽然等他还是第一次),男友喝醉也不是头一回(包括他)。可是,哦,她看到他—

她得到的第一个血怖呜。

现在又是一个。阿曼达的厨房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迹(斯科特有时模仿着霍华德-柯赛尔的语调,管这叫“葡萄美酒”)。血污四溅在橱柜明快的浅黄塑料贴面和微波炉的玻璃门上,就连地板上也满是星星点点,甚至还有一只赫然的红脚印。一块浸满血水的毛巾躺在洗手池里。

丽赛看着,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她告诉自己这很自然,谁看见血都会这样。再说,她刚渡过了一个漫长而紧张的白天。别忘了,这类事情总是有点夸张,她一定是故意弄成这样的—阿曼达懂得如果制造戏剧效果。而且,你不是没见过更糟的,丽赛。比如说她割肚脐,还有斯科特在克利夫斯那次。OK?

“什么?”达拉问。

“我没说话。”丽赛答道。俩人站在门口,向她们可怜的姐姐望过去。阿曼达坐在厨房里一张同样贴着浅黄色贴面的桌子旁,垂着头,头发披散在脸前。

“你说了,你说‘OK’。”

“OK,我是说‘OK’了,”丽赛硬梆梆地答道。“老妈不是说吗:手里有钞票,嘴里就爱叨叨。”她确实有钱。感谢斯科特,她有2000万左右的财产,具体多少要看当天国库券和某些股票的行情。

不过,在一个血污四溅的厨房里,想起钱并不能让人感到多欣慰。曼达倒没用更脏的东西—大便—来糟蹋这块地方,丽赛猜她大概是没有想到。如果确实如此,那倒真是一种幸运。

“你把刀收走了么?”她低声问达拉。

“还用说吗?!”达拉不高兴地说,但同样压低了声音。“她用茶杯碎片干的,趁我上厕所。”

丽赛在脑子里描绘了一下那个场景,然后提醒自己要尽快去一趟沃尔玛买新杯子。最好能找到和橱柜贴面配套的黄色,不过真正重要的是材质:必须是塑料的、贴着“不易碎”的标签。

她在阿曼达身边跪下,去抓她的手。达拉说:“她割的,两只手。”

丽赛非常小心地把阿曼达的手拽起,翻过来,身子不由一抖。伤口的血已经开始凝固,但仍然让她的胃一阵阵痉挛。而且,它们没法不让她想起斯科特从阴影中走出来、伸着滴血的手掌的模样。他把那只手递给她,如同它是一件小礼物,为了喝醉酒和忘掉他们的约会表示歉意。他们居然还管那个金发人科尔叫“疯子”?

阿曼达从姆指根到小指根对角割开,一路切过健康线、爱情线,以及所有的纹路。丽赛可以理解她是怎么割第一只手的,但再用伤手去割另一只手呢?一定困难极了。但她居然做到了,然后还满厨房洒血,如同在蛋糕上撒糖霜—嘿,看看我!看看我!你们不是头号疯宝贝,我才是!曼达是头号疯宝贝!知道不!这一切不过是趁达拉上厕所放一下水的工夫。阿曼达呀阿曼达,你也真神了!

“达拉—这可不是创可贴和双氧水能解决的,得去急诊中心。”

“哦,见鬼。”达拉郁闷地说,然后又开始哭上了。

丽赛抬起头,阿曼达的脸几乎完全藏在乱发后面。“阿曼达。”她叫。

没反应,阿曼达一动不动。

“曼达。”

什么动静都没有。阿曼达像只布娃娃一样软软耷拉着脑袋。该死的查理-科利沃!丽赛心想。该死的法国佬科利沃!不过,当然,假若他不是“扳机豆”,也就不是阿曼达看上的那个人了。阿曼达的世界就是这样子。你盼着这种人不要出现,而且认为如果他们不出现就是一种奇迹。然而到头来,奇迹总是越来越懒得现身,直到永远偃旗息鼓。

“曼达兔兔。”

还是童年的爱称起了效果。阿曼达慢慢抬起头。丽赛看见的脸并不她想像中那么糟(阿曼达的嘴唇确实是红的,而且显然不是因为涂了密丝佛陀),那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孩子气的骄傲与调皮,似乎在说:“阿曼达给了你们点颜色看看”,下面就等着别人掉眼泪了。

“怖呜。”她低声道,丽赛-兰顿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冷。

作品相关 第四章丽赛和血怖呜4

4.

她们把她往起居室扶,阿曼达顺从地走在中间,然后坐进沙发里。丽赛和达拉又回到厨房门口,在那儿,她们既能看着她,又可以谈话而不被听到。

“她跟你说什么了,丽赛?你苍白得像个鬼。”

丽赛真希望达拉说她苍白得像张床单。她不喜欢听到鬼这个字,尤其是现在太阳已经下山了。很蠢,但确实如此。

“没什么,”她说。“哦,对了……她说‘噗’。她说‘噗,丽赛,我喷血了,你喜欢吧?’哦,达拉,我脸色差,说明觉得累的不只是你一个人。”

“要是咱们把她送到急诊中心,他们会怎么处理她?把她关在自杀监离室里,还是怎样?”

“可能会吧。”丽赛承认。现在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那个词,那个“怖呜”,在她身上产生了奇怪的效果,如同敲了她一记爆栗,或是让她闻了下嗅盐。当然它也吓着了她,不过……假如阿曼达真有事要告诉她,丽赛愿意知道是什么。她有一种感觉:所有在她身边发生的事,甚至包括“扎克-麦库”的电话,都存在着某种内在联系……是什么联系呢?斯科特的鬼魂?可笑。要不就是斯科特的血怖呜?

还是他的长人?那个长着没完没了的斑纹边的东西?

它并不存在,丽赛,它从未存在于他的幻想之外……只是已经强大到影响他身边亲近的人,强大到……比如说,让你天黑后吃水果就不自在,尽管你清楚这不过是他童年时的某种迷信—他一直没能完全摆脱掉。那个长人也是这样。你知道的,对不对?

她真的知道吗?那么为什么当她想到这些时,就有一层迷雾浸入她的头脑,把里面搅得一团糟?为什么那个心中的声音要告诉她禁声?

达拉迷惑地看着她。丽赛收起遐想,让自己回到现在的时间、现在的人、现在的问题上。这时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达拉看起来多累:嘴周围纹路密布,双眼下浮出黑圈。她用胳膊环起她姐姐的肩,那里瘦骨嶙峋,胸罩的肩带在深陷的锁骨窝和她的大拇指之间松松滑动,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丽赛还记得当年姐姐们在自己艳慕的目光里坐灰狗长途车出门的样子。如今阿曼达快六十了,达拉也离此不远。她们都已经变成了上岁数的灰狗,真的。

“可是,听我说,宝贝,”她告诉达拉,“他们管那个不叫‘自杀监离’。他们只叫‘观察’。”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这个的,不过没关系。“他们把人关24小时,我想。也许是48小时。”

“没有许可他们就能这么做吗?”

“我想不行吧,除非那人犯了罪,是警察把人带去。”

“也许你该给你的律师打个电话弄弄清楚。那个住蒙大纳的家伙。”

“是他的名字叫蒙大诺,他这会儿应该在家里。号码黄页上没有。我记在地址本上了,不过本子放在家。我想,要是咱们把她送到挪南巴的斯蒂芬纪念医院去,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挪南巴是当地人对隔壁牛津县的“挪威—南巴黎”镇的称呼,那一带,在一天的车程里,不乏“墨西哥”、“马德里”、“基列”、“中国”、“科林斯”这类名字带异国风的小镇。与波特兰和莱威斯顿的市立医院不同,斯蒂芬纪念医院是一个安静的去处。

“我想他们会给她包扎好,然后让咱们把她带回来,不会太麻烦的。”丽赛一顿。“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我们想带她回来,如果她愿意回来。我是说,我们不用撒谎或是编什么故事,对不对?要是他们问—肯定会问—我们就说实话。是的,她以前抑郁时也这么干过,不过很久才会发生一次。”

“五年可不算很久”

“什么事都是相对的,”丽赛说。“而且她可以解释说,和她好了几年的男朋友突然回到镇上,带了个崭新的太太,她受不了。”

“她要是不说怎么办?”

“她要是不说,达拉,我想他们可能会把她留至少24小时,当然是在我们同意的情况下。我是说,如果她还在失常状态,你真的想让她回来吗?”

达拉想了想,叹了口气,然后摇摇头。

“我想这主要看阿曼达,”丽赛说。“第一步是让她洗干净。我一个人就能帮她洗,如果只是洗。”

“好吧,”达拉说,把手指插进凌乱的头发里。“我想只能这样了。”她突然之间打了个大哈欠,嘴巴张得吓人,要是她的扁桃腺还没被割掉,这会儿一定已经跳了出来。丽赛又看了一眼达拉的黑眼圈,意识到自己真的应该早点来—只怪“扎克”的电话。

她又一次温和而有力地抓住达拉的胳膊。“琼斯太太不是今天给你打电话的,对吗?”

达拉瞪圆了眼。“不是,亲爱的,”她说。“是昨天,昨天傍晚。我过来了,尽量替她包扎好,然后陪她坐了差不多一宿。我没跟你说?”

“没。我以为都是今天的事。”

“傻丽赛。”达拉说,虚弱地笑着。

“你干嘛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不想麻烦你。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

“别胡说了,”丽赛说。每次达拉或康蒂(甚至包括乔多萨,在电话里)跟她唠叨这些,都会让她很受伤。她知道这没道理,但她就是这种感觉。“不过是斯科特的钱。”

“不,丽赛。是你。总是你。”达拉停了一秒,然后摇摇头。“算了。关键是,我以为一个人就能应付,我错了。”

丽赛亲了亲她姐姐的脸颊,抱了她一下,然后走到阿曼达身边,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作品相关 第四章丽赛和血怖呜5

5.

“曼达。”没有动静。

“曼达兔兔?”天杀的,上次管用来着。

是的,阿曼达抬起了头。“你,要,干嘛?”

“我们得送你去医院,曼达兔兔。”

“我,不,想,去。”

在简短而断续的句子中间,丽赛点着头,开始解阿曼达那件满是血点的外衣的钮扣。“我知道,不过你可怜的巴掌需要包扎,我和达拉弄不好。现在的问题是,你是想回家,还是在挪南巴的医院过夜?你要是愿意回来,我就陪你睡。”也许我们可以讨论怖呜和血怖呜。“你觉得怎么样,曼达?你是想回来,还是想在医院呆一呆?”

“想,回,来。”丽赛扳着阿曼达的脚往上抬,好帮她把裤子脱下来,阿曼达很配合地站起身,不过目光似乎在研究房间里的灯具。如果这不是医生所说的“不完全紧张症”,那一切真是太好了。这时阿曼达的下一句话冒出来,开始像个活人而不是机器,丽赛一下子轻松了好多。“我们要……出去的话……干嘛脱我衣服?”

“因为你得冲个澡,”丽赛边答边拉着她朝浴室走。“你还得换一下衣服。这些……脏了。”她回头一看,达拉正在拾地上的衣服和裤子。阿曼达自己乖乖地朝浴室走去,丽赛的心突然一紧。不是因为看到阿曼达伤痕累累的身体,而是看到她那条白色平脚短裤。这么多年阿曼达一直穿男式内裤,它们适合她瘦削的身材,看起来甚至很性感。今晚,裤子右后侧渗出一片脏脏的红褐色。

哦曼达,丽赛想。哦亲爱的。

她走进了浴室,一身照X光的打扮:胸罩、短裤,还有白袜子。丽赛一转身,达拉还站在原地。一下子,过去的那些岁月,甚至包括迪布什尔家嘈杂的吵闹声,似乎都回到了眼前。丽赛回过身,跟着她曾经的“曼达兔兔姐”进了浴室。阿曼达正站在浴垫上,垂着头,耷拉着双手,等着人来替她脱掉剩下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