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女生离开了丽赛的视野,她又能看到戴什美和她丈夫了,丽赛看见英语系教师的头昴着,全身僵硬。一切发生在一瞬间。丽赛看到了戴什美看到的东西:金发人正拿枪瞄准他的丈夫(后来知道,那是一只韩国造“史密斯女士”22手枪,用37美元从纳什维尔南部的一次家庭旧货拍卖会上买来的)。斯科特总算看到了危险,停下脚步。在丽赛的时间里,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非常慢。她倒没有看到子弹是如何飞出枪口的—至少没有看得太清楚—但她听到斯科特拖长的声音:“有话好说,孩子,好吗?”一句话似乎回荡了十秒甚至十五秒。然后,她就看到手枪的镀镊枪口处绽出一朵不对称的黄白色小火花。她听到“噗”的一声—那声音没什么特别,不过如同一个人用手拍开气鼓鼓的午餐纸袋—然后就看到戴什美,那个南方小鸡杂,像兔子一样蹿向左边;而斯科特向后一仰,同时下巴向空中一戳。动作组合得奇特而优雅,如同练好的舞步。一个黑洞出现在他夏装的右胸上。“孩子,你只是一时冲动,”他用拖长的声音说,但即使在丽赛时间里,她也能听出:每吐出一个字,他的声音就变细一些,直到听起来像是实习宇航员在模拟太空舱里说话。丽赛觉得他不知道自己中弹了,她也几乎以为他没事。他的外套像门扇一样敞开,他伸出手,做出“停下”的手势,她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两件事。一是他外套里面的衬衫变成了红色;二是她终于开始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我得让钟声停下,”吉德-阿兰-科尔无比清晰地说。“为了小苍兰花,我得让这些声音停下。”丽赛突然肯定地意识到,一旦斯科特死了,一旦破坏完成,金发人要么会自杀,要么会假装自杀。不过,时间紧迫,他得先把这件事搞定—把作家处理掉。金发人微一转腕,让冒着烟的“史密斯女士”枪管对住斯科特的左胸;在丽赛时间里,那动作缓慢安详。他已经击中了肺部,现在该是心脏了。丽赛知道,她不能允许它发生。如果说她丈夫还有一线机会,就绝不能让这个该死的蠢货再伤到他一点皮毛。

如同在反驳她,吉德-阿兰-科尔说,“你不完蛋,钟声就没个完。你得为这些呱噪声负责,老家伙。你该死,你这猴崽子,现在你是我的了!”

这番话是他说过的最有逻辑的一段,而它刚好给了丽赛足够的时间,让她抄起银锹—她的身体知道要做什么,她的双手已经在40英寸的把手上端找稳了位置—然后,她就把锹挥了出去。接下来是寂静。如果这是一场马球赛,液晶公告牌上一定已经闪出了“拿好票等待照相”的信息。但当竞赛发生在一个持枪的男人和一个拿锹的女人之间时,照相就可以免了。在被放慢了的丽赛时间里,她看到银锹击中了手枪,就在火花再次闪现的一瞬把它打得飞上了天(这个过程她只看到了一部分,因为枪口一度被锹挡住)。她看到银锹继续向前向上飞,同时第二颗枪弹射入了炎热的八月天空,没有伤到人。她看到手枪飞起来,心说:“谢天谢地!我真打中了!”这时,锹已经继续飞到金发人面前,先是被他的手一挡(三根细长的手指会骨折),然后重重地拍在脸上,打破了鼻子,砸坏了右颧骨和瞪着的右眼周围瘦骨嶙峋的眼眶。一个带铜指套的黑手党也不可能干得更漂亮了。

而现在—仍旧是在放慢的丽赛时间里—斯蒂芬-昆士兰获奖照片中的各个元素正在汇集。

S-赫弗南上尉只比丽赛晚一两秒发现情况,但他也有碍事的人要摆脱—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脸青春痘、身穿肥大的百慕大短裤和印有斯科特-兰顿笑脸T恤衫的小伙子。赫弗南上尉用肌肉发达的肩膀撞开了他。

这时金发人已经摔倒在地(摔出了即将拍摄的照片的边界),一只眼茫然地瞪着,另一只眼血流如注。血也从鼻子下面的洞里涌出来,它要重新担负起嘴巴的职能恐怕要过一些时日了。赫弗南完全错过了击倒金发人的过程。

罗杰-戴什美可能是想起他该扮演的角色是仪式主人,而不是一只上了岁数的大号兔巴哥,这时转过身,准备跑回他的被保护人爱丁顿和倒霉的嘉宾兰顿身边,刚巧赶上把一只带着惊恐表情的模糊的脸送进照片背景里。

这时,斯科特-兰顿踉跄着走出了得奖照片。他好像不在乎天有多热,朝着停车场以及带空调的英语系教学楼飞快走去,步伐敏捷得惊人—至少一开始如此,人群中的一大部分跟着他,其中多数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丽赛怒火中烧,但也不觉得意外。毕竟,有多少人能看清金发人手中那只小小的手枪?有多少人能听出那个像拍纸袋一样的声音是枪响?他们可能把斯科特外衣上的洞当成铲土时弄上的泥点,而浸透了鲜血的衬衫还被挡在外衣里面。现在,他每吸一口气,肺部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哨声,但有几个人能听得到呢?不,人们注意的是她—至少一部分人在注意—这只精神错乱的小母鸡刚刚莫名其妙地用锹打了别人的脸。很多人甚至在笑,仿佛觉得这只是斯科特-兰顿带来的表演的一部分,正好供他们取乐。哦,去他们的,去他的混蛋戴什美,去他的胸挂猪奶子、慢手慢脚的混蛋校警。现在她关心的只有斯科特。借着眼睛的余光,她把锹向右方一塞,爱丁顿,他们的临时传记作家,接住了它。或者也可能是锹撞上了他的鼻子。然后,丽赛就继续用她可怕的慢动作跑向她丈夫,而后者的敏捷已经在接近烤炉般的停车场时蒸发得一干二净。在她身后,托尼-爱丁顿正注视着手里的银锹,好像拿不准它是一只贝壳,一个雷达探测器,还是什么重要文物。S-赫弗南上尉朝他走过来,错误地认定他就是今天的英雄。丽赛是直到18年后看到昆士兰的照片才知道这一点,不过,即使她当场就知道了,她也不会在意;当时她的全部心神都在她丈夫身上。斯科特已经在停车场上倒下去,用手和膝盖撑着地。她试着摆脱丽赛时间、跑快一点。昆士兰就是这时候按下了那张得奖照片的快门,在照片右上角捕捉进她的半只鞋子,这个他当时没有注意,以后也永远不会注意的。

作品相关 第二章 丽赛与疯子4

4.

普利策奖获得者,22岁就发表首部小说的天才作家,倒下了。斯科特-兰顿,倒下了。

丽赛费尽力气想从这种胶着的时间状态里摆脱出来,她好像被粘牢在里面,简直让她发疯。她必须跳出来,因为如果她不在人群包围他之前赶到他身边,他们就很可能杀死他,用他们的关心,用让人窒息的爱护。

他受伤了,有人喊。

她也在自己头脑中尖叫

(上劲,现在就给我上劲)

总算做到了。裹着她的那层浆糊消失了。突然之间她向前蹿去,全世界充满了噪声、热气、汗水和横冲直撞的身体。但她庆幸这个世界的速度是正常的,她甚至用左手飞快地把卡进臀沟的内裤揪了出来,至少在这荒谬的一天里,有一个错误已经得到了纠正。

一个穿无袖连衣裙、肩部飘着大蝴蝶结的女生挡住了去路,丽赛一矮身从她侧面挤过去。她的膝盖蹭破了,她是过了很久之后在医院里才意识到。事实上,是一位好心的护士发现的,护士给伤口涂了些药膏,药膏清凉、很有抚慰作用,她吸着气叫了出来,一下子舒服了许多。但那是之后的事。现在,她只盼着停车场上只剩她和斯科特两个人—这块如同舞厅地板一样闪闪发光的黑黄柏油地面,至少有130度,说不定有150。她的脑子里浮现出老奶奶在一只老黑铁平底锅里煎蛋的画面,但她努力把它甩开去。

斯科特正看着她。

他向上瞪着,现在他的脸已经变得像蜡一样苍白,只剩下两只乌青的眼圈托在褐色眼珠下面,大股的鲜血开始从右嘴角涌出,沿着下颌一路往下流。

“丽赛!”微弱的、嗬嗬透风的、如同来自太空舱的声音。“那家伙真打中我了?”

“别说话。”她把一只手放到他胸口上。他的衬衫,哦,老天啊,已经浸满了血。她能感到衬衫下的心脏跳得又轻又急;那简直不是人类的心跳,是小鸟的。“鸽子脉,”她想着,就在这时那位肩飘蝴蝶结的女生倒下来压在她身上。丽赛几乎倒在斯科特身上,但她本能地变成盾牌,独自用后背承担了女孩的重量和冲力。(“嘿!妈的!要命!”吓了一跳的女孩叫着。)只是一秒种,那重量就滑开了。丽赛看到女孩在继续摔下去时扎煞着双手保护自己,年轻人的条件反射,真是棒!丽赛心想,仿佛自己已经七老八十,而不是刚刚31。女孩的自我保护颇为成功,摔得不重,但她马上就“哦,哦,哦!”地叫起来,那是沥青路面烫疼了她的皮肤。

“丽赛。”斯科特小声唤着,哦,上帝,他吸气的时候发出那种尖尖的哨声,如同风被吸进烟囱。

“谁推我来着?”带蝴蝶结的女孩喊。她坐在地上,头发从半散的马尾辫里披下来挡住了眼睛,她哭了,因为惊吓、疼痛,也因为丢脸。

丽赛把脸凑近斯科特。她的热度吓着了她,她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惜。他很烫,却在发着抖。她笨拙地用一只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是的,你中弹了。所以,别说话了,别费力—”

“我好热。”他说,开始更厉害地颤抖。接下来会怎样?抽搐?他的淡褐色眼睛向上瞪视着她的蓝色眼睛。血从他的嘴角汩汩冒出来。她能闻到一股腥气。他的衬衫连领子都染红了。“这回他的茶水疗法不管用了。”她心想,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这回有太多的血,多得见鬼。“真热,丽赛,请给我点冰。”

“好的,”她说,把她的外套塞到他脑袋下面。“好的,斯科特。”谢天谢地他穿了外套。她心想,然后冒出个主意。她抓住那个还盘腿坐在地上抽泣的女孩的胳膊。“你叫什么?”

女孩圆睁眼睛,如同面前是个疯子,但还是回答了问题。“丽莎-莱克。”

又一个丽莎,世界真是小啊,丽赛想着,但没说出来。她说的是:“我丈夫中了枪,丽莎。你能不能去……”她想不起那栋建筑的名字了,只记得它的用途。“去英语系叫辆救护车?打911-”

“女士?兰顿太太?”这回是带猪奶子皮带的校警。他已经从人群中一路挤过来,肥壮的手肘帮了他大忙。他在她身边蹲下,膝盖“咔”地一响。比金头发开枪动静还大,丽赛心想。他手上抓着只对讲机,开始和丽赛说话,一字一顿地,像是要安抚一个六神无主的小孩。“我已经叫了校医院的人,兰顿太太。他们马上把救护车开过来,送您丈夫到纳什维尔医院。您听到我的话吗?”

她听到了,她感激他。(在丽赛看来,这位校警已经将功补过,而且功劳大大超出了过失。)她对斯科特的心疼有多切,对校警的感激就有多深。这会儿,斯科特躺在热得快要熔化的沥青地上,像精神失常的狗一样抽动着。她点着头,擦掉一串眼泪。这只是在她护送斯科特回到家之前将要抛洒的无数泪水中的先头部队—这次他们回家将不再坐达美航空的班机,而是乘私人飞机,机上有私人护士,还有一辆救护车和另一名私人护士在波特兰直升机场的民用停机坪上恭候。现在,她转过头,对莱克小姑娘说:“他在发高烧—有冰吗,亲爱的?你能想想哪儿能弄到冰吗?哪儿有?”

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报太大希望,所以,当丽莎-莱克立即点起头时,她倒有些懵了。“那边就有个快餐吧,有可乐机。”姑娘指向尼尔森楼的方向,人群却遮住了丽赛的视线。丽赛能看到的只是一片丛林,由密层层的人腿组成,有的腿毛丰盛,有的光洁滑嫩,有的黝黑健美,有的斑斑点点。她意识到人们正不断地围拢过来,而她和倒下的丈夫周围只剩下一小块长圆形的空间,如同一只放大的维生素片或感冒胶囊。她能感受到人群的惊恐。是不是有一个词形容这种情况的?“广场恐惧症”还是什么?斯科特一定知道。

“那就请你帮忙拿点冰来吧,”丽赛说。“要快。”然后她转向校警,看起来他正在给斯科特测脉搏—瞎耽误工夫,丽赛想。现在是人命攸关的时候。“你能让他们往后退吗?”她问。几乎是在乞求。“这么热,而且—”

她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一跃而起,高叫着:“往后退!让这姑娘过去!往后退,让这姑娘过去!让他透点气,大家往后退!”

人群慢吞吞地向后退去……在丽赛看来一幅很不情愿的样子。她觉得,他们一定是不想错过流血的场面。

热气从地面往上蒸。她盼着能适应它,就像冲澡时适应有点烫的水一样,但不管用。她竖起耳朵捕捉救护车驶近时的呼啸声,也没听到。然后她听到了什么。那是斯科特,在叫她的名字,声音嗄哑。同时,他猛地一抽,就贴着她的身体,贴着她汗水浸透的小吊带衫(这会儿她的胸罩硬硬地顶着吊带衫,如同两个多余的肿块)。她低下头,看到一个完全不想看到的景象。斯科特在笑。血已经给他的嘴唇挂上了厚厚一层红浆,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让他像个咧着嘴的小丑。没人喜欢半夜遇到小丑,一句话冒到她脑子里,她暗暗奇怪出自何处。后来,是在一个漫长而几乎无眠的夜晚,当她听着纳什维尔的群狗在八月的月亮下嚎叫时,她才想起来,这是斯科特第三本小说里的警句—那是他唯一一本让她和评论界共同讨厌的书,也是让他们发家的一本,《空魔》。

斯科特继续抽搐。在乌青的眼眶里,他的眸子依然明亮。他有话要说,她不情愿地俯下身去听。他半口半口地喘,每次吸进几丝空气。喉咙在这个过程中呼呼作响,让人害怕。离得越近,血的气味就越刺鼻—肮脏的、某种矿石的味道。

这是死亡。这是死亡的气味。

如同附合丽赛的想法,斯科特说:“它很近了,宝宝。我看不见它,不过我……”又是一口长长的、尖声呼啸的吸气。“我听见它在吃东西,还在呼噜。”说话时,那个丑陋的、小丑的笑一直挂在他脸上。

“斯科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抓住她衣服的手还剩下几分力气。她的皮肉也被他揪得生疼—过后,当她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脱下吊带衫时,她会看到一块青紫的淤血,一个真正的爱人的印记。

“你……”尖声吸气。“懂……”又是尖声吸气,更深。他还在笑,仿佛他们俩分享着一个可怕的秘密。一个紫色的秘密,淤血的颜色。某种花的颜色,它们生长在……

(嘘,丽赛,嘘)

是的,生长在某个山坡上。“你……懂的……所以别……侮辱我的……智力。”还是尖声吸气。“还有你的智力。”

她想她是知道一点。那个长人,按他的说法。或是那个长着没完没了的斑纹边的东西。她曾经有一次想在字典里找一找“斑纹”的确切解释,但又忘记了—忘记是一项本事。她和斯科特结合这么多年来,她把这项本事磨练得越来越纯熟是不无理由的。但是,她想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是的。

他放弃了,或仅仅是失去了继续说话的力量。丽赛向后仰了仰—只一点点。他的眼珠从乌黑深陷的眼窝里看向她,它们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明亮,但她也看到其中的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阴沉的快乐(这是最令她恐惧的)。还是用很低的声音—或许他只有这么大力气,也或许她只听得到这么点声音—斯科特说:“听着,小丽赛。我告诉你它四处张望时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斯科特,不—你不能再说了。”

他不管,尖声吸进又一口气,把湿漉漉的红色嘴唇撮成一个紧凑的O形,发出一种低沉的、极度恶心的嘶嗥。气流带着一股细细的血柱,从他紧涩的喉咙里喷出,射入炎热的空气。一个女孩看到,尖叫起来。这会儿,人们不用校警发话就自动往后退了,形成一个周长至少4英尺的圆圈,把丽赛、斯科特和赫弗南上尉围在当中。

幸好,那声音不算长。斯科特咳嗽起来,胸部一起一伏,伤口有节奏地挤出更多血液,他用一只手指示意丽赛再凑近前来。她俯下身,手掌撑在灼热的地面上。他深陷的眼球,还有垂死的笑,让她屏住呼吸。

他转过头去,把一口半凝固的血块吐到灼热的柏油地面上,然后回头对着丽赛。“我要……还是这么说吧,”他小声说。“它会来的。你就能……摆脱我……没完没了的……唠叨。”

她明白他的意思,而且有那么一刻(因为他肯定的眼神)她也相信确实如此。他会再发出那种声音,只稍大一点,而在另外某个世界上,那个长人,那个无眠黑夜之王,就会转过它可怕的饥饿的头。在这个世界上,只消再过一会儿,斯科特-兰顿将发着抖死在地上。死亡证明书上会写些体面的话,但她知道:是那黑暗的东西终于看见了他,跑过来把他生呑了。

所以,现在,他们要说些以后再也不会说的话,既不会对别人说也不会自己说。太可怕。每桩婚姻都有两只心脏,一只明亮一只黑暗。这就是他们的黑暗心脏,那个疯狂而真实的秘密。在烤人的地面上,她向他*得更近,确认他正在死去,然而她却决心留住他(只要她能)。如果这意味着替他和长人战斗—她没有武器,或许只能用指甲—她也会的。

“好吧……丽赛?”又是那个狡黠、肮脏、恐怖的笑。

“你……说……什么?”她俯得更低,俯身到那片令人发抖的甜腥的血味里,直到能闻见他早上用过的佩乐洗发水和须泡的最后一缕余香,直到她的嘴唇触到他的耳朵。她轻声说:“安静,斯科特。听我一次,安静。”

当她抬起头来再看他时,他的眼神变了。力量消失了。他变得委顿,也许这倒好,因为他的面相又庄重起来。“丽赛……?”

他只能逼出一点低低的声音。她直盯着他的眼睛,仍然用很轻的声音说:“别再管那天杀的东西了,它会消失的。”她差点加上一句以后再管它好了,但发觉毫无意义—这会儿,斯科特能为自己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要死。她说的是:“再也别发出那种声音了。”

他舔了舔嘴唇,一只鲜红的舌头翻出来,让她一阵恶心,但她并没转开身。她得呆在这里,直到救护车把他拖走,或是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在这片焦灼的地面上,在距离他的最后一次精彩表演一百码之处;如果她能承受得住后一种情况,她想,她就能承受住这世界上的一切了。

“好热,”他说。“要是能有块冰,舔舔多好……”

“马上来,去拿了。”丽赛说,不知自己是否在瞎许诺,但也根本不在乎。至少她听到救护车由远而近的呼啸声。这才重要。

这时,简直是奇迹。肩缠蝴蝶结的女生正挤过人群,手中新添了一些嚓嚓作响的东西。她喘得就像刚赛完跑,汗水沿着脸颊和脖子往下直流,但手中抓着两只大大的纸杯。“可乐洒了一半,”她说,回头对身后的人群投去愤怒的一瞥,“不过冰还好,冰没有—”然后她双眼向上一插,软软地踉跄了两步向后倒去。校警—愿上帝好好保佑这位戴猪奶子的好人—扶住了她,接过一只杯子,把它递给丽赛,然后强迫另一位丽莎把手里那杯可乐喝掉。丽赛-兰顿没有注意到这些。后来,在回想这一切时,她才知道自己当时多么心无旁骛。她想的只是:“如果她要晕倒,别让她再栽在我头上了,好警官。”然后她就转向了斯科特。

他更加厉害地抖着,眼珠开始发浑,盯住她的视线也渐渐模糊。但是,他仍然在费力地挤出几个字:“丽赛……真热……冰……”

“有冰了,斯科特。现在你能不能闭一下你永远闭不上的嘴?”“一个向北飞,一只向南飞,”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然后就听从了她。也许他把想说的都说完了—对于斯科特-兰顿来说这还是第一次。

丽赛把手指伸到杯底,可乐被挤了上来,溅出杯沿。冰冷先是让她感到刺痛,然后就感觉好极了。她捞起一小把冰块,心里想着这是多么搞笑:她和斯科特每次开车出去,停在高速公路边的休息站,如果她要从饮料机上买喝的,而机器卖的又是杯装的、而不是罐装或瓶装的汽水,她肯定会在付款时使劲敲敲“不加冰”的按钮,敲得理直气壮—别人可能会让邪恶的饮料公司占个便宜,把半杯冰块搀进半杯汽水里卖给他们,但戴夫-迪布什尔家的丽莎姑娘可不干。丹蒂老奶奶怎么说的来着?“别想占我一根草毛儿的便宜!”但现在她盼着被占便宜,盼着杯子里冰再多些、可乐再少些……

“斯科特,这儿。冰。”

此刻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但嘴张着。她开始用手里的冰擦拭他的嘴唇,然后又把一些碎冰碴洒在他满是血的舌头上,他的抽搐忽然停止了。上帝啊,真是神奇。她用又湿又冰的手撮着他的右脸,他的左脸,然后是他的前额,可乐颜色的水滴钻进他的眉毛,又沿着鼻翼滑下去。

“哦,丽赛,这是天堂,”他说,尽管还在发抖,但声音正常多了。救护车已经停在人群的左侧,警笛不甘心地继续咆哮着。几秒钟之后,她听到一个男声在不耐烦地高喊:“是医护人员!让我们过去!是医护人员!喂,大伙让我们过去,要救人呐,快点!”

戴什美,那个南方小鸡杂,选在这个时候跳进丽赛的耳膜。想到刚才他一溜烟逃跑的情形,他这会儿的关切语调让她咬牙切齿。“他怎么样了,亲爱的?”

她眼皮也不抬地答道:“争取活着。”

作品相关 第二章 丽赛与疯子5

5.

“争取活着”,她念叨着,手掌摩挲着《田大纳什维尔年刊》的光滑封面,摩挲着斯科特单脚踏锹的照片。她啪地一声把书合上,把它扔回那条书蛇灰尘仆仆的脊背上。她对于照片和回忆的胃口在一天之中已经得到了过分的满足。她的右眼角开始讨厌地抽搐。她想吃点药,不是不管事的泰诺林,而是几片他丈夫叫做“头脑炸弹”的伊克赛锭,只要过期不太久就行。

然后她得在他们的卧室躺一下,直到把这阵子头疼熬过去,甚至可以睡一会儿。

我还把它当成“我们的卧室”,她想着,走向通往下层谷仓的楼梯,楼下其实早就不是谷仓了,而是分隔成几间的储藏室……不过,依然可以闻到干草、绳子和机油的味道,那种年深日久难以消退的农家气味。还想着“我们”,都两年了。

那又怎么样呢?有什么关系?

她耸耸肩。“没啥关系,我想。”

她不懂自己怎么会像醉鬼一样瞎嘟囔。她想,是刚才那些如临其境的回忆让她太过疲惫和紧张了。幸好有一点:书蛇里其它的书不会再有这样刺激的照片了,斯科特只中过一次枪,而且其它那些大学也不会给他寄什么-

(嘘!打住!)

“这就对了,”她走下楼梯,没有仔细去想她需要打住的是什么。

(斯科特呀斯科特)

她的头晕晕的,全身被汗湿透,如同刚刚从一场事故中逃生、心神未定的样子。“行了吧,适可而止。”

这时,如同被她的话音所激发,一只电话在她右方一扇紧闭着的木门后响了起来。丽赛停住步子,站在谷仓主楼梯下的通道里。那扇门后曾经是一个可以容纳三匹马的马厩。现在上面只是挂了只小牌子,写着“高压危险!”那是丽赛的主意,一个玩笑。她曾经想过在这儿弄一个工作室,她可以在里面记些笔记,处理每月的帐单(他们雇了—现在她还雇着—一位全职的资金经理,但他远在纽约,总不能指望他来核对她在山顶食杂店购物的小票。)她刚刚搬进一张桌子、电话、传真机,外加几只文件柜……但就在那时斯科特死了。那之后她进过这间屋么?进过一次,她记得。是今年初春。三月底,地上还铺着一层残雪,她来清空电话留言机。电话显示屏上的留言数字是21。第1到第17条、第19到第21条都是推销东西的,斯科特所谓的“跳蚤电话”。第18条(丽赛一点也不惊讶)来自阿曼达。“就是想试试你给这倒霉玩意儿设好留言功能没有,”她说。“斯科特死前你把这个号码给的我、达拉和康蒂。”停顿。“我想你是设好了。”停顿。“把它设好吧,我是说。”停顿,然后,突然急急地说:“可是语音信息和‘哔’之间间隔好长,真是的,你的留言一定快满了,小丽赛,你得查查这倒霉玩意儿啊,万一有人给你送东西什么的。”停顿。“好吧……再见。”

现在,站在工作室紧闭的门外,感觉着右眼角和心跳同步的抽搐,她听着电话铃响了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响到一半,电话咔哒一声,接着是她自己的声音,告诉对方这里是7275932。没有假意应承回电,甚至没有邀请对方在阿曼达所谓的“哔”声后留言。不管它,重点是什么呢?谁会为了找她把电话打到这里?斯科特一死,这里的马达就停转了。留下的只是里斯本瀑布镇的小姑娘丽赛-迪布什尔,如今的寡妇丽赛。小丽赛住在一个对她来说太大的房子里,写写采购单,不是小说。

语音提示和“哔”声之间的空档真长,她想磁带一定已经录满了。即便没满,打电话的人一定也会等得烦了、挂掉。隔着门,她能听到的将是自动语音信息中最烦人的一种,一个女人告诉你(确切地说,是呵斥你):“如果您想来电,请挂机,再拨总机!”她没有加上句“讨厌”或“神经病”,但丽赛总是能体会到这层含义,斯科特叫它“潜台词”。

然而,她听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只说了三个字。她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冷战。“我再打,”他说。

咔的一声。

沉默。

作品相关 第二章 丽赛与疯子6

6.

这是一个好得多的现在,她想,但知道这既不是过去也不是现在;这只是个梦。她躺在卧室的大双人床上,在缓缓转动的电扇之下;虽然消化了从浴室小柜子里翻出的斯科特药品存货里的两片伊克赛锭(到期日:07年10月)和里面含有的130毫克咖啡因,她还是睡着了。如果她还怀疑这点,只消看看自己在哪儿—纳什维尔医院三层的重症护理病房—以及独特的交通方式:她又一次乘着印有“匹氏优质面粉”的大棉布飞来飞去。她再次高兴地看到,这块家常魔毯的四角如同上次一样打了手帕结。她坐在上面,胳膊抱在胸下。她飞得离天花板好近,当“匹氏优质面粉”扫到屋顶上缓缓转动的电扇时(在梦中医院的电扇都和她卧室里的很像),她只得躺平身子,以免被扇叶打到。涂了漆的木头扇叶转得矜持而庄严,发出“倏,倏,倏”的声音。在她下方,护士穿着胶底鞋来来去去。有的人穿着后来成为主流的彩色护士服,但多数人还是白裙白袜白帽,那帽子总是让丽赛联想到鼓鼓的卷心菜饭团。两名医生—她想他们一定是医生,尽管其中一位还没到长胡子的年龄—站在自动饮水机前聊天。磁砖墙是清凉的绿色。白天的热气似乎无法侵入这里。她猜这里除了电扇还有空调,只是听不到空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