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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知道。
“放在我能上劲的地方。”她嘟囔着,用手摩挲着脸,微微一笑。
这就对了,宝宝,她的亡夫表示同意。该上就上。
正文 第三章 丽赛和银锹1
(等待风儿转向)
1.
她一直没能完工的工作室对面的几间储藏间曾经是一些又黑又霉的所在。在兰顿一家搬到糖顶山农场来之前,那个地方堆满了工具、绳索,还有农机零件。最大的一个隔栏原来养着鸡,后来虽然由专业保洁公司彻底清扫了,又用碱水上上下下洗过(斯科特亲自干的,边干边把自己比做汤姆-索亚),但家禽留下的一股像氨气的臭味还是淡淡地弥留在空气里,一直散不掉。那是一种丽赛从小就熟悉、而且憎恨的味道……也许是因为迪奶奶就是在喂鸡时跌跤死的。
两个小隔间一度高高堆着酒店里拿来的纸箱,没剩下什么空间—但里面没有挖掘工具,更别说什么银家伙。原来的鸡舍里放了一张带床垫的双人床,那时他们短短九个月德国生活的唯一纪念。他们在不来梅买了那张床,然后付了天价运费把它运回来—斯科特坚持要那么做。在看到它之前,她已经把它忘光了。
见你的鬼吧!丽赛带着一种凄凉的得意想,然后大声说出来:“你要是以为我还会睡在一张在鸡窝里放了二十来年的床上,斯科特”
那你就是疯了!这是她下面的话,但没说出来,因为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上帝啊,真是白扔钱!天杀的破床!这床值多少来着?1000来美元?就算1000吧。运回来呢?又花了1000?差不多。如今它端坐在此,斯科特可能会说,“完好无损”,可惜是在鸡屎的余香中。它还会继续完好无损地呆在这儿,直到世界末日被大火或洪水吞噬,随它去吧。那次去德国整个就是一场失败,斯科特没写出书来,倒和房东吵了一架,差点动了拳脚;就连讲座也不成功,听众要么是没有幽默感,要么是没听懂他的幽默;而且
对面那扇挂着“高压危险!”的门后,突然电话铃声大作。丽赛僵在那儿,觉得身上起了更多的鸡皮疙瘩。她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仿佛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找那银锹,而是为了接一个电话。
电话铃响第二声时,她转过身,穿过仓房中央阴暗的过道。铃响第三声,她已经到了门口。她一拨那老式门栓,门很容易地开了,很久不用的门轴哼哼着说:欢迎来到地窑,小丽赛,我们想死你了,嘿嘿嘿。一股气流扑过来,把衣服吹得拍在她背上噗噗作响。她摸到了电灯开关,按下去,心想不知灯能不能亮,但至少她还在交电费。灯亮了。对于缅因州中央供电公司来说,这栋屋子都属于糖顶山路RFD2号工作室,不管楼上楼下,他们才不会区别对待呢。
桌上的电话响了第四声。在第五声铃声激活语音信箱之前,丽赛抓起了话筒。“喂?”
对方有一刻沉默。她正不知是不是该再说声“喂”,对方替她说了。声音模糊不清,但丽赛听得出是谁,一个字就够了。她不会连这个声音都不知道。
“达拉?”
“丽赛—是你啊!”
“当然是我。”
“你在哪儿?”
“斯科特的工作室。”
“不,不对,我试过那儿了。”
丽赛想了想。斯科特喜欢把音乐放得很大声—事实上,多数人根本无法接受那么大的声音—而电话正好就安在他戏称为“我的禁闭室”的隔音小间里。所以,她在楼下没听到铃声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她懒得跟她姐姐解释这些。
“达拉,你怎么有这个号码?打电话有事吗?”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达拉说:“我在阿曼达家。我从她桌上找到的电话。她记了四个你的号码,我都试了一遍,这是最后一个。”
丽赛的心往下一沉。小时候的阿曼达和达拉是死对头,从不放过任何对抓对掐的机会—为了玩具、书、衣服。最后和最夸张的一次是为了一个叫里奇-斯坦奇菲尔德的男孩,严重到达拉被送进缅因州中心医院,眼上那道深深的抓伤缝了六针。疤现在还在,一道细细的白印。长大以后,她们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也只是好到动口不动手的程度。她们尽可能不见面。那时候,每一到两个月,四姐妹会带上丈夫吃一顿周日晚餐,或是找个中午在橄榄园之类的地方自己聚次餐。即使曼达和达拉分开坐,又有丽赛和康蒂居中调停,场面也总是有点尴尬。所以说,达拉从阿曼达家打来电话可不是好事。
“她出事了吗,达拉?”出事已经是不言而喻的,真正的问题应该是:出的事有多严重。
“琼斯太太听到她尖叫、发狂、砸东西,歇斯底里。”
“她先是打给康蒂的,可康蒂和瑞奇不是去波士顿了吗,琼斯太太听见是录音留言,就又打给了我。”
有道理。康蒂和瑞奇住在阿曼达北边一英里左右的19号街;达拉住在南边两英里左右。这有点像她们父亲的老调调:一个向北飞,一个向南飞,一个闭不上永远张着的嘴。丽赛自己离阿曼达有大约五英里远。住在曼迪鳕鱼角小屋街对面的琼斯太太一定很清楚应该先打电话给康蒂,不仅仅因为她在距离上离曼迪最近。
尖叫、发狂、砸东西。
“现在情况有多严重?”丽赛听到她自己在用一种无动于衷、公事公办的调子问。“我要去吗?”当然,她的意思是“我需要多快赶到?”
“她……我觉得她现在还行,”达拉说。“可是她又那么干了。在她胳膊上,还有大腿根。在……你知道的。”
丽赛知道。前几次,阿曼达犯的是“被动性不完全紧张型精神分裂症”—她的精神病医生珍-威斯洛这么说。它和……
(打住)
(没事的)
……和斯科特1996年那次不太一样,但也非常吓人。而且每次她犯病之前都会比平常兴奋—丽赛意识到,正是阿曼达在斯科特工作室表现出的那种兴奋—然后是歇斯底里,接着是时断时续的自残。其中一次,曼达似乎是想切开自己的肚脐。后来她的肚脐周围留下了一圈可怕的伤疤。丽赛有次提到让她去做整形手术,不知能不能管用。不过她告诉曼达,如果她愿意去了解一下整形手术的情况,她丽赛乐意付手术费。阿曼达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还开着玩笑说:“我喜欢这个圈圈,如果我下次再要割自己,也许看到它就会停手了。”
现在想起来,这“也许”两个字倒像是个伏笔。
“有多糟,达拉?直说吧!”
“丽赛,亲爱的……”
她听出她姐姐在强忍呜咽,感觉情况不妙,心又是一沉。“达拉,深呼吸一下,告诉我。”
“没事,不过……今天真难熬。”
“马特什么时候能从蒙特利尔回来?”
“下下周,可别指望我打电话把他叫回来—他在挣我们明年冬天去圣巴特的旅费,现在可不能分心。这事儿咱们得自己处理。”
“处理得了吗?”
“当然。”
“那就告诉我情况。”
“好,好的。”丽赛听到达拉吸了口气。“她胳膊上的割伤不深,包扎一下的事。腿上的比较深,会留疤,不过谢谢上帝,血已经止了。没伤到动脉。哦,丽赛……”
“到底怎么了?你就上……你就说吧。”
她差点跟达拉说“你就上劲吧”,意思是催她赶快。不管达拉接下来告诉她什么,肯定是一些恶心的事。从达拉的声音就能听出来,一开始她的声音就不对。丽赛告诉自己要镇定。她的背向后抵住桌子,目光一转……哦天啊,就在屋子一角,北墙和东墙的夹角里,另一堆标着“斯科特!早年!”的纸箱旁,赫然靠着那把来自纳什维尔的银锹。进屋时她居然没瞧见,真是不可思议。若不是匆匆冲进来接电话,她是不可能注意不到的。便是从这个位置,她也能看清银色锹铲上的刻字:船长图书馆,奠基典礼。她几乎都能听到那个南方小鸡杂在跟她丈夫说“托内会写好哒”,并且问她丈夫要不要一份校刊,斯科特回答说……
“丽赛?”达拉的声音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真正的难过,丽赛赶忙让自己回到现实。达拉难过是自然的。康蒂已经在波士顿呆了一周甚至还多,她老公照料汽车批发生意时她就到处购物。所谓汽车批发生意,就是在马尔登和林恩那些鬼地方收购租赁旧车和二手车。而达拉的老公马特此时在加拿大,就北美印第安部落的移民特征问题大办讲座。达拉曾经告诉过丽赛,这是个非常赚钱的生意。不过现在,他挣的钱可帮不上她们,她们俩只能靠自己了。上阵亲姐妹。“丽赛,听到没有?你还在”
“在,”丽赛说。“刚刚有两秒钟没听到。抱歉。可能是电话的问题,这电话好久没用了。我在楼下仓库,就是斯科特死前我想弄成自己书房的……”
“哦,好吧。”达拉听起来完全晕了。天杀的,我在说些什么,丽赛心想。“现在能听见了吗?”
“很清楚。”丽赛边说边盯着银锹,想着吉德-阿兰-科尔,想着他念念有词的为了小苍兰花,我得让这些声音停下。
达拉深吸一口气,丽赛听见了,它就像一阵狂风在电话线里吹响。
“她不会承认的,可我想……我想……这次她在喝自己的血!丽赛……我到的时候她嘴上、脸上都是血,可嘴一点没破,看起来就像小时候咱们拿***口红瞎涂。”
丽赛脑海里闪现出的并不是她们梳妆打扮、趿拉着***高跟鞋乱跑的场景,而是纳什维尔那个炎热的下午,斯科特发着抖躺在地上,嘴上挂满糖浆颜色的血糊。没人喜欢半夜遇到小丑。
听着,小丽赛。我告诉你它四处张望时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但是,在墙角里,银锹静静闪着光……它是不是留下了凹痕?她相信是。现在不用怀疑这点……要知道,有时半夜醒来,她真会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打中那疯子。她会带着浑身冷汗想,只要再晚上一秒,她婚姻的后面一些年就没有了……
“丽赛,你会来吧?她清醒的时候要找你。”
丽赛一震。“你什么意思?她清醒的时候?我以为她已经没事了。”
“她没事了……我想是。”她顿了一顿。“她找你,还要喝茶。我给她冲了茶,她喝了。这就不错,对不对?”
“对,”丽赛说。“达拉,你知道这次是怎么犯起来的吗?”
“哦,对了。我想就是镇里有些风声,不过我原来也不知道,是琼斯太太在电话里讲的。”
“怎么回事?”但丽赛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查理-科利弗回来了,”达拉说。然后压低声音:“扳机豆先生。可爱的银行家。他带了个女孩。从圣约翰山谷带回来的法国小明信片。”她用浓重的缅因口音说,把“圣约翰”念得瓮声瓮气。
丽赛站在那儿盯着银锹,等着另一只鞋掉下来。她确认还有另一只。
“他们结婚了,丽赛。”达拉说,电话那头传出一串混乱不清的“呃呃”声,丽赛一开始以为是呜咽,然后突然意识到她姐姐是在笑,又努力压低声音不让阿曼达听见。天知道阿曼达正在屋里的什么地方。
“我尽快赶到,”她说。“达拉?”
电话里没有回答,还在继续传来“呃,呃,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人掐着脖子。
“她要是听见你笑,下一个拿刀对付的就是你。”
笑声一下子停了。丽赛听见达拉深吸了口气,像是在稳定情绪。“她的精神病大夫不在了,你知道的,”达拉总算开始说话。“那个装腔作势的女人—老是戴着一串珠子的……我记得她搬到阿拉斯加去了。”
丽赛记得她是搬到了蒙大纳,不过都没关系。“行了,咱们看情况再说吧。也许可以去斯科特去过的那个地方……格林劳恩,在双城的那个”
“哦,丽赛!”老***腔调,像极了。
“丽赛什么?”她尖声问。“丽赛—什么?你还想把她送到费里克去不成?看来你是准备好搬进去照顾她了?你可得注意别让她用刀去剜身上纹的‘查理-科利弗’。要么就是你想安排康蒂去干?”
“丽赛,我不是这个意思”
“或者可以让比利回来照顾她,他多少也能指望上一点吧?”
“丽赛”
“那好,你说你是什么意思?!”她听到自己不依不饶地问。她并不喜欢自己这样。不过仗着有点钱。有钱可以让你在任何麻烦的时候摆脱麻烦。她记得斯科特说过,应当禁止人们住在有两个以上卫生间的房子里。要是拉屎的地方超过两处,人就会变得狂妄自大。她的目光又扫向银锹,它在那里一闪一闪地冲她眨着眼。它让她放心。“你救了他,”它说。“多亏了你手快。”真的吗?她记不得了。这也是她要刻意忘记的一件事吧?多么荒谬。
“丽赛,对不起……我只是”
“我知道。”她知道的只是自己累了、烦了、因为发脾气而不好意思了。“我们会有办法的。我现在就来,好不好?”
“是,”达拉的声音也放松了。“好的。”
“那个法国佬,”丽赛说。“真是个流氓。离了他倒好。”
“你就快来吧。”
“好。再见了。”
丽赛挂上。她走到屋子的东北角,抓住银锹的木把。那感觉很陌生,她仿佛还是第一次碰它。那次斯科特把锹递给她时,她一心注意的是上面的刻字;而后来她挥锹时,又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觉得是一些原始的求生本能在指挥自己做出那个动作,以便挽救后来的丽赛,包括今天的丽赛。
她的一只手掌在光滑的木把上摩挲、滑动。她向前凑过去,目光又一次落在那三只纸箱上,箱上用黑色标记笔写下的“斯科特!早年!”几个字挨挨挤挤。顶上的箱子里曾经装着些好东西。箱子不是用胶条封住的,而是上面的四片纸板交错插在一起。丽赛吹去灰尘,惊讶于灰的厚度,同时意识到最后摸过这只箱子—把它装满、交叉着插牢纸板、又放到其他箱子顶上—的那双手如今自己也交叉着,在地底下。
箱子里全是纸。她猜是原稿。最上面一张淡黄色的封面纸上用打字机打着题目,大写、下划线、居中。斯科特的名字整齐地打在下面,同样居中。所有这些她都很熟悉,就像熟悉他的笑。从他们年轻相遇时,这就是他爱用的风格,一直没变。她不熟悉的只有这个题目:
艾克回家
斯科特-兰顿
是小说么?一部短篇?光这么看是看不出来的。但至少有1000多页。稿纸大部分整齐地撂着,躺在封皮纸下面,还有一些分两个方向塞在箱子边上的空隙里,起了填缝的作用。如果这是一部小说,而且这箱子里装的全是它,那它该比《飘》还长。这可能吗?丽赛觉得也不是不可能。虽然斯科特写东西并不向她保密,即使是没写完的小说,只要她想看,他也会乐意,(这是她一个人的特权,连和他一直合作的编辑卡尔森-福瑞都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但是,如果她不问,他一般也不主动跟她提。而且,一直到他去世前,他都是个高产作家。无论出门在外还是在家,斯科特-兰顿总是写个不停。
可是,一部1000页的小说?他肯定不会不说。我打赌这只是一部短篇,一部他不喜欢的短篇,就是这样。剩下的呢?底下的和边上塞着的那些?可能是他头几篇小说的复印本,或是排版校样—他所谓的“面目全非版”。
可是,他不是已经把所有用过的“面目全非版”寄给匹大了吗?他们的图书馆在收藏斯科特-兰顿的东西,换句话说,他把那些东西贡献出去“以飨读者”,好让他的铁杆牛仔们欣赏。而且,如果眼前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他早期的原稿,那楼上那些标着“存货”的壁橱里会不会有更多副本呢(多半用的是当年那种复印纸)?想到这儿,就又想起旧鸡棚里的那些小隔间,里面又藏着些什么?
她向上望去,仿佛自己是个女超人、能用X射线看透那些墙壁和箱子,这时她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正文 第三章 丽赛和银锹2
2.她绕过桌子,抓起话筒,心里交织着一丝害怕和一丝恼火,恼火的成份更大。说不定阿曼达终于决定像梵高一样割掉一只耳朵了?还是她除了割开大腿和胳膊之外又决定割开喉咙?达拉一贯喜欢挂掉电话三分钟之后再打来,一开头总是“我刚想起来”或者“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达拉?”
电话里有一两秒钟的沉默,然后响起一个男声—一个她有点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说:“兰顿太太?”
现在轮到丽赛沉默了,她正在心里列出一个可能打电话的男性名单。名单不长—你可能难以相信,丈夫的死会让一个女人的联络圈多么严重地缩水。名单上有雅各布-蒙塔诺,他们在波特兰的律师;阿瑟-威廉姆斯,纽约那位锱铢必较的会计师;德克-威廉姆斯—和阿瑟并非亲属—布吉顿市的建筑承包商,他把谷仓上的棚子变成了斯科特的工作室,还帮他们改建了房子的二楼,把原来阴暗的房间弄得阳光充足;还有斯米雷-弗兰德斯,住在莫顿的水管工,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笑话,黄的不黄的都有;查理-哈顿菲尔德,斯科特的版权代理商,有时为了业务找她(多数情况下是为国外版权和短篇小说集的授权);再加上几个还和她保持联系的斯科特的朋友。但是,这些人里没有任何一个会打这个号码—难道这个号码登记在了电话黄页上?她记不起来了。而且,这些人里也没有任何一个和话筒里的声音对得上号。可是,该死的-
“兰顿太太?”
“哪位?”她问。
“我的名字不重要,太太。”那声音回答,丽赛脑海中突然冒出吉德-阿兰-科尔的形像,他的嘴唇噏动着,若不是那具有诗人气质的纤长手指中正握着一只枪,他简直就是一名虔诚的祈祷者。上帝啊,别再是那样一个人,她想。别再是一个金发人。她又瞅了瞅手里的银锹—接电话之前她下意识地把它抓在了手里—那锹似乎在告诉她:没错,没错。
“我觉得重要。”她说,惊讶于自己凛然的腔调,不知这样尖锐的回答是怎么从自己发干的嘴唇里冒出来的。然后,突然之间,她想起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那天下午,同一只电话机上的留言信箱。她没能立刻听出它并不奇怪,那次他只说了三个字:“我再打。”“现在就说你是谁,不然我挂电话了。”
电话那头发出一声轻叹,听起来既疲惫又好脾气。“别对我这么凶,太太;我是想帮你,真的。”
丽赛想起斯科特最爱的片子“最后一场电影”里尘封的声音,想起汉克-威廉姆斯唱着“什锦菜”:衣着时髦,举止疯狂,我的天哟……她说:“我挂了,再见,祝你愉快。”不过,她没立刻把话筒从耳朵边移开,暂时没有。
“你可以叫我扎克,太太。这名字不差。可以了吧?”
“扎克什么?”
“扎克-麦库。”
“哼,那我就是伊丽莎白-泰勒。”
“你想要一个名字,我已经说了。”
她没挂。“你怎么会有这个号码的,扎克?”
“电话名录。”这么说这个号码确实登在黄页上—这就对了。可能吧。“现在你愿意听我说几句吗?”
“我在听。”她在听……手里抓着银锹……等待风儿转向。也许这是最重要的,因为某种变化正在到来。身体里的每根神经都告诉她这一点。
“太太,前一阵有位男士来找过你,想要看看你亡夫的遗稿—我很抱歉提到这个,我为你难过。”
丽赛对后半句话无动于衷。“斯科特死后很多人都来找过我,都想看他的遗稿。”她希望电话线那头的人察觉不出她的心跳多剧烈。“我跟他们说的都一样:或许我会给他们看”
“我说的人来自你亡夫的母校,太太。他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这些遗稿反正最后也会捐给那儿的。”
丽赛一时没有开口,心里琢磨着电话那头的人是如何说“亡夫”的—听起来像“芒夫”,仿佛斯科特是某种热带食品,现在已经被消化干净了。还有,他叫她“太太”时发音像“它它”。这人不是缅因州的,不是美国人,甚至不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至少按斯科特对“教育”的定义是如此。她猜想“扎克-麦库”没上过大学了。她又想到,风儿真的转向了,她不再恐惧。至少现在这一刻,她没有恐惧,只有愤怒。比愤怒还要强烈,是激愤。
她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低沉声音说:“伍德波迪。你指他,对不对?约瑟夫-伍德波迪。那个恶棍古版客。”
一小阵沉默,然后她的新朋友开了口:“我没听清你说什么,太太。”
一股怒气直冲上来,让丽赛感到快意。“我想你听得很清楚。约瑟夫-伍德波迪教授,古版客之王。他雇了你打电话来,想要威胁我……威胁我什么?拿钥匙打开我丈夫的书房门,好让他在里面翻遍斯科特的原稿,想拿走什么就拿走什么?这就是……这就是他想干的……”她想让自己平静,但很难。愤怒是苦涩的,但也有一丝甘美,她不想停下来。“直说吧,扎克。是或不是。是约瑟夫-伍德波迪教授雇了你吧?”
“这不关你的事,太太。”
丽赛没法回答,她气怔了,因为这种理直气壮的无耻。斯科特肯定会说……
(这不关你的事)
好厚一张脸皮!
“而且,没人雇我做任何事。”停顿。“我是说任何事。现在,太太。请你闭上嘴听我说。你在听吗?”她站在那儿,把话筒贴在耳边什么都没说,心里掂量着那句“你在听吗?”
“我能听见你喘气,所以我知道你在听。很好。如果我被雇了,太太,那就不是‘想要’怎么样,而是‘必须’怎么样了。你不知道我是谁,但这是你的麻烦,不是我的。这不是……不是吹牛。我不是‘想’怎样,我会做的。你得给这个人他要的东西,知道吗?然后他就会给我打电话或者发电邮,告诉我‘一切顺利,我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在一定的时间之内他还没通知我,我会去找你,会弄伤你。我会弄伤一些你在初中毕业舞会时还不让男孩子碰的部位。”
在这段长长的像是宣言的讲话中,丽赛有几次闭上了眼睛。她能感到一颗颗滚烫的眼泪滑到了面颊上,不清楚那是因为愤怒抑或……
耻辱?有什么可耻辱的吗?是的,让一个陌生人这样跟自己说话就是一种耻辱,就如同进了一家新学校,第一天就被老师呵斥。
天杀的,斯科特说。你知道怎么做,宝宝。
她当然知道,在这样一种情势中,你要么“上劲”,要么不。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势,但答案仍然很明显。
“太太?听懂我刚才的话了吗?”
她知道自己想跟他说什么,但他可能不会懂。所以丽赛决定采取更简单的做法。
“扎克?”丽赛用很小的声音说。
“是的,太太。”他立刻也变得小声了。可能他认为这是一种彼此妥协的标志。
“能听到吗?”
“你的声音有点小,不过……能听到,太太。”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想像着那个说“它它”和“芒夫”的男人,想像他正紧攥着话筒贴到耳朵上、好听清她的话音。等这副画面清晰地呈现在她脑中之后,她用尽全力对着那只耳朵送出一声尖叫:“去你妈的!”
她把听筒使劲往电话机上一掼,震得听筒上的灰尘簌簌而落。
正文 第三章 丽赛和银锹3
3.
几乎刚一挂上,电话就又“叮铃”了起来,但丽赛没兴趣再和“扎克-麦库”先生说话。她怀疑自己和此人之间还有任何“对话”的机会,她指电视主持人常说的那种“对话”。她既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在答录机上听到他的声音,不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失去了耐心、接下来就要喊她“婊子”。她沿着电话线找到了那堆纸盒旁的插孔,把线往外一拨。电话一下子哑了,第三声铃响被半路掐断。至少这会儿不能再管“扎克-麦库”了,也许以后她会想到对付他的办法—但现在重要的是曼达,当然还有望眼欲穿的达拉。她现在就该回到厨房,拿上车钥匙……然后花两分钟把房子锁上—平时白天她是不经常锁门的。
锁上房门、谷仓门,还有书房门。
是的,尤其是书房。她恨不得像斯科特写书时一样,给这个需要强调的动作加上粗体。但是,说到这儿……
她发现自己又探头往那只箱子里看去。箱子的纸板还没阖上,一切一览无余。
艾克回家
斯科特-兰顿
她确实好奇—而且,毕竟这只会耽误她两秒钟。丽赛把银锹*在墙上,掀开了那撂纸的封面。下面,第二张纸上写着:
艾克去了个步姆回到了家,平安无事。
怖呜!完!
只有这些。
丽赛盯着纸,呆了将近一分钟,天知道,她还有急事要出门呢。又一层鸡皮疙瘩冒出来,不过这会儿她的感觉几乎是快活……哦,什么“几乎”,就是快活!一丝小小的、困惑的笑浮起在她嘴角。从她开始清理他的书房—从她开始扫除斯科特称为“记忆隐蔽所”的那些地方—她就感觉到他在身边,但从没有如此接近、如此真实。她把手伸进箱子里,抓出厚厚一撂稿纸,胸有成竹地往下一瞧。没错。下面是白纸。再把手里的那撂纸哗地一翻,也是白纸。在童年斯科特的词典里,“布姆”的意思是短途旅行,而“布呜”……嗯,这个要复杂一点,但在这样的上下文里,无疑是指“玩笑”或“恶作剧”。这部伪造的巨著就是斯科特-兰顿开的大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