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这样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亲爱的:此刻,你可以拉下遮阳帽檐,因为我不想再看了。不想,一点也不想看了。可是,拒绝看东西是个奢侈,她无法,至少眼下无法消受。
杰西万般小心地继续移动着,同时保护着她的颈及肩膀,她向左边挪至手铐允许的最远距离。并没多远——顶多又挪了两三英寸——但是角度变得够平了,使她能看到杰罗德的部分前臂,部分右肩,以及一点点头部,她不太确切,但她想,她还能看到他稀疏的头发边缘上的细小血珠。她想,至少在技术上有可能,这最后一点只是想象。她希望如此。
“杰罗德?”她轻声低语,“杰罗德,能听见我吗?请说能听见。”
没有回答。没有响动。她又能感觉到那种深深的思乡愁绪了,这种愁绪像一个无法止住的伤口往外直涌。
“杰罗德?”她再次低声叫道。
你为什么轻声叫他呢?他已经死了。那个人曾带你去阿鲁巴岛度周末,给你以惊喜——阿鲁巴岛,那可是个好去处。还有一次新年晚会上,他把你的鳄皮皮鞋挂在自己耳朵上……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你究竟为什么要轻声叫他呢?-
“杰罗德!”这一次她尖声叫出了他的名字。“杰罗德,醒来!”她自己的尖叫声几乎使她再次陷入恐慌、震惊的境地,最可怕的不是杰罗德依旧不动弹,不回答,而是她意识到她仍处在惊恐中,恐惧就在那里,不安分地朝她清醒的头脑围拢过来,就像个被食肉的动物围住的一个妇人,那个妇人不知怎么离开了朋友们,在偏僻漆黑的树林深处迷了路。
你没有迷路。伯林格姆太太说。但是杰西不相信那个声音。它的控制听起来是伪造的,它的理性是肤浅的。你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是的,她知道。她身处一条弯弯曲曲、印有车辙的野营道路尽头,道路在离这里南边两英里的地方从莱恩湾分开。这是条铺着红色与黄色落叶的甬道,她和杰罗德曾驾车行驶过。它无声地证实着这样一个事实,即:当树叶刚开始变黄,接着落下的这三个星期以来,这条通向卡什威克马克湖凹口湾尽头的道路很少有人使用,或者根本没人用过。湖的这一端几乎全力度夏的人们所占据。就杰西所知,劳动节以来也许就无人来过这里。路全长五英里,先沿峭壁,后绕莱恩湾向前延伸,直到一一七国道,那儿有一些定居者。
我孤身在此,丈夫躺在地上已死,我被手铐缚在了床上。我可以使劲叫得脸色发青,可这对我毫无用处。没有人能听见。那个使链锯的家伙也许离我最近,他至少在四英里开外处,也许在湖的另一边。那条狗也许能听见我的喊叫,可是它几乎肯定是条迷途狗。杰罗德死了,真遗憾——我根本没打算杀死他,如果那就是我的作为的话——可是,至少相对来说他死得快了点。我的死不会快的。如果波特兰那边无人开始为我们担忧的话——也没有真正的理由使人们应该为我们担忧,至少一段时间内……
她不该这样想。这种想法将那令人惊恐的东西拉得更近了。要是她不摆脱这一套思维,很快她就会看到那东西呆滞的、令人恐怖的眼睛了。不,她绝对不应该这样想。讨厌的是,一旦你开始这样思维,便很难打住。
可是,也许你活该如此——伯林格姆太太那激动热烈的声音突然清楚响亮地说了出来。也许是的。因为你确实杀了他,杰西。你不能哄骗自己,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我确信,他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也确信无论如何这事迟早都会发生——在办公室心脏病发作,要么在某个夜晚回家的路上,正打算抽上一支烟,身后的十轮卡车鸣着喇。叫他折入右车道让路。可是,不管迟早你都等不了,是不是?噢,不,不是你,不是汤姆·梅赫特的小女儿杰西。你不能就躺在那儿让他泄欲,是不是?杰西·伯林格姆说‘没有人能铐住我’。你得踢他的肚子及下身,是不是?当他的恒温器已大大超过了红线时,你必须这么做。亲爱的,让我们cut to the chase:你谋杀了他。因此,也许你活该待在这儿,被手铐缚在床上,也许——
“咄,一派胡言。”她说道。她感到了无名的宽慰,她听见了那个别的声音——露丝的声音——从她嘴里发了出来。她有时(嗯……也许常常更接近真实)讨厌伯林格姆太太的声音,讨厌而且害怕它。她意识到它常常又傻又轻浮,可是它也非常坚定,非常难以拒绝。
伯林格姆太太总是急切地使她确信,她买错了服装。或者在杰罗德每年为公司的其他合伙人及其妻子们举办的夏末晚会上,在操办伙食时,她用错了人(除了真正是杰西举办的晚会外。杰罗德就是那种德性,四处荡悠,抱怨着,哼,哪有这种事,然后一切功劳归自己)。伯林格姆太太还总是坚持认为她得减去六磅体重。即使她根根肋骨毕现,那个声音也还是喋喋不休。别管你的肋骨!它以自认为公正善良的恐怖语调尖叫着。看看你的乳房,要是它们还不足以使你作呕,再看看你的臀部吧。
“又是胡说八道。”她说,她试图说得坚定些,但是她现在听到声音微微发颤,这可不太好。一点儿也不好。“他知道我是当真反对的……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事情如此结果是谁的过错呢?”
然而,那真的是事实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她看出他决意不睬从她脸上看出的以及她声音表露出的意思,因为那样会破坏这个游戏。但是,用另一种方式看——更加基本的方式,她知道这根本不对。因为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最后十年或十二年期间,除了有关膳食方面,或者在这样那样的夜晚、这样那样的时间他们应该在哪里的问题之外,他不会听她的意见。他几乎登峰造极地将此变成他的第二职业。惟一例外的,便是有关他的体重或喝酒的不友好评论。就这些话题他听见了她必须得说的话,虽然他不爱听那些话,对它们置之不理,但把它们作为某种神秘的自然规律的一部分:鱼就得游,乌就得飞,老婆就得唠叨。
那么,她到底能期待这个人做些什么呢?等他说,好的,亲爱的,我立刻松开你。顺便说——啼,感谢你使我清醒过来?
是的,她怀疑她身上有某种天真成分,某种冰清玉洁、天真轻松的小女孩才会做这样的期待。
不断怒吼嘶呜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链锯声突然静止了,狗、潜鸟甚至风也沉默无声了,至少暂时如此,这寂静让人感到厚重,真真切切地就像是一间无人光顾的空屋积了十年的灰尘一样。她听不见汽车或卡车的引擎声,甚至林中的树叶声也听不见。现在说话的声音只属于她自己了。
啊,上帝啊,我独自一人在这里。我独自一个。


─── 杰罗德游戏 ───

3


杰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六年前,她曾接受过为期五个月的、半途而废的心理咨询。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杰罗德,因为她知道他会讥讽她的……也许还担心她会泄露出什么。她主诉她的问题是紧张。她的治疗医生诺拉·卡利根教了她一种简单的放松技巧。
大多数人将数数到十和唐老鸭试图抑制脾气联想起来,诺拉说。可是,数十法真正做到的是给你个机会重新调整你的情感控制盘……谁不需要至少一天一次调整情感控制的话,也许比你我的问题严重得多。
这个声音也很清楚——清楚得足以使她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我那时就喜欢诺拉,非常喜欢她。
当时诺拉知道吗?她有些吃惊地发现,她不能确切地回忆起来了,她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那些星期二的下午不再去见诺拉。她想,一大堆事情——团体公款、法庭街无家可归者避难所,也许还有新的图书馆资金运动——都同时搅在一起。正如被当做妙语的新时期乏味之言指出的那样,谎话来临。无论如何,不去咨询也许最好。如果你不在某处划条分界线,治疗就会不断继续下去,直至你和你的医生一起蹒跚前行,相会在天堂里交朋友大组的座谈会上。
没关系——数起数来吧,从脚趾开始,就以她教你的方式。
好的——为什么不呢?
一是脚,十个小脚趾,可爱的小猪猡,全都列一排。
只是第八个脚趾显得很可笑。两个大脚趾看上去就像一对尖头锤的锤头。
二是腿,漂亮又修长。
嗯,没那么长——她毕竟身高有五点七英尺,而且上身长——但是杰罗德宣称那仍然是她最好的身材,至少性感部位如此。这种说法常使她感到好笑,在他来说似乎是万分诚挚的。不知怎的,他忽略了她那像老苹果树疙瘩节般丑陋的膝盖,以及她那圆滚滚的上臀部。
三是性,对的,不会错。
此话有些妙——很多人也许会说,妙得有点过分——但是不太能说明问题。她略略抬起头,仿佛要看看所提到的身体部位,但是她的眼睛仍然是闭着的。不管怎么说,她不需用眼来看。她和这个特别的身体部件共处了很长时间。位于她臀部之间的是一个姜黄色的三角带,卷曲的毛发围绕着一个外观朴实的狭缝,它具有愈合不佳的伤痕所有的一切艺术美感。这个东西——这个器官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由交叉的肌肉带支撑着的深深肉沟——在她看来似乎不可能是神秘的源泉,但是在所有男性的脑子里,它肯定处于神秘的地位。那是个魔沟,是不是?在动物世界里,甚至最狂野的独角兽最终也会被它圈住。
“这是托词,什么样的胡话呀。”她说。她微微笑了,却没睁开眼睛。
然而这不是胡话,不完全是。那个狭缝是每一个男人所贪求的物件——至少那些追求异性的男人们。但是,那个物件也往往引起他们无法解释的轻蔑、怀疑以及憎恶。在他们所有的玩笑中,你听不出那种深深的愤怒,可是它存在于相当多的玩笑中,并将之表露无遗,像皮开肉绽的伤口一般:
女人是什么?因其阴部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
打住,杰西。伯林格姆太太命令道。她的声音烦躁、厌恶。即刻打住。
杰西认定,这可是相当不错的主意。她将脑子又转回到数十法。四是臀部(太宽了)。五是肚皮(太厚了)。六是胸部,这部分她认为是她最好的部件——那光滑隆起的曲线下面有着若隐若现的蓝色血管,她怀疑杰罗德对此有点反感。他的杂志插页中,女孩的乳房下面就没有显露出任何管道,杂志女郎的乳头晕上也没长汗毛。
七是她过宽的双肩,八是她的颈(过去很好看,但是近几年来无疑变细了),九是她逐渐变尖的下巴,十是——
等一会儿!该死的,就等这么一会儿!那并非胡言的声音怒气冲冲地突然插嘴了。这是种什么样的愚蠢游戏啊?
杰西更紧地闭上了眼睛,那声音里深深的愤怒使她感到惊骇,它的分离使她害怕。愤怒中它似乎一点儿不像来自她大脑中枢的声音,而像一个真正的干扰者——一个异己的幽灵,想缠住她。就像“驱魔法师”里帕祖祖的幽灵缠住那个小女孩那样。
不想回答那个问题吗?露丝·尼尔瑞——别名帕祖祖——问道。好吧,也许那个问题太复杂。我来使它变得十分简单吧,杰西:是谁将诺拉·卡利根的韵律蹩脚的放松小诗文变成自我嫌恶的符咒呢?
没有谁。她柔顺地想着答道,又即刻明白那并非胡言的声音也决不会接受这个答案的,于是她补充道:那个伯林格姆太太,是她。
不,不是的。露丝的声音马上作答。听起来她唾弃这种转移责任的愚蠢企图。伯林格姆太太有点儿傻,此刻她吓坏了。但是本质上她是个甜妞儿,她的用意总是好的。不管是谁的用意,改编诺拉的条目实际上是有害的,杰西,你看到了那一点吗?难道你没——
我什么也没看见,因为我的眼睛是闭着的,她以颤抖的孩子气声音说道。她差点睁开了眼睛,但是某种东西告诫她,那样不会使形势变好,只会更坏。
那是谁呢,杰西?谁对你说,你又卫又无用呢?谁造出杰罗德·伯林格姆作为你的情人,你的白马王子呢?也许在那次共和党交谊会上你实际碰上他的几年前就选择了他?是谁认定他不仅是你需要的人,而且也恰恰与你相配呢?
杰西作出巨大的努力想从脑中清除出这个声音——她强烈希望,所有的声音。她又开始念咒,这一次大声地说出来。
“一是脚趾,全都列一排。二是腿,漂亮又修长。三是性,对的不会错。四是臀部,曲线要柔美。五是肚子,储存我吃的食物……”她记不得剩下的韵律了《这也许是种侥幸。她非常怀疑这是诺拉自己草率编成的,也许是为了出版一种温情脉脉、悲天悯人、教人自助的杂志。杂志就放在她的候诊室的咖啡桌上)。于是她继续念下去,不用韵律了:“六是胸部,七是肩膀,八是颈子……”
她停住喘口气,宽慰地发现,她的心脏已从狂跳减速至快速跳动了。
“……九是下巴,十是双眼。眼睛,大睁开!”
她说到做到,于是卧室场景猛然跃入眼帘,鲜亮清晰,不知怎的颇具新意,而且至少暂时说来——几乎像她和杰罗德第一次在这间屋里度夏时一样令人愉快。那是早几年的事了,那一年曾经有着科幻小说的韵味,而现在似乎无法挽回地已成遗响了。
杰西看着灰色的挡光板墙、高高的反射着湖面微光的白色天花板,以及床两侧的两扇大窗子。她左边的窗子朝西,由此可看见码头那边带有坡度的地块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湛蓝湖水。她右边窗子展示的远景不那么浪漫了,车道以及她的灰色老贵妇——一辆梅塞德斯牌汽车。车现在已八岁了,车门槛板已显出最初的点点小锈斑。
就在卧室对面,她看见梳妆台上方的墙上挂着镶有边框的蜡染蝴蝶画布。她丝毫没觉得惊奇地记起来,那是露丝送给她三十岁生日的礼物。身处这里,她看不见红线缝上去的细小签名。但是她知道它就在那儿:尼尔端,八十三,科幻小说的另一个年头。
离蝴蝶不远(而且在哐当作响,尽管她从来没鼓起勇气向她的丈夫指出这一点),挂在螺钉上的是杰罗德的以希腊字母命名的交谊会啤酒杯,在大学生交谊会的世界中,P星并不很亮——其他会员们过去把它称做Alpha Grab A Hoe——可是,杰罗德带着一种任性的自豪感佩戴着这个胸针,将啤酒杯挂在了墙上。而且,他们每年六月来这儿时,就用它喝下夏日的第一杯啤酒。这成了一种仪式,以致有时——早在今日庆典之前她就想弄清楚,她嫁给杰罗德,自己精神是否正常。
本来应该有人来结束此事了。她疲惫地想到。真的应该有人来,因为,瞧瞧事情弄成什么样了。
浴室门口另一边的椅子上,她能看见她今天穿的那件漂亮的小裙裤以及无袖连衣裙,秋天里这样暖和不合季节。她的胸罩挂在浴室门把手上。一抹明亮的午后阳光射在床罩和她的腿上,将她上臀部的柔细汗毛变为金丝。那阳光不是一点钟时直射床上正中的正方形,也不是两点钟时的长方形。这是一条宽带,很快将变窄成条。尽管停电弄乱了梳妆台上数字式收音机时钟的读数(它一遍又一遍地闪着数字12:00AM,就像酒吧霓虹灯招牌一样永不间断),阳光带告诉她快到四点钟了。要不了多久,阳光窄条会滑下床,她就会看到屋角及墙边小桌的阴影。随着光条变成细线,先滑过地板,然后爬上远处的墙壁,边移边退,这时阴影便会从各个角落爬出来,墨迹一般扩展到整个屋子,一边扩展,一边吞噬日光。太阳正在西行。再过一小时,至多一个半小时,它就会落山。大约四十分钟后,天就会黑了。
这个念头并没有引起恐慌——至少暂时没有,但是它确实在她脑中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薄膜,心头笼罩了一片潮乎乎的惧怕感觉。她看着自己躺在这儿,被手铐缚在床上,杰罗德死在她身边的床下。她看着他们躺在黑暗中。那个使链锯的男人早已回到妻儿身边,回到灯光通明的家里。那只狗也游荡离去。只有那只该死的潜鸟还在湖面上寻找伴侣——只有它,再无别物了。
杰罗德先生及夫人在一起度过最后一个长夜。
啤酒杯和蜡染蝴蝶画成了令人不快的邻居,只有像这样一年来住一季的屋子才能容忍它们。看着它们,杰西想着,回顾过去是容易做到的,也同样容易(尽管令人大为不快)散漫地设想可能发生的未来情景。真正艰难的工作是停留在现状中。但是她想,她最好尽力这么做。如果不这样,这种难堪的局面也许会变得让人难堪。她不能指望某个解围之神将她拽出目前的尴尬境地,但那会很不愉快。但是,如果她自己成功地脱身,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她会免受那种尴尬:几乎全裸地躺在那里,某个州长的副手给她打开锁,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同时久久地盯着这位新寡妇白皙的肉体。
还会发生另外两件事。她得付出大代价让他们走开,即使是暂时的,她也做不到。她需要上厕所,她口渴。此刻,小解的需要强于喝水的需要。但是,她也极想喝水,这也使她焦虑。这还不是件大事,倘若她不能甩掉手铐来到水龙头前,事情恐怕就会变化,就会以她不愿想的方式变化。
假如我在离缅因州第九大湖两百码开外的地方死于口渴,真是好笑。她想,接着她又摇了摇头。这不是缅因州的第九大湖。她一直在想些什么?这是达克斯考湖,就是那些年以前她和父母姐妹一起前往的那个湖。回到以前那些声音,回到以前——
她使劲止住了思绪。已经很久没去达克斯考湖了。此刻她也无意去想。不管有没有被手铐缚住。最好想想口渴的事吧。
想想有何妨,宝贝儿?这是身心失调,就这么回事,你口渴是因为你知道你起不来,喝不到水。就那么简单。
然而不是这样。她和丈夫打了一仗,她快速地踢了他两脚引起了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他的死亡。她自己也正承受着一场重大的荷尔蒙外溢事故带来的后果。其术语是休克。休克的最常见症状之一便是口渴。也许,也应把自己算做幸运之人,她并不比以前感到更渴,至少目前是这样。而且——
而且就这件事她能做些什么。
杰罗德是个有着许多古怪习惯的家伙,他的习惯之一便是在他那一边的床头架上存放一杯水。她向上扭头朝右看去,不错,就在那儿,满满的一杯水,上面浮着一小撮正在融化的冰块。无疑杯子是放在垫子上的,这样架子上就不会留下水困——这就是杰罗德的风格,对琐碎小事也考虑得如此周到。凝聚的水滴附在杯子上像是汗珠。
看着这些,杰西真的感到口渴。她舔了舔嘴唇。她在左手铐容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远地朝右边挪移。只有六英寸,但这把她带到了床上杰罗德的这一边。这一移动同时露出了床罩左边的一些暗斑点。她茫然地盯着这些斑点看了一会儿,才记起杰罗德如何在最后的痛苦中倒空了他的膀胱。接着,她迅速将目光转回水杯,杯子放在一张圆形的硬纸板上,纸板上也许有某种牌子的雅皮士啤酒广告,很可能是贝克牌或海内肯牌。
她向上伸出手去,她慢慢伸去,希望她伸的手够长,但是不够——她的手指尖离杯子相差三英寸。一阵口渴——喉咙有点发紧,舌头有点刺痛——袭来又消失。
要是到明天早晨还没有人来,或者我想不出办法解脱自己,我甚至都不能看到那杯子了。
这个想法含有冷冰冰的合理性,就其本身而言令人恐惧。但是,明天早晨她不会仍然待在这里,事情就是这样。这个想法完全可笑,荒唐,愚蠢。不值得去想。它——
停住。并非胡言的声音说。请停住,于是她便停住了。
她必须面临的情况是,这个想法并不完全可笑。她拒绝接受甚至考虑她会死在这里的可能性——当然,那确实愚蠢。然而,要是她不清扫掸掉那架旧思维机器上的蛛网,使它运转起来,她肯定会度过一些漫长难捱的时光。
漫长,难捱……也许痛苦。伯林格姆太太紧张地说。但是那痛苦将是赎罪行为,是不是?毕竟这是你自己惹来的事。
希望我没有招人厌烦。可是,如果你让他发泄掉——
“你正在招人厌烦,伯林格姆太太。”杰西说。她记不起以前可曾对头脑里面的这些声音大声说过话。她不知道她是否要发疯了。她认定她并没有以任何方式说太多的胡话,至少暂时来说如此。
杰西又闭上了眼睛。


─── 杰罗德游戏 ───

4


这一次,她闭着眼睛在暗中想象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整个房间。当然,她仍然处于房间中央。天哪,是的——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年龄不过四十,身高五点七英尺,体重一百二十五磅,风韵犹存。灰色的眼睛,棕红色的头发(大约五年前,头发已开始渐渐转灰,她用一种有光泽的染发剂染了头发。她确信杰罗德蒙在鼓里)。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莫名其妙地将自己陷入了这种困境。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现在可能成了杰罗德的寡妇,仍然无儿无女,被两副警察手铐缚在了这该死的床上,她头脑中主管想象的神经与上述内容连结了起来。她闭目凝思,额头显出皱纹。
一共有四只手铐。每一副由六英寸的带橡胶套的钢链连接,每一只上都有M-17的字样——她推测那是序号——刻在锁板上。她记得,游戏伊始时杰罗德曾告诉她,每一只手铐都有一个带凹口的伸缩臂,这就使手铐可以调节。也可以将手铐收紧,直至囚犯的双手挤在一起,手腕对手腕,疼痛难忍。但是杰罗德给了她手铐最大活动范围。
到底为什么不这样呢?她此刻想道。毕竟,那只是场游戏而已……对吗,杰罗德?然而,现在她想起了以前不明白的问题。她又诧异起来,对杰罗德而言,这是否一直真的只是场游戏。
女人是什么?
某个别的声音——一个不明飞行物的声音——在她内心深处的暗井中柔声低语。因其阴道而成的生命维持系统。
走开。杰西想到。走开,别掺和。
但是,不明飞行物的声音拒绝服从命令。
为什么女人有嘴、有阴道呢?它反而又发问了。这样她就能同时小解、呻吟。小妇人,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考虑到这答案使人困窘的超现实性,她没有别的问题了。她的手在铐里转动着。她手腕上不多的皮肉在钢铐上拉扯着,使得她皱眉蹙眼。但是疼痛不算厉害,她足以自如地转动手腕。杰罗德也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女人的惟一目的就是因其阴道作为生命维持系统。但是他没有将手铐锁得使她感到疼。当然,甚至在今天以前她就本应回避这件事。大约如此,她告诉自己,对这个问题,她内心没有哪个声音卑鄙到和她争辩的地步。可是,手铐仍然太紧,手脱不出来。
是这样的吗?
杰西试探地扯了一下。随着她的手往下抽。手铐就往上移,然后,钢手铐便紧紧地楔入骨头和软骨的接合处,在那儿,手腕和手组成了复杂牢固的联盟。
她更加用力地拉扯。现在疼痛得更厉害了。她突然记起来,那一次爸爸关那辆旧乡绅旅行车司机一侧的车门,他不知道梅迪没有从自己坐的一侧下车,而是改变方向滑到他那一侧下,结果门压了她的左手。她叫得多惨啊!某块骨头给压坏了——杰西记不得那骨头的名称。但是,她确实记得梅迪自豪地炫耀她的石膏,说“我还拉断了我的后部韧带”。这句话让杰西和威尔感到好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后部是屁股的科学用语。他们都笑了,与其说出于轻蔑,倒不如说是由于惊奇。但是梅迪还是脸阴沉得像雷雨将至的天空,暴怒地跑去告诉妈妈。
后部韧带,她想。尽管疼痛在加剧,她还是有意增大了压力。
后部韧带和挽尺骨或是别的什么,那无关紧要,要是你能从这手铐中滑脱出来,我想你最好这么做,宝贝儿。让某个医生以后再费心修复那弄碎的东西吧。
她慢慢地、持续不断地增添着压力,希望手铐能下滑脱落。要是它们能移动一点点——四分之一英寸也许就成,半英寸几乎肯定能行了——她就能越过骨头最突出的部位,她就可以处理比较好对付的肌肉组织了。或者说她希望如此。当然,还有大拇指处的骨头,但她可以到时候再操心了。
她更使劲地往下拉,疼痛与用力使得她龇牙咧嘴,现在她前臂的肌肉突出,形成了浅浅的白色弧线。她的眉毛、面颊甚至鼻子下面人中的小小四沟都开始渗出汗珠。她伸出舌头舔去人中上的汗,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
疼得很厉害,但是疼并非是使她停下的原因。原因很简单,意识到她用的力已达到肌肉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可是并没有让手铐比原先多移动一点。她只想将手挤拉出来的简单希望闪现了一下,然后便熄灭了。
你确信你尽可能用力拉了吗?或者也许你只是有点自我欺骗,因为手拉得太疼了?
“不,”她说,她仍然没睁眼,“我尽可能用力拉了,真的。”
然而,那另一个声音仍在那儿,与其说是听到的,倒不如说是模糊感觉到的——有点像是连环漫画册中的问号。
她手腕的肉里有着白色的深沟——在大拇指垫的下面,穿过手背,越过下面纤细的蓝色血管——手铐就在那里咬住了。尽管她举起了双手,直到能抓住床头的横档,以此摆脱手铐的压力,她的手腕还是继续在抽痛。“哎唷,天哪!”她的声音发颤,这不是恰恰卡住了大头吗?
她没有尽力拉吗?没有真的用力吗?没关系。她想。她抬头看着反射在左天花板上的微光。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要是我能更用力地拉,那么车门压住梅迪左腕发生的情况也会发生在我身上:骨头将折断,后部韧带会如橡胶带一样折断,挠尺骨上不知叫什么的部位就要像射击陈列馆里的泥鸽子一样突然破裂。惟一有所改变的便是,我不是躺在这里双手被捆,口渴难忍,另外还加上一双破碎的手腕。它们也会肿起来的。我是这样想的!杰罗德还没有机会开始干就死了,可他同样彻底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