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夫人?”
“我是说,你在追捕一个罪犯。”
“噢,”庞波说。有那么一瞬,他感到很不真实。他到这儿究竟想干什么呢?他究竟为什么想到这儿来呢?“不,夫人。我只是喜欢汽车。”伙计,这话听上去……真他妈的聪明。
“噢,”第一位妇人说,“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你要喝杯咖啡吗,警官?我相信刚好还剩一杯。”
“不,谢谢你。”庞波说,“祝你们过得愉快。”
“也祝你愉快,警官。”她们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这使庞波觉得更不真实了。
他回到沃尔沃车边,拉拉驾驶室的门,门开了。车里热烘烘的,说明它在这里停了很久。他向后排望去,看到座位下有一个盒子。他俯身从座位间把它拣起来。
盒子上写着“纸帕”两个字,他觉得好像有人往他胃里扔了只保龄球。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常规和理智的声音立刻说道。“至少不一定是那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到了婴儿。但是,庞波,你在路边小摊买炸鸡时,他们也给你纸帕的。”
不过……
庞波把纸帕放进上衣的口袋里,从车里走出来。他正要关上门,却又探身进去,想看看仪表盘下面,可站着看不清,只好跪下。
又一只保龄球扔进他的胃中。他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就像被人猛击了一下。
点火线悬挂在那里,铜芯裸露着,有点儿弯曲。庞波知道,这弯曲是因为她们被人缠在一起过。这汽车短路过,而且看上去很严重。开车人把车停到这儿以后,扯开电线熄了火。
那么它是真的了……至少一部分是真的了,问题是有多少是真的。他开始觉得自己似乎在逼近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返回巡逻车,上了车,把它发动起来,从架子上取下对话机。
“什么是真的?”常规和理智低声问。天哪,这声音令人发狂。“有人在波蒙特的湖边别墅?对——那可能是真的。一个叫乔治·斯达克的人把黑色的托罗纳多车开出胡子马丁的谷仓?还有呢,庞波?”
他几乎同时产生了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是:如果他照哈里森说的那样,跟亨利·白顿联系,那么他可能永远搞不清这一切。湖畔路是条死胡同,波蒙特的别墅就在那里。州警察局会告诉他别一个人接近别墅,别单枪匹马去,因为他们怀疑劫持丽兹和双胞胎的那人至少杀了十几个人。他们会要封锁道路,但不可能有进一步的行动,同时他们会派出一队巡逻车,也许还有直升飞机,甚至驱逐舰和战斗机。
第二个想法涉及到斯达克。
他们没有考虑过斯达克,他们甚至不知道斯达克这个人。
但是,如果斯达克是真的,那会怎么样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庞波相信派一群对湖畔路不熟悉的州警察去那里,就像把他们送进绞肉机一样。
他把对讲机放回原处。他要去,他要一个人去。这也许是错误的,但他想这么干。他可以容忍自己的愚蠢,天知道他以前干过蠢事,他不能容忍的是还没弄清真实情况前,就贸然通过无线电请求援助,这有可能使一个女人和两个婴儿丧命。
庞波开出停车场,向湖畔路驶去。
─── 黑暗的另一半 ───
第二十四章 麻雀到来
一
泰德避开大路(斯达克命令丽兹这么干,节约了半小时),所以他要么走路易斯顿——奥本这条路,要么走路易斯顿——牛津那条路,州警察局在牛津。
他选择了路易斯顿——奥本这条路。
他在奥本的一个红绿灯前停下,不断观察后视镜,看看有没有警车。这时,在废车场同罗立谈话时第一次清楚感到的念头又向他袭来。这回不是发痒,而像是重重的一记耳光。
“我是知情者,我是拥有者,我是创造者。”
“我们是在跟魔术打交道,”泰德想,“任何真正的魔术师都必须有一根魔杖。大家知道这一点。我很幸运,知道哪儿有这样的魔杖。实际上,那里成打出售这东西。”
最近的一家文具店在法庭大街,现在泰德正拐向那个方向。他确信罗克堡那家文具店有贝洛尔黑美人牌铅笔,也确信斯达克也准备了铅笔,但他不想用那些。他要的是斯达克从没碰过的铅笔。
泰德在离文具店半条街的地方找了个停车处,熄了火,从车中出来。从罗立烟味浓重的车里出来,吸点儿新鲜空气,真是好极了。
他在文具店买了一盒贝洛尔黑美人铅笔。他问售货员能不能用一下墙上的铅笔刀,售货员告诉他随便用。他用铅笔刀削了六支铅笔,然后把它们并排放在上衣口袋里,铅笔头像致命的导弹头一样露在外面。
一切就绪,他想,狂欢开始啦。
他走回罗立的汽车,上了车,坐了一会儿,热得流汗,低声唱着《约翰·韦斯利·哈丁》,几乎所有的歌词都回想起来,在压力之下,人的记忆能创造奇迹。
这可能是非常危险的,他想。他对自己倒并不十分在乎。毕竟,他创造了斯达克,他应该对此负责。这似乎不太公平,他并不认为他是心怀恶意创造出乔治的,他不认为自己是杰克尔和弗兰肯斯堡那类臭名昭著的医生,尽管他妻子和孩子可能遭到不测。他写作一系列小说并不是为了赚大钱,更不是为了创造出一个怪物。他只是摸索着克服写作中的障碍,只是想写一部好小说,因为这使他快乐。
相反,他却得了某种超自然的疾病。许多不该得病的人得了奇怪的病,像脑中风、肌肉萎缩、癫痫、老年性痴呆等病,一旦你得上了,你就不得不对付它。那个电台猜谜节目叫什么?猜中有奖?
虽然他心里认为这很合理,但对丽兹和孩子们却非常危险。
对。脑手术也可能很危险……但如果脑里长了肿瘤,你还有什么选择?
“他会看,会偷看。铅笔很好,他可能感到很得意。但如果他感觉到你要用铅笔干什么,或发现鸟哨……如果他发现鸟哨……见鬼,如果他猜到有事要猜……那你就完了。”
“但会成功的,”他内心的另一部分在低语,“他妈的,你知道会成功的。”
是的,他的确知道,因为内心深处坚持认为别无选择,于是泰德发动汽车,开往罗克堡。
十五分钟后,他已驶出奥本,又奔驰在乡间,向西开往湖区。
二
在最后的四十英里旅程中,斯达克不停地谈论他准备和泰德合写的《钢铁
马辛》一书。到达目的后,他帮丽兹抱着孩子,让丽兹听话。同时,丽兹打开别墅门,让他们进去。她一直希望有车停在通往湖畔的道路上,或听到说话声或链锯声,但却只有昆虫催眠的嗡嗡声和托罗纳多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看来这狗杂种挺走运的。
他们从车上往屋里卸东西时,斯达克仍在不停地说。就连他用折叠式剃刀切断电话插座时也不停口。这本书听上去不错,非常惊险,听上去像《马辛的方式》一样棒——也许更棒。
“我必须去方便一下。”搬完行李后,她打断他说。
“好吧,”他和气地说,转身看着她。他们一到,他就摘掉了墨镜,她不得不掉转脸,那种瞪着眼、腐烂的样子让她难以忍受。“我跟你一起去。”
“我方便时喜欢一个人。你不是这样吗?”
“我无所谓。”斯达克平静而快活地说。自从在盖茨瀑布拐下公路后,他心情一直不错——他流露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神情。
“可我有所谓。”她说,好像在跟一个特别苯的孩子说话。她感到她的手指蜷曲了起来。她想象着把那一双瞪着她的眼球从松弛的眼窝中撕扯下来……这时她偷偷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笑容可掬的脸,她意识到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就呆在门口,”他故做谦虚地说,“我是个好孩子,我不会偷看。”
双胞胎在客厅地毯上乱爬,非常兴奋,使劲乱叫,似乎很高兴来到这儿。以前他们只来过一次,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周末。
“不能让他们单独在这儿玩,”丽兹说,“浴室离卧室很远,如果把他们留在这儿,会有麻烦的。”
“没问题,白丝。”斯达克说,毫不费力地拎起两个孩子,一手夹一个。今天早晨之前,她一直相信,除了她自己和泰德之外,谁要是这么干,威廉和温蒂一定会叫破嗓子的。但斯达克这么做时,他们却高兴的咯咯直笑,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我把他们带进卧室,替你照顾他们。”他转过身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冷漠,“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我不想让他们受到伤害,白丝,我喜欢他们。如果发生了什么事,那可不是我的错。”
她走进浴室。他站在门口,像他答应的那样背对着她。她撩起裙子,脱下短裤坐下,这时她希望他信守诺言。如果他转过身看到她蹲在马桶上,这到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他看到内衣里的剪刀,那她就完了。
像往常一样,她越急越撒不出尿。快点,快点,她恐惧不安的想。怎么回事?难道你要留着那玩意生利息不成?
终于撒出来了。
“但是当他们想从谷仓出来时,”斯达克说,“马辛点燃了他们夜里倒在谷仓周围沟里的油。那不是很好吗?这很适合拍电影,白丝——拍电影的傻瓜就喜欢大火。”
她用过手纸,小心提起短裤。当她整理衣服时,眼睛死盯着斯达克的背,祈求他千万别转过身。他正沉浸在他自己的故事中。
“韦斯特曼和杰克·兰格雷闪到里面,准备开车从火中冲出来。但艾林顿慌了神,而且——”
他突然停了下来,头歪向一边,接着转过身,她正在拉直裙子。
“出来,”他突然说,变得恶声恶气,“你他妈的马上出来。”
“什么——”
他粗暴地抓住他的手臂,猛地把她拉进卧室。他走进浴室,打开药橱:“有人来了,泰德不可能这么早到。”
“我不——”
“汽车发动机,”他简洁地说,“大马力发动机,可能是一辆警察拦截车。听到了吗?”
斯达克猛地关上药橱,又拉开洗脸架右边的抽屉,找到一卷胶布,使劲扯下胶布卷上的锡环。
她说没听到什么。
“没关系,”他说,“我听到就行了。手背到后面去。”
“你想干什么——”
“住嘴,把手背过去!”
她照办了,她的手腕立即被捆住。他将胶布十字交叉左缠右绕,紧紧绕成一个8字形。
“汽车熄火了,”他说,“大概在四分之一英里处。那家伙在耍小聪明。”
她认为可能在最后一刻才听到发动机声,但那也可能只是她的想象。她知道,如果她不全神贯注地听,什么也听不到。天哪,他的耳朵真灵。
“得割断胶布。”他说,“原谅我冒昧了,白丝,时间很紧,来不及讲究礼貌了。”
她还没明白他在干什么,他的手已经伸进她裙子前面。一眨眼工夫,他已抽出剪刀,连她皮肤都没碰。
他伸手到她背后,剪断胶布,瞥了她一眼,似乎又高兴起来。
“你看到了,”她说,“你还是看到了突起的地方。”
“剪刀?”他笑了,“我看到它们,但没看到突起处。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它们,亲爱的白丝。我在鲁德娄就看到了,你一下楼我就知道它们的存在。”
他拿着胶布,像个求婚者似的跪在她面前,这样子既荒唐又危险。然后他抬头看着她:“你别打算踢我,白丝。我不敢确定,但我认为那是警察。我没有时间抚摩你,虽然我很想。所以你别乱动。”
“孩子们——”
“我会关上门的,”斯达克说,“他们即使站起来也够不着门把手。他们最多不过咬咬床下灰扑扑的小猫。我很快就回来。”
胶布又交叉捆住了她的脚腕。他割断胶布,又站起来。
“你很好,白丝,”他说,“别打什么鬼主意,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的……但我首先要让你看你的孩子们为此付出代价。”
然后他关上浴室、卧室门,走了,像一个魔术师一样迅速消失了。
她想起锁在设备棚里的0.22口径步枪。那儿还有子弹吗?她相信还有,还有半箱子弹在高架子上。
丽兹开始来回扭动手腕。他把胶布缠得非常紧,她开始以为自己无法使胶布松动,更不用说从中挣脱出来了。
接着她感到有点儿松动,便开始气喘吁吁地加快扭动手腕。
威廉爬过来,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疑惑地看着她的脸。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冲他微微一笑。
威廉也对她笑笑,又爬开去找他妹妹了。丽兹猛一甩头,把盖着她眼睛的一绺湿漉漉的头发甩开,又开始扭动手腕。
三
阿兰·庞波看到,湖畔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至少到他停车前是这样。他停在公路边的第六条车道。他相信至少还能安全地向前再开一点儿,波蒙特家别墅隔着两座小山,听不见他的汽车声,但还是保险点儿好。他开到威廉家的A形木屋,把车停在一棵松针落得一地的老松树下,熄了火,走了出来。
他一抬头,看到了麻雀。
麻雀站在威廉家屋顶上,站在周围的树枝上,站在湖边的岩石上。它们在威廉家码头上抢地方——多得遮住了构成码头的木头。有成百上千只麻雀。
它们一声不吭,只是用小小的黑眼睛盯着他。
“天哪!”他低声说。
蟋蟀在草中鸣叫,这草沿着威廉家的墙根长着,湖水轻轻拍打着码头,一架飞机嗡嗡地向西开往新罕布什尔。除此之外,一片寂静,连湖上摩托艇的声音都没有。
只有那些鸟。
所有的鸟。
庞波感到毛骨悚然。他在春天或秋天见过麻雀聚在一起,有时一、两百只,但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多。
“他们是为泰德……还是为斯达克而来的?”
他又回头望望对讲机,考虑他是不是应该呼叫。这太怪异了,太难以控制了。
“如果它们一下全飞起来,怎么办?如果斯达克在那里,如果他像泰德说的那么灵敏,他会听到的,会很清楚地听到的。”
他开始迈步。麻雀没有动……但又有一群麻雀飞来,落到树上。它们现在围着他,凝视着他,就像一个无情的法官凝视着被告席上的杀人犯一样。只有身后湖畔路边的树林还没有麻雀。
他决定从那条路返回。
他萌发了一个念头,近乎于预感,那就是:这可能是他警察生涯中最大的错误。
“我只是去侦察一下地形,”他想。“如果麻雀不飞起——看上去它们不会飞起的——我就没事了。我可以沿着这条车道走,穿过湖畔路,从树林走到波蒙特家。如果托罗纳多车在那儿,我会看到的。如果我看到车,我就可能看到他,如果我这么做了,至少我会知道自己在对付谁。我会知道是泰德……还是别人。”
还有一个念头,庞波几乎都不敢想它,因为想它会破坏他的运气的。如果他真的看到托罗纳多车的车主,他可以准确地开一枪,可能会就地结果了他。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会受到州警察局的严厉训斥,因为他违背了命令……但丽兹和孩子们就会得救了,现在他最关心的就是他们。
越来越多的麻雀无声地落下,铺满了威廉家整条车道的沥青路面。一只麻雀落在离庞波靴边不到五英尺的地方。他对它做了个踢的动作,但立即后悔了,怕把这只麻雀和整群麻雀赶回天空去了。
麻雀只蹦了一下,如此而已。
另一只麻雀落到庞波肩上。他不敢相信,但它就在那儿。他挥挥手,它又跳到他手上,低下嘴,好像要啄他的手掌……但又停住了。庞波心里怦怦直跳,把手放下。麻雀跳走了,抖了一下翅膀,和其它同伴一起落到车道上。它用明亮而不解的眼睛凝视着他。
庞波咽了口唾沫,嗓子咯地一声响。“你们是什么?”他低声说,“你们到底是什么?”
麻雀只是凝视着他。现在,罗克堡湖这面的每棵松树和枫树上,都落满了麻雀。他听到一根树枝在重压下的断裂声。
它们的骨头是空的,他想,它们的重量近乎于无,需要多少麻雀才能压断一根树枝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庞波打开0.38口径手枪的枪套,离开这些麻雀,走上威廉家斜斜的车道。湖畔路只是一条泥路,车辙印间长着一排青草,他走到那里时汗流满面,衬衣湿漉漉地粘在背上。放眼望去,看到走过的路上全是麻雀——它们站在他的车顶上、发动机盖上、行李箱上和警灯上——但前面却一只也没有。
它们好像不愿太近……至少现在不愿。他想,好像这是它们现在的舞台。
他躲在一片高高的漆树丛后朝路的两头望望,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麻雀,它们全停在威廉家的山坡上。除了蟋蟀的叫声和他脸边几只蚊子的嗡嗡声外,一片寂静。
好极了。
庞波弓着背,低着头,像一名在敌战区的士兵一样跑过小路,跳进另一边杂草乱石丛生的壕沟,消失在树林中。他一到达隐藏地,便尽快向波蒙特别墅摸去。
四
罗克堡湖的东边是一座很陡的小山。湖畔路就在半山坡上,大多数房屋都在它的下面。庞波处在离湖畔路二十码的山坡上,他只能看到房屋的屋顶,有些房子他完全看不到。但他能看到小路,以及岔出去的汽车道,只要不忘记数数,就没事。
他来到威廉家后的第五条岔路时,停了下来,回头看看麻雀是否跟着他。这个想法很怪,但他无法摆脱。他看不到一点儿迹象,于是想也许是他太紧张了,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
忘掉它,他想。这不是你的想象。它们就在那儿……而且它们还在那儿。
他低头望望波蒙特家的车道,但处在他这个位置,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弯着腰,慢慢向下移动。他正暗自庆幸自己动作非常轻,这时乔治·斯达克用枪顶住他的左耳朵,说:“如果你敢动,伙计,你的脑袋就会掉到你的右肩上。”
五
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
当他看清时,他真希望自己生来就是个瞎子。
“我想他们不会让我上杂志封面的,嗯?”斯达克问。他正咧着嘴笑,这么一笑就露出了他的大部分牙齿和牙龈,牙都没有了,只剩下空空的洞。他脸上长满了烂疮,皮肤似乎正在脱落,但不止这些——使庞波感到可怕和恶心的不是这些。这个人的脸部皮下组织出了问题,他不只是在腐烂,而且在发生可怕的突变。
不过,他还是认出了这个拿枪的男人是谁。
像稻草人一样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肩膀像戴着护胸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宽。他傲慢地站在那里,即使不动也显出一种敏捷。他和气地看着庞波。
这就是那位不应该存在、从未存在的人。
这就是乔治·斯达克先生,来自密西西比州牛津镇的高贵的杂种。
这一切是真的。
“欢迎参加狂欢,老伙计。”斯达克和气地说,“你这么大的个子,动作倒挺灵活,我开始差点儿错过了你,我一直在找你。我们到下面屋子里去吧,我要向你介绍一个小女人,如果你乱动一下,你就死了,她也一样,还有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在这世界上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你相信吗?”
斯达克那张腐烂变形的脸冲他可怕地咧嘴一笑。蟋蟀继续在草丛中鸣叫,远处湖面上,潜鸟甜美的叫声划破天空。庞波衷心希望他就是那只鸟,因为当他看着斯达克瞪着的眼珠时,除了死亡他只看到一样东西……那就是空无。
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也许再也见不到他的妻子和儿子了。
“我相信。”他说。
“那么把枪扔掉,走吧。”
庞波照办了。斯达克跟在他身后,他们向小路走去,穿过小路,走到波蒙特家很陡的车道,走向屋子。屋子从山边突起,像马里布海滩上的房子一样,建在粗大的木桩上。
庞波在周围没有看到麻雀,一只也没有。
托罗纳多车停在门边,在黄昏太阳下,像只漆黑发亮的毒蜘蛛。车看上去像颗子弹,庞波有点儿惊奇地看着保险杠上的标语,他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平和了,好像这是一个梦,他很快就会从中醒来。
千万别这样想,他告戒自己,这么想会丧命的。
那很可笑,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不是吗?刚才他还在悄悄地接近波蒙特家的车道,仔细观察,准备悄悄跑过去……斯达克却把枪顶住他的耳朵,命令他扔掉手枪。
我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他的接近,人们认为我动作很轻,但这家伙使我相形见拙。
“你喜欢我的车吗?”斯达克问。
“我想现在缅因州的每个警察都很喜欢你的车。”庞波说,“因为他们都在找它。”
斯达克高兴地笑起来。“我相信这是实话。”他用枪顶住庞波的后腰,“进去,我的老伙计,我们正在等泰德,泰德一到,就要热闹了。”
庞波回头看斯达克没拿枪的手,发现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那只手的手掌上没有手纹,一根也没有。
六
“庞波!”丽兹喊道,“你没事儿吧?”
“啊,”庞波说,“假如一个人觉得自己狗屁不是,还能认为自己没事儿,那我就算没事儿。”
“你不会相信的。”斯达克和气地说,指指他从丽兹内裤里搜出的剪刀,剪刀被他放在双人床一侧的床头柜上,不让双胞胎能够着。“剪开她脚上的胶布,庞波警官。别管她的手腕,看上去她已快替自己松绑了。也许应该叫你庞波局长?”
“庞波警长。”他想,同时想:他认识我,因为泰德认识我。但即使他占了上风,他也不会泄露他所知道的事,他像黄鼠狼一样狡猾。
他第二次感到自己死到临头了,心里很凄凉。他试着回忆麻雀,因为麻雀是这场恶梦中斯达克惟一不知道的东西。然后告戒自己别想这些,这家伙太精明了,如果他让自己抱着这样的希望,斯达克会从他眼中看出来的……斯达克会猜测其含义。
庞波拿起剪刀,剪开丽兹腿上的胶布,这时她已挣出一只手,开始解她手腕上的胶布。
“你要伤害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斯达克,举起双手,好像希望手腕上的血痕能阻止他这么做。
“不,”他微微一笑,“你这么做很自然,我不会责备你的,亲爱的白丝。”
她厌恶而惊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去找孩子们。她问斯达克她能不能把孩子们带到厨房,给他们吃点儿东西。一路上孩子们都在睡觉,一直到他把沃尔沃开道停车场,现在他们很活跃,哇哇乱叫。
“当然可以,”斯达克说,似乎心情很好……但他一直握着枪,两眼不停地在丽兹和庞波之间来回摆动,“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出去呢?我要和警长谈谈。”
他们一起来到厨房,丽兹开始给双胞胎做饭,庞波则在一边照看双胞胎。他们像一对小兔子一样可爱,看着他们,庞波想起他和安妮年轻的时候,那时陶比还在襁褓中(现在他已读高中了),陶德还没出生呢。
双胞胎高兴地爬来爬去,庞波时不时地必须调整他们的方向,以免他们拉倒椅子或桌子腿。
他照顾孩子时,斯达克则在跟他说话。
“你认为我要杀掉你,”他说,“警长,你不必否认,我能从你眼睛里看出,我很熟悉你这种眼神。我可以撒谎,说这不是真的,但我想你不会相信的。在这些事上你很有经验,是吗?”
“我想是的。”庞波说,“但是这种事有点儿……超出警察公务的范围。”
斯达克仰头大笑。双胞胎看着他,跟着笑起来。庞波瞥了丽兹一眼,看到她脸上充满恐惧与仇恨,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表情,庞波认为那是妒忌。他暗暗奇怪是否有什么事是乔治·斯达克不知道的。斯达克是否意识到这个女人对他多么危险呢?
“你说得对!”斯达克笑着说。然后他严肃起来,凑近庞波,庞波可以闻到腐烂肉体的醒味。“但不一定要那样,警长。我向你保证,你的确不太可能活着走出去,但也不是绝对的。我在这儿有事要做,要写点东西。泰德将会帮助我——他的作用是启动一下。我想我们会干个通宵,他和我两人,但等到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时,我就能独自干了。”
“他要泰德教他写作,”丽兹从灶台上说,“他说他们要合写一本书。”
“不太对,”斯达克说,瞥了她一眼,和气的脸上掠过一丝怒容,“他欠我的情,你知道。在我出现前,也许他知道怎么写作,但正是我教他怎么写人们爱看的东西。如果写的东西没人看,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这不是真的,是吗?”丽兹问。
“我所需要的是,”斯达克告诉庞波,“是某种转换,我的某种腺体似乎会丧失功能,我认为泰德知道怎么使那腺体发生作用。他应该知道,因为他培养了我,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猜你可以说他创造了我的大部分器官。”
“啊,不,我的朋友,”庞波想。“不是这样的,你也许不知道,但不是这样的。你们俩一起创造了你,因为你一直存在着,而且非常固执。泰德在出生前就想结果了你,但不很成功。最后,泰德又把你请进来了,他这么做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不知道你,布里查德从没告诉过他。于是你产生了,对吗?你是他死去兄弟的幽灵……但你们俩的关系又不完全是这样的。”
庞波一把抓住温蒂,她站在火炉边,差一点仰面摔进木箱里。
斯达克看看威廉和温蒂,眼睛又落回到庞波身上:“泰德和我一直是双胞胎,你知道。当然,我是在第一对双胞胎夭折后才形成的,可以称之为某种超验的平衡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