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考蒂很难解释清楚,为什么在自己感到沮丧和困惑的时候,总会选择到米祺这里来。和许多人选择酒精一样,只要进到米祺的房间,就能获得平静,哪怕两个人就像现在这样,米祺忙着自己的设计,而自己无所事事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说。
也许是二人曾经有过婚约的关系,斯考蒂从内心深处把米祺当作最亲密的人。每一次自己做出决定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告诉米祺。
“你真的决定从警察局辞职?”米祺好不容易从设计图中抬起头看着斯考蒂。
斯考蒂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面对米祺他缺少欺骗自己的勇气。警察真的是他这一生最热爱的职业,可恐高症又好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搭档那被黑暗包裹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其实医生说我也许会痊愈,比如慢慢习惯高度,或者再一次被强烈刺激。”斯考蒂尽可能的选择一种轻松的口吻。
“那我们不妨试验一下。”米祺走进厨房,把一架小梯子摆在斯考蒂面前。
米祺的小梯子是厨房中通常会预备的,站在高处取顶橱里物品的那一种。整个梯子加起来也不过一米左右的高度,斯考蒂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他很轻易地就站到梯子的第一个台阶上,面部还不忘对着米祺露出自信的笑容。这个笑容米祺十分熟悉,以往斯考蒂在案情有了突破时都是这样的笑容。米祺也回报给斯考蒂一个鼓励的微笑,虽然她在心里并不认为恐高症可以用如此轻松的方式治愈,但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要好。
斯考蒂缓缓地抬起左脚放到第二个台阶上,这一次他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轻松地就站上去,他维持这样的姿势停留了大概5秒钟左右,面部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凝重。米祺站在下面,显然她也觉察到了斯考蒂心理的变化,好似不经意的,米祺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立的姿势,双臂微微向前张开,身体也向前倾斜了几度,这个带有明显保护暗示的动作,斯考蒂也觉察到了,他右脚轻轻向上一蹬,稳稳地站在了梯子第二个台阶上。
这一次尝试成功,无疑给斯考蒂和米祺带来了巨大的鼓舞。斯考蒂把双臂伸开,以利于保持自己的平衡,他很敏捷地抬起脚站到了第三个台阶上,然而就在他双脚踩到台阶的一瞬间,和那天夜晚同样的眩晕感又一次袭击了他。
斯考蒂倒在了米祺的怀里。远处的天空从窗户延伸到无限远,斯考蒂看着远处难以判断的焦点,眼神迷离了。

斯考蒂难以相信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他那个20年没有见面几乎已成为陌生人的朋友谈如此荒诞的故事,可能是刚刚辞职后的无所事事,也可能是刚刚在米祺家经历的刺激和打击,总之,他又见到了盖文。
盖文·艾斯,斯考蒂和米祺共同的大学同学。毕业后由于某种和政治有关联的原因离开了旧金山,没有人知道这20年他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可以说清楚这么多年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不过,现在出现在斯考蒂面前的他正在替妻子掌管着大型的船舶公司,而目前正被妻子一些怪异的行为所困扰。
虽然成功并不能简单的用财富来衡量,但刚刚处于失业状态的斯考蒂还是不免有些沮丧。要知道,当年在校园中的斯考蒂可是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至于盖文,恐怕要仔细地翻看同学录才能获得一点并不明确的记忆……
“我知道这事看起来有些白痴。”盖文·艾斯的神情很平静,他有些无辜的摊开双手,肩膀无力的下垂着,和斯考蒂刚见到时的自信的商人不同,此刻的盖文显得很无奈。“你认为这是我编造的?”
“不。”斯考蒂不确定自己这样的回答是否合适。
“我并未编造,我也不知道怎么编造。她在和我说话时,会突然沉默下来,云雾掩盖着她的眼睛,眼神一片空白,成了我不认识的人。我叫她,她甚至听不到我,然后一声长叹,她回来了,双眼明亮的看着我,她甚至不知自己发生过什么……”显然盖文并不打算就这么把斯考蒂放走,他还是选择了把这个荒诞的故事讲到结尾。
斯考蒂真的开始后悔自己来这里了,他完全不想打听别人的生活,尤其是对自己来说仍然十分陌生的夫妻生活。也许是他的妻子有外遇呢?该死,这样的事……算了,也许盖文真的是需要帮助,他只好又坐回到角落的椅子里。
“她还经常四处游荡,天晓得她会到哪里去。有一天我跟踪她,我看她走出一幢公寓后,就变成我不认识的人,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她发动了车,开到金门公园,她坐在湖边,凝望着对岸的栓子,你知道的,就是过去的大门。她坐在那儿很久,动也不动,而我必须回办公室了。可等我晚上回家问她做了些什么?她说她开车去了金门公园,坐在湖边,仅此而已。可她汽车的里程表显示她开了94公里,她去了哪里?”盖文努力控制着自己语气中沮丧的成分,尽量希望可以平静一点。
斯考蒂的好奇心被彻底激发了。从他被兴奋点燃的眼眸里可以感觉到,他正以一个警探的身份,在心里对自己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厄尼餐厅是旧金山一家十分著名的餐馆,简单的玻璃大门似乎并不出众,但可口的美味却使这里坐满了各色食客。
斯考蒂坐在吧台边,他依旧在思索究竟是否接受盖文的委托。穿过嘈杂的人群,斯考蒂很轻易地找到了盖文的身影,当然他的视线很快就被坐在盖文对面那个迷人的背影所吸引。金色的长发,墨绿色的长裙,衬托着白皙的后背,如此令人陶醉的背影应该有着怎样的面孔,斯考蒂急切地想获得答案。
恰巧此时,盖文和他的妻子梅玲站起身向斯考蒂的方向走来。
金色的长发被高高的盘在脑后,显出她那线条分明美丽生动的面孔,斯考蒂第一个感觉就是惊艳。这里所形容的惊艳,并不是通常单纯的漂亮,也不是妖冶,而是一种略带冷漠的美,颧骨的棱角将这份冷漠显示得既含蓄又清晰,衬托之下,她紧闭且略显生硬的嘴唇也变得柔和了,而墨绿色的长裙恰到好处的将她婀娜的身姿包裹着,更为她的气质增添了高雅的内涵。看起来,周围环境的嘈杂难以对她构成任何影响,恬静的神情始终停留在她的面孔上,淡蓝色的眼睛安静且温和。
斯考蒂努力将自己的意识集中起来,这样的女人,真的被痛苦所困扰吗?他决定接受盖文的委托,不为盖文,不为任何其他的原因,他只想帮助这个女人弄明真相,或者说是为自己更接近,更了解这个女人,找一个更合理的理由。

车子开得并不是很快,旧金山的街道在这个时间是不会有太多的车辆的,斯考蒂一边驾驶,一边从前面车子的后窗里欣赏着梅玲的背影。
今天的梅玲穿了一身灰色的职业装,和前一晚相比,更凭添了几分哀婉。斯考蒂很轻松,对于有20多年警探生涯经历的他而言,跟踪这样一辆毫无防备的车简直是太容易了。不过在他的心里,他更希望自己现在所做的是为了保护梅玲。
很快,梅玲的车向右拐进一条灰暗的窄巷,斯考蒂也紧跟着转弯跟了进去。
梅玲把车停下来,走进旁边的一扇门里。斯考蒂判断了一下两辆车之间的距离,刻意选择了一个比较远的位置把车停了下来。习惯性的,他先环视了一下四周,阴暗,略显简陋。斯考蒂皱了皱眉,显然这不是什么高档的地方。
推开门,是一条黑暗的通道。斯考蒂的脚步很轻,他小心地走到通道另一端连接的大门外,透过门,里面传来依稀的人声和音乐声。经验丰富的斯考蒂并没有直接推门而入,有谁会知道门里面有什么等待着他呢?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梅玲优雅地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她不知和店员说了些什么,很快,店员把一束粉红色的玫瑰花交给了她。
透过门的缝隙,斯考蒂注视着梅玲的一举一动。

真正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斯考蒂终于明白梅玲的里程表为什么会显示94公里了,车子已经行驶到了旧金山的郊区范围,而显然梅玲并没有马上停车的意思。
好在梅玲似乎感觉到了斯考蒂的耐心出现了波动,她终于在一座教堂前把车停了下来。她穿过教堂高高的大厅,从侧面的小门走了出去,显然她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和所有的教堂一样,这里也安葬着许多这个教区的信徒。斯考蒂在靠近门口的树影下,远远的看着梅玲的背影。
一座已经有些古旧的墓碑,梅玲肃立在墓碑前。被高处树叶遮挡后的阳光照在梅玲的身上,斯考蒂可以感觉到她柔和的面孔上的哀伤,似乎是在心灵深处缅怀着什么。梅玲就这么站着,目光始终停留在墓碑的位置。
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声音提醒着斯考蒂时间的流逝。安静的墓园内,两个人就这么遥远的站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梅玲终于回身向斯考蒂所在的大门走来。斯考蒂侧身退了几步,把自己隐藏在树木和建筑物的阴影下,看着梅玲离去的身影,斯考蒂快步走到梅玲刚才站立的位置。
墓碑上写着:“卡拉多·瓦特之墓。”
斯考蒂一时无法弄清楚这个人究竟和梅玲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联,他掏出纸笔小心地记了下来。
这里似乎就是梅玲每日要游览的地方了,没有距离太远,梅玲的车子又停下了。这一次目的地是荣誉美术馆。
梅玲坐在一幅油画的对面,和刚才在墓园时一样,她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对面的画像,深邃的目光好似要穿透画像,也好似在缅怀着什么。
斯考蒂远远地看着,可他很快就发现梅玲似乎真的和盖文所形容的那样,眼神一片迷茫,灵魂似乎游离到了别的什么地方。“我叫她,她甚至听不到我……”盖文的话又在斯考蒂耳边响起。斯考蒂决定冒险试探一下。
他假装欣赏墙上的画,慢慢向梅玲的方向走去,可直到他走到梅玲的身后,梅玲也好似没有觉察到一般,没有丝毫的反应。站在梅玲身后的位置,斯考蒂可以很仔细地欣赏对面的油画了。
画上的女人很年轻,大约和梅玲的年纪相仿,看上去似乎应该是上个世纪的某位贵妇人,胸前耀眼的红宝石项链显示着不寻常的富有和高贵。
斯考蒂的眼神深不可测,如平日一样,这证明他正在思考着什么。是的,他正在试图寻找梅玲和画上这个贵妇人的某种联系。不仅仅如此,他的眼神慢慢停顿下来,浮现出更多更复杂深邃的内容。
画上贵妇人和梅玲有着同样紧闭且略显生硬的嘴唇,同样冷漠的美貌,还有同样的发髻,更令斯考蒂惊讶的是,贵妇人手里的鲜花也是粉红色的玫瑰花,连包扎的方式都和梅玲拿的一模一样。
斯考蒂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平静了一下有些失控的情绪,缓缓地走到美术馆的入口处。
管理员的回答似乎让斯考蒂依稀找到一些答案,梅玲久久注视的油画,叫做“卡拉多画像”。
显然这里并不是梅玲游览的终点,从荣誉美术馆出来,她继续开车向前奔去。车子飞驰着,斯考蒂觉得有些疲惫,他皱着眉头,探询的目光停留在梅玲的背影上。
梅玲把车停在一幢老式建筑物前,斯考蒂没有马上跟上去,他靠在车座上,心头被巨大的疑团笼罩。梅玲秀丽的身姿出现在二楼最左面的窗口,她推开窗,脱去外套,对着外面的景色深深地吸了口气,原本冷漠的面孔上换上了温情、柔和的神情。
(2)
直到梅玲的身影消失在窗口,斯考蒂才走进建筑物,推开厚重的大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黑漆漆的楼梯,有些陡,旧式的扶手蜿蜒向上,屋顶很低,光线不是很充足,有些发霉的气息,尤其是房中央的水晶吊灯,分明就是上个世纪的风格。斯考蒂四处察看着,一边向楼梯走去。
“你有什么事?”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从房间角落的柜台处传来,刚才大概她是坐在柜台里面,所以斯考蒂并没有注意到。顺着声音看去,柜台后面是旅馆放置房间钥匙和留言的柜子,斯考蒂立刻判断出这是一家旅馆。
“你是这家旅馆的经营者吗?”斯考蒂首先要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
“是。”柜台后面是一个慈祥可亲的老年妇人,可此刻她的眼神中分明闪烁着戒备。
“请告诉我二楼左角的房间谁住在哪儿?”
“那个角落……”老妇人略微思索了一下,“恐怕我们不能提供这类的信息
。我们的客人有隐私权,而且我相信这违反了法律。当然我想他们不会介意,如果……”
斯考蒂不想在这里解释太多,何况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讲述现在这种连自己都很混乱的情况。幸好他还留着警探的证件没有上缴,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无疑是最方便的选择。
看过斯考蒂的证件,老妇人立刻换了一种神情,她有些夸张的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惋惜。
“天哪,她做了什么错事?”
“她姓什么?”斯考蒂换上了警探查案的语气。
“瓦特,瓦特小姐,西班牙姓。”
“卡拉多·瓦特。”
“是的。”
斯考蒂有些愤怒,他本能的感觉到盖文一定向他隐瞒了什么,起码盖文一个字也没有提起过卡拉多·瓦特。可事情很明显,梅玲肯定和卡拉多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这么多年,他一向以追究事件的真相为目标,他从来不能容忍当事人对他有任何的隐瞒,更不能允许欺骗他。
“可是她今天没有来。”老妇人摆弄着柜子里的房间钥匙。
“她没有?”斯考蒂开始不大信任眼前的这个老妇人了。
“是的。”老妇人的回答很肯定。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老妇人还专门把梅玲房间的钥匙放在柜台上。
在斯考蒂的要求下,老妇人带着他去了那个房间,显然她很愿意和警察合作。可结果,在房门打开之后,斯考蒂惊讶地看到里面整洁但却空无一人。
窗户也是完好地紧闭着,从窗口看下去,旅馆的大门外只有斯考蒂一个人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马路边,梅玲好像从斯考蒂的眼前蒸发掉一般。
回城的路上,斯考蒂车开得飞快。
梅玲的公寓楼下,她的车早已静静地停在哪儿,好像没有离开过。细心的斯考蒂透过车窗玻璃,发现了那束粉红色的玫瑰花。

斯考蒂的脸色很难看,且带着几分不自然,他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米祺,欲言又止。
米祺带斯考蒂见的人是一家旧书店的老板——哈比里夫,据说这个城市里大大小小的故事都装在他脑子里,斯考蒂希望他能够回答自己想知道的所有问题。
哈比里夫是个个子不高的小老头,为人热情,也很健谈,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真的知道很多故事。1879年,在这个城市,关于卡拉多的故事有很多版本:美丽的卡拉多,悲伤的卡拉多,疯狂的卡拉多……
“她来自南方的一个小地方,有人说她来自教会区,年轻的卡拉多最初在酒店里唱歌,后来被一个有钱的男人带走了,还有了孩子,再后来,那个有钱的男人抛弃了她,离开的时候还带走了她的孩子。就这样,她被孤独的抛弃在大房子里了,再后来她疯了,拦住大街上每一个人问:‘我的孩子呢?你见过我的孩子吗?’最后她自杀了。”哈比里夫真的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对了,你去过的在爱笛街和高比街拐角处的旧房子,就是那个有钱有
势的男人为她而建的。”
从旧书店出来,斯考蒂的情绪依旧很坏,虽然哈比里夫说了很多,但那全部都是卡拉多的故事。梅玲到底和卡拉多有什么关系,那才是他最关心的。
米祺兴奋地缠着斯考蒂问这问那,直觉告诉她,斯考蒂一定在做什么很有意思的事,而且没有告诉她。斯考蒂已经没有耐心和米祺说更多的东西了,把米祺送回家,自己就转身离去。
斯考蒂疾步如飞地走进盖文的办公室。“你还有多少没有告诉我?”一想自己可能被他欺骗了,斯考蒂就气不打一处来。盖文似乎早就等着斯考蒂来质问自己,他缓缓合上斯考蒂拿给他的美术馆里的介绍画册,平静地说道:“你注意到她的发型了吗?还有一件事,我太太有串红宝石项链
是属于卡拉多的,是我太太继承的。她一直没有正式戴过,太老式了,不过,当她一个人时,她会把项链拿出来欣赏,然后戴在脖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进入另一个世界,成为另一个人。”
看到盖文回答得比较爽快,斯考蒂转入他最关心的话题:“卡拉多·瓦特是
你太太的……”
盖文回答得很迅速:“曾祖母。卡拉多被人带走的孩子就是梅玲的祖母。”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所有的解释似乎都顺理成章了。“我想这就解释了一切,任何有这样背景的人都会沉迷其中。”斯考蒂终于松了一口气。
“问题是她并不知道卡拉多。”这一次,盖文选择了如实相告。为了帮助梅玲,他情愿面对那些不堪的往事。
“为什么?”斯考蒂有点儿奇怪。
盖文这时侧过头,不再看斯考蒂,而是把目光投向一个不确定的目标,嘴唇动了一动,但没有说话。
斯考蒂意识到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单刀直入地说:“你确定要我帮你拯救
梅玲?”
盖文皱了皱眉,双手从画册上抬起来,抱住自己的脑袋,轻声说:“她妈生
前告诉了我一部分,其他的是我自己查出来的。”
“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的女儿呢?”斯考蒂迅速追问。
“害怕!她的祖母也疯了,并且最终自杀!她的血液流在梅玲身体里,而且卡拉多,还有梅玲的祖母,自杀的时候都是26岁!”盖文情绪激动起来,他的声音突然提高,“梅玲今
年就是26岁!”
“盖文?”斯考蒂用关切的口吻想平静一下盖文的心情。
“我不想失去梅玲……”盖文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道。

又是新的一天。
可对于斯考蒂来讲,这一天并不好过。自从了解了梅玲和卡拉多的关系之后,他的心头总是不时的掠过阴影。盖文对于梅玲有自杀倾向的预言,让斯考蒂每天的跟踪行动变得尤为沉
重。
今天的梅玲像要印证被死亡所困扰,身穿黑色长裙的她面色苍白,脸上的表情也更严肃。
荣誉美术馆里,梅玲依旧坐在卡拉多画像的对面久久注视着画像上的卡拉多,淡蓝色的眼睛好像被一层淡淡的云雾所笼罩,让斯考蒂看不出里面的任何内容。
和前几天一样,梅玲并没有注意到一直尾随着她的斯考蒂,走出美术馆,她下意识的向四周看了看,便向停放在一边的汽车走去。这一次,她没有再去那家旅馆,而是一直向海边开去。
此刻的海边显得有些清冷,高耸的大桥边只有梅玲孤单的身影。斯考蒂保持了不会令梅玲起疑的距离后,便放心地走下车,站在海边。
梅玲的裙角被风吹地飘扬起来,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靠海的栏杆。手中粉红色的玫瑰花瓣被一片片的揪下来,撒向大海。看起来,她没有太多的为自己不是很寻常的举动所困扰,眼神冷静而寂寞的望着远处,花瓣不断从她的手中凋落,在海浪中随波逐流。
强烈的风迎面打在斯考蒂的脸上,令人感到窒息般的烦恼。一瞬间,斯考蒂好像突然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让人心悸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斯考蒂的思绪又回到了不久前的那个深夜,眼睁睁地看着搭档从自己身边坠落的情形。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人声,没有城市的喧嚣,惟一的声音是当海浪拍打在岸边的石阶上时,发出的“啪啪”的声响。
斯考蒂突然有一种被痛苦袭击的痛楚,双手布满湿漉漉的冷汗。他努力让自己睁开双眼,企图摆脱梦魇的折磨。
远处一声沉闷的水花声,令斯考蒂突然清醒过来。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梅玲不见了!
她去了哪儿?斯考蒂努力将自己的意识集中起来,他的思维渐渐清晰,同时,他的判断力也在渐渐苏醒。
很快,斯考蒂发现海浪中浮浮沉沉的身影。梅玲跳海自杀了!斯考蒂终于明了刚才那种死亡的气息从何而来。
斯考蒂用最快的速度冲到梅玲刚刚所在的栏杆边,从梅玲跳海的位置,纵身跃入水中。
梅玲似乎根本没有求生的欲望,她黑色的身躯和那些粉红色的玫瑰花瓣一起,随着海浪的涌动而漂浮着,那些凋零的花瓣,是她自己给自己的祝福和祭奠。
并没有花太大的力气,斯考蒂就抓到了梅玲。梅玲的身体软软的依靠在斯考蒂身上,没有挣扎,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被斯考蒂随心所欲地抓着,拉回到岸上。
斯考蒂全身虚脱一般,他低头端详着梅玲的面孔,心底涌上一丝柔情,而此刻的梅玲好像睡着的天使,微微翘起的唇角,获得解脱般安详的表情。

斯考蒂的家。
杂乱的书桌,银制的咖啡壶,半垂的百叶窗,血红色的窗帘,桌子上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厨房里,橱柜的侧面依次挂着白色的围巾,白色的衬裙和黑色的长裙,橱柜上还放着一个女用的手袋。当然,所有的这些都是梅玲的。
卧室的门开着,可以看到梅玲侧身躺在床上,柔软的长发散落在枕头边,从她的神情可以判断她一直都没有醒来,白色床单上放着一件血红色的睡袍,显得格外刺目。
客厅里,斯考蒂坐在沙发上,银制的咖啡杯放在他面前,咖啡是刚煮好的,还不断地有水汽升起。斯考蒂喝着咖啡,目光始终停留在卧室里梅玲的身上。他几乎就要说服自己,去相信什么鬼魂附身的说法,不然的话,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释自己看到的一切。
卧室里的梅玲翻了一下身,斯考蒂试探性地起身,可显然梅玲依旧在睡眠中,斯考蒂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拿起咖啡杯。
厨房里梅玲的衣服渐渐干了,斯考蒂的思路也慢慢清晰起来。为何不利用这个机会真正地接近梅玲,把全部的事情真相问清楚呢?梅玲才是真正的当事人啊,还有什么比这样更能准确得获得真相的呢?
突然,卧室里的电话铃声响起。
斯考蒂跑到电话机前,还不等听清楚是谁,就匆忙挂掉了。他还没有完全理清自己的思路,所以不希望梅玲在这个时候醒来。更何况,他也认为在经历了这样的一次惊吓之后,梅玲也需要更多的时间休息。
可是,就在电话机旁边的梅玲还是被吵醒了。她依旧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好像要把什么念头驱逐出脑海似的,又好像是依赖这个动作使自己清醒,然后,她睁开了眼睛。
从睡梦中醒来的梅玲立刻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和高贵,可很快她就发觉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而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个更是完全陌生的男人,惊恐的神情停留在梅玲的眼睛里,她戒备地用被子把自己裹紧,盯着对面的斯考蒂。
“你还好吗?我想你需要这个。”斯考蒂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温柔亲切,把床上的睡袍递给梅玲。
梅玲还是没能完全适应眼前的状况,她木然地接过睡袍,看着斯考蒂关上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斯考蒂努力利用最后的时间整理自己的思路,如何建立梅玲对自己的信任是所有问题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环节,一定不能把这次大好的机会白白浪费。可梅玲修长的身姿,令人惊艳的面孔,却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让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
卧室的门被打开了,穿着睡袍的梅玲依在门边,远远地看着斯考蒂。
“你最好到火边来,比较暖和。我已经尽量吹干你的头发。”看到梅玲长发垂肩,有些无助的表情,斯考蒂的脑海不时会产生空白,话语也因此变得不连贯。“你的衣服都在厨房,很快就会干的。”
梅玲没有动,依旧站在远处看着斯考蒂。眼睛里一半是警惕,一半是迷茫。
“坐到火边来,我帮你拿坐枕。”斯考蒂边说边把沙发上的坐枕放在壁炉边,同时为了打消梅玲的戒备,自己坐到了比较远的位置。
梅玲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只有两个人在的局面也让她稍微的放松了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应该没有恶意,否则自己如何能安全地睡到现在呢。刚才水里的冰冷,似乎也确实还潜伏在身体里,不时散发出阵阵寒意。她把睡袍又裹紧些,然后按照斯考蒂的话在火边的坐枕上坐下来。
“你要咖啡吗?”斯考蒂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梅玲。
(3)
梅玲有些茫然地把眼神投向正在跳跃的火焰,虽然对刚才究竟发生过什么她还无法准确的判断,但显然她还没有完全从恐慌中解脱。
“我掉入海里,你救我出来的?”梅玲终于开口了。
“是的。”
“谢谢。”
斯考蒂感觉到梅玲的感谢并不那么真挚,更多的则是一种礼节的需要。那淡淡的语调,缺少通常劫后余生的人惯有的激动,难道说,她真的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
“你不记得了?”斯考蒂的思路突然清晰起来,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
“不记得。”梅玲的声音好像是飘在空气中一样。
“你还记得你去了哪里吗?”
“是,我当然记得。我一定是头晕,然后昏倒。”梅玲说完,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当时在哪里?”斯考蒂意识到距离问题的关键越来越近了,他坚定地用不容拒绝的口吻继续自己的问题。
“在防坡堤。我当然记得,我经常去那里。”
“你为何常去那里?”
“因为我喜爱那里,风景很美,特别是落日。”梅玲淡蓝色的眼睛不停的闪动,她低下头,又一次把自己投入到对火光的注视中,很明显,她不想和斯考蒂继续这个话题。“谢谢你的火。”
斯考蒂盯着梅玲面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梅玲情绪的波动很准确的被斯考蒂捕捉到,他知道他所需要的答案很快就会明确了。
“之前,你在哪里?”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四处走走。”
梅玲的目光开始有意地回避斯考蒂的注视。
斯考蒂意识到梅玲是在欺骗自己,或者还有另一种比较荒诞的解释,那就是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我知道。之前你在哪里?”斯考蒂坚定地把问话进行下去。
“在市中心购物。”梅玲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就给出了答案,也许她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结束这种有些过分的对话。
斯考蒂有些沉不住气了,这个答案完全超出自己的预料。在没有整理清楚自己的思路之前,他暂时放弃继续追问。
斯考蒂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又帮梅玲倒了一杯咖啡说:“你最好喝点咖
啡,我想咖啡还是热的。”
房间里有短时间的安静,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木头燃烧时,火苗发出的“啪啪”的声响。咖啡浓郁的香气和木头燃烧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整个房间。
“你问话非常直接?”这一次,梅玲选择了主动。
“抱歉,我不是有意无礼。”轮到斯考蒂回避梅玲的目光了,他的上身不由自主地挺直,有些僵硬。
“你不是,只是太直接了。你到那边去做什么?”梅玲把咖啡杯握在手里,房间里柔和的灯光将她的面孔衬托得更加迷人。
“只是走走。”
“那之前你去了哪里?”梅玲的脸上浮现出恶作剧的神情。
“我去了荣誉美术馆。”斯考蒂发现被动的方式也许效果会更好,梅玲的问题证明了二人之间正在慢慢地建立一种信任。
“那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吧!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但驾车经过时我觉得它很可爱。”梅玲明显比开始时放松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
斯考蒂喝了口咖啡,虽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从他的眼神里还是可以感觉到难以置信。他想说就是你带我去的,是你的另一个侧面。不,这样不能解释清楚,可要说是另一个灵魂,一个死去多年的灵魂带我去的,又有点太悬,还挺吓人。想到这里,斯考蒂觉得后背有丝丝凉意。
“我很幸运,碰到你也在附近,谢谢!我给你制造了很多麻烦。”梅玲这一次的感谢比刚才要真诚许多,斯考蒂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话语间蕴涵的信任。显然谈话发生了作用,梅玲对斯考蒂建立了基本的信任。
“告诉我,你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吗?掉进旧金山湾?”
“不,从没发生过。”窗外已经漆黑的夜色提醒了梅玲,时间已经很晚了。
梅玲从厨房找到自己的手袋,习惯性地,她又用发夹把头发盘到头顶。斯考蒂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盘好头发的梅玲又立刻和人拉开了距离,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不再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又恢复了平日里冷漠和难以解读的茫然……
斯考蒂想帮梅玲把咖啡续满,可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对梅玲眼睛的观察上,两个人的手碰撞在一起,不由自主地,斯考蒂把梅玲柔软的手指抓在手心……梅玲的手指十分纤细,斯考蒂可以感觉到她保养的极精致的指甲。可就是指尖,一丝冰冷传递到斯考蒂温热的手心,令斯考蒂立刻清醒过来。
梅玲的目光追随着斯考蒂的动作,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斯考
蒂仿佛触电般,把手猛地抽了回来。时间好像在此刻凝固,斯考蒂有些紧张,他不知道梅玲会用怎样的行为来回应自己刚才的举动?指责?拂袖而去?还是干脆给自己一个耳光?斯考蒂不由地为自己刚才的卤莽感到懊悔,毕竟梅玲是个有夫之妇,更何况自己还是被她丈夫委托来跟踪她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他只是看着梅玲,等待梅玲的反应。
梅玲好像故意在卖关子似的,面孔上依旧是平静、冷漠的表情,既没有动,也什么都没有说。斯考蒂觉得空气中似乎有种说不清楚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缓缓地涌动。
突然卧室里的电话再次响起,斯考蒂好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他立刻站起身去接电话,从而把尴尬的局面甩在脑后。
电话是盖文打来的,他想知道梅玲现在的下落。斯考蒂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平静地告诉盖文,梅玲正和他在一起,出了一些意外,不过他保证会安全地送梅玲回家,至于事情的细节,等以后方便的时候再告诉他。
挂掉电话,斯考蒂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房间里寂静一片,听不到梅玲的任何声响,斯考蒂无法判断梅玲在做什么?也许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梅玲安全地送回家。斯考蒂转过身,令他惊讶的是,梅玲不见了!和下午在旧金山湾时一样,不过是片刻,梅玲已经不见了踪影。
斯考蒂追到公寓的大门外,夜色中可以看到梅玲的汽车正消失在前面街道的转弯处,应该是回家的方向。
斯考蒂有些失落,公寓门廊的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清晰地反射出斯考蒂怅然的表情。

一如和盖文的约定,一大早斯考蒂又跟在梅玲的车子后面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但令斯考蒂不解的是,今天梅玲并没有按照往日的惯例,去旧金山郊区的小镇。
斯考蒂跟着梅玲在城市的街道上穿行,斯考蒂渐渐感到梅玲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从车子的后窗看去,斯考蒂可以看到梅玲一直不停地向道路两边看,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车子两边的建筑物渐渐地熟悉起来,斯考蒂发现梅玲竟然开到了他所住的街区。难道梅玲是来找自己的?斯考蒂很快肯定了这个想法,因为梅玲的车子正好停在他公寓的大门前。
梅玲并没有去敲门,她站在大门旁边的信箱前,短暂的寻找和确认后,把一个信封投进斯考蒂的信箱。
斯考蒂坐在自己的车子里,看着梅玲所做的一切。
梅玲并没有表现出急于离开的样子,她站在公寓门前,看着大门发呆,似乎是在判断要不要敲门。她所有的表情都说明,此刻她的内心正在挣扎。
斯考蒂决定再次冒险,他想追下去,剥开所有的包装,把梅玲真实的一面都暴露出来。究竟是什么占据了她的内心?只有打开梅玲的内心,才可能揭开事情的真相。
梅玲显然决定离开这里,她转身向自己的汽车走去,斯考蒂快步踏上台阶,把梅玲堵在门口的信箱旁。
“给我的信?”斯考蒂微笑地看着梅玲。
“是的。你好。”梅玲脸上的紧张显示出她被斯考蒂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不过斯考蒂还是从她面容上的光泽感觉到今天的梅玲心情不错。
“我昨晚担心着你,你不该那样逃走,我本想开车送你回去,你没事吧?”斯考蒂的这些话绝对是真心话。
“是的,我很好,没有后遗症,我现在记起来那水很冷。”前几天笼罩在梅玲身上的阴郁一扫而光,像换了个人似的。
“是的。”斯考蒂欣赏着梅玲的笑容。
“我怎么做这么糟的事。你人真好。这是正式的谢函,同时向你道歉。”梅玲用手指指身边的信箱。
“你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我还很喜欢呢……”斯考蒂意识到自己话语的不恰当,停顿了一下,“和你谈话。”
“我也很喜欢和你谈话。”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气氛有些尴尬。
斯考蒂感觉到梅玲有些拘谨,向前跨了一步,故意用很轻松的语调调侃道:“
我要打开我的信箱了。”
“我没法寄,我不知道你的地址,幸好有路标,我还记得这些电线杆,所以才让我找到你。”梅玲有些不安。
“这是我第一次感谢电线杆。”斯考蒂有些夸张地表达了自己欣喜的心情。
梅玲温柔地笑了,斯考蒂明白自己终于获得了梅玲的信任。要知道,信任是进一步沟通最基本的条件,也是心理医生了解病人症状最重要的环节。虽然他还不能确定梅玲真的在心理上需要帮助,但如果失去了信任的基础,那么,其他的一切都将是空中楼阁。

杉树自然公园。
一片茂密的森林。这里是旧金山著名的一处景观,全是参天的古树,没有人能确切说出它们的年龄,据说这里还有两千年前的古老树木,枝叶葱郁,密不透风。正午时分,这里依旧光线很暗,能见度很低。
梅玲答应了和斯考蒂一起走走的建议,二人出现在昏暗的密林中。
“你从没来过这里?”斯考蒂细心地帮梅玲把横在面前的树枝挡开。
“没有。”
“你认为如何?”
“所有的人都会死去,而它还继续活着。”梅玲回答得很平静,她的情绪显然又低落下来。
“这树的真名叫史圭尔,是常青树,不会死的。”斯考蒂边说边观察着梅玲的反应,他希望自己的话可以让梅玲更积极地看待生命。
“我不喜欢。”梅玲低着头,小心地绕过地上遍布丛生的荆棘。
“为什么?”
“因为知道自己会死。”
梅玲的话让斯考蒂的心狂震了一下。
为什么梅玲总是会想到死呢?和梅玲在一起的时光,斯考蒂总是会突然感受到死亡气息的袭击。难道是梅玲传递给他的吗?按照梅玲现在的生活状态,应该没有事情会令她如此伤感,可是为什么呢?
梅玲信步向密林的更深处走去,斯考蒂只好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生怕莫名的危险又会突然降临。不知道为什么,斯考蒂总是觉得梅玲会在自己的身边突然死去,但愿这样的事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