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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华?”

  “那个疫苗虽然制止了爱滋病,但是接种的人全在十八个月内暴毙,你记得吗?”

  “霍华?”

  “还有……”

  “霍华?”

  我看着他,暂时停止说下去。

  “这个世界,”鲍比说,然后又停了。他的喉咙微微颤动着,我看见他眼里泛满了泪光。“这个世界需要英雄。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有副作用,也没有时间研究,因为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也许我们能治好这个世界的纷乱,但也许……”

  他耸耸肩,勉强笑了笑,眼睛湿蒙蒙地注视着我,两滴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也许我们是给癌症末期病患海洛因。无论如何,总是会一时暂止这个世界的乱象,会暂止世界的伤痛。”他伸出双手,手掌摊平,使我能看到他手中的蜂刺。“帮我,狗狗。求求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于是,我决定帮他。

  然而,我们却搞砸了。事实上,你们可以说我们搞出极大的乱子。你想知道实情吗?我并不在乎。就好像,我们杀了所有植物,但至少拯救了温室。总有一天,这里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但愿如此。

  这是我衷心之言。

  现在我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了。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必须思考我现在所做的事。我机械般的写作,应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加快速度。

  没关系,现在想改也来不及了。

  当然,我们办到了:把水蒸馏装桶,运到格兰迪欧。在那里建了一条自动运送带,把水运上火山,然后把超过一万两千加仑、充满类似人类脑部才有的蛋白质的拉凡塔之水,倒入深而黝黑的火山口里。我们花了八个月的时间,花掉的钱不只六十万,也不只一百万,而是四百万!不过,这仍不及美国一年国防预算的万分之一。你想知道我们从哪里得到这些钱吗?我很想告诉你,如果我还有时间的话。但是,我的头开始痛了。说实话,在我做这些事之前,完全没料想到我竟能做得出来。但是,我们做到了,而世界也变得团结了,而那座火山——管它叫什么名字,我现在已记不得了,也没时间回去查,反正它果然爆发了……

  等一下。

  好了,舒服多了。狄吉他林。鲍比身上的。心脏虽跳得很疯,但我又能思考了。

  那座火山,我们称它为优雅山,正如罗杰爵士所说地爆发了。一切都被喷上高空,人们的注意力全被移转过来,不管先前他们正注意什么。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快得像性、账单和特殊事件。我的意思是,人人都健康了起来。

  等等。

  上帝,求你让我写完吧。

  我是说,人人都停止活动。每个人都开始有些置身事外。世界开始变得像鲍比展示给我看的黄蜂窝。三年下来,世界就像一个印第安夏天。人们和谐相处,就像兄弟会的同党一样,一齐高唱快乐歌,你知道,和平、爱和。

  等。

  心脏爆了,感觉心脏快从耳朵跳出。但只要我集中精神,我就能……

  我喜欢那个印第安夏天的感觉,这就是我想说的,三年的和平。鲍比继续研究拉凡塔,继续研究一些社会学上的资料。你记得那个警官吗?那个肥胖的老头?鲍比不是说他有点老年痴呆吗?

  去他的集中精神!

  不只是他,在德州,越来越多人患了这种病。三年来,我和鲍比,创了一个新问题。新的圆形图表。我看到问题发生后,就回来这里,而鲍比和他两个助手继续留下。一个举枪自杀了,鲍比回来告诉我。

  再等一下。

  好了。最后一次了。我快承受不住这么快的心跳了。这个新图表,最后的图表,让人深受打击。从图上看,越靠近拉凡塔,暴力事件确实越来越低,但是,老年痴呆症的患者却越来越多。到了拉凡塔,人们患老年痴呆症的人数最高,而患此症的平均年龄最低。

  在接下来的三年,我和鲍比都很小心,只喝帕瑞尔矿泉水,下雨出门也必定穿着雨衣,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于是,没有战争,但人们开始变得越来越笨,我回来这里,因为他,我弟弟,我记不得他名字了。

  鲍比。

  鲍比当他今晚回来大哭而我说鲍比我爱你鲍比说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把整个世界弄得如此愚笨我说愚笨总比战争好而他哭了我也哭了鲍比我爱你而他说能不能帮他开枪我说可以而他说你会把这些事写下吗我说会的而我想我写完了但我无法真的记得我看到字但已不知道它们的意思了。

  我记得鲍比的名字他是我弟弟而我想我写完了这可以收录在我写的书中鲍比说水让人愚笨的效用至少维持一百万年于是人类会越来越呆越笨然而我还是爱你这不是你的错我爱你。

  原谅你。

  爱你。

  世界罪人

  霍华·福诺伊

  03、童魇

  茜德妮是她的名字,教书则是她的游戏。

  她是个矮小的女人,得垫高脚尖才能把字写到黑板顶端,而她现在就正这么做。在她身后的学童,没有人窃笑,没有人讲悄悄话,没有人低头偷吃手中的糖果。他们都知道茜德妮小姐的本事。茜德妮小姐总是知道谁在教室后面偷吃口香糖,谁的口袋里有玩具枪,谁借故到洗手间去卖棒球明星卡而非上厕所。就像上帝一样,她总是知道一切的把戏。

  她正日渐衰老,在她的衣服底下,明显可见到背部支撑带的痕迹。她是个矮小、时常生病、眼细如丝的女人,但是他们都怕她。她的伶牙利齿是学校出了名的。她的眼睛,当她注视一个窃笑或讲悄悄话的学生时,再大胆的人也会吓出尿来。

  现在,她正在黑板上写着今天的造句练习。像这样每天例行的时刻,最能反映出她多年来教书事业的成功:她可以很有自信地转身背对学生。

  “放假,”她说:“爱德华,请你用这个词造句。”

  “我放假的时候去纽约市玩。”爱德华很谨慎地说。

  “很好,爱德华。”她开始写下一个词。

  当然,她有她的办法;她坚信,要成功压住小孩,就要从小事着眼。她在教室坚守这个原则,从来就没有失败过。

  “珍妮,”她很快地说。

  珍妮正低头偷看课外书,一脸做错事的表情。

  “请把书收起来,”书收起来了;珍妮脸色发白,以憎恨的眼神看着茜德妮小姐的背。“下课后罚你留在位置上十五分钟。”

  珍妮的嘴唇微微颤抖。“是的,茜德妮小姐。”

  她还有另一个本事,就是善用她的眼镜片。整间教室的情况都能反映在她厚厚的镜片上,当学生在下面偷做坏事,她一眼就能从他们脸上害怕和罪恶的表情看出来。现在,她又透过镜片,看到第一排的罗勃正皱着鼻子。她暂时不动声色,时候还没到。再给他一点绳子,罗勃就会把自己绞死。

  “明天,”她咬字清晰地说:“罗勃,请你用这个词造句。”

  罗勃蹙额沉思着。在九月末的阳光下,整间教室一片沉睡般死寂。门上的电子钟发出滴答声响,距离三点下课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让学生不致于昏睡的,全靠茜德妮小姐的背。“我在等你造句,罗勃。”

  “明天将有坏事发生。”罗勃说。这句话虽然没什么,但是有着训练有素的第七感的茜德妮小姐可不喜欢。罗勃造完句后,双手交叠在桌上,又皱起了奔子。他还微微咧着嘴笑着。一时之间,茜德妮小姐觉得罗勃好像识破了她从镜片中看人的计略。

  很好,非常好。

  她开始写下一个词,不给罗勃任何评语,然而她的背却传达出不满的讯息。她眯起一只眼睛仔细看着镜片,心想罗勃很快就会伸出舌头,举起手张开五指在她背后做出丑陋的鬼脸,到时就可以好好惩罚他。

  镜片反映出的影子很小,如鬼魅般地扭曲。她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镜片里的动态。

  罗勃的影象变化了。

  她瞄到一眼,瞥见罗勃的脸变得有点……有点不一样。

  她猛然转身,脸色铁青,完全忘了自己的背痛。

  罗勃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双手仍老老实实地放在桌上。他的卷发蓬乱地垂在背上,脸上毫无惧怕的表情。

  “是我的幻觉吗?”她心里想。“因为我一直在等,所以事情没发生时,我的脑海才会出现幻觉,然而……”

  “罗勃?”她语带威吓地说,想用凌厉的口气逼迫罗勃露出马脚。但是,这招并不管用。

  “什么事,茜德妮小姐?”他的眼睛是深棕色,像极了一条缓慢流动的小溪底部泥土的颜色。

  “没事。”

  她回身面对黑板。教室里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安静!”她吼了一声,然后又转身面向学生。“再有人说话,就全班留下来陪珍妮!”她的目光扫过全班,但多半直接看向罗勃。他一脸天真无瑕的表情,似乎说:谁?我吗?不是我,茜德妮小姐。

  她又转身回黑板,继续写字,不再看镜片了。她开始觉得下课前的这半个小时过得很慢,而这都是罗勃的表情造成的。

  这个表情像在说:我们之间有秘密,对不对?

  这个表情未曾离开她的脑海。它牢牢吸附在那儿,就像串烧牛肉时落在肉上的一点煤灰般——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却让人感觉像整团的煤炭渣。

  五点的时候,她一个人独自吃晚餐(水煮蛋加面包),脑海里仍想着这件事。她知道自己正逐渐老化,也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不愿像一些老师,到快退休的年龄仍在课堂上大吼大叫。对她而言,她们就像不到输光不肯离开赌桌的赌徒。而她是不会输的,她永远是个赢家。

  她低头看着盘中的水煮蛋。

  她是吗?

  她的脑海闪过她教的三年级班上的学生的脸孔,结果发现罗勃的脸在其中最为突出。

  她站起来,扭开另一盏灯。

  而后,在她快入睡前,罗勃的脸又浮现她眼前。他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脸孔开始起了变化……

  但是,当她想看清他的脸时,黑暗却又覆盖掉了一切。

  茜德妮小姐一夜没睡好,隔天的情绪变得更差了。她等着,希望有人说话、窃笑,或是传纸条。但是今天班上却十分安静,安静得有点异常。他们都冷冷地注视着她,他们的目光,就像隐形的蚂蚁,爬满了她的身上。她几乎能感受到目光的重量。

  “好了!”她严肃地对自己说:“瞧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刚从师专毕业的小女生!”

  又是个漫长的一天,不过,她想至少在下课钟响前,她会过得比学生快活一些。孩童们已在门边排好队,男男女女以高矮排序,手牵着手。

  “下课。”她说道,然后听着他们尖叫着冲出教室,奔进灿烂的阳光之中。

  (当他动的时候,我到底看到的是什么?有东西鼓起来。有东西在发光。有东西在看着我,没错,看着我,还笑着,这根本不是孩子的脸。这张脸又老又邪恶,而且……)

  “茜德妮小姐?”

  她猛抬起头,一看到面前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这个人是汉宁先生。他一脸抱歉地笑着说:“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没关系。”她说,尽量控制住心中的情绪。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是哪里出错?

  “你能不能帮我检查一下女洗手间,看看还有没有卫生纸?”

  “当然。”她站起来,双手背到腰后。汉宁先生同情地看着她。“省省吧。”她想着:“男人老了更好笑,到时你就知道了。”

  她离开汉宁先生的视线,往楼下的女洗手间走去。几个抱着棒球用具的男孩唱着歌过来,一看到她便噤住声,像做了错事,飞快溜出门外。一到屋外,又开始大唱大叫起来。

  茜德妮小姐皱眉看着他们,觉得这些孩子今天有点不太对劲。不是较有礼貌——孩子绝不会花时间在礼貌上,也不会更尊敬师长;他们看起来有点虚伪,这是过去不曾见过的。他们的脸上似乎有种成人才有的虚伪的笑,这是未曾见过的。他们的脸上带着一丝轻蔑,足以令人沮丧和紧张。他们好像……

  戴上了面具?是这样吗?

  她挥开思绪,迳往洗手间走去。这间厕所不大,呈L 型。进门的一端较长,排列着一间间的厕所,转过去的那端较短,洗手槽就安置在那边。

  她走到洗手间底的洗手槽,检查纸巾架。无意中,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于是便再把脸更凑近镜面。她并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不会太在乎。倒是镜中反映出的,是一张带点恐惧、紧张的脸,这是两天前不曾出现的。她吃了一惊,突然明白她在镜片上看到的罗勃那张脸孔,已深深植入她的脑海,而且开始发炎溃烂。

  洗手间的门打开了,她听见两个女孩咯咯笑着进来,轻声聊着一些私密之事。她原本想走出去,但是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便又退回后面的洗手槽,继续假装检查纸巾架。

  “然后他……”

  咯咯窃笑。

  “她都知道,但是……”

  笑得更大声了,就像肥皂溶入水中,不断起泡。

  “茜德妮小姐是……”

  (不许说!不要再说了!)

  这两个女孩慢慢走进来,从窗户透进的光线中,她可以看到她们的影子了,看见她们咯咯窃笑的身影。

  此时,一个念头侵入了她的脑海。

  她们知道她在这里。

  (是的,她们一定知道。这两个小贱人一定知道。)

  她想冲过去,掐住她们的脖子,用力摇晃,摇到她们的牙齿松动、摇到她们由笑变成哭。她想拿她们的头去撞墙,直到她们承认她们知道她在这里为止。

  她们的影子变了,看似拉长了些,变得像奇形怪状的蜡烛。诡异的模样,使得茜德妮小姐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心脏卟通卟通地狂跳着。但是,她们还在吱吱喳喳讲闲话。

  声音变了,不再是女孩的稚嫩的声音,女性的声音淡去了,变得有些空灵,有些安静,有些邪恶。缓慢而夸张、无意识的呢喃,回荡在整个洗手间每个角落。

  她看着那两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尖声高叫起来。她像个疯子般尖叫着,叫着,而后,她昏过去了。女孩的咯咯私语,像恶魔的笑声,陪随她倒向空无的黑暗中。

  当然,她不能说出昏倒的真正原因。

  茜德妮小姐很清楚,她绝不能说。即使在她睁开眼睛,眼前是汉宁先生和克罗森太太焦虑的脸,她也不能说。克罗森太太正拿着急救箱里的嗅盐,凑近她的鼻子。汉宁先生转身对那两个一脸莫名其妙的两个女孩说话,叫她们可以回家了。

  那两个女孩对她笑了笑,缓缓地,露出一个“我们有秘密”的笑,然后出去了。

  很好,她会让她们永远守住这个秘密的。很快就能,她会让大家不敢提及她发狂的事,只要有人胆敢提起,她就会用她的本能将他揪出来。她要继续玩下去,直到找出他们污秽的计谋,并且完全连根拔除为止。

  “我大概是滑倒了,”她平静地说,不顾背部的剧痛奋力坐起来。“一定是地上太滑了。”

  “真可怕,”汉宁先生说:“吓死人了,你有没有……”

  “爱蜜莉,你的背有没有伤到?”克罗森太太打断汉宁先生的话,一脸焦急地看着她说。

  茜德妮小姐站了起来,脊椎传来一股锥心刺痛。

  “没有,”她说:“事实上,跌了一跤好像对我的背痛有帮助,这真是奇迹,这么多年来,我的背从未像现在这么舒服过。”

  “我们送你去医院……”汉宁先生说。

  “没有必要。”茜德妮小姐冷冷地对他笑着说。

  “我帮你叫辆出租车回家。”

  “不必了,”茜德妮小姐说着,推开洗手间的大门走出去。

  “我还能坐公车回家。”

  汉宁先生叹了口气,看了克罗森太太一眼。克罗森太太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一语不发。

  第二天,茜德妮小姐把罗勃一个人留下来。他并没做什么错事,因此她只简单地说他胡思乱想。她一点也不会不安;他是个怪物,而不是小男孩。她必须让他承认。

  她的背疼痛难挨。她认为罗勃一定知道;他期待她会因背痛而放过他。但是,这是不可能的。背痛是她想报复的另一个原因,她的背已经痛了十二年了,然而从未像现在这么痛过,这都是这个坏蛋造成的。

  她把门关上,把她和罗勃关在屋内。

  一开始,她静默地站着,眼神严厉地看着罗勃,等他低下头去。

  但是,他没有,他回看着她,嘴角保持着一丝笑意。

  “罗勃,你笑什么?”她和缓地问。

  “不知道,”罗勃说着,脸上仍挂着笑容。

  “告诉我。”

  罗勃闭口不语。

  他只是继续笑语着。

  教室外面传来学童嬉戏的笑闹声,听起来有些模糊,仿佛梦呓。惟有墙上时钟的滴答声是真实的。

  “我们在这里的人数不多,”罗勃突然说,好像谈论的是今天的天气。

  现在换茜德妮小姐不说话了。

  “在这间学校只有十一个人。”

  “真是恶魔!”她惊讶地想着:“非常……不可思议的恶魔。”

  “说谎的小男孩会下地狱,”她清楚地说:“许多父母不愿意让他们的孩子知道这件事,但我得告诉你这个事实。罗勃,说谎的小男孩会下地狱,说谎的小女孩也是一样。”

  罗勃笑得更开了,而且变得有些狡猾。“你想看我变身吗?茜德妮小姐?你真的想好好看一看吗?”

  茜德妮小姐觉得背上的刺痛加剧了。“少来!”她很快地说:“明天叫你爸爸或妈妈和你一起来学校,我们要好好谈谈。”说完,她等着,等着看他的脸开始扭曲,等着他开始哭出来。

  然而,罗勃的笑容更大了,大到足以看见他的牙齿。“这会像电视上的大惊奇哩,茜德妮小姐,你说是不是?罗勃——另一个罗勃,他喜欢大惊奇。他仍躲着,躲在我的脑中。”他笑着说,嘴角向上翘起,就像烧焦的纸张。“有时候,他在我脑子里跑呀跑的,他想要我放他出去。”

  “少来了,”茜德妮小姐无意识地说。时钟的滴答声变得十分吵杂。

  罗勃变身了。

  他的脸突然皱成一团,就像融化的蜡;他的眼睛慢慢变平、流动,像蛋黄从蛋壳里流出;他的鼻子渐渐扩张,而后撕裂成一条深沟,嘴巴也不见了;他的头整个拉长,头发突然一根根竖起,还不断笔直生长着。

  罗勃咯咯笑了起来。

  笑声低缓而空洞,从原来应该是鼻子的地方传出,然而鼻子已整个陷入脸部下方的深沟中,深沟越裂越大,变成一张漆黑而巨大的嘴巴。

  罗勃站起来,仍咯咯笑着。在他身后,她看见另一个罗勃的残影,那个被这个怪物缠身的男孩罗勃,正害怕而狂乱地哭叫着,尖叫着放他出去。

  她拔腿逃跑。

  她尖叫着,在走廊上狂奔,一些晚下课的学童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汉宁先生推开办公室大门,探头出来一看究竟,而此时正好她推开正门的玻璃大门冲出去;他看见一个狂野、衣衫不整、挥舞双手的黑色人影,冲进九月明亮的天空底下。他追了上去,不断在后面喊着:“茜德妮小姐!茜德妮小姐!”

  罗勃走出教室,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茜德妮小姐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都看不到。她踉跄跑下台阶,横过人行道,尖叫着跑上大街。一辆巴士飞驰而至,巴士司机一脸惊恐,猛然踩下刹车。轮胎发出一阵尖锐的擦地声,像一头凶猛巨龙的嘶吼。

  茜德妮小姐倒下了,而巴士的巨轮冒着烟,停了下来,离她瘦弱、戴有支撑架的身躯不到八寸。她倒在街道旁,浑身发抖,而人群开始慢慢聚集过来。

  她转身回头看,孩童们全站在那儿看着她。他们围成一圈,就像围在坟墓旁悲悼某人。为首的是罗勃,此刻他变成了教会的小执事,正准备铲起第一铲泥土往她脸上扔。

  再过去些,那个巴士司机仍惊魂未定,没头没脑地说着:“……一定是疯了……我的天,只差半步……”

  茜德妮小姐看着这些孩子。他们的影子盖住她。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有的甚至还偷偷窃笑,而茜德妮小姐知道她很快就会又开始尖叫。

  汉宁先生推开人群走进来,挥赶学童离开。而茜德妮小姐开始虚弱地哭泣起来。

  她暂时停止教职,一个月没有回她教的三年级班上。她冷静地告诉汉宁先生,说她觉得身体不太舒服,而汉宁先生建议她找个好大夫,把问题全告诉他。茜德妮小姐赞同他的看法,同时还说,若校务会议决定要她辞职的话,她会马上来办手续。汉宁先生很不自然地说,他想应该没有这个必要。结果,茜德妮小姐十月份又回来了,再度开始玩她的把戏,而且这次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一个礼拜,她就像往常一样,尽管全班学童都以怀疑、防卫性的眼光看她。罗勃仍坐在第一排,仍然以讨人厌的微笑看着她,而她再也鼓不起勇气询问他。

  有一天,当她带领学生在操场做户外运动时,罗勃拿着躲避球向走来,微笑着。“你一定不相信,现在这里都是我的同类了。”他说:“几乎没有人例外。”他的目光闪烁着无比狡猾的光芒,使她受到相当惊吓。“看你有没有办法分辨出我们。”

  一个坐在操场那端秋千上的女孩,远远地对着茜德妮小姐笑着。

  茜德妮小姐严肃地对罗勃说:“你说什么?你想告诉我什么?”

  罗勃没有回答,笑着转身回到在操场游戏的同伴那里去了。

  茜德妮小姐把手枪放在皮包里,带到学校。这把手枪是她哥哥吉米的,他十年前就过世了。过去五年来,她都没打开过装这把枪的盒子,这次当她再拿出来时,手枪仍泛着黝黑的油光,子弹也都还在。她照着吉米过去教她的方式,小心翼翼把子弹装填进手枪。

  她对着全班愉快地笑着,尤其是对罗勃。罗勃也笑回来,她看见在他的皮肤下,属于异形的肮脏血液,正汩汩涌动着。

  她不知道在罗勃体内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她也不想知道;她只希望真正的罗勃已不在了,她不想伤及无辜,成为杀人凶手。她说服自己:真正的罗勃要不是死了,就是已完全丧失人性。眼前的这个罗勃,是只会在课堂上对她奸笑,吓她尖叫跑上街头的肮脏怪物。因此,即使真正的罗勃还活在这个怪物体内,杀了他也可算是对他的慈悲。

  “今天我们要做个测验。”茜德妮小姐说。

  班上没有人呻吟,也没有人做出反应;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她能感受到这些目光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压得她透不过气。

  “这次的测验很特别,我会把你们一个个叫到印刷房,到那里把题目告诉你们。之后你们会得到一个糖果,然后就可以回家了。你们高不高兴?”

  没有人回答,他们只是呆呆地笑着。

  “罗勃,你第一个来。”

  罗勃站起来,带着他一贯的笑。他皱皱鼻子,鼻孔张得大大地对着她。“是的,茜德妮小姐。”

  茜德妮小姐拿起皮包,和罗勃一起走在空荡无人的走廊上,走过一间间关着门的教室。印刷房在长廊底部,比洗手间还要远。由于印刷房的机械太旧,噪音太大,因此校方两年前在这个房间装上了隔音设备。

  茜德妮小姐关上门,把门反锁。

  “没有人能听见你了,”她掏出手枪,冷静地说:“听不见你的声音,也听不见这个声音。”

  罗勃一脸无辜地笑着。“你最好想清楚,这里我们的同党太多了,多到你无法想象。”他伸出一只瘦小的手放在印刷机的纸匣上。“你还想再看我变脸吗?”

  不待她开口,罗勃的脸就开始起了怪异变化,于是茜德妮小姐开枪了。只开一枪,射中他的头部。他往后倾倒,撞上印刷房的搁纸架,而后滑落在地板上,右眼上方被轰出了一个黝黑的圆洞。

  他看起来有些可怜。

  茜德妮小姐呆站在那儿,喘着气,脸色发白。

  地上的孩子一动也不动。

  他是人类。

  他是罗勃。

  不!

  这都是你的幻觉,爱蜜莉,都是幻觉。

  不!不,不,不!

  她回到教室,一个个把学童带到印刷房。她射杀了十二个孩子,如果克罗森太太没有来印刷房拿稿纸的话,她打算把孩子全部杀光。

  克罗森太太张大了眼睛,一手捂住了嘴巴。她尖叫起来,而当茜德妮小姐走近她,把手搭在她肩上时,她叫得更大声了。“玛格丽特,这是我该做的,”她对惊声尖叫的克罗森太太说:“这太可怕了,但必须这么做。他们全都是怪物。”

  克罗森太太看着倒在印刷机旁孩童们血迹斑斑的尸体,仍继续尖叫着。第十三个被茜德妮小姐牵来的那个小女孩,也开始惊吓地哭出来:“哇呜……哇呜……哇哇哇……”

  “变啊!”茜德妮小姐凶恶地说:“变给克罗森太太看,让她看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女孩一点也不合作,光是嚎啕大哭。

  “该死!快变身!”茜德妮小姐尖声吼着:“你这个肮脏贱货,地狱来的怪物,快变!该死,快变身啊!”她举起手枪。小女孩仍只是哭着,此时,克罗森太太像只动作敏捷的猫,扑向茜德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