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放弃,亲爱的。”是伊莉莎白的声音:“不要放弃,再继续挖吧。”
继续挖?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走路?
“只剩一点点了!”伊莉莎白鼓励我:“快,就剩最后一点,亲爱的。”
在微光中,我看了一下已挖的坑洞,缓缓点点头。她是对的,挖土机还没挖的区域只剩下五尺,最多七尺。不过,这剩下的五至七尺是最深的部分,是最难挖的部分。
“你做得到,亲爱的,我知道你做得到。”
我又爬了起来,继续工作。但是说服我站起来的,不是伊莉莎白。真正驱使我再做下去的,是杜雷……我眼前浮现他幸福的景象;当我倒在这肮脏的泥坑时,他却睡在他的豪门巨宅中;我的手沾满血迹与污泥,而他却穿着丝质睡衣,与金发美女共眠。
我看到停在他楼下车库的那辆凯迪拉克。这辆轿车现在一定加满了油,装好行李,马上要准备出发了。
“可恶!来吧!”我喊着,挣扎着爬上怪手的驾驶座,再次挥动机械臂,向最深的坑洞挖去。
我一直挖到九点才停。时间快不够了,而还有其他事要做。我已挖出四十尺长的坑洞,这样应该足够了。
我把挖土机开回原来停放的地方。我还会再用到它,还得再从别的工程车抽出油来,不过现在可没时间做。我想再吃点止痛药,但是瓶中的药所剩不多,而我今天还需要,明天也需要。哈,太好了,明天就是光辉的国庆日了。
替代止痛药的是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越来越急迫了,但我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我倒在厢型车上,全身肌肉不停地跳动、扭曲,而我一心想的却是杜雷。
他大概正准备出发了,也许正在收拾一些随身物品,也许在出门前会做些上厕所或看报纸之类的事情。
“如果他今天搭飞机呢?”一个阴险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他过去从来没有搭飞机到洛杉矶的纪录,他都是坐凯迪拉克去的。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讨厌搭飞机,虽然他也曾搭飞机到伦敦等地,但也许能不搭他就不搭。尽管我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但这个声音总盘旋在脑海里,无法挥去。
九点半的时候,我开始把帆布、钉枪和木条搬下车。今天是个阴天,还有一丝凉意——上帝有时也会给人恩宠的。在此之前,我早已忘了我秃头的事,然而当我无意间用手摸头时,才感觉疼痛难当。我凑近照后镜一看,才发现我的头皮已被晒成了深紫色,像极了一颗熟透的梅子。
在拉斯维加斯的杜雷,现在可能在打电话,他的司机一定已经把凯迪拉克开到门前等他了。从那里到这,只有七十五里路,而凯迪拉克一开始就会以六十里的时速向这里接近。我没有时间为自己被太阳晒伤的头皮伤悲了。
“亲爱的,我喜欢你被太阳晒红的头皮。”伊莉莎白在我耳畔轻声说。
“谢谢你,宝贝。”我回答,然后开始把木条搬至洞口。比起挖洞,现在的工作要轻松多了,而我的背痛也渐趋和缓。
“接下来呢?”邪恶的声音又出现了。“接下来会如何?”接下来的事,到时再来操心。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快把陷阱做好。
木条的长度刚刚好跨过坑洞,两端恰好能架在左右的柏油路上。这种工作若在半夜做会很困难,因为柏油会变得很硬,但在现在这样的上午,柏油变得很软,把木条压入就像把铅笔插进海绵一样容易。
我把所有的木条都铺好后,整个陷阱就和我在纸上画的已大致相同,只差中间的那条线。我把帆布整捆搬过来,解开绳索,把坑洞整个盖住。
从近处看,这样的伪装不是很完美,很容易瞧出破绽。但是站远一点看,就很难分辨和一般路面有何不同。长条形的陷阱,看起来和七十一号公路合为一体。在陷阱的左缘(如果你面朝西方的话),正好就是公路的黄色超车线。
我把帆布铺好后,拿着钉枪,小心翼翼地把帆布钉牢在木条上。尽管我的手痛得很,但还是得勉强做下去。
钉好帆布后,我走回车上,爬上驾驶座(坐下的时候又引起大腿抽筋),然后把车子开上斜坡。我在驾驶座里坐了好几分钟,低头看着我凹凸不平的手掌,然后才下车,故意随随便便往陷阱看去。一样东西盯上太久总会失真,我故意先看看别的东西,再回头看陷阱,想模拟出杜雷的司机一眼看到陷阱时的画面。试想当他们爬上斜坡,是否会一眼就发现前方的路面有异。
陷阱的外观比我想象得要好太多了。
停放在远处的筑路工程车,正好挡住了修路翻起的土堆。我扔在水沟里的柏油块,也被我挖出来的泥土埋掉了。虽然泥土被风吹散,露出少许柏油块,但那看起来像以前修路留下的痕迹。我带来的那台空压机,看起来像修路机具的一部分。
铺上帆布的陷阱看起来完整极了,七十一号公路像完全没被动过。
从星期五开始到星期六之间,是公路车流量最大的时段,驶入便道的汽车几乎源源不断。到今天早上,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所有人都已到达度假的地方。这点对我而言相当有利。
我把厢型车开到坡顶之后,饿着肚子等到十点四十五分。在一辆运牛奶的卡车驶入便道后,我便把车子倒回坡顶,打开后车门,把路面所有的三角筒都扔进车里。
闪光箭头指示标志是个麻烦,一开始,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把它的电源切掉而不被电死。之后,我找到了电池箱。为防止被人破坏,电池箱不但上了锁,还用厚厚的橡胶捆了好几圈。我从工具箱拿出铁锤和凿子,另外又找了四根长钉把橡胶圈撑开,撬开电池箱后,用钳子把电线拔掉。闪光标志的灯灭了。我把电池箱撬下来,用砂子把它埋起来。电池箱被埋进砂中后仍发出嗡嗡声,十分有趣。然而,这却让我想到了杜雷,一想到他被埋葬的情景,便使我笑了出来。
我想他被埋掉后,一定不会嗡嗡叫。
他可能会尖叫,但绝对不是嗡嗡叫。
然而,我心里那个悲观的声音又出现了。
“他会不会搭飞机呢?”
他不喜欢坐飞机。
“那如果他走另一条公路呢?到洛杉矶又不止这一条路。今天可能会改走……”
他每次都走七十一号公路。
“我知道,但如果……”
“闭嘴!”我叫了起来。“该死的,你能不能闭上你的烂嘴巴!”
“放轻松点,亲爱的,一定要放松。”是伊莉莎白的声音:“一切都没问题的。”
我把闪光箭头标志搬进车里,不小心撞破了几个灯泡。当我把支架也塞进车中时,被撞破的灯泡更多了。
清掉三角筒和箭头指示后,我把车子开上坡顶的路旁。现在,只剩下那面巨大的“道路封闭,使用便道”的黄色警告标志了。
一辆车接近了。我脑子里闪过万一杜雷提早抵达,那一切心血都白费了。他的驾驶会轻轻松松转入便道,把我甩在沙漠里发狂。还好,来的是一辆雪佛兰轿车。
我松了一口气,深呼吸了几下,抚平激动地情绪。不过,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放松了。
我再检视一眼陷阱的伪装,然后从堆满杂物的车厢里找出千斤顶,强忍着背痛,把车尾顶高,卸下一个车轮,等他们靠近时,我就假装修车。我把卸下的轮子扔进车里,又撞破了几个灯泡,希望轮胎别伤到了,我可没有备胎。
我从车子前座取出望远镜,走过道路封闭的地方,摇摇晃晃地快跑到第一个斜坡顶,拿起望远镜向东方望去。
用望远镜可看到三里远外的车辆,到二里近时可清楚辨识轿车的型式。在眼前的路上有六辆车,每辆看起来都只是一个个小黑点。第一辆车接近时,我看清楚这是辆日本的速霸路汽车。在这辆车之后,约隔了一里远跟来的,是一辆露营车;在露营车后面的是马自达。再后面的就看不清楚型号了。
第一辆车驶近时,我伸出拇指假装想搭便车。我并不想让人觉得奇怪,而且肯定以我现在的狼狈样,绝对不会有人停下来载我。第一辆车里坐的是一位尊贵的女子,她以惊惧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便加速冲下斜坡,转进便道去了。
“去洗个澡吧!”半分钟后,那辆露营车也开了过来,车上的驾驶狠狠撂下这句话。
在马自达后面的是一辆普里茅斯汽车,再后面的是雷诺汽车。不见杜雷的踪影。
我看一眼手表,十一点二十五分。如果他走这条路,那么出现的时间已相当接近了。
我手表的分针慢慢指向十一点四十分,仍不见杜雷的踪影。这之中只有一辆老旧的福特汽车经过,还留下一大团乌云般的浓烟。“他不会来了,他改走别路。说不定坐飞机去了。”
不,他一定会来的。
“他不会来的。你不是一直担心他会闻出危险气味吗?没错,他早就嗅到了,才会突然改走他路。”
远远的地方又来了一辆车子。这辆汽车看起来很大,很像是凯迪拉克的大小。
我连忙举起望远镜,凑近眼前。这辆车子驶下一个斜坡后就被遮住了……出现了……再驶入弯道不见……然后又再出现。
是凯迪拉克,没错。可是,它不是银灰色,而是深绿色。
接下来的三十秒,是极为痛苦的时刻;三十秒过得如三十年般长。也许杜雷又换车了,他虽然三年没换车,但根据过去换车的纪录,现在换车不无可能。然而,他过去从来没有换过绿色车子的纪录。当然,法律又没有规定他不能买绿色的车。
但是,在公路上跑的凯迪拉克实在太多了,尤其是在这条拉斯维加维通往洛杉矶的路上。这辆绿色凯迪拉克是杜雷的机率,简直不到百分之一。
汗水从我额上流下,流入了眼睛。我放下望远镜,现在望远镜也帮不上忙了。等到我确定车内的乘客,就来不及移掉警告标志了。
“来不及了,快去把警告标志移开吧!再不去就会错过了。”
“如果你把警告标志移开,你知道会害到谁吗?是两个去洛杉矶探望孙子的老夫妇,他们要带孙子去迪士尼乐园玩呢。”
“快去移开!是他!你只有一次机会而已!”
“没错,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不能让他人毁了你的陷阱。”
“是杜雷!”
“不是!”
“够了!”我双手抱头,呻吟着。“够了,够了!”
我听见那辆车子的声音了。
“杜雷!”
“老夫妇!”
“是美女!”
“是野兽!”
“是杜雷!”
“是老夫妇……”
“伊莉莎白,救救我!”我大叫起来。
“亲爱的,那个人这辈子从来没有买过绿色的凯迪拉克。
他不会买的,这辆车当然不可能是他的。”
我的疑虑一扫而空。我往前走两步,伸出大拇指。
这辆车内的不是老夫妇,也不是杜雷。车内挤了好几个看起来像到拉斯维加斯表演的歌舞团女郎,开车的是一个老男人,头上戴着大大的牛仔帽。当这辆绿色的凯迪拉克在转进便道前,车内一位女郎还好奇地瞄了我一眼。
我松了一口气,再度举起望远镜。
我看到他来了。
不会错,远方刚弯过弯道的正是银灰色的凯迪拉克,和今天的天空一样灰,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就能一眼认出来。
就是他——杜雷!我的疑惑和优柔寡断全消失了,是杜雷,我不必看见那辆银灰色的凯迪拉克就知道他来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已嗅到我了,但是我却能嗅到他。
知道他快接近,我的腿也不痛了,开始快跑起来。
我跑到那面大警告标志前,把它推倒拖到路边,用土黄色的帆布盖住看板,再用沙子把看板的支柱埋起来。虽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无法把警示牌伪装得像陷阱一样一点不露痕迹,但我想这样应该够了。
我跑到停在第二个斜坡的厢型车,这也是布景之一,看起来像爆胎在路旁。旁人看到一定会以为车主已离开去找新轮胎去了。
我钻进驾驶座,横躺在两张座椅上,心脏急剧地跳动着。
时间又慢了下来。我等待引擎声接近,但这声音就是不来,还不来,一直不来。
“他们调头了。他在最后一秒钟嗅出你的味道……也许他突然有事折返了……也许是他的手下有事……总之,他们调头了。”
我躺在座椅上,竖起耳朵,凝神倾听着。
是引擎声吗?
不,是风声。风势变大了,足以把一阵沙土扫过车门。
“不会来的,他们调头回去了。”
又是风声。
不!这不是风声,是汽车的引擎声!引擎声越来越接近,几秒钟后,一辆汽车的引擎声从我旁边呼啸而过。
我坐起身子,紧紧抓着方向盘,我必须抓个东西。透过挡风玻璃,我两眼凸出,牙齿紧咬舌根,直直望向前方。
那辆银灰色的凯迪拉克翻过了坡顶,直向平坦的路面而去,时速大约有五十里左右。车子尾部的刹车灯没亮,这表示他们没看到陷阱!他们压根也想不到前方有陷阱等着他们!
一声尖锐而巨大的撞击声从前方传来,一切发生的时间不过三秒。不过,在我一生中,我会永远记得这三秒钟。
我可以想象这个画面:整辆凯迪拉克冲进我挖的陷阱中,发出一声混杂了金属撞击变形和玻璃碎裂的巨响,扬起漫天尘土,旋即被狂风吹散的画面。
我迫不及待想爬上坡顶,迫不及待想看看杜雷陷在坑中的情况,但是现在第一件该做的事就是把警告标志竖起来。我不想让第三者破坏了我的计划。
我快速跳下厢型车,把轮胎从后车厢拖出来,装回后轮轴,徒手旋上轮胎的六个螺丝。现在没时间用工具把螺丝上紧,我必须马上把车子开到警告标志后。
我摇动千斤顶把车尾降下,然后一跛一跛跑到驾驶座旁,暂停片刻,仔细听着前方的动静。
我又听到了风声。
随着风声,从陷阱那个方向传来的,是有人微微叫喊的声音……听起来又像是尖叫。
我满意地笑着,钻进了驾驶座。
我很快开动厢型车,车子像醉酒般摇摇晃晃上了坡顶。我下车打开后门,把三角筒摆回原位。我伸长耳朵想听是否有车子接近,但风势太强,盖过一切声响。刚才我居然能听见凯迪拉克的引擎声,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我把路边盖在警告牌上的帆布掀掉,拉回原处立起来后,便关上了后车门,懒得再把闪光指示灯放回原位。我再上车把厢型车开到斜坡后,不让转进便道的车辆看到我,然后下车用金属扳手把轮胎的螺丝旋紧。叫喊的声音停止了,替而代之的,是惊惶失措的尖叫声;比刚才更响亮。
我慢条斯理地旋紧螺丝,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会从陷阱里爬出来攻击我或逃入沙漠中,因为他们根本办不到。陷阱设计得太完美了。凯迪拉克一掉进洞里便动弹不得,两边车门最多只能打开不到四寸,车内的三个人连一只脚都伸不出来。他们也无法打开车窗,因为那是电动窗,而电池一定会在撞击中受损,丧失所有电力。
坐在前座的驾驶和保镖可能也在撞击中有所伤亡。不过我不管这点,我在意的是坐在后座的杜雷。杜雷一定还活着,据我所知,他是那种一上路就会把安全带绑好的惜命鬼。
我把轮胎的螺丝锁紧后,才把车子开到陷阱旁,下车查看。
大部分的木条都不见了,只剩一点残木还卡在两旁的柏油中。原本是“路面”,的帆布,现在已皱摺扭曲得被压在洞穴底部,看起来就像一张脱壳后的蛇皮。
我走到陷阱尾端,杜雷的凯迪拉克就陷在那里。
车头部分已经全毁了,就连车顶也皱摺成扇状。引擎盖已掀开,里头的金属、塑胶和油管混杂地挤成一团,上面还厚厚地盖着一层受撞击而崩落的泥沙。引擎仍发出嘶嘶的声响,我还听见不知何处有水流动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
我原本最担心的就是挡风玻璃,他们只剩下这里可以打破爬出来。不过,现在想来是我多虑了;先前我便说过,杜雷就像一些小国的独裁者或军事强人一样,他的座车是经过防弹处理的。挡风玻璃根本就不可能被打破。
至于凯迪拉克的后窗更是坚固,因为它的面积较小。杜雷无法打破它,当然,就算他真有俄罗斯轮盘:子弹最多把玻璃窗打出一道裂痕,就会反弹回车厢内。
我相信他一定能有办法脱身,只要他有足够时间的话。但是,我人就在这里,我不可能给他时间的。
我踹了一脚泥沙到凯迪拉克的车顶。
车里马上有人回应。
“我们需要救援,拜托。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是杜雷的声音。听起来他不但毫发无伤,而且还相当冷静。不过,我隐约能感觉到在这个冷静底下,还有一丝恐惧。我能想象杜雷现在坐在凯迪拉克后座的情形:一个手下受了伤呻吟着,可能被扭曲车体刺穿了身体;另一个手下不是死了便是失去意识。
一想到这样的情况,我便不由自主地不安了起来,原来我也有空间幽闭恐惧症。按电动窗,没反应;想推门,又无法全推开,能推开的缝隙连一只老鼠都钻不过。
想到这里,我不敢再往下想。杜雷是罪有应得,不是吗?
他多年来造了太多罪孽,这是他应有的下场。
“谁在上面?”
“是我,”我回答:“可是我不是来救你的,杜雷。”
我又踢了一脚砂土。当碎石在车顶上弹跳时,车内响起了尖叫声。
“我的腿!吉姆!我的腿!”
杜雷的声音顿时衰弱了。外面的这个人,站在坑洞口的这个人,竟然知道他的名字。这意味着,他正面临极端危险的状态。
“吉姆,我的腿断了!”
“闭嘴。”杜雷冷冷地说。他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很想跳到凯迪拉克的后行李箱上,从后车窗看看里面的动静,但是我知道不能这么做。就算我把脸贴上后窗玻璃,也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我早就说过,这扇车窗是经过偏光处理的。
我也不想见他,他长得什么德性,我早就看透了。我还看他干嘛?看他有没有戴劳力士表?看他是不是穿名牌牛仔裤?
“小子,你是谁?”杜雷问。
“我谁也不是。”我说:“我是一个有足够理由把你埋在这里的人。”
突然间,杜雷以极其恐怖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叫罗宾森?”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居然能联想得那么快,从那么多熟与不熟的名字和脸孔中,如此迅速便猜出我是谁。过去我认为他是头野兽,是头懂得生存之道的野兽,但现在我才明白,我对他的认识实在太肤浅了。不过,还好我对他的了解不深,否则我一定不敢如此冒失地用这个计策来对付他。
我说:“我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知道你的死期到了吧?”
尖叫声又响起了。
“救我出去!吉姆!救我离开这里!老天!我的腿断了!”
“闭嘴,”杜雷开口了,然后又对我说:“他刚才叫得太大声了,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我蹲了下来,身子凑近车顶。“我说,你应该知道……”
突然间,我想到小红帽的故事,故事中的大野狼假扮成祖母,也是这样对小红帽说的:“靠近一点,我听不见你……”
一想到这里,我便马上向后跳开。就在这个时候,车内响起了四声枪响。枪声震天,车内的人一定也被枪声震聋了耳朵。凯迪拉克的车顶上多了四个小圆洞,我感觉到子弹刚才就从我前额不到一寸的地方掠过。
“我射中你了吗,杂碎?”杜雷问。
“没射中。”我说。
刚才尖叫的那个人开始哭起来了。他坐在前座,软弱无力地敲打着挡风玻璃。我能看见他的手,苍白得就像个溺水的人。在他的旁边,还倒着一个人。吉姆必须把他弄出去,他流着血,伤得很重,疼痛难当,痛楚的程度已超过他所能负荷……
枪声又响了两次。前座的那个人不叫了,双手从挡风玻璃上垂下。
“好了,”杜雷语调平平地说:“他不会再吵了,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说话了。”
我一语不发。脑子一片空白,宛如置身梦中。他刚刚杀了一个人,杀了他。我刚从鬼门关前绕回来,幸好我有所警觉。
“我们谈个条件吧,”杜雷说。
我沉默着……
“朋友?”
……没有回答。
“喂!你这家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你还在,就回答我!有什么关系?”
“我还在,”我说:“我在想,你刚才开了六枪。我想你可能正懊悔应该留一颗子弹给自己。不过也许你弹夹里有八颗子弹,也许你现在正在重新装填。”
现在换成杜雷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说:“我花了三十六个小时挖这个全世界最长的坟墓,现在该是把你和你的凯迪拉克轿车一起埋葬的时候了。”他仍试图控制话中的恐惧,而我要他控制不了。
“你不想听听我的条件吗?”
“我要听啊,不过得等一会儿。我先要找个东西。”
我走回厢型车,拿出了我准备好的铲子。
当我走回陷阱时,杜雷正在叫喊着:“罗宾森?罗宾森?罗宾森?”好像一个人对着断线的电话筒喊。
‘我在这,”我说:“你说吧,我会听。等你说完了,我自有打算。”
他开始说了,声音明显愉悦起来。我说我自有打算,他便觉得我会接受他开的条件;只要我接受条件,他就可以脱困了。
“我给你一百万元,只要你放我出去。不过,重要的是……”
我铲了满满一锹泥土,甩到后行李箱盖上。小石子弹跳撞击着后车窗,砂石滚落凯迪拉克与坑洞间的缝隙。
“你干什么!”他的声音高了八度,紧张了起来。
“闲着也是闲着,”我说:“你说你的,我总得找点事情来做。”
我又深深铲了一锹土,再扔进坑中。
杜雷说话的速度加快了,音调变得十分恐惧。
“一百万元,我以人格保证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我不会,我的手下也不会,任何人都不会。”
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我的手并没有停下来。这实在令人惊讶。我不断地铲着,不到五分钟,凯迪拉克的后行李箱盖便完全被埋在土里。与其把凯迪拉克拉出来,不如把它埋起来容易得多。
我暂停了一下,把铲子插在土中。
“继续说啊。”
“喂,这太疯狂了,”他说:“你一定是疯了。”
“你说得没错。”我说,然后继续开始铲土。
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条件,一下说理,一下哄骗,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连续说这么久的话。当砂土盖过后车窗后,他的话便越来越离谱,不断重复,而且开始口吃。而后,他奋力推开车门。我看见从车门与洞壁的夹缝间伸出了一只毛茸茸的手,食指上还戴着一只硕大的宝石戒指。我很快往缝隙里铲了四锹泥土,他尖叫了一声,旋即把车门拉上。
他终于沉默了。现在只有土石掉落洞里的声音。我想,坐在车里,这个声音听起来一定很巨大。砂土和石头碰撞着车顶,然后从车窗边滑下。他一定已经明白,他现在正坐在一个有八个汽缸的豪华防弹棺木之中。
“放我出去!”他尖声喊着:“求求你!我受不了啦!放我出去!”
“你开的条件真的算数吗?”我问。
“是的!是的!老天!是的!是的!”
“尖叫吧,这就是我要的条件,我就是要听这个。叫吧,越大声越好。如果你叫得够响,说不定我就会放你出去。”
他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声嘶鸣起来。
“很好!”我衷心说:“不过离我要的还差远了。”
我再开始挖土,一铲一铲地把土石铲到凯迪拉克的车顶。尘土被风吹起又飘落,盖满了挡风玻璃。
他再度尖叫起来,比刚才更大声。我怀疑这个声音应该是一个人所能发出的极限了。
“不错!”我说,暂停了下来。尽管背很痛,但我脸上仍挂着微笑。“这是你该得的报应,杜雷——你真的罪有应得。”
“五百万元。”这是他最后一句清楚说出的话。
“门儿都没有。”我回绝了。我一手扶着铲子,一手拭去额上的汗珠。现在差不多整个车顶都被泥土掩埋了,这辆凯迪拉克看起来像被陨石击中,又像被巨人一巴掌拍进土里。“不过你可以叫得再大声一点,说不定我满意了就会放你出来,也只有这样了。”
于是,他再度叫喊起来,而我继续把土铲进洞里。他的确叫得很大声,但我当然不可能放他出来。当我把最后一铲泥土铲进洞里,整辆凯迪拉克已完全被土石掩埋时,他的喊叫声已变成一连串的呻吟,像一头猪的呼噜声。
我看看手表,现在才刚过一点。我的手又开始流血了,铲子的握柄全沾上血迹。一阵狂风夹杂的砂石吹来,使我倒退了两步。沙漠中突如其来的暴风,发出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像鬼魅的怒吼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