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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以置信地,她又叉起一块派送向嘴里,一团樱桃馅咚地掉回盘子上,她的手也没有停下来。更不可思议的是,当她把叉子滑出口中时,尽然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礼貌的微笑。

  “我不是本地人。”她说。她知道不能让这个男人看出自己心里明白的一切;如果被他看出来的话,她和克拉克的生机就会消失无踪。“我先生和我只是路过。”

  克拉克现在是不是脸上流满了汗水,不时从后视镜向后看?他是不是正以最高速前进,正急急冲出这个小镇?他是不是?

  穿格子运动外套的男人咧嘴笑,露出一口又大又尖的牙齿。“嗳,我知道你们是怎样了,你们见过乡巴佬,现在要去看土包子,大概是这样,对吧?”

  “我想这里就有乡巴佬。”玛莉一本正经地说,新来的人彼此互看一眼,扬起眉毛,然后轰然大笑。年轻女服务生用害怕的眼神,不停地张望着。

  “不赖嘛。”巴迪·哈利说:“你和你老公该考虑待久一点,至少留下来看晚上的演唱会,我们有一场他妈的盛大表演。”

  玛莉忽然明了在有裂缝的眼镜后面,他的一只眼睛充满了血。当哈利越笑越大,使整个眼角皱起来时,一颗猩红色的水滴从他的下眼睑滚出来,像泪水般滑落到脸颊上。“对不对,洛伊?”

  “是的,太太,没错。”戴墨镜的男人说。“你看了才相信。”

  “我想没错。”玛莉虚弱地说。是的,克拉克走了,她现在很确定,他一定像兔子一样地溜了。她猜,很快那个长青春痘而且害怕的年轻女孩就会带她进去后面的房间,准备好她专属的人造丝制服和点菜单。

  “这场表演值得大肆宣扬。”哈利骄傲地说。血珠从他脸上滑落,掉在克拉克刚才空出来的椅凳上。“待久一点儿,你们会很高兴自己留了下来。”他看看他朋友以求支持。

  戴墨镜的男人加入了厨师和女服务生们;他把手放在红头发的屁股上,她把自己的手叠上去,抬头对他笑。玛莉看到她短短胖胖的手指上,指甲已经被咬得深深陷进肉里。洛伊·奥比森衬衫的V 型开口间,挂着一个马尔他岛的十字架。他点点头露出笑容:“很高兴有你加入,太太。多待久一点,我们都很欢迎。”

  “我问问我先生。”她听见自己说,然后在心里把话说完:如果我能再见到他的话。

  “你问吧,小甜妞!”哈利告诉她。“你就去问问吧!”说完,他又捏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走开,留给她一条没有阻碍的路,通向大门口。更令人难以置信的,她看见克拉克的宾士车竟然仍停在外面。

  巴迪走到他朋友洛伊那儿,对他挤挤眼(弄出另一滴血泪),然后到珍妮丝身后拍她屁股。她生气地尖叫,她一叫,一大堆蛆就滔滔不绝地从她嘴里涌出来。大部分跌落地板,在她两脚之间,有些则黏在她的下唇上,淫秽地蠕动着。

  年轻女服务生转开头,脸上扭曲着痛苦与恶心的表情,她举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至于玛莉,她忽然明白他们根本就是在玩弄她。此刻逃跑已不再是计划中的行动,而是反射动作,她像子弹般从椅子上跃起,然后冲向门口。

  “喂!”红发女郎大叫。“喂,你还没付派的钱!还有汽水!这里不是给你白吃白喝的,王八蛋!瑞克!巴迪!抓住她!”

  玛莉一把抓住门把,却感觉它从指间滑开。她听到身后隆隆的脚步声朝她逼近。她再抓住门把,这次终于把它转开,她猛力开门,把门上的铃当都扯了下来。一只指尖上有厚茧的瘦长手掌抓住她上肘,这回不只是捏,而是拧了;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忽然变得很敏锐,先是上肘传来一丝细细的疼痛,然后一路传到她左下巴,接着麻痹了她整条手臂。她向后挥出右拳,感觉像一支短柄槌球的球杆撞上一片薄薄的、感觉像男人鼠蹊上方骨盆的骨头。后面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声,抓住她手臂的手松开了,显然他们也会痛,不管死了没有。玛莉一挣脱便马上冲出大门,头发在极度恐惧中几乎快竖了起来。

  她拼命向停在路边的宾士车跑去。克拉克仍留下来令她感激万分,看来他已完全掌握到她的脑波。他坐在驾驶座上,而不是趴在前座椅下找她的钱包。当玛莉一从“摇滚爵士餐厅”跑出来,他就马上发动车子的引擎。

  头戴插花高帽子的男人和他的刺青同伴,又再度出现在理发店外,面无表情地看着玛莉冲出店门。玛莉现在认出这个高帽子是谁了,她有三张莱奈德·史基奈德(Lynyrd Skynyrd)的专辑,因此马上确定他就是罗尼·凡桑特(Ronnie Van Zant)。

  一认出他来,自然马上能联想到他身旁那个刺了青的同伴就是杜安·奥门(Duane Allman)。二十年前,他骑机车滑进货柜拖车的底盘,车祸身亡。他把手伸进斜纹棉夹克的口袋中,拿出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玛莉看见那是颗梨子,但是她一点也不惊讶。

  瑞克·尼尔森从“摇滚爵士餐厅”跑出来,巴迪·哈利紧跟在后,他的左半边脸颊现在都是血水了。

  “进来!”克拉克对她大喊。“快上车!玛莉!”她一头冲进前座,还来不及关上车门,克拉克便倒车往后。宾士车的后轮发出咆哮,扬起一大片蓝烟。克拉克猛踩刹车,切入前进档,一股强劲的力量把玛莉甩向前,她的头撞上仪表板。她伸手摸索着把车门关好,而克拉克则一边咒骂一边猛踩油门前进。

  瑞克·尼尔森整个人扑上车子的灰色引擎盖上。他的双眼火红,露出森白的牙齿,咧着丑陋的狞笑。他的厨师帽已经掉了下来,一头深褐色的长发油腻腻地纠结缠绕,一摄撮悬挂在太阳穴旁。

  “你们要来看表演!”他大吼。

  “你妈的!”克拉克回吼道。他加速前进,宾士车发出低沉怒吼向前猛冲。然而挡风玻璃前的妖怪却仍黏在引擎盖上,对着他们咧嘴狂叫。

  “扣上安全带!”克拉克对着有点撞晕的玛莉大喊。

  她抓起扣环,扣好安全带。在惊骇的昏眩中,她看见引擎盖上的东西伸出左手,拉住她面前的雨刷。雨刷啪地折断,引擎盖上的东西看了一眼,顺手一掷把它丢掉,然后伸手向克拉克那边的雨刷。

  在他能摸到之前,克拉克又用力踏下刹车。玛莉的安全带扯死,紧紧咬进她左胸下方,痛得不得了。一时之间,她觉得体内有股强大的力量,像一只粗鲁的手把她的内脏推挤搅拌着。引擎盖上的东西被摔下车子,掉在街道上。玛莉听到一种脆裂的碾压声,看到鲜血喷溅在马路上,在他的头部附近形成一个星状图案。

  她回头张望,看到其他怪物朝车子跑来。珍妮丝带头,她的脸孔扭曲成老巫婆似的,愤怒又兴奋地丑脸。

  在地上,刚才摔落地面的厨师又坐了起来,像个由人操控的木偶似地,脸上仍保持着狞笑。

  “克拉克,他们来了!”玛莉尖叫。

  他很快地瞥了后照镜一眼,又再把油门往下踩,车子马上向前冲出。玛莉看到坐在地上的这个男人,举起一只手臂挡住脸,在他高举的手臂后,她看到他仍在狞笑。

  两吨重的宾士车撞了上去,把他整个人压在下面,顿时发出碎裂的响声,玛莉急忙捂住耳朵,大声尖叫。

  “别担心。”克拉克阴沉地看着后照镜说:“我们伤不了他,你看,他又爬起来了。”

  “什么?”

  “除了衬衫被弄脏外,他……”他突然停顿,望着她。“谁打了你,玛莉?”

  “什么?”

  “你的嘴巴在流血,谁打了你?”

  她伸出一根手指探向嘴角,检视一下这红色污渍,尝了一口。“不是血,是刚才的樱桃派。”她说着,然后发出一声绝望而破碎的笑。“把我们弄出这里,克拉克,求求你把我们弄出去。”

  “你放心。”他说,把注意力转回到空旷的大街上。玛莉注意到,不管市民广场有没有吉它和电吉它,但是大街上却没有电线。她不晓得摇滚天堂的电力是哪来的,不过很确定绝对不是从奥勒冈电力能源中心来的。

  宾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引擎怒吼着,保持一种毫不放松的力气,奋力从后方排气管喷出深褐色烟雾。百货商店、书店、还有一间婴儿用品店叫“摇滚摇篮曲”的,从玛莉眼旁飞快地闪逝。她看到一个褐色卷发及肩的年轻男子站在“摇来撞去弹子房”外,双臂交叠在胸前,一只脚穿着蛇皮长靴,弓起来踩在刚粉刷过的白色砖墙上。他凝重不悦的脸孔很英俊,玛莉立刻就认出他是谁。

  克拉克也是。“那是蜥蜴王(Lizard King)。”他的声音干干的,没有任何情绪。

  “我知道。我看到了。”

  是的,她看见了。然而这些画面仿佛干燥的纸,在她内心轰然起火燃烧。极度的恐惧使她变成一个放大镜,凝聚光线引燃这些纸张。她也明白,如果他们能逃离这里,这段记忆将不会留下:这些记忆将会像灰一样随风而散。事情都是这么进行的。当然了,一个人没有办法记得这种梦魇般的画面及经验,却还能保持理智。因此心灵会变成一个鼓风炉,把任何经验都加以扭转。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还能沉溺在不信鬼魂的愉悦中,她想。因为每当心灵碰到可怕和非理性的事情时,就像一个人被迫抬头看蛇发女妖美杜莎的脸一样,它会忘掉,它必须忘掉。而且,现在除了逃出这个地狱之外,玛莉惟一渴求的就是忘掉这一切。

  她看到小镇尽头的一个交叉路口边,有一小群人站在城市服务站的柏油碎石地上。他们表情惊慌,身上的衣服都褪了色。一个男人穿着油渍斑斑的机械工作服,一个女人身穿灰色的护士服——原本也许是白的。一对年长的夫妇,太太穿着矫正鞋,而先生的一只耳朵戴着助听器,他们依附对方,好像小孩子害怕在黑暗的森林深处迷路。玛莉不需要听人说明就了解,这些人加上那位年轻女服务生,才是奥勒冈州摇滚天堂真正的居民,他们就像被猪笼草抓到的虫一样,被困在这里。

  “求求你把我们弄出去,克拉克,”她说:“求求你。”有什么东西要从她喉咙里呕出来,她忙用手掩住嘴巴,显然快要吐了。不过她没有吐,反而打了一个嗝,灼热了她的喉咙,尝起来像是她刚在“摇滚爵士餐厅”吃的派的味道。

  “我们会没事的,别紧张,玛莉。”

  小镇的尽头就在前面,在经过左边的消防队,和右边的学校后(即使在她高度的恐惧状态中,她仍能看到那个学校叫做“摇滚中学”)。三个小孩站在运动场上,以悲哀的眼神望着宾士车急驶而过。在前方,笔直的马路开始蜿蜒,路旁一个吉它形状标识写道:你现在正离开摇滚天堂,晚安,甜心晚安。

  克拉克没有稍停片刻,便把车子开进那条蜿曲的马路中。

  然而,在远远的那头,有辆公车挡在路中。

  这不是他们进城时远远看到的那辆,而是一般的黄色轿车;轿车上画满了上百种颜色、足以让人精神恍惚的涂鸦,窗户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贴纸与标语。当克拉克尖叫着踩下刹车时,玛莉仍带着一种接受宿命的冷漠,她从画得乱七八糟的车身上读出文字:魔法公车。

  克拉克用尽全力,但仍停不下来。宾士车滑向魔法公车,车轮完全咬死,磨着地面冒出浓浓白烟。在轰然巨响下,宾士车撞上魔法公车的车腹。玛莉再次被安全带紧紧勒痛。公车受到撞击,只摇晃了一下,什么事也没有。

  “倒车绕过去!”她对克拉克大叫,一个令人绝望的直觉袭卷她:一切都结束了。宾士的引擎声变得断断续续,玛莉看到蒸气从前面扭曲的引擎盖四周散逸出来,就像一只受伤的龙呼出的气息。克拉克退档倒车,车子像只湿漉漉的老狗颤抖着,然后再也动弹不得了。

  他们听到后面有警笛声逐渐迫近。她突然产生一股好奇心,谁会是这个镇的警察?不可能是约翰·蓝侬(JohnLennon),因为他活着时候的座右铭就是“质疑权威”,也不是蜥蜴王,他显然是镇上大家共同讨伐的坏痞子之一。会是谁呢?然而这真的重要吗?也许,她想。会是吉米·汉垂克斯(Jimi Hendrix)吗?这听起来很疯狂,不过她或许比克拉克还熟知摇滚乐。她记得在哪儿读过说,汉垂克斯曾是一○一师空降行动中的飞机驾驶,人们不是常说,军中退役的人往往最适合担任执法官员吗?

  你快疯了,她告诉自己,然后点点头。没错,她显然是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反而是种解脱。“怎么办?”她木然地问克拉克。

  克拉克打开车门,门框已有点扭曲,他必需用肩膀去撞开它。“快逃!”

  “什么?”

  “你看到他们了,难到你想和他们一样吗?”

  她心中的恐惧重新燃烧起来了。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克拉克绕过车子拉住她的手。当他们转身面向魔法公车时,克拉克紧紧捏住她的手。走出来的是位高个子男人,他穿着领口敞开的白衬衫,深色的牛仔裤,戴着包覆式太阳眼镜。蓝黑色的头发从太阳穴往后梳,梳成一个夸张而一丝不苟的鸭尾巴发型。毫无疑问的,他有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几乎是幻觉般的俊帅长相,即使戴了太阳眼镜也隐藏不住。丰满的嘴唇张开一个小小的狡猾微笑。

  一辆蓝白相间,门上写着“摇滚天堂警局”的警察巡逻车来到弯路。停在宾士车后。驾车的是一个黑人,终究不是吉米·汉垂克斯。玛莉不太敢确定,但她想这警官是奥提斯·雷汀(Otis Reding)。

  戴着墨镜身穿黑色牛仔裤的男人此时站在他们正前方,他的大拇指勾着皮带环,苍白的手荡来荡去像死掉的蜘蛛。“今天好吗?”毫无疑问的,他仍挂着那慢条斯理、带着嘲讽味道的曼斐斯口音。“欢迎你们俩来镇上,希望你们能待上一阵子。镇上没啥好看的,不过我们很和睦,而且互相帮助。”他伸出手,三个大得荒谬的戒指闪闪发亮。“我是这里的镇长,艾维斯·普里斯莱(Elvis Presley)。”

  夏夜的傍晚。

  当他们走向市民广场时,玛莉又再度想起小时候在艾密芮参加的演唱会。一股强烈的怀旧和悲哀感,穿透她那把自己的心灵和情感包围起来、隔除在恐惧之外的茧。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这里没有小孩子挥舞仙女棒,只有十来个小孩瑟缩在一起,尽可能远离舞台,他们苍白的脸孔紧绷而充满警觉。她和克拉克尝试逃向镇外时,在中学运动场上看到的小孩也在其中。

  舞台上的铜管乐队,看起来一点也不古怪或有趣,他们再过十五分钟或半小时后就要开始演奏。这个舞台在玛莉眼中,几乎和好莱坞大厅一样大。从舞台上散布的许多工具和装备看来,这里必定属于全世界最大、而且最吵的摇滚乐团。凭舞台上的乐器组合,如果狂飙到极点,声音必能震动五里外的玻璃窗。她数着,舞台上有一打以上的电吉它,有整整四组鼓、手鼓、立手鼓、一个节奏区、合音歌手站立的圆凸舞台,光是麦克风,就使得舞台上面看起来像一座铁森林。

  广场上摆满了折椅,玛莉估计大约有七百到一千个左右。但是,现场出席的观众却不到五十个,或许更少。她看到那个机械工,现在穿上干净的牛仔裤和衬衫;他旁边坐着一个曾经是很漂亮的苍白女人,大概是他太太。那位护士一个人坐在空荡无人的一长排座位中间,她仰起头,注视着几颗微弱的星点隐现。玛莉把目光从她身上转开,她知道自己如果太深陷于这个哀伤忧望的脸孔,心会碎掉。

  镇上更优越的居民们目前还没有踪影。当然还没,他们白天的工作现在被抛在脑后,这时他们应该都在后台。整理服装并检查道具,准备好要上今晚的超级大战。

  走下中央的草地走道四分之一的地方,克拉克停下来。一阵傍晚的微风吹乱他的头发,玛莉觉得它看来像枯萎的干草,而一道道玛莉以前没见过的皱纹,此时也刻上了克拉克的额头和嘴边,仿佛在橡树山吃过午饭后,他老了三十岁。他的男性气概现在已不复存在了,玛莉想,这气概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不过,她发现自己并不怎么在意。

  顺便一提,甜心小宝贝,你想,自己看起来如何?

  “你想坐吧?”克拉克问。他的声音提不起劲,以一种仍相信自己在做梦的男人的声音说。

  玛莉认出长青春痘的服务生,她坐在走道下面四排的位置上,身上穿着浅灰色的罩衫和棉裙,还披了一件毛衣在肩上。

  “那边,”玛莉说:“坐她旁边。”克拉克不加询问也没有反对,便领她往那个方向去。

  女服务生望了望玛莉和克拉克,玛莉看见她的眼神在今天晚上终于安定下来,算是松懈了。过了一会她才明白为什么:女孩像是吃了什么药而变得呆滞了。玛莉低下头,不想接触她那迷朦的眼神。然而,她一低头,却看到女服务生的左手缠着一大捆白色绷带。这女孩的手上至少有一根或是两根手指不见了。

  “嗨,”女孩说:“我是西西·汤玛斯。”

  “你好,西西。我是玛莉·威林汉。他是我先生克拉克。”

  “很高兴认识你们。”女服务生说。

  “你的手……”玛莉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法兰基弄的。”西西漠然地说,仿佛一切都在梦境里发生似的。“法兰基·李蒙(Frankie Lymon)。他活着的时候,大家都说他是最好的男人,但是他来这里后,却变得极为恶劣。他是最早来这里的几个人之一……我不知道当时那些事,不知道他以前有多好,我只知道他现在比垃圾还要卑劣。不过我不在乎,我原本希望你们可以逃走。至于我,我会再试一次。此外,克莉丝朵在照顾我。”

  西西朝护士点点头,她不再看星星了,而正转头看着他们。

  “克莉丝朵真的照顾得很好。如果你有需要,她会把你医好……在这个麻木的镇上,根本不需要指头。”

  “我和我太太不吸毒。”克拉克说,听起来很高傲。

  西西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说“你们会的。”

  “表演什么时候开始?”玛莉觉得心中惊恐的茧开始散开,但她不怎么在乎这个感觉。

  “马上。”

  “他们要表演多久?”

  西西沉默了,将近一分钟以上。玛莉以为她也许没听到或没听懂,正准备要重复问题时,她却开口了。“很久,我的意思是,表演到半夜会结束,他们总是如此,这是镇上的惯例,但……他们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因为这里的时间不一样,它可能……嗯,我不知……我想,这些家伙真的玩起劲来时,有时会持续一年或更久。”

  一阵冰冷的感觉慢慢爬上玛莉的手臂和脊背。她无法想象坐在这里听长达一年的摇滚演唱会是什么情况。这是一场梦,你将会醒来,她告诉自己。当他们站在阳光下的魔法公车旁,听猫王说话的时候,这个想法还非常具有说服力。然而,现在它已失去大部分的力量和可信度。

  “从这条路开出去对你们没有好处。”猫王告诉他们。“它只通向厄普瓜沼泽。那里没路,只有一堆烂泥巴,还有流沙。”他停顿一下,墨镜的镜片在接近傍晚的太阳下闪闪发亮,像一个黑色的火炉。“和别的东西。”

  “熊。”可能是警察奥提斯·雷汀,在他们身后脱口而出。

  “熊,对啦。”猫王同意,他的嘴唇翘起来,露出一个无所不知的笑容,玛莉透过电视和电影,很熟悉这个笑容。“和别的东西。”

  玛莉开口:“如果我们留下来看表演……”

  猫王重重点头。“表演!噢,你一定要留下来看表演!我们是真的摇滚乐,你看了就知道。”

  “千真万确。”警察补充道。

  “如果我们留下来看表演……结束后我们可以离开吗?”

  猫王和警察交换一个眼神,看起来很严肃但感觉像是微笑。“噢,这样的,太太,”这位昔日的摇滚之王说:“我们住的这个地方真的蛮偏僻的,吸引观众上门的效率挺慢的……虽然他们只要一听到我们的名字,每个人都会待久些……我们很希望你们在这里留一阵子,看看表演,接受我们殷勤招待。”

  他把太阳眼镜推上前额,一时之间露出了皱巴巴空洞的眼窝,然后猫王深蓝色的眼睛又出现了,带着深沉的兴趣凝视着他们。

  “我想,”他说:“你们甚至会决定住下来呢。”

  天上现在有更多的星星,天色几乎全黑了。舞台上,橘黄色的聚光灯亮起,像夜里绽放的花朵般柔和,照亮一个接一个的麦克风架。

  “他们给我们工作。”克拉克木然地说。“他给我们工作。那个镇长,看起来像猫王的那一个。”

  “他就是猫王。”西西·汤玛斯说,然而克拉克继续瞪着舞台,他还没准备好,连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说听进去了。

  “玛莉明天被派去比波普美容院工作。”他继续说:“她有大学学历和教师执照,但她在此却得做个洗发小妹。然后镇长看着我说:‘你呢?先生?你有啥专长咧?’”克拉克恶毒地模仿镇长拖得长长的曼斐斯语调。那位女服务生呆滞的很睛消失了,出现了一个真实的情感反应,玛莉想那应该是害怕。

  “别开玩笑。”她说:“在这里开玩笑会给你惹来麻烦……你不会想要惹麻烦。”她缓缓举起绷带缠绕的手。克拉克凝视着,湿润的嘴唇微微颤抖,直到她又把手放回腿上。当他再次说话,声音变得比较低沉。

  “我告诉他我是电脑软体专家,他说镇上没有半台电脑……虽然他们日后将会准许进来个一两家电脑代理商。另一个家伙接着大笑,说在小超市有个送货小弟的缺,而且……”

  一束明亮的白色聚光灯洒在台前,一个矮个子男人穿着一件狂野的运动夹克,把巴迪·哈利的夹克给比了下去。他高举双手,仿佛要平息一股巨浪般的掌声。

  “他是谁?”玛莉问西西。

  “某个过去在电台放音乐的主持人,常做这种表演。他的名字叫艾伦·杜立德或艾伦·布立德还是什么的。除了在这里,平常我们几乎见不到他。我想他酗酒、整天睡觉……”

  这个名字一从女孩嘴里冒出来,保护着玛莉的茧就消失不见,她最后的一丝怀疑也烟消云散。她和克拉克闯进摇滚天堂,而它实际上却是摇滚地狱。之所以会这样,不是因为他们是坏人;之所以会这样,不是因为古老的神明在惩罚他们;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如此而已。在树林里迷路这种事,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生的。

  “今晚给你们一场盛大的表演!”主持人热烈地对着麦克风大喊。“我们有大爵士(Big bopper)、刚从伦敦来的弗雷迪·墨库瑞(Freddie Mercury)、吉姆·古劳契(Jim Croce)……还有我最崇拜的强尼·艾斯(Johnny Ace)……”

  玛莉向女孩靠过去。“你在这里多久了?西西?”

  “我不知道,在这里很容易会忘记时间过了多久。最少六年,也许是八年,或九年。”

  “……‘谁乐团’的凯斯·慕恩(Keith Moon)……‘石头乐团’的布莱恩·琼斯(Brian Jones)……‘极致乐团’可爱的佛罗伦丝·巴拉德(Florence Ballard)……以及玛莉·威尔斯(Mary Wells)……”

  为了让自己最深的恐惧更清晰,玛莉问:“你来的时候几岁?”

  “卡丝·艾略特(Cass Elliot)……珍妮丝·乔普琳……”

  “二十三。”

  “金·柯提斯(King Curtis)……强尼·伯内特(Johnny Burnette)……”

  “你现在几岁?”

  “史林·哈波(Slim Harpo)……巴伯大熊·海特(Bob

  ‘bear’ Hite)……史提维·雷凡汉(Stevie Ray Vaughan)……”

  “二十三。”西西告诉她。

  舞台上,艾伦·弗立德(Alen Freed)继续对着几乎全空的市民广场叫喊着名字。这时星星都出来了,起先是上百颗,然后上千颗,再来多得数不清。刚才在蓝色天空隐约出现的星星,此刻在一整片黑幕上闪烁。主持人就像敲着丧钟、念出死者名单:有吸毒过量死的,有酗酒过量死的,有空难牺牲者和被枪杀的,有的死在巷子里,也有在游泳池里找到的。有的被发现胸口插着排档杆,死在路旁的水沟里,从肩膀以上的头部都被割掉了。

  主持人报出的名字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但主要都是年轻人。当主持人念出罗尼·凡桑特和史帝夫·肯斯(Steve Gaines)的名字时,玛莉的内心缓缓响起他们的一首歌:“噢,那个气味,你难到没有闻到那个气味。”没错,答对了,她确实能闻到那个气味;即使在这里,在奥勒冈清新的空气中,她也能闻到。她牵起克拉克的手,感觉好像牵起一具尸体的手。

  “来——吧!”艾伦·弗立德大叫。在他身后的黑暗中,一群影子,如大军压境般走上舞台。音响人员拿着小手电筒为他们照路。“你们准备好狂——欢了吗?”

  广场上零星散布的观众没有回答,不过弗立德挥着双手大笑,仿佛有一大群观众疯狂地附和。天际只剩一点微光,玛莉刚好看见前面的老人举起手来关掉助听器。

  “你们准备好摇——滚了吗?”

  这次他得到了回应。一声恐怖的萨克斯尖啸声,从他身后的黑影中发出。

  “那么来吧!因为摇滚永远不死!”

  灯光亮起,乐团开始强奏今晚这漫长演唱会的第一首歌——“我将下地狱”由马文·盖(Marvin Gaye)主唱。玛莉心想:这是我所怕的,这正是我所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