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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疑虑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她所喜欢的克拉克,那个她深信能与之共渡后半辈子的克拉克,又回来了。“不过你穿上啦啦队迷你裙会挺可爱的。”他说,一面打量她大腿的长度。“一定。”

  “你真是个傻瓜,克拉克”她说,然后发现她不是在对自己笑,而是对他笑。

  “答对了,女士。”他说,然后发动宾士的引擎。

  小镇没有郊区,四周只有一小片田野围绕。起先他们驶进一条树影浓密的阴郁小径;过了一会,车子两旁变成一大片黄褐色的田野;再下来他们从一栋栋整齐的小房子旁边经过。

  小镇很安静,但并不冷清。在市中心交错的四五条街道上,有好几辆车子懒洋洋地来来往往;人行道上有一群行人悠闲地漫步。克拉克举起手和一个打赤膊的水桶肚男人打招呼。这个人一边给草皮浇水、一边喝着。水桶肚男人头发脏脏地垂到肩上,他目送他们离去,但没有举起手回应。

  大街上有诺曼·洛克威尔的气氛,而这里的味道更强烈,感觉像是梦中经历过的熟悉场景。粗壮高大的橡树遮盖着人行道,看起来就是那么地恰到好处。你不用看,就知道镇上惟一的酒馆会叫“露水酒店”,吧台上方会挂着“百威”的霓红灯。停车格是斜画的;“剪刀边缘”外面有一个红白蓝的理发店标记在转动;名叫“优美药剂师”的当地药房,门口悬着一副杵和臼。宠物店(橱窗上贴着“若您需要,我们有暹罗猫”的告示)叫做“白兔”。每样东西都这么他妈的真实而适当。最适当的其过于位在镇中心的市民广场。半圆形的舞台上方用绳索拉着一个告示,虽然远在几百码外,玛莉还是能轻易地看见。

  上面写着“今晚演唱会”。

  她忽然想起自己知道这个小镇——在深夜的电视节目上看过好几遍。忘掉雷·布莱德贝瑞的恐怖火星景象或糖果屋,这个地方更像阴阳魔界各种不同故事中,人们老是不小心误闯进的“诡异小镇”。

  她斜靠向她丈夫,用一种低沉、阴森的声音说:“我们正穿过一个不是由影像和声音建构的空间,克拉克,而是由心灵创造出来的。看!”她随便乱指,一个站在“西部汽车”的女人看到这个手势,疑惑地飞快瞥了她一眼。

  “看什么?”他问。他听起来又有点不高兴了,她猜想原因是这次他很清楚她在说什么。“前方上头有个路标!我们正进入……”

  “拜托,停下好不好,玛莉?”他说,忽然没有预警地滑进大街路旁的一个空车位。

  “克拉克!”她差点尖叫。“你在干嘛?”

  他指指挡风玻璃外的一间店,店名不怎么俏皮,叫“摇滚爵士餐厅”。

  “我口渴,我要去那里买一杯特大杯可乐带走。你不用来,你可以坐在车里。你害怕的话,就把门都锁上。”他说着,打开车门。他的腿还来不及跨出车外,玛莉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克拉克,不要!”

  他转头看她,她立刻明白自己不应该再玩这种阴阳魔界的笑话——不是因为它是错的,而是因为是对的。又是那男性的东西。他停车不是因为口渴,不完全是;他停车是因为这个怪异的小镇也令他害怕。或许有点,或许非常,她不知道。不过她相当明白,除非他能说服自己,说自己一点也不害怕,要不然他不会打算离开。

  “我去一下就来,你要不要姜汁汽水还是什么?”

  她压下按钮解开安全带。“我只要不被单独留下来。”

  他投给她一个溺爱的、我知道你会来的眼神,让她有股冲动想拔掉他几撮头发。

  “我还想要臭骂你一顿,害我们陷入这种状况。”她说完了,心满意足地看着溺爱的表情转变成为受伤的惊讶。她打开她那边的车门。“来吧,克拉克,在最近的消防栓撒泡尿,然后我们离开这里。”

  “撒泡尿?玛莉,你到底在说什么?”

  “汽水!”她几乎大叫起来,想到和一个好男人的愉快旅程居然这么快就变糟,实在很不可思议。她瞥向对街,看见两个长头发的年轻人站在那儿。他们也在喝啤酒,一面观察镇上的陌生人。其中一个人戴着一顶破旧的高帽,帽子的缎带上插着一朵塑胶雏菊,在微风中前后点头。他同伴的手臂上有褪色的蓝色刺青。看在玛莉眼里,他们就像那种在十年级就从高中辍学,以便能花更多时间研究汽车和约会强暴的乐趣的人。

  很奇怪,她觉得他们有点面熟。

  他们注意到她在看,高帽子阴沉地举起手,对她弹了弹手指。玛莉马上移开目光,转过去对克拉克说:“我们去买点冷饮,然后离开这鬼地方。”

  “当然了,”他说:“你不用对我喊,玛莉,我是说,我就在你旁边,而且……”

  “克拉克,你有没有看到对街那两个人。”

  “什么两个人?”

  她回头,正好看到高帽子和刺青溜进理发店大门。刺青朝肩膀后瞥了一眼,虽然玛莉不确定,但她想他是对自己挤眉弄眼。

  “他们正走进理发店。看到了吗?”

  克拉克看了看,只见到关上的门,上面的玻璃反射出一片刺眼的亮光。“他们怎么样?”

  “我看他们有点面熟。”

  “是吗?”

  “没错。可是我不大敢相信会有我认识的人搬来奥勒冈的摇滚天堂,从事街头混混这种待遇优渥的工作。”

  克拉克大笑,挽起她的手臂。

  “来。”他说,然后领她进“摇滚爵士餐厅”。

  “摇滚爵士餐厅”和玛莉的想象有很大的出入,缓和了她的恐惧。她原本预计会看到油腻腻的汤匙,就像中午他们在橡树山吃午饭时那家阴暗(且肮脏)的休息站。结果,他们走进的是一间光线充足、有五十年代风格的舒适小餐馆。蓝色磁砖墙壁,黄铜雕饰的派盘,整沽的黄色橡木地板,还有木头叶片的吊扇,懒洋洋地在头顶转呀转。墙上挂钟的表面,围着细细的红蓝色霓虹灯管。两个女服务生穿着水蓝色人造丝的制服,看起来像是七十年代的电影常见的服装。她们站在餐厅通往厨房的不锈钢推门旁边。一个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岁,脸上让人感到一种疲惫的漂亮;另一个是个矮女人,有一大丛毛毛卷卷的红发,摆着一张臭脸,玛莉觉得她的表情混杂了苛薄和狂热……除此之外,她还觉得她的脸上有些别的东西:在几分钟内,玛莉第二次强烈地感受到她认识镇上的人。

  她和克拉克进去时,门上的铃当响了一下。女服务生望过来。“嗨,请进。”年轻的那个说。“马上就来。”

  “呣,可能要等一会。”红发的不同意。“我们忙得很。看到没?”她朝室内一挥手,四周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她为自己的妙语感到很开心,大笑起来。和她的声音一样,笑声中有种干哑、破碎的特质,让玛莉联想到威士忌和雪茄。这个声音我知道,她想。我发誓。

  她转向克拉克,看到他正盯着女服务生,仿佛被催眠了。她拉拉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然后望向桌子左侧。她又扯了一下。她要他坐在柜台前,她要她们该死的汽水装在外带杯里,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什么东西?”她小声问。

  “没事。”他说。“我猜。”

  “你看起来好像舌头打结了还是怎样。”

  “刚刚有一两秒钟我是这么觉得。”他说。在她能开口要他解释前,他的目光已经移开到点唱机上。

  玛莉在柜台前坐下。

  “马上来,小姐。”年轻的女服务生重复,然后弯身靠近她那有威士忌声音的同事,听她在说什么别的。看她的脸,玛莉猜,这年轻的女孩对老的那个所讲的话没多大兴趣。

  “玛莉,这部点唱机太棒了!”克拉克说,声音非常愉快。

  “都是五十年代的东西!月光……萨丁五人组……雪波和莱提……拉凡贝克!老天,拉凡贝克唱‘嘟哩嘀’!我长大以后就没再听过这首歌了。”

  “嗯,省省钱,我们只是买外带饮料,记得吗?”

  他看了那台摇滚点唱机一眼,吐出一口闷气,然后走到她旁边。玛莉从放在托架上的盐和胡椒瓶间抽出菜单遮住脸,这样她就不用看着他脸上的皱眉和突出的下唇。看!他不用说半个字就能表达意思(这点,她发现,是婚姻令人质疑的长期后遗症之一。):我在你熟睡时,从荒野中找到出路,杀死水牛,打败印第安人,平安地带你来到这个荒野中精巧的小绿洲,而我得到了什么回报?你甚至连点唱机里的“嘟哩嘀”都不让我放!

  别管了,她想。我们很快就要走,所以别管了。

  好主意,她转移心思,全神贯注在菜单上。菜单的调调吻合人造丝制服、霓虹灯钟、点唱机、和其它一般装饰(这些装饰出奇的含蓄,只能形容是世纪中期的复古)。热狗不叫热狗,叫“烘狗”,起士汉堡叫“胖奇”,而双层起士汉堡叫“大堡”。

  店里的特别推荐菜是综合披萨,菜单上保证“上面应有尽有,除了山姆厨师外!”

  “很俏皮。”她说:“呜哩哇啦一堆。”

  “什么?”克拉克问,她摇头。

  年轻女服务生过来了,从围裙口袋拿出点菜单。她对他们微微一笑,玛莉觉得她只是敷衍应付着。这女孩看起来又累又憔悴。她的上唇长了一颗小青春痘,而微微泛着血丝的双眼不安地向餐厅里四处游移着。她的目光似乎接触到每样东西,除了她的顾客外。

  “可以点了吗?”

  克拉克动手拿玛莉手上的菜单,但是她把菜单移开不给他,直接对服务生说:“请给我一杯特大可乐和一杯大姜汁汽水,外带。”

  “你们该尝尝樱桃派!”红发女郎用她沙哑的声音喊过来。听到这个声音,年轻女孩缩了缩身体。“瑞克刚做好的!吃了你会以为你进了天堂!”她对他们露齿而笑,把手叉在腰上。

  “当然,你们现在正在天堂里,你知道我的意思。”

  “谢谢,”玛莉说:“不过我们真的很急,而且……”

  “好啊,为什么不?”克拉克用朦胧而遥远的声音说。“来两块樱桃派。”

  玛莉踢他的脚踝,很用力地,可是克拉克好像没感觉到。

  他又盯着红发女郎看,现在他的嘴巴仿佛悬在弹簧上。红发女郎知道他在凝视自己,但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举起一只手,懒洋洋地抓了抓那头不大实在的头发。

  “两杯汽水外带,两块樱桃派这里用。”年轻的女服务生说,她又对他们紧张地一笑,游移的目光扫过玛莉的结婚戒指、糖罐、以及吊扇的一片扇叶。“你们的派上要加冰淇淋吗?”她弯身在餐台上放了两张餐纸和两把刀子。

  “我……”克拉克正要说,玛莉马上坚定地盖过他。“不要!”

  黄铜的派盘远远放在柜台另一端后面。女服务生刚往那个方向走去,玛莉就骂起克拉克:“你为什么要这样,克拉克?你明知道我想马上离开这里!”

  “那个女服务生,红头发的,她是不是……”

  “别再死盯着她看!”玛莉小声的、很愤怒地说:“你看起来就像在自习课时想偷掀女生裙子的小鬼!”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收回目光。“她是不是珍妮丝·乔普琳(Janis Joplin)的复制品?还是我疯了?”

  玛莉大吃一惊,朝红发女郎瞥了一眼。她侧着身体,透过推门和厨师在说话。然而玛莉仍可以看到她至少三分之二的脸,这就够了。当她把红发女郎的脸,与专辑唱片封面的脸孔重叠在一起时,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发出喀答一声……那些塑胶唱片压制成的专辑,她现在还留着。那个年代没有人有新力随身听,而雷射唱片的概念也只存在于科幻小说里。如今,家家户户都把唱片塞进厚纸箱里,堆在积满灰尘的阁楼角落。克拉克是对的,这个女人的脸,就和那老唱片上的脸一模一样。

  不只是脸孔,一股恐惧涌入玛莉的胸口,她心里忽然感觉到混乱、危险、和手足无措。

  是声音。

  在她的记忆中,她第一次听到珍妮丝·乔普琳的歌声,是那首“我心片段”,她的声音冰冷而回旋,偶尔类似咆哮。玛莉暗自比对那个红头发的服务生,发现她除了脸长得像,连声音都和那位早已死去的德州歌手一模一样。

  (因为她就是那死掉的德州女孩。恭喜你,玛莉。虽然你得等到三十二岁,可是你终于成功了——你终于看到生平第一个鬼。)

  她试着驳斥这个想法,试着告诉自己,这是各种因素结合下的结果,是害怕迷路的压力,使自己对巧合的外表相似过于大惊小怪。然而这理性的分析抵抗下了她心底的想法:她看见一个鬼!

  她的身体内部正遭受一股突然的大变化。她的心跳加快,从拍打变成猛击;像奥林匹克赛中,一个蓄势待发的跑者冲破面前的阻碍;肾上腺素下降,同时使她的胃痉挛,横隔膜发热,像吞了一口白兰地。她可以感觉到腋下和太阳穴上的汗水,最惊人的是整个世界注满了颜色,每个东西一一钟面的霓虹灯、通往厨房的不锈钢推门、点唱机壳内一片迷蒙旋转的色彩——看起来既不真实又太过真实。她能听见头顶的吊扇拍动空气,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声音,像用手抚摸绸缎。她也闻得到剪老了的肉散发的香味,从隔壁看不见的烤架上传来。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快失去平衡,就要从椅子上跌下来。

  “控制自己,女人!”她狂乱地告诫自己:“你只是过于恐慌罢了,就是这样。没有鬼,没有妖怪,没有恶魔,只是你太过紧张了而已。你以前也碰过这种情况,就像大学的大考一开始时、第一天去学校教书、还有在家长会上发言前的时间。你知道那是什么状况,而且你能应付自如。没有人要你在这里昏倒,所以好好控制你自己,听到了吗?”

  她把圆头运动鞋里的脚趾互相交叉,然后尽力挤压,全神贯注在这个感觉上,努力用这个方法把自己拉回现实,远离那个太亮的地方。那儿,她知道,正是昏倒的边缘。

  “亲爱的?”克拉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还好吧?”

  “没事。”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也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过她晓得若自己在十五秒前就开口,声音听起来会更远。她仍然曲着脚趾,伸手拿起女服务生给的餐纸,想摸摸它的质感。这是另一个和现实世界的连结,也是用来打破恐慌和非理性感的一种方法。她拿起餐纸到脸旁,正打算用它来擦擦眉头,却看到餐纸下方用铅笔似有若无地写了什么,把薄薄的餐纸刮得松松鼓鼓。玛莉仔细看这个用颤抖的正楷写出来的讯息。

  趁你们还能跑,快逃!

  “玛莉?你在看什么?”

  那个嘴上有青春痘和一副不安、受惊的双眼的女服务生正拿着烤好的派走过来。玛莉放开餐巾,让它掉在她腿上。“没事。”她平静地说。当女服务生在他们面前放盘子时,玛莉想办法让女孩的眼光接触到自己。“谢谢。”她说。

  “不谢。”女孩喃喃地说,她朝玛莉直视了几秒,目光又漫无目的地滑向房间四周。

  “对派改变主意了,我就知道。”她丈夫用那种自以为是的声音说,声音传达出的讯息是:女人!就是这样,光是带她们到水边还不够,还得把她们的头压低,她们才会开始喝水,整件事情都得帮她们。做个男人并不容易,不过我尽力做到最好。

  “看起来好棒。”她说,惊讶于自己平静的语气。她对他灿然微笑,知道长得像珍妮丝·乔普琳的红发女郎正在注意他们。

  “我搞不懂她怎么长得这么像……”克拉克又开始了,这次玛莉用尽力气狠狠踢他的脚踝,毫不留情。他痛得倒吸一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然而在他有办法开口说话前,她把那张用铅笔写着讯息的餐纸塞进他手里。

  他低下头去看。玛莉发现自己在祈祷,真正、真正的祈祷,或许是二十年来头一次。拜托,神啊,让他明白这不是开玩笑,因为那个女人不只看起来像珍妮丝·乔普琳,她根本就是珍妮丝·乔普琳。这个小镇太恐怖了,确确实实的恐怖。

  他抬起头,她的心沉了下去。他脸上带着困惑和不悦,没有别的。他张开嘴要说话,结果越张越开,却完全说不出话来,就好像有人把他下巴接合处的关节拿掉了。

  玛莉转头朝他瞪视的方向看去,厨师已经从厨房里出来,倚着磁砖墙壁,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他穿着雪白的衣服,戴着一顶小纸帽,斜斜地盖过一只眼睛。他和红发女郎在讲话,年轻的女服务生在一旁看着他们,表情混杂了恐惧和疲倦。

  如果她不赶快逃离这里,将发生难以想象之事。玛莉心想。

  厨师长得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帅,帅得让玛莉没办法确切估算出他的年龄。大概三十五到四十五左右,她最多这么猜。和红发女郎一样,他看起来很面熟。他抬起头望了望他们,露出一对蓝色的眼睛,周围还有浓密漂亮的睫毛。他对他们笑了笑,然后又转头和红发女郎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引得红发女郎发出一阵乌鸦般粗哑的大笑。

  “我的天!那是瑞克·尼尔森(Rick Nelson),”克拉克悄声说:“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是在六、七年前死于空难吗?”

  玛莉想说他一定弄错了,想说这样的想法有多可笑。然而,她不发现自己不也相信红发女郎不是别人,而是死去多年的蓝调咆哮歌手珍妮丝·乔普琳。克拉克之所以知道那个人是瑞克·尼尔森,是因为他比她大九岁。当瑞克.尼尔森还没过世的时候,克拉克就一直注意电台播放的流行乐,那时当红的歌星“爵士宝贝”和“寂寞小镇”,如今只有在怀念老歌专辑中才找得到。克拉克知道那个人,既然他说了出来,她就无法视而不见。

  刚才红头发的女服务生不是说了吗:你俩该尝尝樱桃派!

  瑞克刚刚做好的!

  在那边,不到二十尺,在空难中罹难的瑞克正在说笑话,大概是黄色笑话,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正说给那位嗑药过量致死的珍妮森听。

  红发女郎把头往后一甩,对着天花板发出生锈般的狂笑。

  厨师微笑着,丰满的嘴唇边两个酒涡迷人地深陷。年轻的女服务生,长着青春痘双眼茫然的那个,朝克拉克和玛莉望过来,似乎在问:你们看到了吗?你们懂吗?

  克拉克恍惚明白了什么,他依然盯着厨师和女服务生看,脸上露出惊吓的表情。他的脸拉的好长,像是在哈哈镜里看到的东西。

  “他们迟早会注意到我们已经发现了,”玛莉在心里对克拉克说:“现在我们还有机会逃离这场噩梦,到时候就完全不可能了。我想你最好对这个情况负起责任,小弟弟,而且要快。问题是,该做什么?”

  玛莉伸出手,打算抓住他的手用力捏,不过又想想,要改变他下巴掉下来的表情,这还不够。于是她把手伸得更长些,转而捏了一下他的睾丸……她不敢太大力,只是轻轻一捏而已。克拉克弹了起来,好像被人抽了一鞭。他猛然朝她倾倒,差点跌下椅子。

  “我的钱包忘在车里了。”玛莉说。她的声音听来又尖又响。“克拉克,去帮我拿好吗?”

  她微笑看着他,眼神牢牢地盯住他的眼睛。她曾在美容院里的一些三流女性杂志上翻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当你和同一个男人生活了十几二十年后,你们之间会产生一道低阶的精神感应连结。这道连结有时会让你们相当方便,尤其是当你老公没有事前打电话通知,就带上司回家吃晚饭,或是当你要他去杂货店买瓶料理用酒,再到超级市场买幼鲜奶油的时候。此刻她试着,竭尽所能地试着,利用这道精神感应连结传递一个更重要的讯息。

  (走!克拉克,拜托快走!我给你十秒,接下来就换我跑。如果我跑出去时你不在驾驶座上,没有把车钥匙插入钥匙孔中,我有预感我们会死得很惨。)

  就在这个时候,内心更深处的另一个玛莉胆怯地说:“这全是一场梦,是吧?我是说……它确实是梦,不是吗?”

  克拉克小心地看着她,眼中因为刚刚她的那一拧而泛着泪水……不过至少他现在没有抱怨。他的目光飘向红发女郎和厨师,看见他们仍专心谈话(现在显然是她在说笑话),然后又飘回她身上。

  “一定是滑到座椅下了。”在她来得及后悔之前,她又用太响太尖锐的声音说。“是红的那一个。”

  又是另一段寂静,好像会持续到永远。而后,克拉克才轻轻点头。“好。”他说,他完全正常的语调让她感激不已。“可是不准趁我去的时候偷吃我的派。”

  “你只要在我吃完自己的派之前回来就好了。”她说完,用叉子叉起一小块樱桃派塞进嘴里。派吃起来完全没有味道,但她还是微笑,像她以前当纽约苹果皇后小姐时那样微笑。

  克拉克正要离开座位,忽然外面传来扩音器放出来的一长串吉它声,不是和弦,只是单音乱弹。克拉克吓了一跳,玛莉飞快地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臂。她原本好不容易慢下来的心脏,又开始恐惧狂跳起来。

  红发女郎和厨师,还有那个还好看起来不像什么名人的年轻女服务生,都一起向“摇滚爵士吸厅”的厚玻璃窗外望去。“别紧张,小妞。”红头发说。“他们正要开始为今晚的演唱会调音。”

  “没错。”厨师说。他用勾魂的蓝眼注视着玛莉。“我们镇上几乎每晚都有演唱会。”

  是呀,玛莉心想。当然,你们当然会有。

  一个单调而神圣的声音从市民活动广场传来,响得几乎振动窗户。玛莉以前也曾参加过一些摇滚演唱会,很快就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想到一些表情冷淡,留着长发的音响人员,在灯还没熄灭前,在台上晃来晃去,用轻松优雅的步伐在电吉它和麦克风丛林中小心地找路走,偶尔会跪下去把两条电线接好。

  “测试!”声音大喊。“测试——,测试——,测试!”

  又是另一段吉它急弹的声音,这次仍不是和弦,但是已很接近了。然后是一阵鼓声,接着又响起一段飞快的喇叭吹奏,伴随着手鼓隆隆轻敲。“演唱会在今晚”,挂在诺曼·洛克威尔的市民活动广场上的标示这么说。在纽约艾密芮市长大的玛莉,从小就参加过许多场免费的公园露天演唱会,那些才真的是诺曼·洛克威尔式的演唱会。乐团(由几个穿着志愿消防队全套装备的小伙子组成的,他们买不起乐团制服,就用这个来代替)轻柔地吹奏稍微走音的低音喇叭,而当地的“理发店四人组”和谐地唱着“雪南达”和“我有个卡拉马兹的女孩。”

  在她童年的演唱会上,她和朋友会跑来跑去,在夜幕降临时挥舞着仙女棒。至于摇滚天堂的演唱会,她有个感觉,会很不一样。

  “我去拿你的钱包。”他说。“慢慢享用你的派。”

  “谢啦,克拉克。”她又叉起另一块无味的派放入嘴中,看着他走向门边。

  他用一种夸张的慢动作步伐悠闲地走着,看在玛莉发酸发热的眼里既荒谬又有点讨厌。“我一点也不觉得和两具知名的尸体共处一室有什么不对,”克拉克的悠闲散漫似乎在这么说:“我担心了吗?”

  “快一点儿!”玛莉心里喊着:“少在那里慢吞吞地,赶快夹紧屁股跑!”

  当克拉克伸手要拉门把时,铃当响了一下,门开了,又进来两个死德州人。戴黑镜的是洛伊·奥比森(Roy Orbison),而戴着角框眼镜的是巴迪·哈利(Buddy Holly)。

  玛莉头脑一片混乱,等着他们向她丈夫出手,把他拖走。

  “先生,抱歉。”带墨镜的那个人很有礼貌地说,他没有一把抓住克拉克,而是让路给他。克拉克点点头没说话(玛莉很确定他是说不出话),然后跨出大门,走进阳光里。

  她独自和这群死人在这里,心里自然而然地又衍伸出一个更恐怖的想法:克拉克会丢下她一个人逃走。不是因为他想这么做,也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是因为事情发展得太快了,除了一个人逃走外,他别无选择。他脑子里负责自我保护的蛇,会从泥巴小窝中滑出来,掌控一切。

  你非得逃离这儿不可,玛莉,她心中的声音——属于她自己那条蛇的声音说。在这个情况下,这个语气出奇的理性,让她很害怕。她想,这甜美的理性,随时可能被尖叫和疯狂所取代。

  玛莉抽回一只搁在吧台下方踏杆上的脚,放在地板上,做好逃跑的准备。不过在她能有所行动前,一只瘦长的手落在她肩上。她抬头一望,看到巴迪·哈利笑容可掬、狡黠的脸孔。

  他死于一九五九年。玛莉看过他的传记电影,所以记得这些琐事。在电影里,是由盖瑞·巴斯饰演他这个角色。一九五九到现在已过了三十年了,而巴迪·哈利却仍是个笨手笨脚、看起来像十七岁青少年的二十三岁小伙子。他的眼睛在眼镜后面游来游去,喉节上下跳动像一只竹杆上的猴子。他穿着一件难看的格子夹克,围着领巾,领巾扣是一个很大的红色船舵。他的手紧紧地按着她的肩膀,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指尖上的硬茧——弹吉它造成的厚茧。

  “喂,小妞儿。”他说。她闻到他口中有丁香口香糖的味道。在他的左眼镜片上,有一道银亮的裂缝,像发丝一样划过镜片。“以前没在这一带看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