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乔伊的房子加盖新厢房?”盖利打破沉默说。
老人们一起转头看着他。老卡伯特拿起火柴,擦着火,点着烟斗;火柴棒冒着橙红火光,逐渐灰白卷曲。最后,老卡伯特把它扔进火炉中,然后开始抽起烟斗。
“新厢房?”哈雷问。
“是啊。”
一阵淡蓝色的烟雾自老卡伯特的烟斗升起,飘在火炉之上,如渔夫撒开的渔网般,向四周散去。蓝尼歪着下巴,一只手搔着脖子,露出一副焦躁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件事,”哈雷说。他的语气坚定而具权威,似乎一句话就能代表店里所有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们从一九八一年以来,就再也找不到新买主了。”老卡伯特说。大家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南缅因纺织公司”和“南缅因银行”,不过他的意思是指“麻萨诸塞集团”。在乔伊上吊后一年,南缅因纺织公司接管了乔伊的三座磨坊,包括他在山坡上的房子,但是聚在布朗尼商店的人们都认为,这个名字只不过用来掩人耳目……有时他们会把它称为“法律”。这些人痛恨法律,痛恨法律冲击到他们的生活,冲击到他们友人的生活。但是,他们一想到因为法律而让乔伊的资产转手,想到那些生意人可能进行的金钱计划时,便又兴起无限期待。
南缅因纺织公司、南缅因银行和麻萨诸塞集团,都从乔伊的三座磨坊获得不少利益,但是他们却未除去这栋令布朗尼商店的老人们恨之入骨的房子。“它就像黏在手指上的鼻屎,弹都弹不掉。”蓝尼曾说,其他人也都非常同意这个说法。“就算是那些资本主义的吸血鬼,也没办法除去这栋房子。”
老卡伯特和他的孙子安迪最近处得很不愉快,而这都是因为乔伊那栋丑房子的所有权造成的……虽然除了这点,还有许多潜在的因素造成他们情感破碎,但无疑的,这房子是最主要的导火线。在一天晚上,当都是鳏夫的祖孙二人在小卡伯特的家中吃晚饭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那时小安迪还在镇上的警察局工作,他试图向祖父解释南缅因纺织公司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动过乔伊的房子,因为实际上的资产拥有者是南缅因银行,而这两家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卡伯特对安迪说,如果他相信这点的话,他就是个笨蛋;他说,每个人都知道,这家纺织公司和银行早已联合起来,对抗麻萨诸塞集团,他们之间的不同只是名字上几个字的差别而已。他们刻意隐藏彼此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老卡伯特解释道,这都是因为法律的关系。
小卡伯特不屑地嘲笑起来。老卡伯特生气之下,把餐巾往盘子一甩,站了起来。“你笑啊,”他说:“你尽量笑吧,醉鬼会傻笑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喝醉了什么都不懂。”这句话让安迪愤怒起来,气急败坏地解释说他喝酒是因为梅莉沙的死。而约翰冷冷地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把过错都推到亡妻身上。这句话从老人的嘴里一出,便让安迪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大吼着要老人滚出他的房子,约翰也照做了,而且从那时起就未再踏进他孙子家一步。他并不光是因为那晚的争吵而不再去找他,他是因为无法承受看着安迪像他一样,因为丧妻而逐渐沦落。
无论是否有人投资,惟一不可置否的事实是:山坡上这栋房子已经空了十一年,很久没有人住进去了。而南缅因银行后来便委托当地的房地产公司,想把这栋房子卖掉。
“最后一位来买这栋房子的人,好像是从上纽约州来的,对吧?”保罗问。由于他很少开口,因此他一作声,所有的人便一起看着他。包括角落里的盖利。
“是啊,”蓝尼说:“他们是对和善的夫妇。男主人把谷仓漆成红色,把它改成古董店,对不对?”
“没错,”老卡伯特说:“后来他们的儿子玩枪走火,他们就……”
“人们总是那么不小心……”哈雷插嘴说。
“他死了吗?”蓝尼问:“那个男孩?”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没有人知道答案。过了好一会儿,盖利才缓缓地、几乎有点不情愿地说:“没有死,但是瞎了。他们后来不晓得搬到奥尔本还是利德斯去了。”
“他们是好人,”蓝尼说:“我原本还以为他们有多聪明,结果还不是住进那栋房子。大家都说住进那栋房子的人会走霉运,他们就是不听。我想他们一定是怕被众人嘲笑才搬走的。”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不管他们搬到哪里,我想总比留在这好。”
这些老人们又陷入了沉默。也许他们各自正在回想从上纽约州搬来的一家人,也许是因为他们逐渐老迈的器官无法让他们长时间交谈。在火炉后的微暗处,煤油流动着发出潺潺的声音。火炉旁的一扇百叶窗,突然被一阵秋风吹起,来回摆荡着发出啪啪声响。
“那栋房子又在加盖厢房了,”盖利说。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说得十分用力,好像有人反驳他的话一样。“我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房子的框架都盖好了。看起来有一百尺长、三十尺宽。之前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看他们还用的是上好枫木。在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用这么好的枫木来盖房子?”
没有人回答。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
隔了一会儿,保罗才试探性地说:“盖利,我知道你不会看错。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你该不会认错房子了吧?”
“认错个屁!”盖利说。他的声音同样微弱,但是说得更用力了。“那是乔伊的房子,新厢房就盖在那个地方,框架都盖好了,而你们还在怀疑。你们为什么不站起来,到外面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他把话说完,没有人答腔。虽然保罗和其他人都没有起身出去看,但是大家都相信了他的话。他们虽然都认为这是严重的问题,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哈雷开始回忆往事,谈起做纸浆木材的事。保罗走到冷饮机旁,倒了一杯柳橙汁,掏出六毛钱给哈雷。哈雷打开收银机,发出叮当声响。当他把收银机的抽屉关上时,他感觉到店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又开始聊起别的事情来。
蓝尼咳嗽了两声,缩着身子,用手按着胸部过去因车祸受伤的地方,然后问盖利他们什么时候要去办唐纳·罗伊的丧事。“明天,”盖利说:“到哥尔罕去。他的妻子也葬在那里。”
露茜·罗伊是在一九六八年去世的;而唐纳则是在一九七九年才到盖特福当电气工,直到两天前才因肠癌而死。他一生都住在城堡山区,而且总是逢人便说,他八十年来只离开过缅因州三次:一次是去康涅狄格州去看他婶婶;一次是到波士顿看红袜队打球,而且他们还输了;最后一次是去新罕布什尔州的朴次茅斯参加电气工匠大会。“去了也是浪费时间,”他总是说:“除了女人和酒,什么事也没做,而那里的女人又不值得一看,别的事就更不用说了。”他和这家店里的老人们是好朋友,他的死,让这些剩下的老人们产生一股奇异的情绪,混合了悲凄和愉悦。
“他认识乔伊,”蓝尼突然说:“他是和他父亲一起来的,而他父亲那时是乔伊的手下。我想,那时候他才七、八岁。我记得他说过乔伊送他一根棒棒糖。他在回家的路上,坐在父亲的卡车上就把棒棒糖吃光了。他还说那味道尝起来有点酸,非常好吃。后来他们让磨坊开始营运,大概在三○年代末期,他父亲是负责磨坊运作的吧?哈雷,你记得吗?”
“记得。”
现在,话题又从唐纳转回乔伊身上了。这些老人安静地坐着,努力回想过去的奇闻,回想相关的人物。但是,当老卡伯特开口说话时,他说的事竟让大家都吓了一跳。
“那个把死臭鼬扔进乔伊房子里的人,不就是唐纳的哥哥威尔吗?我应该没有记错。”
“威尔?”蓝尼张大眼睛:“我想,他不会做这种事吧?”盖利开口了,仍是微弱的声音:“没错,就是他。”
众人一起把目光转向他。
“而且,那天给唐纳棒棒糖的,是乔伊的太太。”盖利说:“是蔻拉,不是乔伊。那时唐纳不是七、八岁;那只死臭鼬是在蔻拉摔倒前扔进去的,后来蔻拉就死了。不可能,唐纳也许会记得一点,但那时他还不到两岁。他大概是在一九一六年得到棒棒搪的,因为那时爱迪·罗伊正帮乔伊整修房子。他后来再也没去过那栋房子。至于法兰克,三兄弟中间的那个,现在也死了十年了,那时他才是七、八岁,也许。法兰克看过蔻拉对他最小的兄弟做的事,我知道,他后来告诉了威尔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后来威尔才会有所举动。后来那个女人过世了,于是他才会……”
“这部分就别管了。”哈雷说,听得都快入迷了:“到底她对唐纳做了什么?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盖利平静地说,带着一股睿智的神气:“法兰克有天晚上
告诉我,那个女人当着大男孩面前,一手把棒棒糖交给他,一手伸进他的内裤里。”
“她不会的!”老卡伯特说,猛烈地摇着头。
盖利用澄黄而模糊的眼睛看着他,不再说下去。
又是沉默,只剩风声和百叶窗的啪嗒声。在音乐台上的小孩,此时已收起玩具消防车,到别的地方去玩了。冗长的午后时光仍持续着,广告看板上的灯光闪耀着苍白的颜色,装饰着毫无意义的文字。大地如今一片贫瘠,毫无生气地等待初雪的降临。
盖利想要告诉他们,唐纳躺在坎伯兰纪念医院的病房里,鼻子罩着氧气罩,整个人闻起来就像曝晒在太阳下的死鱼。他想告诉他们,医院有冷冷的蓝色磁砖和护士绕颈的长发,有最年轻的美腿和坚挺的胸部,令人忘了一九二三那个年代,忘了纠缠老人们的年龄。他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邪恶的时候说教,也许该说教,趁这个时候解释为什么城堡山会像烂牙齿般,逐渐走向灭亡。他尤其想告诉他们,唐纳的声音就像一个人胸中塞满了干草;他挣扎着想呼吸,整个人就像已开始腐烂。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根本不知该如何说。他只好吸了一口口水,保持沉默。
“没有人像老乔伊那样坏,”老卡伯特说……此时他的脸变得明亮起来。“但是,毕竟他也是生在这里啊!”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了。
十九天后,在初雪降下前的一个星期,盖利作了一个春梦……这个梦绝大部分是出自于回忆。
在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当他坐在父亲的农场卡车上经过乔伊的房子时,十三岁的盖利刚好看到蔻拉打开信箱,一手拿着报纸,转身往屋里走去,她看见盖利,便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抓住围裙下摆,撩起裙子,露出她的私处。她没有笑容,像月亮一样的大脸蛋既苍白又空虚。尽管男孩常讲到女人,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神秘地带,她站在那儿,笑也不笑,脸上露出哀凄的神色,臀部翘得高高地对着他。在那一刻,他射精了,弄脏了他的法兰绒裤。
这是他第一次的高潮。在那以后,他和不少女人发生过关系。最早是和莎莉,在一九二六年的提克桥下。而每当他一接触女人的下体,他便浮现出蔻拉的脸:看见她在暗灰色的天空下站在屋前的信箱旁,看见她撩起裙子,露出粉红色小腹以下的一块浓密毛发,看见眼前女人的私处变成甜美的蔻拉。
粉红色。然而,毕竟眼前的都不是她的下体,于是每个女人在那个时候都变成蔻拉。他只要一做爱,就会无可避免地想到这些。这令他为之疯狂,仿佛蔻拉一次又一次地对他掀起裙子。而且,那张缺乏表情的脸孔,近乎白痴的脸,好像她是所有年轻男子性知识和欲望的总合——坚定而热望的黑暗,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伊甸园就在蔻拉的粉红裙下。
他的性生活就在这个经验下度过——他第一次射精的经验。然而,他从不对人提起这件事,虽然有几次他喝了酒后很想对人说。他守着这个秘密,而当他在老年再度梦到这个事件时,他的阳具竟然坚硬起来,这是最近九年来的第一次。此时,他脑部的一条小血管突然破裂,他中风了。他被送进医院观察了四个月,手臂上插着塑胶管,尿管。无声的护士长发绕颈,她们的胸部坚挺。他在睡梦中过世,阳具萎缩着。梦境逐渐模糊,就像电影散场银幕逐渐变黑,他在临死前,微弱地说了两个字:“月亮!”但是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
盖利下葬在候里兰。在他出殡那天,一对新来的夫妇搬进了刚加盖好的乔伊的房子。
07、嘎喳嘴
看进橱柜里,就像隔着一面肮脏的窗户,观看他三岁半以后的幼年。这个东西是他七岁到十四岁之间最喜爱的玩具。哈根把脸凑近了些,忘记了外面狂怒风声以及砂子卷起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在这个橱柜里卖的都是一些希奇古怪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台湾或韩国做的,有些看起来还像从垃圾堆里捡起来的。不过,哈根倒是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嘎喳嘴”。这个嘎喳嘴同时也是他看过惟一有脚的——一张大嘴站在一双橘红色的卡通鞋上,脚上还打着白色的绑腿。
哈根抬起头,看着柜台后的胖女人,这个女人上半身穿着一件印有“内华达是上帝的家乡”几个大字的T 恤(这几个字从左至右,像爬山一样翻过她巨大的胸部),下半身的肥臀则塞在一条粗大的牛仔裤里。她正把一包烟卖给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留着一头金发,往后梳成马尾,用鞋带绑起,脸孔看起来就像一只实验室里的兔子。他正从口袋里掏出零钱,用细瘦的手费力地数着。
“老板娘,请问一下。”哈根开口问。
这个女人抬头瞄了他一眼,此时商店后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瘦小的男人走了进来,脸上绑了一条大手帕罩住口鼻。一阵狂风卷起沙漠的细砂,跟在他身后呼啸吹进店中,把墙上用图钉钉住的美女日历吹得啪哒作响。这个男人推了一辆手推车进来,车上有三个铁丝网笼子。最上面的笼子里关着一只毒蜘蛛,下面的笼子则分别关了一条响尾蛇。这两条响尾蛇盘成一团,蛇首高高昂起前后摆动,尾巴则沙沙作响,一副不怀善意的模样。
“史考特!你就不能把那个该死的门关上吗?”柜台后的女人高吼道。
他瞪了她一眼,眼睛因受风砂吹袭而布满血丝。“你饶了我好不好!难道你没看见我两手都没空吗?还是你瞎掉了!”
他放下推车扶把,伸手把门摔上。门上的砂砾受到震动而掉落地上,而他则拉起手推车,迳自往商店后的房门走去,嘴里还不停咕哝着。
“都搬进来了吗?”女人问。
“除了狼之外,都在这儿了。”他的话带有很浓厚的乡音:“待会我再把它绑在加油机上。”
“不行!”胖女人吼道:“你忘了,狼是我们这里的台柱。你必须把它带进来。收音机说天气会变得更糟,越来越严重。”
“你以为你骗得了谁?”瘦男人(哈根猜,他应该是这个女人的老公)两手插腰站在那儿,一脸不屑地瞪着那个女人。
“什么狼,根本就是一只明尼苏达杂种狼狗,任何人只要一眼就看穿了。”
狂风怒吼着,沿着“史考特便利商店暨路边动物园”的屋檐刮过,把一堆尘土吹到商店的玻璃窗上。暴风越来越强了,哈根希望自己还能继续开车上路。他已经答应丽妲和杰克要在七点以前到家,最晚不超过八点,他不想做个失信的人。
“反正你好好看住它就对了。”胖女人说完,气呼呼地转身看着那个兔脸的大男孩。
“老板娘?”哈根又开口了。
“等一下,待会再说。”史考科太太说。她的嗓门很大,像要和一群态度不好的顾客吵架。不过店里只有哈根和这个兔脸的年轻人。
“还少一毛钱。”她只瞄了柜台上的零钱一眼,便对这个金发兔脸的小鬼说。
这个男孩张大眼睛,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你该不会不相信我吧?”
“我不知道罗马教皇抽不抽烟,但就算他来向我买烟,我也不会相信他。”
男孩无辜的表情不见了,他厌恶地瞪了胖女人一眼,然后慢吞吞地把手伸进口袋,继续找零钱。
“算了,还是走吧。”哈根心想:“再不走,不管有没有暴风,都不可能在八点前赶回洛杉矶。这种乡下地方,人们生活的步调实在太慢了。不要理他们了,赶快在暴风来临前上路吧。”
哈根几乎听从左脑的建议……但他又看了橱柜里的嘎喳嘴一眼。那个嘎喳嘴站在那儿,脚上穿着橘红色的卡通鞋,还打上白色绑腿!样子真的酷毙了。“杰克一定会爱死它。”他的右脑对他说:“而且,说实话,比尔,老兄;就算杰克不喜欢它,你也可以接收下来。你以后也许可以看到比这个大的嘎喳嘴,这种事很难说,但是,想再找像这样穿橘红色鞋子的?啊哈,我看可不太容易。”
刚刚是右脑对他说的话……接下来右脑便主控了一切。
绑马尾的小鬼还在找零钱,他掏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每摸空一个,便露出失望的表情。哈根虽然平常很少抽烟(他父亲每天抽两包,最后死于肺癌),但是他有个感觉——就算这小子再找上一个小时,也搜不出半个铜板。“喂,小鬼!”
这个小鬼转头过来,哈根用拇指弹给他一个铜板。
“哇!谢啦,老兄。”
“小事一件。”
这个小鬼终于结束他与肥胖的史考特太太的交易,他把香烟放在胸前口袋,又把剩下的十五分钱铜板丢进另一边的口袋,没有把找回来的钱还给哈根。不过,哈根也不期望他会还。像这样的年轻人,在现在这个时代到处都是。他们在高速公路上呼啸着从一个海岸到下一个海岸,像于草团一样地滚来滚去。也许他们早就在那儿了,但是对哈根而言,对这群新人类总是感到有点不愉快,甚至有点心惊。
在像这样的店里,关在笼子里的响尾蛇是伤不了人的;店主每星期会挤两次毒液,卖给客户拿去制药。不过,这种事情是很不稳定的,就像你不能指望一个酒鬼每星期二、四都会固定去捐血。然而,就算蛇毒被榨干了,但是如果你靠得太近,激怒它们,还是有可能被狠咬一口。单就这点特性而言,哈根觉得和现在的年轻人蛮相似的。
史考特太太从柜台那里走来,胸前的大字随着她的动作像波浪般上下左右地摆动着。“你要干嘛?”她粗野地问道。美国西部人民一向给人的印象是不友善,但是哈根在这里做了二十年的生意了,总觉得人们的态度不像传说中恶劣。不过,这个女人除外。她就像纽约布鲁克林区两星期被抢三次的店员。哈根认为,她这种人已成为新西部的象征人物之一,就像公路上的那些孩子一样。
“这多少钱?”哈根问。他伸手指着肮脏玻璃橱窗里的那张“大嘎喳嘴——会走路喔!”广告牌。在橱窗里,摆满各式各样的奇怪物品,有来自中国的手形如意、胡椒口香糖、维克博士的喷嚏粉、会爆炸的香烟(这不失为拔牙的一种好方法)、X光玻璃杯、塑胶呕吐袋和音乐钟。
“不知道,”史考特太太说:“你指的是那一个盒子?”
在橱窗里,只有那个嘎喳嘴没有用盒子装。哈根心想,这是因为它太大的缘故。至少,比他小时候在缅因州玩的那个大五倍以上。如果把它底下加装的脚拿掉,整副牙齿看起来就像圣经里的巨人遗留下来的——两排牙齿又白又大,犬齿像柱子一样从红色的塑胶牙龈伸出。牙龈的另一边,有一个发条转轮突出在外。整个嘎喳嘴被一条很粗的橡皮筋捆住。
史考特太太吹去嘎喳嘴上的灰尘,翻过来,想找价格标签。但是,橘红色的鞋底下没有任何标示。“不知道多少钱,”她的口气很不好,好像标签是被哈根撕掉的一样。“只有史考特才会买这种破烂垃圾回来卖。我得去问他。”
哈根开始有点厌恶这个女人和这家“史考特便利商店暨路边动物园”,很想马上离开。尽管这是个很棒的嘎喳嘴,杰克一定会爱死它的,但是他答应要在八点之前赶回去。
“算了,”他说:“它只是个……”
“这个嘎喳嘴本来要卖十五块九毛五,”史考特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它不只是用塑胶做的,这些牙齿是用金属做的,还上了白漆。如果它没坏的话,你可以试看看被它咬一口的滋味……但是两、三年前,她在扫橱窗时把它碰落地上,结果就摔坏了。”
“喔,”哈根失望地说:“真可惜,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有脚呢。”
“现在这种东西太多了,”史考特说:“拉斯维加斯和德莱史宾的惊奇商店里都有。不过,像这么大的我可就没见过了。你把它放在地上走,让它像鳄鱼一样开合着嘴巴走过来,真是有趣极了。只可惜,被这个老女人摔坏了。”
史考特瞪了老婆一眼,但她却别过头看着外面的风砂,脸上流露着一种哈根无法解读的表情。是难过?是厌恶?还是两者都有?史考特转身对哈根说:“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卖你三块五毛钱。我们最近想清理惊奇商品,好把空间腾出来做录影带出租。”他把贮藏室的门关上,拉下绑在脸上的大手帕,露出一张削瘦而枯黄的脸。哈根一看,便觉得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什么大病。
“史考特!不可以!”胖女人转过身来,气急败坏地吼道。
“闭嘴!”史考特回她:“还不是你把它摔坏的。”
“我不是叫你去把狼带进来……”
“蜜拉,如果你想让它进贮藏室,就自己去牵。”他的气势超过了他老婆,这使得哈根有点讶异,这个女人竟然会让步。
“不过只是条明尼苏达的杂种狗嘛。好了,三块钱就好,朋友,你出三块钱这个嘎喳嘴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再加一块,我就把蜜拉那只狼送你。如果你出到五块,我就把整间店让给你。反正自从高速公路通车后,这里就一文不值了。”
那个马尾年轻人站在店门口,正把香烟的包装纸撕开,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出闹剧。他灰绿色的小眼珠闪动着,目光在史考特和他太太之间移来移去。
“去你的!”蜜拉粗暴地说,而哈根才发现她已经快哭了。
“如果你不想管我的宝贝,我自己来。”她大步从史考特身旁走过,巨大的胸部几乎快撞上他。哈根心想,如果撞上的话,这个瘦男人一定应声断成两截。
“喂,”哈根说:“我看还是算了。”
“不!”史考特说:“别管蜜拉。我得了癌症,而她可有机会了,况且她日子过得不好也不是我的问题。你还是把这个嘎喳嘴拿去吧,我敢说你的小孩一定爱死它了。更何况,这东西可能只是螺丝或齿轮松脱而已,我敢打赌只要随便修一修,就能让它再动起来,又会走,嘴巴又会动。”
哈根环顾一下四周,表情无助地陷入了沉思。在外面,狂风激起一阵短而尖锐的呜声,像小孩子把门打开,溜出户外。他想,很明显的,这场推让已结束了。一堆尘土被风刮上走廊,沉降在罐头食品和狗饲料之间。
“过去,我也很会修理东西。”史考特说。
哈根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低下头,看着这个巨型嘎喳嘴站在柜台刮花的脏玻璃上,心里很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现在史考特正站在他右前方,他看到这个人的眼睛大而深邃,闪烁着伤痛和用药过量的症状……可能是达尔丰镇静剂或吗啡),于是他惊讶发现里面的弹簧竟也如此巨大。他想,这么大的弹簧产生的动力,绝对足以让这个嘎喳嘴开合和行走。史考特刚才不就说过吗:如果它没坏的话,足以把你咬痛。哈根拉了拉橡皮筋,随即剥了下来。他一直盯着嘎喳嘴看,这样他就不必和史考特满是伤痛的阴郁眼神交会。哈根握着发条,怯生生地望了史考特一眼,发现这个瘦男人正微笑地看着他,便放心许多。
“可以试试吗?”哈根问。
“请便,我无所谓。”
哈根笑了笑,开始旋转发条。刚开始都还正常;嘎喳嘴内部传出细微的齿轮转动声,他看见内部的弹簧逐渐绷紧。而后,在转到第三圈时,内部突然发出一阵杂音,发条松掉了,再怎么转都只是空转。
“就是这个地方故障。”
“明白了。”哈根说。他把嘎喳嘴放回柜台上,但是这玩具动也不动,完全静止在那里。史考特伸出一根长满茧的手指,从嘎喳嘴左侧臼齿上插入,整副牙齿便张开了。嘎喳嘴一只橘红色的脚抬了起来,像大梦初醒般地向前走了半步,旋即停止动作,倒向一边。紧闭的牙齿看似微笑着,而后又缓慢地开合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毫无征兆地,哈根突然升起一股阴森和厌恶的感觉:再过一年,这个人便已在坟墓里躺了八个月,如果有人把他的棺材打开的话,就会看到在他腐烂的脸上只剩下一副完整的牙齿,张开着,像个珐琅质做的陷阱。
他瞥向史考特的眼睛,感觉这对眼睛就像一对镶在生锈台座上的暗色宝石。顿时,他突然产生想马上离开这地方的念头,不再留恋任何东西。
“好了,”他说(希望史考特不要主动和他握手),“我得走了,先生,祝你好运。”
史考特果然把手伸出来,但不是要握手。他拿起橡皮筋,把嘎喳嘴的牙齿绑好(哈根不知道玩具都坏了,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做),然后推向哈根。“谢谢你,”他说:“这个嘎喳嘴你拿去吧,不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