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弯腰去捡眼镜盒,但里面是空的。谢瑞德靠上去,出奇不意地用手铐一把扣住男孩的手腕。于是,麻烦开始了。尽管他不敢小看这个六岁不到的娃儿,但男孩却像一头愤怒的小狼般凶猛,不知哪来的力量,谢瑞德压根没想到男孩会有如此大的力道。他顽强抗拒,奋力向车门冲去,尖叫着压下门把。车门开了,但是他还来不及跳下车,就被谢瑞德一把拉了回来。
谢瑞德扯住男孩的衣领,把他拉回车上。当他伸手想把另一边的手铐铐在前座特制的铁架上时,结果不但没有铐准,反而被男孩咬了两口,鲜血直流下来。老天!他的牙齿锋利如剃刀。一阵痛楚从伤口发出,沿着手臂,直钻人谢瑞德的心坎。他用力往男孩的嘴巴揍了一拳,男孩倒坐在椅子上,两眼发昏,嘴角淌出谢瑞德手背流出的血,沿着下巴,一直流到了脖子。谢瑞德把手铐的另一边铐在铁架上,然后回到驾驶座,用嘴吸吮着右手背上的伤口。
他伤得很重。他把手抽离嘴边,凑近仪表板上的灯光检视着。手背上有两个洞,都裂开了,每个伤口大概都有两寸长,从手腕一直裂到指关节处。鲜血随着脉搏,像小河般涓涓流出。尽管如此,他却不想再揍那个孩子了,并不光是因为那个土耳其人曾警告他不得伤害孩子,而是他压根就不想这么做。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会责怪男孩咬他。换做是他,一定也会这么做。尽管他过去不知在哪里看过一篇文章,说被人咬的伤口是最糟糕的,但他除了想赶快找地方为伤口消毒外,仍不得不佩服那孩子的勇气。
他把排档打到行驶的位置,把车子开过麦当劳外带的窗口,回到大路上,把车子向左转。那个土耳其人就住在这城市郊区塔鹿达坡上的一幢大农舍里。谢瑞德选择走二十八号公路,以时速三十里的速度前进。到那里也许要四十五分钟,也许要一个小时。
他开车经过写着“谢谢光临美丽的康辛镇商场”的看板后,向左转,保持四十里的时速。他从口袋掏出手帕,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用手帕绑好伤口,然后便盯着车前的灯光,向那个土耳其人的房子驶去。
“你会后悔的。”小男孩说。
谢瑞德转头瞪了他一眼,被这句话从美梦中拉回现实。他刚才正幻想自己拿了一副好牌,赚光赌桌上所有的钱,而雷奇尼先生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放大家一条生路。这时他该怎么做?让他破产吗?
男孩又哭了起来,尽管已远离商场的霓虹灯,但男孩的眼泪仍泛着粉红色光泽。谢瑞德开始有点担心,这个孩子身上的病可能不轻。不过,他想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已经太晚了,于是便决定不再想下去。
“等我的宝贝找到你的时候,你就会后悔了。”小男孩仍不停地说。
“是吗?”谢瑞德说着,伸手点燃一根香烟。他驶离二十八号州道,转入一条不知名的双线道柏油路。在这条路的左边是一大片沼泽,右边则是浓密的树林。
小男孩用力拉扯被铐住的手,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吵杂嘈音。
“别弄了,你根本打不开的。”
没有用,小男孩仍拉扯着。但这一次,发出的声音却不太一样。谢瑞德转头一看,才惊讶地发现前座那根他亲手焊上的铁架,竟然有点弯曲了。“该死!”他心想:“他不但牙齿尖得像剃刀,而且力气大得像小牛。要不是他现在身体有病,天知道等他病好了我还能不能捉住他。”
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对男孩大喊:“别拉了!”
“我偏不!”
男孩又开始扯动手铐,而谢瑞德看见铁架又弯曲了一点。天啊!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有力气吗?
“是害怕的关系。”他告诉自己,“一定是因为害怕,才会产生这么大力气。”
但是,其他小孩都没办法做到,而那些小孩害怕的程度,都不比这个小男孩低。
他打开仪表板下的置物箱,拿出一根针筒。这是那个土耳其人给他的,宣称若没必要,不要轻易使用。他以浓重的口音说,毒品可能会伤害了人质。
“看到这个东西没?”
小男孩瞄了针筒一眼,露出恐惧的眼神,然后点点头。
“你要我使用它吗?”
小男孩立刻猛摇着头,强烈表达出否定的讯息。他和所有小孩一样,一见到针筒就害怕,这点倒是让谢瑞德感到很高兴。
“这个针很毒,一针打下去你就会看不见东西。”他脱口说出这句话后便停住了。其实他并不想这么说,真的,他并不是坏人,不想把孩子吓着。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这么做。“也许打完就会死掉哩!”
小男孩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脸色白如薄纸。
“你不要再拉手铐,我就把针收起来,行吗?”
“行。”男孩小声地说。
“你保证?”
“是的。”男孩嘴唇微张,露出森白的牙齿。一颗牙上还沾着谢瑞德的血。
“你敢以你妈妈的名字发誓吗?”
“我从来就没有妈妈。”
“该死!”谢瑞德说。他骂了自己一声,继续开车上路。现在,他开得比刚才要快一些,但并不光是因为他已远离大路。这孩子有问题。谢瑞德一心只想赶快把他交给土耳其人,拿了钱后赶紧闪人。
“我的宝贝真的很强壮哩,叔叔。”
“真的吗?”谢瑞德问,心里想着:“孩子,我打赌他一定是。这个孩子的力气已这么大了,他祖父的力气一定更大。”
“他会找到我的。”
“嗯哼。”
“他能闻到我的味道。”
谢瑞德倒是相信这点。他能闻到这个孩子的味道。经由前两次的经验,他知道人在害怕时会发出一股气味,但是那气味是不真实的。然而,这个孩子身上却有一股混合汗水、泥土和电池酸气的味道。谢瑞德越来越相信,这个孩子一定大有问题……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要丢给威萨得先生了,再也不干他的事。
谢瑞德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在左边,沼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在水面上,飘浮着被水波打碎的月光。
“宝贝会飞屋。”
“是啊,”谢瑞德说:“只要两瓶酒下肚,我敢打赌他会飞得像老鹰一样。”
“宝贝……”
“够了!我不要再听你的什么宝贝了,可以吗?”
小男孩闭上了嘴。
谢瑞德又开了四里,左边的沼泽已变成一个广阔的池塘。
他转了个弯,沿着池塘北面的岸边走。由此往西再开五里,就可以右转上四十一号高速公路,这是往塔鹿达坡的捷径。
他向池塘望去,月光下出现一面像船帆般的银色物体……
而后,月光不见了,完全被这个物体遮盖住了。
此时,谢瑞德听到一阵一阵霹啪响声,像吊在晒衣绳上的衣服被风吹动的声音。
“宝贝!”男孩哭叫起来。
“闭嘴。只不过是一只鸟。”
但是,突然间,他吓了一大跳,真的吓了一跳。他看着这个男孩。男孩的嘴唇张开了,又把牙齿露了出来。他的牙齿很白,而且很大。
不……不是大。大不是很好的形容词。应该说是“长”才对。尤其是门牙左右那两根犬齿,更是……
他的思绪开始浮动起来,很快思索先前孩子说过的话。
“他跟他说我口渴……”
“他为什么要到那里……”
(吃东西?他有说吃东西吗?)
“他会找到我的。”
“他会闻到我的味道。”
“宝贝会飞喔。”
突然,车顶发出一声巨响,有个东西落在上面。
“宝贝!”小男孩再度哭叫起来,但声音却充满了喜悦。此时,谢瑞德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前方的路……一张布满血管的巨大膜状翼,从左至右,完全覆盖住了挡风玻璃。
宝贝会飞。
谢瑞德尖叫起来,猛然踩下刹车,希望能把车顶上那个东西摔向前方。此时,在他的右侧,前座的铁架传来弯曲扭断的声音。小男孩竟然已把手铐扯下铁架,伸手扭着他的脸颊。
“他绑架我!宝贝!”小男孩对着车顶喊着,叫声尖细如鸟鸣。“他绑架我,他绑架我,这个坏蛋绑架我!”
“孩子,你不明白,”谢瑞德心想,伸手把针筒拿出来:
“我不是坏蛋,我只是遇上了一点麻烦。”
这时,有一只手(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爪)击破了车窗,一巴掌将针筒连同他的两根手指一齐打断。接着,驾驶座旁的车门整个被剥下了,车门转眼就变成一团扭曲的废铁。谢瑞德看见一袭黑色斗篷迎风飘动着,斗篷内则以鲜红的丝绸做衬里,而这个怪物的领带……真的和小男孩说的一样,是蓝色的。
这个男孩的宝贝把谢瑞德抓下车,爪子穿破他的夹克,穿破他的衬衫,直刺入肩膀的肉里;宝贝绿色的眼珠,顿时转变成如血玫瑰般红。
“我们之所以去商场,是因为我孙子想要买忍者龟,”宝贝轻声说,呼出的气息有如腐肉。“他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所有的小孩都想要买忍者龟。你不应该找他的麻烦,你不应该找我们的麻烦。”
谢瑞德被猛烈摇晃着,就像个烂布娃娃。他尖叫着,但完全挣脱不掉。他听见宝贝慈爱地问男孩,是不是还口渴;又听见男孩说是,非常渴,这个坏蛋把他吓着了,现在口渴得很难受。
他看见宝贝露出一根表面粗糙的尖锐指甲,在他下巴附近一晃而过。他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喉咙就被切开了。最后,在他视线模糊之前,他看见小男孩把手捧成杯状,接住他脖子喷出的鲜血,就像他小时候在夏日午后院子里的水龙头前用手接水喝一样;而宝贝,正慈祥地摸着小男孩的头,毫无保留地流露出祖父之爱。
06、它生在这里
新英格兰的秋天,薄薄的土壤点缀上了野菊和小黄花,翘首等待四周后新雪的降临。路旁的阴沟覆满了落叶,天空是一片灰蒙;玉米杆一排排歪歪斜斜地站着,像即将死亡的士兵,想寻找一个最完美的倒下方式。得了软腐病的南瓜,表皮向内凹陷,一堆堆叠在一起,发出淡淡的气味,闻起来就像老婆婆的味道。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不热,也不冷,惟有苍白的风不停地吹袭,在灰色的天空下,吹拂过光秃秃的原野。而在空中,候鸟正排成人字向南飞。风卷起屋前路上的尘土,狂舞着扫过院子,钻进停在后院的废车里。
纽欧的房子远离镇上的三号公路,面对城堡山,俯瞰著名的班德区。这幢房子似乎没有半处优点,看起来死气沉沉,也许是久未上漆的缘故。房子前院有一个干草堆,在经霜之后,呈现出奇形怪状的诡异姿态。在山脚下,布朗尼商店冒起薄薄炊烟。过去,班德区曾是城堡山重要的区域,但是那已是韩战前的事了。在布朗尼商店对街的老音乐台上,两个小孩玩着一辆红色的玩具消防车。他们的脸色看起来很疲倦,几乎历经沧桑,几乎就是一张老人的脸孔。当他们推着玩具消防车时,不停挥动着两手,像要把空气切开,只有在擤鼻涕的时候才稍微暂停。
这家店的老板哈雷·马可斯克是个满脸红光的大胖子。在店里,老约翰·卡特伯和蓝尼·帕瑞奇正跷着脚坐在火炉前。保罗·寇利斯则靠着柜台站着。整个店里有一种古老的气味,混合了意大利香肠、捕蝇纸、咖啡和烟草的味道;混合了汗水和可乐的味道;混合了胡椒、丁香和润发液的味道。在窗户上,贴着两张广告海报,一张卖的是一九八六年生产的豆子,另一张海报则是肯恩·柯瑞孚为一九八四年的城堡镇博览会做宣传的照片。这两张海报受到将近十年的阳光照射,已发黄斑驳;而肯恩·柯瑞孚(他在五年前就已结束乡村乐演唱事业,改行卖福特汽车去了)的脸也已被烤焦,模糊不堪。在店内最里面,有一个大玻璃门冰箱,是一九三三年自纽约运来的;店里正弥漫着淡淡的咖啡豆香。
那两个老人看着店外的孩子们,以低沉而古怪的腔调交谈着。约翰·卡伯特喝着酒,嘴里喋喋不休讲的全是镇上垃圾掩埋场的事。他说,在夏天,垃圾场的气味就像个臭醺醺的醉汉。没有人反对他所说的,因为这是事实;不过也没有人对他的话题产生兴趣,因为现在并不是夏天。现在已是秋天了,店里巨大的暖炉已开始放送热气,柜台后挂的温度计正指着华氏八十二度。卡特伯的前额有一处伤痕,就在左眉上方,那是他在一九六三年的一场车祸中弄伤的。这个伤痕很深,许多小孩都忍不住好奇地想摸一摸;老卡伯特也利用这个伤痕在夏天赚到不少游客的钞票——他老是和他们打赌说这个伤痕能夹住一个水杯,而他总能做到。
“宝森来了。”哈雷·马可斯克说。
一辆老旧的雪佛兰汽车在店门口停下。这辆车载了一个大车厢,上面贴满了广告胶带,写着:“盖利·宝森,中古旧货买卖”,其下还附有电话号码。盖利·宝森慢慢下了车,他穿着一条有宽大吊带的褪色长裤,还拄着一根拐杖,缓缓向大门走来。这根拐杖上面有个塑胶握把,是从小孩子的脚踏车龙头上拆下的。塑胶套装在拐杖头上,像极了保险套。
音乐台上的孩子看着他,也学着他走路的样子,摇摇晃晃地模仿起来。但玩不到一会儿,便又回去玩他们的玩具消防车。
乔伊·纽欧在一九○四年买下城堡山,并一直拥有到一九二九年,然而,他的财富却是从附近的磨坊镇盖特福赚来的。乔伊是个削瘦的男人,满面红光,眼珠却黄澄澄的。他在班德区买了一块空地,那时的班德区已是个相当繁荣的小镇;他还从牛津的国家第一银行手中买下一座磨坊和家具工厂。这些原本是菲尔·伯瑞的事业,但他由于负债过多,才在法官尼克森·坎伯尔的判决下质押给银行。在邻居的眼中,菲尔是个好人,但是他却做出不少蠢事。在他破产后,潜逃至凯特瑞,在那里待了十二年,以焊接汽车和机车维生。而后,他飞到法国,参加对德国的战争。在一次不知名的任务中,他空降到敌区,结果不幸阵亡了。
菲尔的土地沉静地闲置着,经过了好些年,那时乔伊还住在盖特福一幢租来的房子里,积极想着如何致富。他成名的原因,与其说是他把一个濒临倒闭的磨坊经营起来,不如说是他严厉的资方态度。磨坊工人都称呼他为“火爆乔伊”,因为只要你犯一个小错,就有可能走路。他不听理由,也不容人辩解。
乔伊在一九一四年娶蔻拉·里奥纳多为妻。她是卡罗·史都威的侄女。对乔伊来说,这桩婚姻是一大利多。由于蔻拉是卡罗惟一的亲人,她自然能从卡罗那里继承一笔可观的遗产。那时,这个地方还有几座待价而沽的磨坊……如果能获得遗产,资金就无虞了。乔伊很快就获得这笔资金,因为在他们结婚后不到一年,他太太的叔叔就过世了。
这个婚姻相当值得,这是无庸置疑的。然而,蔻拉本人却没什么价值。她是个农村妇女,有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臀部,但胸部却像男生一样平;她的脖子像烟杆般细,头却大得过人,看起来就像一朵苍白的向日葵。她的脸颊下垂着,像一堆生面团;嘴唇像一片细长的猪肝;她的相貌平凡,脸圆得像是冬日的满月。她的腋下很容易发汗,即使在二月天,身上仍带着浓厚的潮湿汗味。
一九一五年,乔伊在向菲尔买来的土地上盖了一栋房子,并在隔年完工。这幢房子漆成白色,有十二个房间,各以奇形怪状的角度向四周突出。乔伊在城堡山并不太受欢迎,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把钱都花到镇外,一部分原因是先前拥有这份产业的菲尔是个老好人。但是,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请镇外的工人来替他盖房子。不待房子盖好,镇上居民的咒骂声早已不绝于耳。
到了一九二○年,乔伊已成为大富翁。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的三座磨坊大发利市,财源广进。于是,他又在房子一侧加盖了几个房间。镇上大多数居民都认为这不必要,而且认为只会让这栋原本已相当丑陋的房子更加丑陋。无论如何,这栋加盖出来的房子还是落成了,盖得比原本的房子还高,俯瞰着当时还覆满松林的山丘。
之后,盖特福开始流传着关于这栋房子的谣言。谣言的来源几乎都是朵丽丝·金格柯福制造的,她是在罗宾生医生底下工作的护士。人们传说,这幢加盖的房子是为了庆贺乔伊和妻子结婚六周年和在班德区居住四周年。然而,这些年来,蔻拉几乎足不出户,最多只走到屋后的院子,摘摘院子里的野玫瑰。尤其在她怀孕之后,更是难得见到她走出屋外。
蔻拉从来不去布朗尼商店买东西。她总是在每星期四下午,到盖特福城外的基帝柯诺商店购物。
在一九二一年的一月,蔻拉生产了。但人们说,她生下的是个没有手的怪物。由于疏于照料,孩子生下不到六个小时就死了。十七个月后,在一九二二年的春末,乔伊又在加盖的房子上多盖了一个圆屋顶,并且继续到镇外购物,从不光顾布朗尼商店,甚至连班德区的教堂也不上。至于那个早夭的畸型婴儿,也被埋葬在镇外之地。她小小的墓碑上写着:
莎拉·纽欧
一九二一年一月十四日
上帝允诺她长眠于此
在布朗尼的店里,当布朗尼的孩子哈雷还是个孩子时,他们便在这里谈论关于乔伊、蔻拉和那栋房子的事。那时哈雷的年纪还小,不过他已经能听大人的话帮忙堆叠青菜,或是从街上把一箱箱马铃薯拖进店里。当大人谈论之时,他总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谈论那幢房子,认为那房子不但妨碍观瞻,简直就到破坏视觉美感的地步。“但是它生在这里。”克雷顿·卡伯特(约翰的父亲)有时会这么说。没有人对这句话有意见,毫无疑问,这句话的立场完全正确……而且,在当时还是独特的事实。如果你站在布朗尼商店前,原本只想在梅子盛产的季节挑点上好的梅子,但你迟早会把目光从梅子身上移开,转而注意在商店后面这幢奇怪的房子。到这里来的人,不管是谁,无论迟或早,总是会注意到这幢房子。正如克雷顿所说的,乔伊一家也是镇上的一份子。
在一九二四年,蔻拉从圆顶屋的楼梯上摔下来,扭断了脊椎和脖子。有人谣传,说她当场就摔死了。总之,她后来也被埋葬在她短命的女儿旁边。
至于乔伊,那时所有人都认为,他一点也不悲伤,仍继续赚钱,继续累积财富。他又盖了两座仓库和一座牛舍,都和他的屋子连在一起。牛舍是在一九二七年落成的,它的意图很明显,显然乔伊想要从事农场事业。他在迈肯尼福向一个家伙买了十六头牛,还买了一台崭新的挤牛奶机。当运挤牛奶机来的司机,在布朗尼商店下车买饮料时,人们才有机会一睹这台机器的面貌。据看过的人说,这台机器就跟一只金属制的八爪鱼没两样。
当牛只和挤牛奶机都安置好后,乔伊从莫顿镇雇用了一个智障者来照料他的新产业。所有人都百思不解,乔伊花了大钱盖牛舍、谷仓,又大手笔地买进牛只和挤牛奶机,结果竟然请一个智障者来看管。当然,这个答案除了乔伊之外,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乔伊已死,而他的牛群也全死了。
当乔伊的牛群出现病症后,郡上的卫生局派了一位官员去检视疫情。乔伊带他到牛舍,隔着兽槛看倒在地上的牛群。“它们和这里的风水不合。”乔伊说。
“这是开玩笑吗?”
“如果你认为是,那就是了,随你便。”乔伊说:“我都无所谓。”
“你可以叫那个白痴闭嘴吗?”卫生局的官员说。他指向牛舍外,那个智障正泪流满面地狂叫着,不停拉扯自己的头发,打自己巴掌,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才造成的。
“他也无所谓。”
“依我看,这里没有一件事是无所谓的。”卫生局的官员说:“等到你这十六头牛全四脚朝天死掉,看你还有没有关系?我要仔细检查一下,从这儿根本看不清楚。”
“很好,”乔伊说:“不过,你只能站在这里看,不能进去。”这位卫生局官员气得面红耳赤,他狠狠地瞪着乔伊,脸胀得通红,太阳穴青筋毕露。“我要检查这些牛,如果必要的话,还要拉一头回去好好检验。”
“门都没有。”
“乔伊,你不要以为你有钱有势,我会请法院来强制执行。”
“你有本事就去。”
卫生局官员气呼呼地开车离去了。乔伊看着他离开,至于那个智障儿,仍浑身脏兮兮地站在牛舍外,激动地嘶吼着。他一直留在那儿,整个炎热的八月天,他都不停地用尽力气吼叫。根据那时年纪尚轻的盖利回忆说,他就像“一头月光下嚎叫的小牛”。
那位卫生局的官员叫做克莱·阿休尔,他来自西罗斯山。他后来可能火气消了,便忘记了要到法院控告的事。不过,那时布朗尼·马可斯克却亲自上卫生局找他(布朗尼之前让他赊了不少啤酒),提醒他不要忘了这件事。布朗尼是哈雷的父亲,他平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只是这次他想让乔伊知道,尽管他想怎么掌管产业是他自己的事,但是这些产业和这个小镇也有很大关系。对于城堡山的人们而言,尽管有钱的人可以随兴盖自己喜欢的房子,做一切想做的事,但是绝对不能忘记社区毕竟是最重要的。于是,克莱便到法院所在的雷克利镇,取得了法院强制执行令。
他一拿到执行令,便雇了一辆大卡车,迳自开到那个智障儿所在的牛舍。尽管克莱出示了执行令,但是那时仅剩下一头牛还活着了。克莱判定这仅存的一头牛也活不了多久,便调头离去了。到了一九二八年,乔伊又开始加盖房子。这个举动使所有到布朗尼商店的人都认为,乔伊真的是疯了。他很聪明没错,但是太疯狂了。班尼·伊尔利斯还宣称,乔伊把他女儿的眼睛挖下来,连同两只发育不全的手臂,一起放在玻璃瓶里,而瓶子就摆在厨房的餐桌上。班尼是个恐怖小说的爱好者,无论任何报章杂志,只要是关于恐怖惊惊的故事,他绝对不会放过。很显然的,他说乔伊把女儿的眼睛放在玻璃瓶里,其实是他从这些惊悚故事里得来的灵感。然而,经过人们口耳相传,不只是班德区,几乎所有城堡山的人都相信了这件事。人们越传越烈,到后来,有人还说乔伊放进玻璃瓶的怪东西还不止于此。
第二座厢房完工于一九二九年八月。两天后,一辆汽车在乔伊的屋前来回飞驰,而后朝着新盖好的厢房,扔出一只已死的大臭鼬。这个动物尸体击碎了一扇窗户,整个扇形窗都溅满了斑斑血迹。
在那一年九月,一场大火烧毁了乔伊最主要的磨坊,造成五万元以上的财物损失。旋即在十月,股市又发生前所未有的大崩盘。到了十一月,乔伊便在新建厢房内的一间还没装潢好的房间上吊自杀了。这个房间也许准备当成卧室,原木的味道还很新。他的尸体是克雷夫兰·多伯特发现的;他是乔伊的磨坊经理,有人说他也是合伙人之一。乔伊的尸体交由法医解剖,而这位法医正巧是克莱的哥哥诺勃。
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他们把乔伊埋葬在他妻子和孩子的墓旁。那天的天气很好,但是城堡山仅有一个人参加他的葬礼。那个人名叫欧文·柯伊,他是葬仪馆的老板。根据他的描述,在那次葬礼上,有一位年轻、身材健美的女人,她穿着貂皮大衣,头戴黑色帽子。欧文坐在布朗尼商店,一边大口吃着腌黄瓜,一边微笑着对旁边的朋友说那个他所看过最美的女人。从长相看来,她一点也不像蔻拉的家族份子,而且她在为死者祈祷的时候,也没有闭上眼睛。
盖利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走进店里,小心翼翼地把身后的大门关好。
“午安,”哈雷·马可斯克向他打声招呼。
“最近听说你过得很不错。”老卡伯特说,一边装着烟草。
“呃。”盖利说。他已经八十四岁了,而且就和其他人一样,心里记得的都是班德区旧日的美好时光,而非现在的德性。他的两个孩子在越战前就死了,这几乎令他无法承受。他的第三个儿子虽很孝顺,但也在一九七三年被一辆满载木材的卡车撞死。然而,当第三个儿子死时,他却平静多了,原因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在最近,盖利的嘴角经常会不自主地流出口水,他为了不让口水流下,总会猛力把口水吸回嘴里,发出啪嗒一声响。他越来越昏乱,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老,生命中所剩的日子也不多了。
“要咖啡吗?”哈雷问。
“还是不要好了。”
蓝尼(他在两年前因车祸而折断肋骨,至今尚未完全痊愈)把脚缩起来,好让这个老人从他旁边走过,慢慢坐在角落从一九八二年来便专属他的座椅上。盖利顺了一下嘴唇,把口水吸回去,粗糙的双手交叠放在拐杖头上。他看似非常疲惫,形如槁灰。
“看来,天快下雨了。”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全身的关节都在痛,糟透了。”
“这是个糟透了的秋天。”保罗说。
没有人答腔。火炉的暖气笼罩着整个店里(哈雷死后,这家店就不会再开了;甚至,在他死前,如果他最小的女儿也决定离开此地的话,这家店也会提早结束),暖气弥漫店中,覆盖在这些老人的外衣上,而且似乎想往外钻,飘至贴有海报的玻璃窗,向店前的空地张望。这块空地过去曾是加油站,但早在一九七七年就被莫毕尔汽油公司拆掉了。在店里的这些老人,他们绝大多数都有小孩,而且这些小孩大部分都离家搬到较繁华的地方去了。在这家店,除了当地几个老人或偶尔路过的旅客会光临外,几乎没有什么生意可言。这些老人总是坐在这家店里,即使在七月天,也是穿着内衣坐在火炉前。老卡特伯总爱说最近又有谁要搬进镇上,但是近几年的情况糟透了,人口不断外流,这座小镇正逐渐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