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场梦,”他想着。“我在这场梦中发现的。”
桑姆陷入深沉、自然的睡眠中。不再有梦了,当他醒过来时,几乎是十一点钟了。教堂的钟声正在召唤信徒去做礼拜,外面是一个美丽的日子。看到阳光照在明亮新长的草上,不止使他感到愉快而已;他感到几乎再生了。
第08章 角落街(二)
1
他为自己准备了早餐加午餐——柳丁汁,三个满是绿色的洋葱的煎蛋,以及很多的咖啡——想要再回到“角落街”。他仍然能够记得自己醒过来时那短暂的瞬间所经验到的灵光一闪,并且完全确知自己的洞识是真实的,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进一步去追究这件疯狂的事情。
在一个春日早晨的亮光中,他感觉前夜的恐惧心理似乎显得遥远又荒谬,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几乎是一种需求——想要让这件事就此打住。一件事情在他身上发生了,他想,这件事情没有合理、理性的说明。问题是:那又怎样?
他在书上读过有关这样的事,有关鬼魂、预感,以及着魔的事,但是他对这些事情的兴趣微乎其微。他偶尔喜欢一部幽灵电影,但大约也就是如此而已。他是一个实际的人,看不出超自然事件有什么实际用途……如果这种事件确实发生的话。他已经验过……嗯,就称之为一个事件吧,因为没有较好的字眼。现在事件过去了。为何不就在这儿打住?
因为她说,她要在明天把书要回——这一件事怎么样?但这件事现在似乎对他没有支配力量了。尽管她在桑姆的答录机上留下了口信,他不再完全相信亚德丽亚·罗尔兹了。
真正使他感兴趣的是:他自己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反应。他记得大学时代的一门生物课。教授开始时说,人类的身体有一种极为有效的方式,来处理外来有机体的入侵。桑姆记得这位教师说,由于坏消息——癌症、流行感冒、性病,如梅毒——都上头条新闻,所以人们就倾向相信自己远比实际的情况更加容易受到疾病的伤害。“人类的身体,”这位教师说,“有它自身的‘特种部队’供它利用。当人类的身体受到外来的攻击时,各位女士先生,这个部队的反应是快速而无情的。它们毫不宽贷。如果没有这支受过训练的杀手部队,你们每个人在你们反应是快速而没有结束时,就已经死过二十次以上了。”
身体用以驱除侵犯者所使用的主要方法是:隔离。先把侵犯者包围,隔绝它们活命所需要的营养,然后加以噬蚀、打击,或使之饿死。现在桑姆发现——或自认发现——当心智受到攻击时,它也使用完全相同的技巧。他记得有很多次自己觉得患了感冒,结果第二天醒过来却感觉无恙。身体已经发挥其作用。甚至在他睡觉的时候,一次恶战就在进行着,结果入侵者全数被消灭,一个人也不剩……或者一只虫也不剩。它们被噬蚀、打击,或饿死。
昨夜,他经历了精神上的迫近感冒。今天早晨,入侵者——对于他清晰、理性的认知所构成的威胁——已经被包围。其营养被隔绝了。现在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内心的一部分正在警告其余的部分说:如果再进一步探究此事,他可能就是在提供敌人营养。
“情况就是这样,”他想着。“所以这世界没有充满有关奇异的事件和无法说明的现象报导。心智经验到奇异的事件和无法说明的现象……退缩了一段时间……然后反击。”
但是他很好奇。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人们不是在说吗?——虽然“好奇”要了猫的命,但“满足”却又把猫引回来。
谁?谁说的?
他不知道……但他认为能够发现出来。到他的地方图书馆去发现出来。桑姆在把他的盘子拿到水槽时,一面微笑着,并且发现自己已经做了决定:他要稍微再追究这件疯狂的事情。只是稍微而已。
2
桑姆在大约十二点半又来到“角落街”。他发现娜奥米那辆蓝色的旧“得胜”停在车道上,但并没有觉得非常惊奇。桑姆把自己的车停在“得胜”后面,走出来,爬上摇摇欲坠的阶梯,经过那个招牌:告诉他必须把可能带来的任何酒丢进垃圾桶中。他敲门,但没有人回应。他把门推开,看到一处宽阔的门厅,没有家具……除非半途中的公用电话也算家具。壁纸很干净,但褪色了。桑姆看到一个地方用透明胶带补贴着。
“哈罗?”
没有人回答。他走进去,感觉像一位入侵的人,然后,他走到门厅。左边的第一个门开向交谊厅。有两个牌子用图钉钉在这个门上。
收费的朋友请从这儿进!
上面的牌子这样写着。这个牌子的下面是另一个牌子,桑姆觉得这另一个牌子的内容非常有道理又相当愚蠢。上面写着:
时间花时间
交谊厅摆着不相配的废弃椅子,还有一张长沙发,也补贴着胶带——这次贴的是电工的胶带。更多的标语挂在墙上。电视旁边的小桌子上有一个咖啡壶。电视和咖啡壶都没有插上插头。
桑姆走上门厅,经过阶梯,更加感觉像是入侵者。他看进开向走廊的另外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摆着两张简便卧床,全都是空空的。房间一尘不染,但还是透露出主人的身分。有一个散发出“麻斯特罗尔”的气味。另一间有令人不愉快的强烈恶心气味。“可能有人最近死于这个房间,”桑姆想着,“或者有人快要死了。”
厨房也是空空的,位于门厅远端,是一间多阳光的大房间,有褪色的油毯遮盖地板,形成凹凸不平的起伏。一个巨大的火炉,烧木头兼烧瓦斯,占据了一个凹室的整个空间。水槽很旧,很深,亮漆变色了,可以看到生锈的斑点。水龙头装着老式的旋转式手把。一架很旧的“梅塔”牌洗衣机,以及一架点瓦斯的“肯摩尔”烘干机,立在食品室旁边。空气嗅起来微微有昨夜烤豆的气味。桑姆喜欢这个房间,这个房间透露“用钱精打细算”的穷酸味,但也透露爱心、关怀,以及辛苦赢得的快乐。这个房间使他想起自己的祖母的厨房,那是一个好地方。一个安全的地方。
在古旧的大号“亚曼拿”冰箱上,有一块磁铁饰板,上面写着:
上帝保佑我们禁酒之家。
桑姆听到外面微弱的声音。他越过厨房,从一扇窗子望出去;窗子被拉高,让温和的微风尽量透进大量的温暖春日气息。
“角落街”的后面草地正露出初绿的景象;在房子的后面,有一小片刚在萌芽的树木,一座荒芜的蔬菜园等待着较温暖的日子。左边的地方,一个排球网垂落下来,形成微微的弧形。右边是两处U字形洼地,刚要长出一些杂草。那不是一座讨人喜欢的后院——在一年的这个时候,很少有乡村院子是讨人喜欢的——但是桑姆看出:自从冬雪停止肆虐以来,这个地方至少被耙过一次,并且看不见煤渣,不过,他能够在离蔬菜园不到十五尺远的地方看到闪亮的铁轨。“角落街”的居民也许没有很多东西让他们去照顾,他想着,但是他们却在照顾他们确实拥有的东西。
大约有十二个人坐在摺椅上,形成一个不整齐的圆圈,位于排球网和U字形洼地之间。桑姆认出娜奥米、德维、路克,以及卢多夫。一会儿后,他发觉自己也认出伯特·艾维逊,也就是接合市最发达的律师,还有艾心塞·巴斯金,也就是那位银行家,他没有去听桑姆的扶轮社演讲,但还是在事后打电话恭贺他。微风吹动着,把朴素的花格子窗帘吹回去,也就是挂在桑姆正往外看的窗子两边的窗帘。微风也吹乱了艾尔塞的银发。艾尔塞对着太阳仰起脸,微笑着。桑姆为自己所看到的单纯愉悦——不是在艾尔塞的脸上面,而是在他的脸里面——所动。在那个时刻,艾尔塞并不是一位小城市的最富有银行家;他是一个平常人,在长久而寒冷的冬天之后,对着春天致意,很高兴仍然活着,仍然健全、免于痛苦。
桑姆深深感觉到情况很不真实。够奇怪的是:娜奥米·希金斯竟然在这儿与接合市的无家酒鬼凑在一起——并且是化名。发现那位城镇中最被尊敬的银行家与那位城镇中最精明的律师也在这儿——这可真有点令人惊奇。
一个穿着破旧绿裤子和一件辛辛那提条纹棉布汗衫的男人举起手。卢多夫指着他。“我的名字是约翰,我是一个酒鬼。”穿条纹棉衣汗衫的男人说。
桑姆很快退离窗子。他的脸孔感到热热的。现在,他不仅感觉像入侵的人,也像侦探。他认为他们通常都是在交谊厅中进行他们的星期日中午“戒酒俱乐部”聚会——无论如何那咖啡壶揭示了这一点——但今天天气是那么好,所以他们就把椅子拿到外面。他确定这是娜奥米的主意。
“我们明天早晨会去教堂,”希金斯太太曾这样说,“明天下午是本季第一次浸信会青年野餐。娜奥米已经答应帮忙。”他怀疑希金斯太太是否知道她的女儿下午的时间是跟这些酒鬼在一起,而不是跟浸信会教徒在一起;他想,她是知道。他认为自己也了解:为何娜奥米忽然决定与桑姆皮布雷斯约会两次就够了。他当时曾认为是宗教方面的事情,而娜奥米并不曾暗示是别方面的事情。但是,在第一次约会——看电影——之后,她同意再跟他出去。在第二次约会之后,她对他所具有的任何罗曼蒂克的兴趣就消失了。或者似乎消失了。第二次约会是吃饭。他点了酒。
嗯,看在老天的份上——我怎么会知道她是一个酒鬼?我能看透别人的心吗?
答案当然是:他不可能会知道……但是他的脸孔还是觉得更热起来。
或者也许不是喝酒的问题……或者不只是喝酒的问题。也许她也有其他问题。
他也在想:如果伯特·艾维逊和艾尔塞·巴斯金这两个很有力量的人,发现他知道他们属于世界上最大的犹太社团,不知会怎么样。也许不会怎么样;他确实对于“戒酒俱乐部”不足够了解。然而他却确实知道两件事:首先,第二个A(“戒酒俱乐部英文为AlcoholicsAnonymous,缩写为AA——译注)意谓“匿名”;其次,这些人如果想要的话,能够把他在生意上昂扬的企图心化为乌有。
桑姆决定尽快、尽量不声不响地离开。对他而言很有面子的是:这个决定不是基于个人的考虑。这些坐在“角落街”后面草地上的人,都有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是在偶然中发现这一点;他不想故意停留——也不想偷听。
当他又回到厅时,他看到地一堆割好的纸放在公用电话的顶端。有一截铅笔用一条短短的线固定在电话旁边的墙上。他临时起意,取了一张纸,很快写了一张纸条。
德维:
我今天早晨过访,但没有人在。我想跟你谈谈一个叫亚德丽亚的女人。我想到你知道她是谁,我急于发现有关她的事。如果你有机会的话,请你今天下午或晚上打电话给我好吗?我的电话是555-8699。非常谢谢。
他在底端签了名,把纸摺成一半,在上面写了德维的名字。他曾短暂地想到把纸条拿到厨房,放在柜台上,但是他不想让他们之中任何人——尤其是娜奥米——担心他看到了他们在进行奇异(但也许有助益)的虔诚聚会。他把纸条直放在交谊厅的电视顶端,德维的名字向上。他本来想要把打电话的银币放在纸条旁边,但并没有这样做。德维也许会误会。
然后他离开,很高兴又置身在阳光中,没有被人发现。当他回到自己的车上时,他看到娜奥米的“得胜”车子上的保险杠贴纸。
让路,让上帝。
贴纸这样写着。
“宁愿是上帝也不要是亚德丽亚。”桑姆喃喃说,然后把车子倒出车道,开到路上。
3
到了接近黄昏时,桑姆昨夜没有睡好的后遗症已经开始显现,一种强烈的睡意悄悄降临。他转开电视,发现一场“辛辛那提”与“波士顿”的棒球表演赛缓慢地进行到第八局,他躺沙发上看着棒球赛,几乎立刻就打起瞌睡。打瞌睡还没有进入真正的睡眠状态时,电话就响起来,桑姆站起来接电话,感觉迷迷糊糊,失去方向感。
“哈罗?”
“你并不想谈谈那个女人,”“肮脏的德维”劈头就来了这样一句话。他的声音发抖,无法控制。“你甚至并不想要想到她。”
你们这些不信神的异教徒还要继续在我们面前搬弄那个女人多久啊?你认为这样很有趣吗?你认为这样很聪明吗?桑姆的一切睡意在顷刻间消失了。“德维,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啊?人们的反应不是好像她是魔鬼,不然就是对她一无所知。她是谁啊?她到底做了什么事,把你搞成这个样子?”
有一阵长久的沉寂。桑姆等待着,心脏在胸中和喉咙中沉重地跳动着。要不是德维断续的呼吸声传到他耳中,他还以为电话已经挂断了。
“皮布雷斯先生,”他终于说了,“你过去几年以来确实对我很有帮助。当我自己甚至不确定想活的时候,你和其他一些人帮助我活下去。但是,我不能谈及那个贱妇。我不能。如果你知道什么事对你好的话,你也不会跟任何人谈及她的。”
“听起来像是一种威胁。”
“不是!”德维说。他的声音不止透露惊奇;他的声音透露震惊。“不是——我只是在警告你,皮布雷斯先生,就像如果我看到你漫步在一口老井旁,井旁杂草丛生,看不到井口,我也会警告你一样。不要说到她,不要想到她。让死者死着吧。”
让死者死着吧。
在某一方面而言,这句话并没有使他感到惊奇;已经发生的一切事情(也许只有留在他的答录机上的口信是例外)都指向同样的结论:亚德丽亚·罗尔兹不再是活着的人了。他——桑姆·皮布雷斯,小镇的房地产保险经纪人——一直在跟鬼魂讲话,却甚至不知道。跟她讲话吗?该死!是跟她有来往!他曾给了她两块钱,而她曾给了他一张图书馆卡。
所以,他并不完全感到惊奇……但是一种深沉的冷颤还是开始沿着脊骨发散出来。他低下头,看到手臂出现浅色的鸡皮疙瘩。
“你应该不要去管它,”他的一部分心智哀伤地说。“我不是这样告诉你吗?”
“她什么时候死的?”桑姆问,声音在自己的耳朵听起来很平淡,无精打彩。
“我不想说这件事,皮布雷斯先生!”德维的口气现在几乎变得狂乱了。他的声音颤抖,声调升得更高,几乎成了假音,并且断裂了。“请不要这样!”
“放过他吧,”桑姆生气地对自己叫着。“没有这件狗屎的事情,他不是就已经有足够的问题来让他担心了吗?”
是的。他可以放过德维——城镇里必定有其他人会跟他谈及亚德丽亚·罗尔兹……也就是,如果他能以某种方式接近他们,不会使得他们想要去惊动警察。但是却有另一件事,也许是只有“肮脏的德维”能够确实告诉他的。
“你以前曾为“图书馆”画过海报,不是吗?我想我是从你昨天在门廊上所画的海报认出你的画风。事实上,我几乎确定了。有一幅海报画着一个小男孩在一辆黑色的车中。还有一个男人穿着雨衣——‘图书馆警察’。你会——”
他还没有说完,德维忽然爆出尖叫声,表示羞愧、悲伤,以及恐惧,使得桑姆停了下来。
“德维?我——”
“不要去提这件事!”德维哭着。“我是禁不住的,你难道就不能不要——”
他的哭声忽然变得微弱下来,然后有一阵喀答声,有人从他手中取走电话。
“停下来,”娜奥米说。她的声音听起来近乎流泪,但听起来也很生气的样子。“你难道不能就停下来吗?你这个可怕的男人?”
“娜奥米——”
“我在这儿时,我的名字是莎蕾,”她慢慢地说,’但是我无论是用什么名字,都同样憎恶你,桑姆·皮布雷斯。我永远不要再踏进你的办公室了。”她的声音开始提高。“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你为什么要搅起这一切陈旧的狗屎?为什么?”
桑姆很沮丧,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说道:“你为何叫我去‘图书馆’?要是你不想让我见到她,娜奥米,你为何首先就叫我到那个去它的‘图书馆’?”
电话的那一边传来一阵喘气声。
“娜奥米,我们能——”
喀答一声,她挂断电话了。
通话中断。
4
桑姆坐在书房中,一直到几乎九点半,吃着“胃舒”,在他用来写演讲词的第一份草稿的同样法律拍纸簿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他看着每个名字一会儿,然后把它划掉。在一个地方待六年似乎是很长的时间……至少在今夜之前如此。今夜,六年似乎更像一段短暂的时间——可以说是一个周末。
克雷格·琼斯,他写着。
他注视着这个名字,并且想着,“克雷格也许知道有关亚德丽亚的事……但是他会想知道我为何感兴趣。”
他足够了解克雷格,能够真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吗?答案是断然否定的。克雷格是接合市较年轻的律师之一,一个真正的幻想家。他们吃过几次生意午餐……当然还有就是扶轮社俱乐部了——并且克雷格曾有一次邀请他到他家吃饭。当他们偶然在街上见面时,他们热诚地谈着,有时谈生意,更常谈天气。可是,这一切都不增进友谊;如果桑姆想要跟一个人谈这件疯狂的事情,他希望对象是一个朋友,而不是一个同僚,在喝了第二杯酒之后,就叫他老兄。
他把克雷格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
自从到了接合市之后,他已经交了两个相当亲密的朋友,一位是梅尔登医生的助手,另一位是城市的警察。他的这位当医生助理的朋友鲁斯·佛伦已经在一九八九年初跑到“大瀑布”当收入较好的家庭医生。而他的警察朋友汤姆·威克利夫在一月一日以后,就成为爱奥华州巡逻队的新“交通控制部”的主管。从此他与两个人失去联系——他不擅长交朋友,也不精于保持友谊。
这样使得他处在什么情况中呢?
桑姆不知道。他确实知道一件事:亚德丽亚·罗尔兹的名字对接合市的一些人而言就像炸药包一样。他知道——或认为知道——纵使她是死了,他也见过她。他甚至无法告诉自己,他见到了一位亲戚,或者一个自称亚德丽亚·罗尔兹的疯女人。因为——
“我认为我遇到一个鬼魂。事实上,我认为我遇到一个鬼魂中的一个鬼魂。我认为,我所进入的那间图书馆是亚德丽亚·罗尔兹活着并且当图书馆主管时的‘接合市图书馆’。我想,这是为何那个地方感觉起来那么怪异,以及不对劲的原因。那并不像时光旅行,也不像我想像的时光旅行的样子。那更像是踏过地狱边缘一会儿。那是真实的。我确实那是真实的。”
他停下来,在桌子上敲击着指头。
“她是从哪儿打电话给我呢?他们在地狱边缘有电话吗?”他注视着划去名字的名单很久的时间,然后从拍纸簿把黄色的纸慢慢撕下来,把它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中。
“你应该不要去管它的,”他内心的一部分继续悲叹着。但是他还是去管了。所以现在怎么办呢?
“打电话给你所信任的一个人。打电话给鲁斯·佛伦或汤姆·威克利夫。只要拿起电话,打过去。”
但是他不想这样做。至少今晚不想。他认为这是一种非理性、半迷信的感觉——他最近在电话上提供(也获得)了很多令人不愉快的信息,或者似乎是如此——但是他太累,今晚不想去处理这个问题。要是他能好好睡一个晚上(他认为,如果再让床边的灯亮着,他能够好好睡一晚),也许明天当他精神好的时候,会有较美好的事情、较具体的事情发生。再往后,他想他必须试着去修好自己与娜奥米·希金斯和德维·邓肯的关系——但首先他想发现那是什么种类的关系。
如果他能够的话。
第09章 图书馆警察(一)
他确实睡得很好,没有梦。第二天早晨在淋浴时,一个想法很自然而轻易地出现在他心中,就像当你的身体放松,而你的心灵刚刚醒来,还未受到很多废物所污染时,想法有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公立图书馆”并不唯一可以获得信息的地方;如果你感兴趣的是地方的历史——最近的地方的历史——那么“公立图书馆”甚至不是最好的地方。
“官报!”他叫出来,把头伸到淋浴管嘴下面,把肥皂冲干净。
二十分钟后,他到了楼下,穿好衣服,只剩上衣和领带,并在书房中喝咖啡。那本法律拍纸簿再度放在他前面,上面是开始拟写的另一份单子。
一、亚德丽亚·罗尔兹——她是谁?或者她曾经是谁?
二、亚德丽亚·罗尔兹——她以前做什么?
三、“接合市公立图书馆”——翻新过吗?何时?照片?
此时,门铃响了。桑姆站起来应门时,看看钟。时间快八点半,是上班的时间。他能够在十点时——这个时间通常是他喝咖啡休息的时段——赶到《官报》办公室,查阅以前的几期。哪几期呢?他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有几期无疑会比另外几期更快提供结果——同时在口袋中搜索给报童的报费。门铃又响了。
“克兹,我尽快来了!”他叫着,踏进厨房的入口,抓着门把。“不要打一个洞在去它的门——”
在这个时刻,他抬起头,看到一个比克兹·乔丹的形体大很多的形体,庞然出现在挂于门窗上的透明窗帘后面。他当时在想着事情,比较关心即将开始的一天,比较不去想及星期一早晨固定付报费给报童的事,但是在那个时刻,一种象征纯然的恐怖的冰凿却戳进他分散的思绪之中。他不必去看那脸孔;甚至透过透明的窗帘,他就认出那形体,那身体的架构……以及,当然,那雨衣。
红色甘草的味道,强烈、甜甜的又令人恶心,涌进他嘴中。
他放开门把,但迟了一步。门闩已经喀答一声打开;在那一瞬间,那站在后门廊的形体把门挤开。桑姆被推进厨房之中。他猛挥手臂以保持平衡,把挂在入口的杆子上的三件上衣散落在地板上。
“图书馆警察”走进来,罩着一团仿佛如影随形紧跟着他的冷空气里。他慢慢地走进来,好像他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然后把门在身后关起来。他的一手拿着桑姆的那份《官报》——整齐地卷起来。他把报纸举起来,像是一支指挥棒。“我把你的报纸带来了,”“图书馆警察”说。他的声音显得奇异地遥远,好像是经由一块沉重的玻璃传到桑姆耳中。“我要付钱给那报童,但他似乎急着要走开。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走向厨房——走向桑姆,桑姆畏缩在柜台上,像一个受惊的孩童,像一个可怜的四年级生“愚蠢的西蒙”,张着震惊的大眼睛凝视着入侵者。
“我是在想像这件事,”桑姆想着“或者我是在做恶梦——很可怕的梦,相形之下,我两夜之前的那个恶梦就像一个甜美的梦。”
但这并不是恶梦,是很可怕,但并不是恶梦。桑姆有时间希望自己毕竟是疯了。发疯并不是美事,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得上这个走进他房子的人形东西那样可怕——这个走在它自身的楔形冬日寒气中的东西。
叔桑姆的房子很旧,天花板高高的,但是这位“图书馆警察”进入时必须低下头;甚至在厨房中,他的灰色绒帽帽顶也几乎擦到天花板。这意味着他是超过七尺高。
他的身体包在一件雨衣之中,像微光中的雾所透露的铅色。他的皮肤像纸一样白。他的脸孔死气沉沉,好像他无法了解仁慈、爱,以及慈悲。他的嘴缩紧着,露出一些线条,象征终极、无情的权威;桑姆在瞬间迷乱中想到图书馆关闭的门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像一个花岗石机器人的脸孔中的细长嘴部。这个“图书馆警察”的眼睛似乎是银色的圈圈,被小小的弹丸穿了孔。眼睛的边缘有淡红色的肉,看起来像快要流血了;没有睫毛。最可怕的是:这是桑姆所认识的一个脸孔。他不认为这是第一次恐惧地畏缩在那不祥的眼光下;桑姆在内心的深远处听到一种声音,透露非常微弱的口齿不清意味辩道:“跟我来,孩子……我是一名警察。”
那疤痕在那脸上的位置正如同桑姆所想像的——位于左边脸颊的左眼之下,横跨鼻梁。除了这个疤痕之外,他就是海报中的那个男人了……是吗?他不再确定了。
“跟我来,孩子……我是一名警察。”
桑姆·皮布雷斯——“接合市扶轮社俱乐部”的宠儿——吓得屁滚尿流。他感觉自己的膀胱释放出一股暖暖的什么,但这似乎是遥远而不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他的厨房之中有一个怪物,而这个怪物最可怕之处是:桑姆几乎认识他的脸孔。桑姆感觉到心中深远处一个三重锁的门绷得很紧,快要迸裂了。他不曾想到要逃走。逃走的想法是他所无法想像的。他又成为一个孩童了,一个孩童当场被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