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到路克;一种可怕、破坏性的冲动挣扎着要攫住他。他在想像中看到自己张开嘴,对着这两个紧张的年轻人喊叫,使劲地提高声音,要求他们给他一些“小小的干它的小吉姆”,因为那是吃的东西,那是吃的东西,那是好吃的东西。

  然而,他却以一种安静、低沉的声音说话。

  “也许你们能够帮帮我。我需要跟图书馆主任讲话。”

  “嗯,抱歉,”那女孩说。“普莱斯先生星期六晚上不来。”

  桑姆俯视着柜台。就像他上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在显微胶卷照相机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名牌,但它不再写着——

  A·罗尔兹

  现在它写着——

  普莱斯先生

  他在心中听到娜奥米说,“高个子男人?大约五十岁?”

  “不,”他说。“不是普莱斯先生。也不是培克汉先生。是另外一位。亚德丽丽亚·罗尔兹。”

  男孩和女孩交换了困惑的眼光。“没有一个叫亚德亚·罗尔德的人在这儿工作,”男孩说。“你一定是想到另外一间图书馆。”

  “不是罗尔德,”桑姆告诉他们。他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距离。“罗尔兹。”

  “没有,”女孩说。“先生,你一定弄错了。”

  他们又开始露出警戒的神色;虽然桑姆很想坚持,很想告诉他们说,当然,亚德丽亚·罗尔兹在这儿工作,八天前他才见到她,但他还是抑制了下来。就某一方面而言,一切都很有道理,不是吗?这是“全然的疯狂”(假定)这种架构之内的完全合理状态;虽是“全然的疯狂”,但并不改变一个事实:内在的逻辑是完整的。就像海报、天窗,以及杂志架一样,亚德丽亚·罗尔兹就是不再存在了。

  娜奥米的声音又在他脑中出现。“哦?罗尔兹小姐,是吗?那一定很有趣。”

  “娜奥米认识这个名字。”他喃喃说。

  现在,两位图书馆助理正以同样的惊慌神色看着他。

  “对不起,”桑姆说,努力要微笑。脸孔感觉起来变扭曲了。“老毛病又犯了。”

  “是的。”男孩说。

  “一定是。”女孩说。

  “他们认为我疯了,”桑姆想着,“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责备他们。”

  “还有别的事吗?”男孩问。

  桑姆张嘴,想说“没有”——然后赶快打退堂鼓——但他又改变主意了。他既然“得寸”了,不如就“进尺”吧。

  “普莱斯先生当图书馆主任有多久了?”

  两位助理又交换了眼光。女孩耸耸肩。“我们来这儿时他就当了,”她说,“但那并不很久,先生贵姓是——?”

  “皮布雷斯,”桑姆说,伸出手。“桑姆,皮布雷斯。抱歉。我的礼貌似乎跟我其余的理智一起不见了。”

  两位助理都稍微放松了——虽然并不明确,但却表现了出来,并且帮助桑姆也放松下来。无论他是否慌乱,他已经设法至少坚持自己那种相当的能力——让别人感到自在的能力。如果一位房地产和保险的推销员无法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应该改换新的行业。

  “我叫辛琪亚·贝利根,”她说,迟疑地握了握他的手。“这位是汤姆·史坦福。”

  “幸会。”汤姆·史坦福说。他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确定的模样,但他也很快跟桑姆握握手。

  “对不起?”那个拿着侦探小说的女人问道。“请哪一位帮帮我好吗?我打桥牌要迟到了。”

  “我来。”汤姆告诉辛琪亚,走到柜台,去处理这个女人的书。

  她说,“汤姆和我是念始培尔顿专科学校,皮布雷斯先生。这是一个工读的工作。到现在,我在这儿已经三个学期——普莱斯先生去年春天雇用我。汤姆是夏天的时候来的。”

  “普莱斯先生是唯一专任的职员吗?”

  “嗯!嗯。”她的眼睛很可爱,呈棕色,现在他能够看出她的眼中透露忧虑的神色。“有什么不对吗?”

  “我不知道。”桑姆又抬起头。他禁不住要这样做。“这种悬垂的天花板自从你来工作时就有了吗?”

  她跟随他的眼光往上看。“嗯,”她说,“我不知道这种天花板是这样称呼,但是,没错,自从我来这儿就这样子了。”

  “我记得以前是有天窗,你知道。”

  辛琪亚微笑。“嗯,当然。我是说,要是你走到建筑物旁边,你就可以从外面看到天窗。当然,你可以从书架看到天窗,但它们用木板钉起来了。我是说天窗——不是书架。我想,它们那样子已经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

  “你不曾听过亚德丽亚·罗尔兹?”

  她摇摇头。“嗯——嗯。抱歉。”

  “‘图书馆警察’呢?”桑姆冲动地问。

  她笑着。“只听我年老的姑妈说过。她总是告诉我说,要是我没有如期还书,‘图书馆警察’会找到我。但那是在罗德岛的普罗维登斯的时候,当时我是一个小女孩。很久以前了。”

  “是的,”桑姆想着。“也许是十年、十二年以前了。是恐龙在地上爬走的时候。”

  “嗯,”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并不是想为难你。”

  “我知道。”

  “我想我是有一点。我是有一会儿感到迷乱。”

  “这位亚德丽亚·罗尔兹是谁?”汤姆·史坦福回来时问。

  “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这样。我不确实知道。”桑姆说。

  “嗯,我们明天不开放,但是普莱斯先生星期一下午和星期一晚上会在,”他说。“也许他能够把你想知道的事告诉你。”

  桑姆点头。“我想我会来看他。同时再谢谢。”

  “我们是在这儿提供帮助的,如果我们能够的话,”汤姆说。“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多帮忙你,皮布雷斯先生。”

  “我也是。”桑姆说。

  4

  他在走到车子之前感觉都很好,然后,当他在打开驾驶座那边的门时,他的肚子和腿部的所有肌肉似乎忽然失去了生命。在打开车门时,他的一只手必须抓住车顶,支撑身体,以免倒下去。他并不真正坐进车子;他只是在方向盘后面瘫下来,然后坐在那儿,呼吸困难,在惊慌中怀疑自己是否要昏过去了。

  这儿是怎么回事了?我感觉像是罗德·色尔林的旧影集中的一个角色。“送来让你检视,一个叫桑姆·皮布雷斯的人,是接合市以前的居民,现在出售房地产和整个生命于……‘阴阳魔界’。”

  是的,就像这样。在电视上看着人们面对不可思议的事情,觉得很有趣。桑姆发现:轮到你必须与不可思议的事情挣扎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失去了很多吸引力。

  他看过街对面的图书馆,在那儿,人们来往于马灯的柔和亮光之下。那个拿着侦探小说的年老女士,车子驶到了街上,据说是去打桥牌。有两、三个女孩正走下阶梯,一起谈着,笑着,书本靠在她们微凸的胸房上。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正常……当然是很正常。不正常的图书馆是他一个星期以前进入的那间图书馆。当时,他并没有对那种奇怪的现象留下更强烈的印象,他想其中的原因是:当时他的心智是专注于那篇可咒的演讲。

  “不要去想这件事吧,”他指示自己,只是,他唯恐这次自己的心智就是不会听从指示了。“就像郝思嘉一样,明天再去想吧。一旦太阳升起,这一切就会变得比较有道理了。”

  他拉下汽车的排档,在回家的一路上想着这件事。

  第07章 恐怖之夜

  1

  他一走进房子,第一件事就是检视答录机。当他看到信息等待的灯亮着时,他的心跳加快了。

  “是她。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我开始认为:她一直要到把我逼疯后才会快乐。”

  那么不要去听吧,他内心的另外一部分这样说;桑姆现在心情很乱,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理性的想法。似乎很理性,但也似乎有点懦弱。事实上——

  他体认到自己正站在那儿冒汗,咬着自己的指甲,并且忽然发出哼鼻声——一种微弱而生气的噪音。

  “从四年级生到精神病院,”他想着。“嗯,我才不让情况这样演变,亲爱的。”

  他按下钮。

  “嗨!”一个喝了酒的粗暴声音说。“皮布雷斯先生,我是约瑟夫·伦多斯基。我的艺名是‘惊人的乔伊’。我是打电话感谢你代替我出席那个吉瓦尼斯俱乐部聚会,或者无论是什么聚会。我想告诉你,我感觉好很多——我的颈部只是扭伤,不像他们最初所认为的那样断裂。我要寄给你全套的免费票来看我表演。你可以送给你的朋友。保重自己。再谢。拜。”

  录音带停下来。全部信息播完的灯光亮起来。桑姆为自己的神经过敏哼哼鼻子——如果亚德丽亚·罗尔兹是要他扑向影子,她正好如愿以偿。他按了倒转钮,突然有了一种新的想法。把已录下留话的录音带倒转是他的习惯,但这就表示旧的留话会被新的留话所洗掉。“惊人的乔伊”的留话把亚德丽亚较早的留话洗掉了。有关这个女人确实存在的唯一证据不见了。

  但是倒未必是如此,是吗?还有他的图书馆卡呢。他曾站在那个去它的流通柜台前面,看着她以很大的花体字母签下她的名字。

  桑姆抽出自己的钱包,检视了三遍,然后才承认那张图书馆卡也不见了。他认为自己知道原因。他微微记得曾把那张卡插进《美国人最喜爱的诗》里面的那个书卡袋。

  为了保管好。

  才不会丢掉。

  了不起。真了不起。

  桑姆坐在卧榻上,前额托在手中。他的头开始痛了。

  2

  十五分钟后,他在炉子上热着一锅汤,希望吃一点热东西有助于解除头痛,这时,她又想到了娜奥米——娜奥米,她看起来那么像“肮脏的德维”的海报中的那个女人。娜奥米是否化名“莎蕾”过着一种秘密的生活呢?这个问题比起一件似乎重要很多的事情——至少现在是如此——就显得次要了,而这件似乎重要很多的事情就是:娜奥米知道亚德丽亚·罗尔兹是谁。但是,娜奥米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的反应……是有点奇怪,不是吗?有一瞬间,她显得很惊奇,然后她升始说笑,然后电话铃响起来,是伯特·艾维逊,而——

  桑姆努力要回想他们之间的谈话,但却想不起多少,感到很懊恼。娜奥米曾说,亚德丽亚很特殊,没错;这一点他很确定,但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那时这件事似乎并不重要(那时重要的事是:他的事业似乎向前跃进了一大步。这件事现在仍然重要,但这另外一件事却使得它减少了重要性。事实上,这另外一件事似乎使得一切减少了重要性。他的内心一直回想着那种现代而非没有意义的悬垂天花板,以及矮书架。他不相信自己疯了,完全不相信,但他开始腐烂:要是他不把这件事解决,他可能发疯。情况就好像他在自己头中间揭开一个洞,洞是那么深,你可以把东西丢进去,不会听到一点声音——无论你所丢的东西多么大,无论你歪斜着耳朵等待声音有多久。他认为这种感觉会消失——也许——但同时却很可怕。

  他把汤下面的煮炉转到低火,进入自己的书房,找到娜奥米的电话。电话响了三次,一个沙哑的老年人声音说,“请问是谁?”桑姆立刻认出声音——虽然不曾亲自看到发出声音的人,几乎已经有两年之久。是娜奥米那位摇摇欲坠的母亲。

  “哈罗,希金斯太太,”他说。“我是桑姆·皮布雷斯。”

  他停下来,等待她说哦,哈罗,桑姆,或者也许是你好吧?但却只听到希金斯太太沉重肺气肿似的呼吸。桑姆一直不是她所喜欢的人之一,两年没有见面并没有使她感觉情更深。既然她不想说,桑姆认为不如自己来说。“你好吗”希金斯太太?”

  “我时好时坏。”

  有一会儿,桑姆觉得很困窘。她这句话似乎没有适当的回答可以回应。如果回答说听你这样说我很难过,那并不适合,但是如果回答很棒,希金斯太太!那听起来更糟。

  因此他只好问:是否可以跟娜奥米讲话。

  “她今天晚上出去了。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你能够请她打电话给我吗?”

  “我要睡觉了。也不要叫我留纸条给她。我的关节炎很严重。”

  桑姆叹气。“我明天再打。”

  “明天早晨我们会去教堂,”希金斯太太以同样平淡、没有助益的声音说,“明天下午是本季第一次浸信会青年野餐。娜奥米已经答应帮忙。”

  桑姆决定延期打电话。虽然希金斯太太是尽可能固执于姓名、阶级,以及金钱的人。他开始要说再见了,然后又改变主意。“希金斯太太,你对于罗尔兹这个名字有任何印象吗?亚德丽亚·罗尔兹?”

  她的沉重喘息在鼻声之中停了下来。有一会的时间,电话之中是完全的沉寂,然后希金斯太太以一种低沉的恶意声音说话了。“你们这些不信神的异教徒还要继续在我们面前搬弄那个女人多久啊?你认为这样很有趣吗?你认为这样是很聪明吗?”

  “希金斯太太,你不了解。我只是想知道——”

  他耳中传来尖锐的喀答一声。听起来好像希金斯太太在膝盖上打断了一根小小的干柴枝。然后电话上就是完全没有声音了。

  3

  桑姆喝了汤,花了半小时试着要看电视。没有用。他的心不断游离。开始时一下子想到“肮脏的德维”的海报上那个女人,一下子想到《美国人最喜爱的诗》的封套上的泥泞脚印,一下子又想到不见的“小红帽”海报,但是无论开始时想到什么,最后总是结束于同样的地方:“接合市公立图书馆”大阅览室上方的完全不同的悬垂天花板。

  最后他放弃了,爬上了床。这是他记忆中最糟的一个星期六,也可能是他一生中是糟的一个星期六。他现在最想要的是:迅速进入无意识的无梦之乡。

  但是睡眠却不来临。

  代之而来临的是可怕的事情。

  其中最主要的是:他想到自己心智不正常。桑姆不曾体认到这样一种想法有多可怕。他曾看过电影,描述有人去看精神病医生,并说,“医生,我觉得好像自己的心智不正常。”同时戏剧性地抓着自己的头;他认为自己已经开始显得精神不稳定,加上严重的头痛。当长长的几小时过去了,而四月七日逐渐转移而成四月八日,他发现情况并不像是这样。情况更像是:伸手去搔你的睾丸,发现那儿有一个大肿块,也许是某一种瘤。

  图书馆不可能只在一星期之间就那么彻底地改变。他当初不可能从阅览室看到天窗。那个叫辛琪亚·贝利根的女孩说,天窗是用木板钉起来的,从她到图书馆以后就这样,至少一年前了。所以,这是一种精神崩溃。或者一种脑瘤。或者,老人痴呆症呢?倒是有一个令人欣慰的想法。他在什么地方——也许是《新闻周刊》——读到一篇文章,说患老年痴呆症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年轻。也许这整个怪异的事件是象征悄悄早临的衰老状态。

  他的思绪开始被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揭示牌所占据,那个揭示牌上面写着七个字,字母油腻腻的,颜色是红甘草色。那七个字是:

  我的心智不正常

  他曾过着一种平常的生活,充满平常的愉悦以及平常的懊悔;是一种自己不大加以检视的生活。他不曾看到自己的名字在亮光之中,是的,但他也不曾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的心智正常。现在,他躺在弄皱的床上,怀疑这是不是就是脱离真实、理性的世界。怀疑这是不是就是你开始——

  心智不正常。

  关于接合市的无家者避难所的那位天使就是娜奥米——取用另一个名字的娜奥米——这个想法是另一个疯狂的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可能吗?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生意兴隆。也许整个事情都是幻象。

  接近午夜时,他的思绪转向亚德丽亚·罗尔兹,就在那时,情况开始恶化。他开始想到:如果亚德丽亚·罗尔兹藏在他的壁橱中,甚至藏在床下,那会是多么可怕。他看到她在黑暗中愉快地、安详地咧嘴而笑,扭动着指甲又长又尖的指头,头发垂散在整个脸上,形成一种怪异的吓人假发。他想像着。如果她开始对他低语,他的骨头会变成果冻。

  “你弄丢了书,桑姆,所以只好派“图书馆警察”……你丢了书……你丢了它们……”

  最后,大约十二点半时,桑姆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坐起来,在黑暗中探索床边灯。当他这样做时,他为一种新的幻想所攫,这种幻想那么生动,几乎是一种确实的事物: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在卧房,但是他的访客不是亚德丽亚·罗尔兹。哦不。他的访客是“图书馆警察”——来自不再出现于“儿童图书室”中的那张海报。他正在这儿的黑暗中,是一个高高的、苍白的男人,穿着雨衣,肤色不好看,有一个不整齐的白疤横越他的左颊,就在左眼下面,鼻梁上方。桑姆在海报中的那个脸孔上并没有看到那个疤,但那只是因为画海报的人不想把它画出来。那个疤在那儿。桑姆知道它在那儿。

  “关于树丛,你弄错了,”“图书馆警察”以稍微口齿不清的声音说。“两边是有树丛长着。很多树丛。我们要去探勘它们。我们要一起去探勘它们。”

  “不!停下来!请……停下来!”

  当他颤抖的手终于找到灯时,房间的一块木板发出吱吱声,他发出一阵喘不过气的尖叫,一只手紧抓着,压着开关。灯亮起来了。有一会的时间,他确实认为自己看到那个高高的人,然后他发觉那只是写字台投在墙上的阴影。

  桑姆把双脚移动到地板上,把脸埋在双手中一会儿。然后,他伸手去拿小桌上的那包“肯特”香烟。

  “你必须镇定下来,”他喃喃着说。“你干它的在想什么啊?”

  “我不知道,”内心的声音迅速地反应。“尤其是,我不想知道。不曾想。树丛是很久以前了。我不必再去记得那树丛。也不必再去记得那味道。那甜甜的味道。”

  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最坏的情况是:下一次他可能真的看到这个穿雨衣的男人。或者亚德丽亚。或者培鲁西达的大皇帝果尔哥。因为要是他能够创造出一种完全的幻象:到“图书馆”,并见到亚德丽亚,那么他也能够幻见任何的东西。一旦你开始想到已不在那儿的天窗,已不在那儿的人,甚至已不在那儿的树丛,那么一切都似乎可能。你如何压制你自己心中的一种反叛呢?

  他走到厨房,在其间转开了灯,抗拒一种冲动,不回过头去看是否有人尾随在他后面。例如,一个手中拿着徽章的人。他认为自己所需要的是一颗安眠药,但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安眠药——甚至没有一颗像“索眠纳克斯”这种不需处方就可买到的安眠药——所以只好临时凑合了。他把牛奶倒进一个炖锅,加热,倒进一个咖啡杯,然后加上适当的白兰地。这是他在电影上所学到的另一件事。他尝了一口,露出苦脸,几乎把这种不祥的混合物倒进水槽,然后看着微波炉上的时钟,是凌晨一点差一刻。离黎明还有很长的时间,长得可以让他想像亚德丽亚·罗尔兹和“图书馆警察”爬上楼梯,牙齿之间咬着小刀。或者咬着箭。很长的黑箭。亚德丽亚和“图书馆警察”爬上楼梯,牙齿之中咬着长长的黑箭。这个意象如何?朋友们以及邻居们?

  箭?

  为何是箭?

  他不想去想。他厌倦了那些思绪,它们从他内心从前所不怀疑的黑暗中飕飕地射出来,像可怕、发臭的飞盘。

  我不想去想。我不要去想。

  他喝完加白兰地的牛奶,回到床上。

  4

  他让床边的灯亮着,这样他就感觉稍微镇定。他真的开始想着:他可能在宇宙热死之前的某一点睡着。他把鸭绒被拉到下巴地方,双手在头后面交接,看着天花板。

  “其中一些想必真正发生了,”他想着。“不可能全部都是幻象……除非这是其中一部分,而我确实是在‘西洋杉瀑布’的一间橡皮房里,穿着一件紧身衣,只是想像我正躺在这儿自己的床上。”

  他曾发表那篇演讲。他曾用了《演讲者的好伴侣》中的笑话,也用了《美国人最喜爱的诗》中史宾塞·迈可·佛利的诗。由于在他自己的少数藏书并没有这两本书,所以他必定是从图书馆中借来的。娜奥米认识亚德丽亚·罗尔兹——无论如何认识她的名字——娜奥米的母亲也是。她也认识!当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好像在她的安乐椅下面燃放了一枚鞭炮。

  “我能够查证一下,”他想着。“如果希金斯太太知道这个名字,其他人也会知道。那两个来自始培尔顿的工读生也许不知道,但是在接合市住很久的人会知道。佛兰克·斯蒂芬斯可能知道。或者‘肮脏的德维’……”

  就在此时,桑姆终于睡着了。他越过醒与睡之间的几乎没有接缝的边界,并不自觉;他的思绪不曾停止,反而开始扭曲,形成一些更加奇异和难以置信的形体。这些形体变成一个梦。梦变成梦魇。他又到了“角落街”,那三个酒鬼在门廊上,辛苦地画着海报。他问“肮脏的德维”在做什么。

  啊,只是消磨时间,德维说,然后他很羞怯地把海报转过来,让桑姆看得到。

  画的是“愚蠢的西蒙”。他被穿刺在炉火上方的一个烤叉上,一手抓着一把溶化的红甘草。他的衣服正在燃烧着,但他还活着。他正在尖叫。在这个可怕的形象上方所写着的字是:

  公立图书馆树丛中供应儿童餐

  招待图书馆警察基金会

  午夜至凌晨两点

  欢迎个别或阖家光临

  “那是好吃的东西!”

  “德维,那真可怕。”桑姆在梦中说。

  “一点也不可怕,”“肮脏的德维”回答。“孩子们叫他‘愚蠢的东西’。他们喜爱吃掉他。我想那是很健康的,你不认为吗?”

  “看啊,”卢多夫叫着。“看啊,是莎蕾!”

  桑姆抬起头,看到娜奥米越过“角落街”和“再生中心”之间散布着垃圾、杂草丛生的地上。她很缓慢地移动着,因为她正推着一辆购物车,里面装满一本本的《演讲者的好伴侣》与《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在她后面,太阳正要西下,透露出阴沉的熔炉红光,一长串的火车客车沿着轨道缓慢地隆隆行驶着,驶进空洞的西部爱奥华。客车至少有三十个车厢长,每个车厢都是黑色的。皱纱垂挂在窗上,摇荡着。桑姆认出那是一列葬礼火车。

  桑姆转向“肮脏的德维”,说道,“她的名字不叫莎蕾。她是娜奥米。来自普罗维比亚的娜奥米·希金斯。”

  “完全不是,”‘肮脏的德维’说。“那是死神来临,皮布雷斯先生。死神是一个女人。”

  然后,路克开始尖叫。他在极度恐惧中,声音像是一只人类的猪。“她有‘小吉姆’!她有‘小吉姆’!哦,我的天,她有所有的‘小小的干它的小吉姆’!”

  桑姆转身去看路克在说什么。那个女人更接近了,但她不再是娜奥米。是亚德丽亚。她穿着一件雨衣,颜色像冬天的暴风云。那辆购物车不是装满路克所说的“小吉姆”,而是数以千计纠缠在一起的红色甘草甜点。当桑姆注视着时,亚德丽亚抓起一把红色甘草甜点,开始塞进自己嘴中。她的牙齿不再是假牙;她的牙齿很长,变了色,在桑姆看来像吸血鬼的牙齿,又尖锐又可怕地强有力。她扭曲着脸,咬着满嘴的红色甘草糖。鲜血溅出来,在夕阳西下的空中洒下一片淡红的云,滴下她的下巴。几块甘草滚落到地上,仍然喷出血。

  她举起双手,双手已弯成钩爪。

  “你你你丢掉了那两本书!”她对桑姆尖叫着,冲向他。

  5

  桑姆在喘不过气的抽搐中醒过来。他已经把所有的床单从固定的地方拉扯开,蜷缩在靠近床脚的床单下面,像是一团汗球。外面,新一天的第一道稀薄亮光正在拉起的窗帘下面窥伺。床边的钟显示出是五点十三分。

  他起床,卧室的空气在他流汗的皮肤上感觉起来很凉爽,令人精神一振,然后他走进浴室小解。他的头微微感觉痛,可能是因为凌晨时喝了白兰地,也可能是因为做梦加诸他的压力。他打开药柜,取出两颗阿司匹灵,然后摇摇晃晃走回床边。他尽可能把被拉上来,在床单温温的每一处摺层中都有他的梦魇残留。他不会再睡了——他知道这一点——但他至少能够躺在这儿,一直到梦魇开始消解。

  当他的头碰到枕头时,他忽然体认到自己知道另一件事,跟他忽然了解到“肮脏的德维”的海报中的女人是他的兼职秘书一样令人惊奇,一样意外。这种新的了解也跟“肮脏的德维”……以及亚德丽亚·罗尔兹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