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看出他的心思了。“我想是有一点暗示性——但这两本书是在一个较单纯、较天真的时代出版的。准确地说是三十年代后期。”

  “比较天真,是的。”桑姆说,想到冷清清的干燥地区农场,穿着面粉袋缝制的衣服的小女孩,以及胡乱凑合的褪色胡佛村(美国三十年代不景气时为收容失业者而在市郊兴建的村庄——译注),四周有警察挥舞着警棍。

  “但这两本书仍然有用,”她说,轻敲着书,表示强调,“这是生意中重要的事情,不是吗?桑姆?最终的结果!”

  “是的……我想是。”

  他沉思地看着她,而罗尔兹女士扬起眉毛——也许有点自我辩护似地。“一点小意见,供你参考。”她说。

  “我刚才在想,这是我成年生活中一件很少见的事情,”他说。“并非是闻所未闻,并不像是这样,但却是很少见,我来这儿找两三本书,好让我的演讲变得生动,而你似乎给了我来这儿正想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中,当你执意想要买到两三块不错的小羊排时,却通常无法在杂货店买到,在这样的世界中,像现在这样的事情多久会发生一次呢?”

  她微笑着,似乎是真的很愉快的微笑……只是桑姆又再次注意到:她的眼睛并没有透露微笑的神色。他认为,自从他在“儿童图书馆”第一次碰到她——或者她碰到他——以来,她的眼神就不曾改变过。她的眼睛继续注视着。“我想我是被恭维一番了!”

  “是的,夫人,你是这样。”

  “我谢谢你,桑姆。我很好心地谢谢你。他们说,阿谈人家会让你无往不利,但是恐怕我还是要向你要两块钱。”

  “是吗?”

  “是填发成人图书馆卡的费用,”她说,“但是卡片可以用三年,续办只要五角钱。现在,同意了吗?还是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那么请走这边。”她说,于是桑姆跟着她走到出纳台。

  3

  她给了他一张卡片填写——他在上面写了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以及营业地点。

  “我看到你是住在克尔顿街。很好!”

  “嗯,我喜欢。”

  “房子又可爱又大间——你应该结婚。”

  “你以什么方式知道我没有结婚,我也以同样的方式知道,”她说。她的微笑已经变得有点狡猾,有点像猫儿那样机敏。

  “左手第三根指头没有戴什么。”

  “哦。”他笨拙地说,并且微笑着。他不认为跟平常一样笑得很爽朗,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热。

  “请缴两块钱。”

  他给她两张一块钱钞票。她走到一张小桌子旁,小桌上有一部陈旧、像骨骼模型一样的打字机;然后她在一张亮橘色的卡片上打了一行儿字。她把卡片拿回到出纳台,以花体字在底端的地方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推过去给他。

  “请检查所有资料是否正确无误。”

  桑姆检查了。“都没问题。”他注意到:她不带姓的名字是亚德丽亚。一个美丽的名字,并且有点不寻常。

  现在想想,这张新图书馆卡是他自从大学以来所拥有的第一张图书卡;而他当时也很少使用那张大学的图书馆卡。她把他的新图书馆卡拿回去,跟取自两本书的书后袋的卡片一起放在显微胶卷记录器下面。“这两本书只能借一个星期,因为它们是属于‘特别参考书’。这是我自己为需求大量的图书所发明的一种分类。”

  “帮助初学演讲者的书需求量很大吗?”

  “这种书,不,有些书,诸如水电修理、简单魔术、社会礼仪……你会很惊奇地发现:人们在必要时都需要些什么书。但是我知道。”

  “你一定知道。”

  “我从事这种行业已经很久很久,桑姆。这种书是不能续借的,所以,务必在四月六日前归还。”她抬起头,亮光灯点上了她的眼睛。桑姆把自己在她眼中所看到的亮光认为是微弱的闪光,并且不去在意……但是,其实不是。那是一种强烈的亮光。一种乏味、严酷的亮光。有一会儿的时间,亚德丽亚·罗尔兹看起来好像两只眼睛各有一块镍币在里面。

  “否则呢?”他问,他的微笑忽然感觉起来不像微笑——感觉起来像面具。

  “否则我会派‘图书馆警察’去找你。”她说。

  4

  有一会儿,他们的眼光凝固不动了,而桑姆认为自己看到了真正的亚德丽亚·罗尔兹;这个女人完全不迷人,不温柔,也不具有老处女图书馆主任的气质。

  “这个女人也许确实很危险的,”他想着,然后不去想它了,觉得有点尴尬。阴暗的日子——也许加上即将发表演讲的压力——正在影响他的情绪。“她就像桃子罐头那样危险……并不是因为天气阴暗,或今晚的扶轮社聚会。是那些可恶的海报。”

  他把《演讲者的好伴侣》和《美国人最喜爱的诗》挟在腋下;等他们几乎走到门口时,他才体认到她是要送他出去。他用力停下脚步。她看着他,露出惊奇的神色。

  “罗尔兹女士,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桑姆。我在这儿就是为了解答问题的。”

  “是关于‘儿童图书室’,他说,“以及关于海报。有些海报使我很惊奇。几乎使我震惊。”他期望这句话听起来像一位浸信会牧师所可能说出的一样:发现一位教区居民在一张咖啡桌上的其他杂志下面放有一本《花花公子》。但是,这句话听起来完全不是如此。“因为,”他想着,“这不是一种传统的意见。我真的很震惊。不是几乎是如此。”

  “海报?”她问,皱着眉头,然后额头显得一片清明。她笑着。“哦!你一定是指‘图书馆警察’……以及‘愚蠢的西蒙’,当然。”

  “‘愚蠢的西蒙’?”

  “你知道那张写着不要搭陌生人的车的海报吗?小孩子们都这样称呼书中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正在喊叫的那一位。他们称他为‘愚蠢的西蒙’——我认为他们轻视他,因为他做了这样一件愚蠢的事。我想那是很健康的,你不认为吗?”

  “他不是在喊叫,”桑姆慢慢说。“他是在尖叫。”

  “她耸耸肩。“喊叫,尖叫,有什么差别呢?我们在这儿不大听得到喊叫,也不大听得到尖叫。孩子们很乖——很尊重图书馆。”

  “一定是这样。”桑姆说。现在他们又回到门厅了;他看看画架上的牌子,那个牌子不是写着:

  沉默是金

  也不是写着:

  请保持安静

  只是发出那个无可辩驳的命令:

  静

  “何况——这全是诠释的问题,不是吗?”

  “我想是,”桑姆说。他觉得自己正在被人牵引——并且很有效率地牵引——牵引到一种处境之中,使他没有道德的立足点,而辩证的领域则属于亚德丽亚·罗尔兹。他认为她习惯这样做,因此他觉得更要顽强抗拒。“但是我深深觉得它们很极端,我是说那些海报。”

  “是吗?”她有礼地问。现在他们已经在外面门口停下来了。

  “是的。很恐怖。”他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真正认为的事情。“不适合小孩子聚集的地方。”

  他发觉自己的口气仍然不是很一丝不苟,也不是很自以为是,至少在自己听来是如此,他觉得很欣慰。

  她正在微笑,而这种微笑使他生气。“说出这种意见的,你并不是第一个人,桑姆。那些没有孩子的成人并不时常到‘儿童图书室’,但他们有时会来——叔叔,阿姨,某一个单身母亲的男朋友,这个男朋友不得不负勾搭的责任……或者像你这样的人,桑姆,他们都来找找我。”

  “有必要的人,”她那冷淡淡蓝灰眼睛似乎在说。“来寻求帮助的人,然后,一旦他们已经获得了帮助,就待下来批评我们在‘接合市公立图书馆’处理事情的方式。批评我在‘接合市公立图书馆’处理事情的方式。”

  “我想,你认为我进献一二微言是错误的。”桑姆很和蔼地说。他并不感觉很和蔼,忽然之间,他一点也不感觉很和蔼,但这是另一种生意伎俩,他现在把这种伎俩包装在自己身上,像是一件保护性的披风。

  “一点也不是。只是你不了解。我们去年夏天有一次投票活动,桑姆——是一年一度‘夏季阅读计划’的一部分。我们把我们的计划称之为“接合市夏季兴奋活动’,每一个小孩每读一本书就可以投一票。这是我们几年来鼓励孩童阅读所拟定的策略之一。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之一,你知道。”

  “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她稳定的眼光似乎告诉他。

  “我一直很有礼貌,不是吗?你一生之中不曾来过这儿,竟胆敢进来一次就开始大肆批评;就这点而言,我是很有礼貌了。”

  桑姆开始强烈地感到自己的错误。辩证的战场还不属于这位姓罗尔兹的女人——至少不完全属于她——但他却体认到一个事实:自己在撤退。

  “根据投票的结果,去年夏天孩子们最喜爱的电影是‘榆树街的一个恶梦:第五部分’。他们最喜爱的摇滚乐队叫做‘甘与露丝’,第二名叫做‘欧吉·奥斯蒙’,据我了解,欧吉·奥斯蒙以一件事而出名,那就是在他的音乐会之中,咬掉活生生动物的头。他们最喜爱的小说是一本平装原著,叫做《天鹅之歌》,是一个叫罗伯·麦克卡蒙所写的一本恐怖小说。我们无法保有这本书,桑姆。在几星期之中,他们就把每次新买来的这本书读得变成碎片。我有一本放在文拿宾德,但是当然是被偷了,被一个坏小孩偷了。”

  她的嘴唇噘成一条细线。

  “第二名是一本有关乱伦和杀婴的恐怖小说,叫做《阁楼中的花朵》。这一本连续五年获得冠军。有几个孩童甚至提到《冷暖人间》!”

  她严厉地看着他。

  “我自己不曾看过任何一部‘榆树街的恶梦’电影。我不曾听过一张欧吉·奥斯蒙的唱片,也不想去听,也不想去读罗伯·麦克卡蒙、斯蒂芬·金,或V·C·安德鲁斯的小说。你了解我的意思吗?桑姆?”

  “我想是了解。你是说,如果……”他需要一个词,搜寻着,然后发现了。“强夺孩子们的嗜好,那是很不公平的。”

  她满面春风地微笑着——除了眼睛之外,每个部位都在微笑着;眼睛之中似乎又出现两块镍币了。

  “这是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儿童图书室’中的海报——那些很不错、没引起争论的海报,以及那些让你厌恶的海报——都是从‘爱奥华图书馆学会’送过来的。‘爱奥华图书馆学会’是‘中西部图书馆学会’的成员,而后者又是‘国家图书馆学会’的成员,‘国家图书馆学会’大部分的经费都来自税收。来自约翰·Q·大众——也就是说来自我;以及你。”

  桑姆把身体的重量从一脚换到另一脚。他不喜欢花这个下午的时间来听一场演讲——关于“你的图书馆如何为你运作”,但是这难道不是他自惹的吗?他想是这样。他唯一确知的事情是:他一直都越来越不喜欢亚德丽亚·罗尔兹。

  “‘爱奥华图书馆学会’每两个月送给我们一个大全张,包括有大约四十张海报的复制品,”罗尔兹女士无情地继续讲下去。“我们可以免费选任何五张;超过的每一张要付三块钱。我看你坐立不安了,桑姆,但你确实值得我们一次说明;我们终于进入事情的核心了。”

  “我?我没有坐立不安。”桑姆坐立不安地说明。

  她对他微笑,露出太整齐的牙齿,一定是假牙。“我们有一个‘儿童图书室委员会’,”她说。“成员是谁?嗯,当然是儿童!一共有九个。四个高中生,三个中学生,以及两个小学生。每个儿童必须功课平均全B才有资格。他们选我们所订的一些新书,我们去年秋天重新装饰时,他们选新的窗帘和桌子……还有,当然他们也选海报。如同我们的一位小小委员有一次所说的,这是‘最有趣的部分’。现在,你了解吗?”

  “是的,”桑姆说。“小孩子们选了‘小红帽’、‘愚蠢的西蒙’,以及‘图书馆警察’。他们喜欢这些海报,因为这些海报很恐怖。”

  “是的!”她微笑着。

  忽然他受够了。是有关“图书馆”方面的。不是有关海报方面的,不是有关这位图书馆主任方面的,而是有关“图书馆”本身。忽然,“图书馆”像一种可恼、激怒人的碎片深深卡在一边的屁股里面。无论是什么,总之是……受够了。

  “罗尔兹女士,你在‘儿童图书室’中有‘榆树街的一个恶梦:第五部分’的录影带吗?或者有‘甘与露丝’以及‘欧吉·奥斯蒙’的唱片选集吗?”

  “桑姆,你没有抓住要点。”她开始耐心地说。

  “《冷暖人间》又如何?你有没有就因为一些孩童读过这本书所以在‘儿童图书室’中准备一本呢?”

  甚至当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他也想着:“有任何人还在读那种老东西吗?”

  “没有,”她说,他看到她的脸颊涌现一种表示发怒的红晕。这个女人不习惯有人质疑她的判断。“但是我们确实准备了有关侵入家宅、父亲虐待以及窃盗方面的故事。当然我是指《金发女孩与三只熊》、《汉色尔与格蕾特尔》,以及《杰克与豌豆》。我原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会稍微比较了解,桑姆。”

  “你是指你在必要时所帮助的人,”桑姆想着,“但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小姐——这难道不是城镇的人付钱要你做的事吗?”

  然后他控制住自己。他不确实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指什么,也不确知自己想知道,但是他确实了解:这种讨论快要失去控制了——快要变成一种辩论。他来这儿是要找一点软化剂,来点缀他的演讲词,不是要跟这位图书馆主任争吵有关“儿童图书馆”的事情。

  “如果我说了什么冒犯了你的话,我道歉,”他说,“我真的应该走了。”

  “是的,”她说。“我想你应该走了。”你道歉我不接受,她的眼睛在传达这个信息。完全不接受。

  “我想,”他说,“我对于自己的第一次演讲有点紧张。昨天晚上我熬夜写演讲稿。”他露出自己那种和蔼的“桑姆·皮布雷斯”微笑,拿起手提箱。

  她缓和下来——稍微缓和下来——但她的眼睛仍然露出厉色。“那是可以了解的。我们在这儿是要服务别人的;当然,我们总是有兴趣于纳税人的建设性批评。”她轻轻地强调建设性一词,他想是要让他知道:他的批评并非是建设性的。

  既然事情过去了,他有一种愿意——几乎是一种需求——想要让全部都过去,想要抚平这件事,像抚平整理得很好的床上的床单。他想,这也是商人的习惯的一部分……或者是商人的保护色的一部分。他心中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今晚他实际上应该谈的是:他与亚德丽亚·罗尔兹的遭遇。这次的遭遇比他的整个演讲词更能表达小城镇的内心与精神。并非全部都很讨人喜欢,但确实不会枯燥,并且会提供一种声音,是星期五夜晚扶轮社演讲很少听到的声音:明确真理之声。

  “嗯,我们稍微有点冲动了,”他说,并伸出手。“我想我是超过了自己的界限。我希望没有伤了和气。”

  她碰触他的手。那是简短、象征性的碰触。凉凉的、平滑的肌肉。有点令人感觉不愉快。好像跟雨伞架握手。“完全没有。”她说,但是她的眼睛继续透露不同的意味。

  “嗯,那么……我要走了。”

  “是的。请记得——那两本书借期是一星期,桑姆。”她举起一根手指。剪得很整齐的指甲指着他所拿着的书。然后微笑。桑姆觉得那种微笑具有一种什么成分,令人极为不安,但是他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是什么成分。“我不想到时必须派‘图书馆警察’去找你。”

  “是的,”桑姆表示同意。“我也不想那样。”

  “正是,”亚德丽亚·罗尔兹说,仍然微笑着。“你不想。”

  5

  走到人行道一半的地方,海报上那个尖叫的孩童。

  (“愚蠢的西蒙”,孩子们叫他“愚蠢的西蒙”我想那是很健康的,你不认为吗?”的脸孔又浮现在他脑海中,并且有一种想法跟随而来——这个想法很简单,很实际,足以让他立即停下来。想法是这样的:如果一个儿童委员会有机会选择这样一张海报,他们很可能这样选择,但是,任何的“图书馆学会”——无论是爱奥华的、中西部的,或全国的——确实会送出这样一张海报吗?”

  桑姆·皮布雷斯想到那两只恳求的手紧贴在冷酷、监禁的玻璃上,想到那尖叫、痛苦的嘴,忽然觉得:此事不只是难以令人相信。他觉得:此事不可能令人相信。

  而《冷暖人间》呢?又如何呢?他想,大部分使用这间“图书馆”的成人都已忘记此书。他真的相信这些成人的一些孩子——年纪够小,足以使用“儿童图书室”的孩童——已经重新发现这项古老的遗物吗?

  我也不相信这一点。

  他不想第二次招惹亚德丽亚·罗尔兹的怒气——第一次已经足够了,并且他觉得,她的怒气并没有发作到最大限度——但是这些想法却够强烈,足以让他转过身来。

  她已经不见了。

  图书馆的门关着,像是那个沉思的花岗石脸孔中的一个垂直细孔。

  桑姆又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匆匆走到他停车的地方。

  第03章 桑姆的演讲

  1

  那是一次很动人、很成功的演讲。

  他开始时引用《演讲者的好伴侣》中“慢慢让他们进入情况的那一部分的两则轶事——一则是关于一个农夫努力要批发自己的产品,另一则是关于出售冷冻的饭菜给爱斯基摩人——然后在演讲到一半时使用第三则(实际是很呆板)。他在名为“最后把他们解决”的那一部分中发现另一则不错的轶事,开始用铅笔做记号,然后记起亚德丽亚·罗尔兹和那本《美国人最喜爱的诗》。“你会发现:你的听众会记得一首精选的诗,纵使他们忘记了其他一切。”她曾这样说,而桑姆也在“灵感”的那一部分发现一首短诗,就如同她所告诉他的一样。

  他看着下面扶轮社同仁上仰的脸孔,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一些理由,说明为何在我像接合市这样的小城镇中生活、工作,我希望这些理由至少听起来有点道理。要是不然的话,我的麻烦可大了。”

  一阵如雷般的愉悦笑声响起(加上一阵苏格兰威士忌与美国威士忌的混合气味),对他表示欢迎。

  桑姆满身是汗,但他实际上感到很愉快,并且开始相信自己将要全身而退。麦克风只有一次发出回输的呜咽声,没有人退出,没有丢食物,只有一些嘘声——是善意的。

  “我认为有一个名叫史宾塞·迈可·佛利的诗人最为恰当地总结了我一直要说的事情。你们知道,我们在我们的小城镇生意中所出售的每样东西,几乎都可以在大城市的购物中心和郊区商场中较便宜地买到。那些地方的人喜欢夸口说,你可以获得你在那儿所需要的所有货品和服务,并且停车又免费。我想,他们所说的,几乎是正确的。但仍然有一样东西是小城镇的生意能够提供,而商场和购物中心却无法提供的,那就是佛利先生在他的诗中所谈到的东西。诗并不很长,但却说出了很多。诗是这样的:

  在这个世界中,重要的是人的接触

  你的手和我的手的接触,

  它对于脆弱人心的意义远胜,

  避难所、面包与酒;

  因为当夜晚过去,避难所就不再,

  而面包只有一天的寿命,

  但手的接触与人的声音,

  却一直在灵魂中继续歌唱。

  桑姆从自己的讲稿中抬头看他们;在那一天之中第二次惊奇地发现:他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心的。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忽然充满了快乐和单纯的感激。真棒,你发现自己仍然拥有一颗心,日常的例行工作并没有消磨那颗心;但更棒的是,你发现那颗心能够经由你的嘴中讲出话来。

  “我们小城镇的生意男人和生意女人,提供了那种人的接触。一方面而言,这种人的接触并不算什么……但是另一方面而言,它却几乎是一切。我知道,这种人的接触使得我不断回来,要求更多的这种人的接触。我要祝福那位本来预定要演讲的人——‘惊人的乔伊’——早日康复;我要感谢克雷格·琼斯找我取代他;我也要感激你们全都这么耐心地听完这段微不足道的枯燥谈话。那么……非常谢谢。”

  甚至在他还没有结束最后一句话时,鼓掌声就响起;当他拿起娜奥米为他打字而他花费下午的时间加以修改的几页演讲稿时,鼓掌声升高;当他坐下来,为这种反应感到困惑时,鼓掌声达到了高潮。

  “嗯,这只是喝酒的关系,”他告诉自己。“纵使你告诉他们说,你在一次‘食品器皿’派对中发现了耶苏之后开始戒烟,他们也一样会对你鼓掌。”

  然后,他们开始站了起来;他想着:一定是讲得太久了,不然他们怎么那样急着要出去。但是,他们继续鼓掌,然后他看到克雷格·琼斯在对他做手势。过了一会儿,桑姆了解了。

  克雷格要他站起来鞠躬。

  他的食指在耳朵四周转动:你疯了!

  克雷格强调地摇摇头,开始很有力地举高双手,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宗教布道大会的讲道者在鼓励信徒唱得大声一点。所以桑姆就站起来;他发现他们实际上是在对他欢呼,不禁感到很惊奇。

  过了一会儿,克雷格走近讲台。欢呼声终于逐渐消失,因为克雷格轻敲了麦克风几次,发出一种声音,象是一只包在棉花中的拳头在敲打一具棺木。

  “我认为我们全都会同意”他说,“桑姆的演讲不止弥补了橡胶鸡的价格(橡胶鸡是指应酬餐会中经常出现的鸡肉——译注)。”

  这句话又引爆另一阵衷心的鼓掌。

  克雷格转向桑姆,说道,“要是我早知道你有一套,桑米啊,我首先就会邀约你了!”

  这句话又引来更多的拍手和口哨声。在声音逐渐消失之前,克雷格·琼斯抓住桑姆的手,开始轻快地上下移动着。

  “真了不起!”克雷格说。“你哪儿抄来的?”

  “我没有,”桑姆说。他的两颊感到热热的;虽然他只在站起来演讲之前喝了一杯杜松子酒和苏打水——很淡的——但他却感到有一点醉。“是我自己写的。我从图书馆借了一两本书,很有帮助。”

  其他扶轮社社员现在挤过来了;桑姆的手一再被人握着。

  他开始感觉像是夏日干旱中的城镇帮浦。

  “真了不起!”有人在他耳边喊着。桑姆转向声音所在,发现是佛兰克·克蒂芬斯——运输工会那位官员被指控渎职时,他接替了这位官员。“我们应该把它录起来,我们可以把它卖给去它的青商会会员!天杀的,这可真是了不起的演讲,桑姆!”

  “应该拿到各地方去卖!”鲁迪·皮尔曼说。他圆圆的脸很红,正在流汗。“他妈的,我几乎叫出来!我对天发誓!你在哪儿找到那首诗的?”

  “在图书馆”,桑姆说。他仍然感到晕眩……但是他在确实完美地结束演讲后所感觉到的那种欣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谨慎的喜悦之情。他想,他必须送给娜奥米一笔奖金。

  “是在一本书之中,书名是——”

  但他还来不及告诉鲁迪书名是什么时,布鲁斯:恩格斯已经抓住他的手肘,引导他走向吧台。“我在这个愚蠢的俱乐部两年之中,所听到过的他妈的最好的演讲!”布鲁斯大声说。

  “也许是五年之中!总而言之,谁需要一位卖艺的呢?我来请你喝一杯,桑姆。去它的,我来请你喝两杯!”

  2

  桑姆在能够脱身之前,就喝了整整六杯,全是免费的,而他这个得意的晚上最后是在他自己那块写着欢迎的擦鞋垫上呕吐——克雷格·琼斯让他在位于克尔顿街的房子前面下车后不久,他就开始呕吐了。桑姆的胃胀着气,一直努力要把钥匙插进他的前门的锁中——这可真难,因为看起来好像一共有三个锁和四支钥匙——他没有时间在门阶旁边的树丛中呕吐。所以,当他终于打开门时,他就拿起那块写着欢迎的擦脚垫(小心地抓起两边,让污秽的东西聚集在中间),把它丢到旁边。

  他泡了一杯咖啡,以便稳定下来,但是在他喝咖啡时,电话响了两次。原来是更多的人打电话来向他道贺。第二通电话是没有到场的艾尔塞·巴斯金打来的。桑姆感觉起来有点像《星海浮沉录》中的裘蒂迦伦,但是他很难品尝这种感觉,因为他的胃还在翻滚着,而他的头开始为他的过度沉溺而惩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