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回到办公室,去处理那天早晨所疏忽的一些信件。

  他开始转身,然后想着:那样是很愚蠢。真的很愚蠢。你想要表现得很愚蠢吗?好吧。但是,你同意要发表这篇去它的演讲;为何不发表一篇很好的演讲呢?”

  他站在图书馆走道上,皱着眉头,无法做决定,他喜欢取笑扶轮社。克雷格也是。还有佛兰克·斯蒂芬斯。接合市的大部分年轻生意人都嘲笑这种聚会。但他们却很少错过一次这种聚会;桑姆认为他知道原因:人们可以在那种场合中交谊。在那种场合中,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可以遇见接合市的一些不很年轻的生意人。例如艾尔塞·巴斯金,他的银行曾在两年前帮助建立贝维顿地方的一个购物中心。还有乔治·坎迪——据说,只要一通电话他就能够拿出三百万的发展基金……如果他愿意的话。

  这些人是小城镇的人,是高中棒球迷,是在吉米的理发店理发的家伙,是睡觉时穿拳击手短裤和系皮带T恤而不是穿睡衣的家伙,是仍然喝瓶装啤酒的家伙,还有些家伙,必须穿着“全套克利夫兰”在“西洋杉瀑布”玩一夜才会感到舒服。他们也是接合市的推动者和生力军;归结起来说,这不就是桑姆一直参加星期五晚上聚会的道理吗?这不就是那位愚蠢的卖艺者摔断颈子后,克雷格焦急地打电话的原因吗?你想要受到推动者和生力军的注意……但不是因为你已经失败了。“他们会全都喝醉了。”克雷格这样说,而娜奥米也赞成这种说法,但是现在桑姆却想到:他不曾看过艾尔塞·巴斯金喝过比咖啡更强的饮料。不曾有一次看过。也许不仅他一个人如此。其中有些人可能会喝醉……但不是全部。而那些不喝醉的人,很可能是真正重要的人。

  “如果你把这件事处理得正确,桑姆,可能对你有什么好处。并不是不可能的。”

  对。不是不可能的。当然是不大可能,但不是完全不可能的。除了可能或不可能涉及星期五晚上扶轮社演讲聚会的那种暧昧利害关系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情:他一直为了自己做出最好的工作而自傲。虽然这只是一次愚蠢的小小演讲,但那又怎么样?

  “还有,这只是一个愚蠢的小小小镇图书馆。有什么大了不起?两边甚至没有长着任何树丛。”

  桑姆已经又开始走上人行道,但是现在他停下来,皱着前额。他想到这件事,倒是很奇怪;这个想法似乎从乌有之处出现。图书馆两边没有长着树丛——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他不知道……但是,他确实知道,此事对他有一种几乎是神奇的影响。这种不属于他本性的犹疑消失了,他再度向前走。他爬上四个石阶,停下来一会。这个地方不知怎么地感觉起来冷清清。他抓着门把,想着:“我敢打赌门是锁着。我敢打赌这个地方星期五下午是关着的。”他想到这儿,不禁有一种奇异的欣慰感觉。

  但是老式的金属门闩却在他拇指一按之下打开了,沉重的门无声无息地向里转。桑姆走进一处小小的门厅,地板是大理石,有黑白相间的棋盘似方格子。一个画架立在这个前厅的中央。画架上支撑着一个牌子;其内容只有一个字。

  静

  招牌上这样写着,不是写着

  沉默是金

  请安静

  而是仅仅一个显眼、刺眼的字:

  静

  “当然。”他只是喃喃地说,但是这地方的音响效果很好,他低声的喃喃被放大成一种愠怒的牢骚,使得他畏缩着。他的低声喃喃实际上似乎是从高高的天花板弹回他身上。在那个时刻,他感觉好像自己又是四年级的学生,而格拉特斯太太正要责问他为何在不正确的时刻发脾气。但不自在地环顾四周,有点预期一位坏脾气的图书管理员从大房间猛冲出来,看看是谁胆敢亵渎静默的气氛。

  “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这样了。你已四十岁了。四年级的琴生,那是很久以前了,老兄。”

  只是,似乎并不是很久以前。在这儿,情况似乎并不是如此。在这儿,四年级的时代似乎非常接近,几乎触手可及。他越过大理石地板,到达画架左边,无意识地走着,把身体的重量往前倾,使得便鞋的脚跟不会发出喀喀声,然后进入“接合市图书馆”的主厅。

  有很多玻璃球形灯挂在天花板上(天花板比门厅的天花板至少高二十尺),但没有一个是亮着的。亮光是由两扇弯成某一角度的大天窗所供应。在一个有阳光的日子,这两个天窗就足够照亮房间;它们甚至可能使得房间透露出欣喜和欢迎的气氛。但是这个星期五却很阴暗,很沉闷,光线很暗。大厅的角落充满阴沉的蜘蛛网似的阴影。

  桑姆·皮布雷斯的感觉是不对劲。好像他不只是穿过一道门,越过一个门厅;他觉得好像自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这另一个世界完全不像这个小小的爱奥华城镇——他有时喜欢,有时厌恶,但大部分时间无动于衷的小小爱奥华城镇。这儿的空气似乎比正常的空气沉重,并且不像正常的空气那样传导亮光。沉寂的气息像地毯那么厚。像雪那么冷。

  图书馆被人遗弃了。

  一架架的书在他上方的每一边延伸。桑姆抬头看向天窗及其呈十字形交叉的强化织丝,感觉有点头晕目眩,并且,他也有一会儿的幻象;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是颠倒过来,他的脚后跟倒挂在一个排满书的四方形深沉坑上方。

  到处都有梯子靠在墙上,是固定在轨道上、由橡皮轮沿着地板滚动的那种梯子。这房间又高又大,在他所站的地方和远端的出纳台之间的那片空间仿佛一面巨大的湖,其中矗立着两座木头打造的“岛屿”。其中一座木头岛屿是一个长长的橡木杂志架。装在清晰的塑胶封面的每本期刊,都用合板钉挂在这个架子上。它们看起来像奇异动物的皮,被放置在这个无声的房间中,准备治疗其疾病。他看到一个固定在架子顶端的牌子,写着如下的命令:

  把所有杂志归还原位!

  另一座岛屿则是杂志架左边的书架,上面放满崭新的小说和非小说。固定在书架上方的如牌宣称:

  它们的借期是七天。

  桑姆走上位于杂志和借期七天的书架之间的宽阔走道,尽管他努力要静静地移动,他的鞋跟还是轻轻地敲响,发出回音。他希望自己听从原本的冲动,转身回到办公室。这个地方是那么幽暗可怕。虽然桌子上有个盖着布盖的小小显微胶卷照相机亮着,发出呜呜声,但却没有男性人员——或女性人员——看管。有一块饰板写着:

  A·罗尔兹

  立在桌子上,但却看不到A·罗尔兹或其他人的踪迹。

  也许正在清理废弃的〈图书馆日志〉,要推出新一期的〈图书馆日志〉。

  桑姆感觉到一种疯狂的欲望,想要张开口叫着说,“一切都没有问题吗?A·罗尔兹?”这种欲望很快就消失了。“接合市公立图书馆”不是那种鼓励人们说有趣俏皮话的地方。

  桑姆的思绪忽然回归到童年时代的一小段押韵诗。“不要再笑,不要再闹;教友派聚会时间已到。要是你霉出虎齿或舌头,罚钱可能就要临到你头了。”

  “要是你露出牙齿或舌头,A·罗尔兹会罚你钱吗?”他怀疑着。他又环顾四周,让他的神经末梢去感觉到沉寂气氛那种令人皱眉的特性,然后认为你能够做决定。

  桑姆不再有兴趣于获得一本笑话书或《美国人最喜爱的诗》,而是情不自禁地被图书馆的悬疑、梦幻似的气氛所吸引,于是他走向借期七天的书架右边的一道门。门上方一个牌子说,这是“儿童图书室。”他在圣路易的成长期间有使用过“儿童图书室”吗?他想是有,但是那时的记忆很模糊,很遥远,很难持久。但是,走近“儿童图书室”的门时,他还是有一种萦绕心头的奇异感觉。几乎就像回到了家。

  门是关着的。门上有一张“小红帽”的图画,小红帽正看着祖母床上的狼。狼穿着祖母的睡衣,戴着祖母的睡帽。它正嗥叫着。口沫从露出的尖牙之间滴下来。小红帽露出一种剧烈恐怖的神色,使得她的脸孔变了形,而这张海报似乎不只是在暗示,并且也实际上是在宣称:这个故事——所有童话故事——的快乐结尾是一种方便的谎言。小红帽那苍白病弱的脸孔似乎在说:父母们也许相信这种胡扯,但小孩子知道得更清楚,不是吗?

  “很好,”桑姆想着。“门上贴着这样一张海报,我敢打赌,很多孩童会使用‘儿童图书室’。我敢打赌,小孩子会特别喜欢它。”

  他打开门,把头探进去。

  他不再感到不自在了;他立刻着迷了。门上的海报当然全错了,但是其背后的含意却似乎完全正确。当然,他小孩时代曾使用过这种图书馆:只要对这个模型世界看一眼,那些记忆就活灵活现了。他的父亲很早去世;桑姆是由工作的母亲养大的独子,而除了星期日和假日之外,他很少看到母亲。当他没有钱在放学后看电影时——这是常见的情况——他只好将就于图书馆,而现在他所看到的这个房间,又使他想起那些日子,一股怀旧的情思涌起,既甜蜜,又令人痛苦,且微微令人感到惊恐。

  那曾经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而现在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世界;那曾经是一个明亮的世界,甚至在最阴沉、最阴雨的日子也是,而现在这个世界也是。这个房间没有那些垂挂着的玻璃球形灯;在悬挂着的天花板的霜色镶板后面,有驱除阴影的荧光灯,并且全都亮着。桌面离地板只有两尺高;椅子的座位甚至更接近。在这个世界中,成人将成为入侵的人,成为不自在的外来者。如果他们想坐在这些桌子旁边,就只好把桌子搁在膝盖上;如果他们弯腰去喝远方墙上的饮水机,就会打破头骨。

  在这儿,书架并不以一种不慈善的配景诡计向上延伸,如果你抬头看很长的时间,也不会头晕眼花;天花板够低,令人觉得舒适,但不会低到令孩童感到很狭窄。这儿没有成排阴郁的封皮,只有喧嚣着原色的书籍:亮蓝、红色、黄色。在这个世界里,修斯博士是国王,茱迪·布伦姆是王后,所有的王子和公主都到“甜蜜谷”。在这儿,桑姆心中有了那一切奇异的感觉:放学后迎接你的慈善感觉,在这个地方,书籍几乎请求你碰触、把玩、注视、探险。然而这些感觉却有其自身的暧昧意味。

  然而,他最清晰的感觉却是一种几乎若有所欲的愉悦。在一边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一只小狗,有着沉思的大眼睛。在小狗焦虑又满怀希望的脸孔下面,写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真理之一:表现好是很难的。在另外一边的墙上挂着一张画,是一群野鸭游在一处河岸上,朝长着芦苇的水边前进。让路给小鸭!海报上这样鼓吹着。

  桑姆看向左边,嘴唇上的微笑先是犹疑着,然后消失了。这儿是另一张海报,画着一辆黑色大车子快速驶离一幢学校建筑——他想是。一个小男孩望向后面的窗子。他的双手紧贴在玻璃上,嘴巴张开,尖叫着。在背景中,有一个男人——只是一个模糊而不祥的形状——对着方向盘拱着背,全速开着车。

  这张画的下面是写着:

  不要搭陌生人的车!

  桑姆体认到:这张海报,以及“儿童图书室”门上那张小红帽图画,都是诉诸同样的原始情绪;恐惧,但是他认为现在这一张更为令人不安。当然,孩童不应该接受陌生人的搭载,当然,父母、老师应该这样教导他们,但是,这是指出这一点的正确方法吗?

  “有多少孩子,”他想着,“由于这张小小的公益广告而做了一个星期的恶梦呢?”

  还有一张海报,就贴在出纳台的正面,使得桑姆的脊骨不禁起了一阵寒颤,有如置身正月的冷天之中。海报上是一个惊慌的男孩和女孩——确实不会超过八岁大——畏缩地逃离一位穿雨衣、戴灰帽的男人。这个男人看起来至少有十一尺高;他的阴影落在孩童上仰的脸上。他那顶一九四○年式样的费多拉帽缘也投下了阴影;这个穿雨衣的男人的眼睛,从黑色的眼眶深处散发出无情的亮光。他的眼睛看起来像两片碎冰,在端详着这两个孩童,以“权威人士”的冷峻眼光注视他们。在他正出示一份身份证明单,有一个星形的东西别在上面——是一种奇异的星形东西,至少有九个尖点。也许多到十二个尖点。下面的文字是这样写着:

  避免图书馆警察

  好男孩和好女孩准时还书!

  那种味道又在他嘴中出现。那种甜甜、难受的味道。他心中有一种怪异、可怕的想法:“我以前见过这个人。”但是,这当然是很荒谬的。不是吗?

  桑姆想到:小时候,这样一种海报会多么惊吓他。想到这样一种海报会从图书馆的安全港中,暗中剥夺多少单纯、真实的愉悦,他就感到胸中涌起愤怒的情绪。他朝着海报向前走一步,以便更仔细检视那颗奇异星形东西,同时又从口袋里取出那卷“胃舒”。

  他正把一颗“胃舒”放进嘴中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在讲话。“嗯,哈罗!”

  他跳起来,转过身,准备与图书馆之龙——既然它终于现身了——打斗。

  2

  并没有龙出现。只是一个肥胖、白发的女人,大约五十五岁,推着一车书,橡胶轮并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白发垂在她那张愉快而没有皱纹的脸上,形成整齐的卷发,像是在美容院做过。

  “我想你是在找我,”她说。“培克汉先生叫你来这儿吗?”

  “我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

  “没有?那么他是回家了,”她说。“我并不真的觉得很惊奇,因为今天是星期五。培克汉先生每天早晨大约十一点钟来打扫,以及看报。他是门警——当然只是兼职的。有时候他待到一点钟——大部分的星期一都待到一点半,因为星期一要打扫的东西和报纸都最厚——但是你知道星期五报纸多么薄。”

  桑姆微笑。“我想你就是图书馆主任?”

  “我就是,”罗尔兹太太说,对他微笑。但桑姆不认为她的眼睛露出微笑的神色;她的眼睛似乎在仔细地注视他,几乎在冷淡注视他。“你是……”

  “桑姆·皮布雷斯。”

  “哦,是的!房地产与保险!这是你的行业!”

  “很惭愧。”

  “很抱歉,你发现图书馆的主要部分冷静静的——你一定认为我们关闭了,认为只是有人疏忽,门才开着。”

  “事实上,”他说,“这个想法曾掠过我心中。”

  “从两点到七点,我们有三个人当班,”罗尔兹太太说。“两个是当学校开始放学时,你知道——小学在两点,中学在两点半,高中在两点四十五分。就我而言,孩子们是我们最忠实的顾客,也是最受我们欢迎的顾客。我喜爱小孩子。我以前有一位全天的助理,但是去年镇民代表会删除了我们八百元的预算,所以……”罗尔兹太太把两手放在一起,模仿一只鸟飞走的样子。那是一种有趣而迷人的手势。

  “为什么,”桑姆怀疑着,“我没有觉得迷人或有趣呢?”

  是因为那些海报,他想。他仍然努力要把小红帽、那位在车中尖叫的孩童,以及那位眼光严厉的图书馆警察,与这位微笑着的小镇图书馆主任联想在一起。

  她伸出自己的左手——一只小小的手,像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一样丰满与浑圆——表现非常自然的信心。他看着她的第三指,发现没有戴戒指;她毕竟不是罗尔兹太太。她是一位老处女——他深深认为,这个事实是完全典型的,是完全小城镇意味的。真的,几乎是一种讽刺画。桑姆跟她握手。

  “你以前没有到过我们的图书馆,是吗?皮布雷斯先生?”

  “没有。恐怕没有。请叫我桑姆好了。”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要这个女人叫他桑姆,但他是一个小镇中的一个生意人——归结来说,是一位推销员——说出不带姓的名字是很自然的事。

  “嗯,谢谢你,桑姆。”

  他等待她说出自己不带姓的名字,但她只是露出期待的神色看着他。

  “我有了一点困难,”他说。“今晚预定在‘扶轮社俱乐部’演讲的人发生了意外,所以——”

  “哦,那很糟!”

  “对我和对他而言一样糟。我被指派去取代他。”

  “哦——哦!”罗尔兹女士(此处原书用Ms,用以指婚姻状况不明的女人——译注)说。她的声调显得惊慌,但她的眼睛却露出表示愉快的鱼尾纹。桑姆仍然不觉得自己对她有热络的感觉——虽然一般而言,他是能够很快(纵使是在表面上)对别人热络的人;他这种人很少有亲近的朋友,但是无论如何却很想在电梯中跟陌生人谈话。

  “我昨天晚上写了一篇演讲稿,今天早晨读给记录我的口述以及为我打信件的那个年轻女人听——”

  “一定是娜奥米·希金斯。”

  “娜奥米是这儿的常客。她借很多罗曼史小说——珍妮佛·布雷克、罗丝玛丽·罗杰斯、保罗·谢尔顿,诸如此类的作家。”她降低声音说,“她说是借给她母亲看的,但事实上我认为她自己在看。”

  她笑着。娜奥米确实有耽于读罗曼史的梦幻眼睛。

  “总而言之,我知道她是大城市中所谓的临时雇员。我认为在接合市这儿,她就是整个秘书的联营:你所指的年轻女人就是她,这似乎是很合理的。”

  “是的。她喜欢我的演讲词——她是这么说——但她认为有点枯燥。她建议——”

  “一定是《演讲者的好伴侣》!”

  “嗯,她记不起确实的书名,但是你所说的这本书确实听起来很正确。”他停下来,然后有点焦虑地问:“里面有笑话吗?”

  “只有三百页,”她说。她伸出右手——跟左手一样没有戒指——扯着他的袖子。“这边来。”她拉着他的袖子,引导他走向门口。“桑姆,我要解决你所有的问题。我只希望你下次不是为了临时危急的事情才到我们图书馆。我们的图书馆很小,但很不错。总而言之,我是这样认为,虽然我当然是有偏见。”

  他们经过门口,进入图书馆的大房间,那些像是皱着眉头的阴影。罗尔兹女士在门旁轻弹了三个开关,垂挂着的球形灯亮了起来,投下柔和的黄色亮光,相当增加了房间温暖和愉快的气息。

  “天气阴暗时,这儿很阴郁,”她以一种亲密的声音说,好像在暗示“我们现在是在真正的图书馆之中了。”她仍然用力拉扯着桑姆的袖子。“但是当然你知道,镇民代表会抱怨像这样一个地方却用那么多电……或者也许你并不知道,但是你一定能够猜到。”

  “我能够。”桑姆表示同意,也降低声音,几乎是在低语。

  “但比起冬天使用暖气的费用,这只算是小意思。”她的眼睛滴溜溜转。“汽油是那么贵。都是那些阿拉伯人的错……现在,看看他们在干什么——雇用宗教狂的杀手要去杀作家。”

  “确实似乎有点粗鲁。”桑姆说,不知什么理由,他又在想着那张画着高高的男人的海报——那颗奇怪的星星别在他的身份证明单上,他的阴影很不祥地笼罩在孩童上仰的脸上。像一种污垢一样笼罩在他们的脸上。

  “当然,我一直在‘儿童图书室’中忙着,我一旦置身其中,就忘记了时间。”

  “那是一个有趣的地方。”桑姆说。他想要继续说下去,问她有关海报的事,但是罗尔兹女士却先发制人。桑姆非常清楚:是谁在一个本来很平常的日子里主导这次特殊的顺道走访。

  “确实是!现在,你只要给我一分钟。”她两手向上伸,放在他肩膀上——她还要踮起脚尖呢——而有一会的时间,桑姆有一种荒谬的想法,以为她要吻他。其实,她只是压下他的身体,要他坐在一张沿着借期七天的书架的远端而延伸的长椅上。“桑姆,我确实知道要在那儿找到你所需要的书。我甚至不必查卡目录。”

  “我自己可以找——”

  “我知道,”她说,“但是那些书在‘特别参考书’部分,只要可能的话,我都不喜欢人们进去那儿。我对于这一点是很专横的,但我总是知道到哪儿去找到我需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你回到那儿吧。人们都很脏乱,他们很不注重秩序,你知道。孩童最糟,但是,如果你放纵大人的话,他们也会胡来乱来。你一点也不要担心。我马上回来。”

  桑姆不想再提出异议,但是,纵使他想这样做,也不会有时间的。她已经不见了。他坐在长椅上,再度感觉自己像是四年级小学生……这次这位四年级小学生是因为做错了事,是因为胡来乱来,所以不能下课时出去跟其他小朋友玩。

  他能够听到罗尔兹女士在出纳台后面的房间走来走去;他环顾四周,露出沉思的神色。除了书之外,看不到什么——甚至没有一位退休的老人在看报纸或翻阅杂志。情况似乎很奇异。他当然并不预期一间像这样的小城镇图书馆会在一个周五的下午“生意兴隆”,但是,一个人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嗯,是有培克汉先生这个人,”他想着,“但他看完报纸回家了。星期五报纸薄得不像样,你知道。要清理的东西也很薄,”然后他体认到,他只是听罗尔兹女士说,一个叫培克汉先生的人曾经在这儿。

  “确实如此——但她为何要说谎?”

  他不知道,并且很不相信她说了谎,但是他竟然怀疑一个自己刚遇到而脸孔可爱的女人是否诚实,这个事实凸显了这次见面的那个令人困惑的重要事实:他不喜欢她。无论脸孔是否可爱,他一点也不喜欢她。

  是那些海报。只要任何人在一个孩童的房间里贴上那样的海报,你应当会喜欢他。但这件事不要紧,因为这只是一次顺道走访而言。拿了书,然后就出去了。

  他在长椅上不安地动着身体,抬起头来看,看到墙上的一则格言。

  如果你想知道一个男人如何对待他的妻子和孩子,请看看他如何对待他的书。

  ——雷夫·瓦尔多·爱默森

  桑姆也不大喜欢这则说教。他不确知为什么……除了也许他认为:一个男人,甚至一个书虫可能对待他的家人稍微好过对待他的读物。这句格言以薄金漆在一块上釉的橡木上,还是在怒视着他,似乎暗示他最好再想一遍。

  他还来不及再想一遍,罗尔兹女士就回来了;她拉起出纳台的一个门,走了过去,又在身后干净俐落地拉下来。

  “我想我已找到了你需要的书,”她愉快地说。“我希望你会同意。”

  她交给他两本书。一本是《演讲者的好伴侣》,肯特·亚德曼编,另一本是《美国人最喜爱的诗》。后面这本书,根据书套看来(书套外面又有一层坚固的塑胶书套保护),其内容不完全是编的,而是选的。选的人叫哈姬儿·费尔曼。“生命之诗!”书套这样承诺读者。“家与母亲之诗!笑与随兴之诗!《纽约时报书评》的读者最时常要求的诗!”书套又进一步忠告说:哈姬儿·费尔曼“能够用她的指头把捉美国人的诗之脉动。”

  桑姆有点怀疑地看着她,而她毫不费力就看出他的心思。

  “是的,我知道,书看起来很老式,”她说。“尤其是当今有关自助方面的书正当风靡。我想,如果你到‘西洋杉瀑布’商场的一家连锁书店,你就能够找到十几本写出来帮助初学演讲的人的书。但是,没有一本会像这两本那样好,桑姆。我真的相信,这两本书最能帮助初习演讲艺术的男女。”

  “换句话说就是业余者。”桑姆说,咧嘴而笑。

  “嗯,是的。就以《最喜爱的诗》为例吧。这本书的第二部分——从六十五页开始,如果我记对的话——叫做‘灵感’。你一定能够在里面找到什么,使你的谈话达到适当的高潮,桑姆。你会发现:你的听众会记得一首精选的诗,纵使他们忘记了其他一切。特别是如果他们有点——”

  “喝醉。”他说。

  “我是想使用酩酊一词,”她说,口气微微透露谴责,“只是我认为你比我更了解他们。”但是她投给他的眼光暗示:她只是基于礼貌才这样说的。

  她拿起《演讲者的好伴侣》。书套上是以漫画的方式画着一间装饰着彩色布条的厅堂。穿着老式晚礼服的小群男人坐在桌旁,前面有酒。他们全都在大笑。指挥台后面的那个男人——也是穿着晚礼服,显然是饭后演讲者——正得意地对着下面的他们咧嘴而笑。显然,他的演讲大为成功。

  “开始时有一部分谈及饭后演讲的理论,”罗尔兹女士说,

  “但是因为我不认为你像是想要以此为事业——”

  “你说对了。”桑姆热烈地表示同意。

  “——所以我建议你直接就看中间的部分,这部分叫做‘生动的演讲’。你在里面会发现笑话和故事分成三部分:‘慢慢让他们进入情况’,‘渐渐把他们软化’,以及‘最后把他们解决’。”

  “听起来像是一本小白脸的手册。”桑姆想着,但是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