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找到你,莎朗,如果约翰尼找到你,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一定。
可是万一他用手机打了电话呢?万一他把那只红色手机带去学校了呢?他最近会不会不那么频繁地用手机呢,因为很多同学也都有了自己的手机?
基督啊!
“克雷?你没事吧?”汤姆问。
“没事。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你看上去有点……脸色阴沉。”
“柜台后面有个死人,一点都不好看。”
“看这儿,”爱丽丝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一条线滑动。这条路七弯八拐地穿过了州界,在佩尔汉姆往东一点点的地方与新罕布什尔州的38号公路交叉。“这条路看来很不错,”爱丽丝说。“我们沿着这条高速公路向西走八九英里”——她指着外面的110号公路,路上的空车和柏油路面都在濛濛细雨中闪着微光——“就能转上这条路。你们说怎么样?”
“听上去不错,”汤姆说。
爱丽丝的眼光从汤姆身上转移到克雷身上。她那只小运动鞋又被收了起来,大概是放进了背包里。但是克雷觉得她似乎很想紧紧攥住那只小鞋子。他想还好爱丽丝不抽烟,否则她现在可能会一天抽上四包。“如果他们把那条交叉的公路给把守起来了——”爱丽丝又开口了。
“必要的话,我们会考虑这个的,”克雷说,可是他一点也不担心。不管走哪条路,他都要回到缅因州去。即便是要爬过一片荆棘,就像十月份偷偷越过加拿大边界捡苹果那样,他也愿意去做。如果汤姆和爱丽丝决定在某处留下,那就太糟糕了,因为他不得不和他们分手……但他一定要回去,因为他要弄个明白。
爱丽丝在甜蜜谷旅馆地图上发现的这条弯弯曲曲的红色线条叫做——多斯第溪公路——这条路几乎通畅无阻,离州界大约要步行四小时。他们三个一路上只看见过顶多五六辆被遗弃的汽车,只有一辆出事被撞毁了。他们还看到了两幢房子,里面有灯光,还能听到发电机的轰鸣声。他们想去那边歇歇脚,不久留。
“我们很有可能会和保卫自己家人和房子的主人交起火来,”克雷说。“别忘了有房子就会有人在里面。那些发电机很有可能设置好了,一旦电力供应中断,它们马上开始发电,直到汽油耗尽。”
“即使房子里住的是正常人,也让我们进去了,这本身就不太正常,我们进去干什么呢?”汤姆问。“借用电话?”
1雪佛兰公司的一种多功能运动型车,即SUV。
他们讨论着在哪里停一下,想办法“解放”一辆车(“解放”是汤姆爱用的词),可是最终他们决定放弃这个方案。如果州界是由官方或者民兵把守,那么开着雪佛兰Tahoe1到那儿似乎不太明智。
于是他们还是步行,州界那里除了一块公告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牌子很小,像农村那种横跨两车道柏油公路的牌子),上面写着您现在进入新罕布什尔州,欢迎您的到来!这里寂静无声,只听见公路两旁的树林里有小水珠滴落的声音,偶尔传来微风的叹息声,或者是小动物发出的沙沙声响。他们在路牌跟前停下来看了看,然后继续前行,把马萨诸塞州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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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登学院(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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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多斯第溪公路,他们三个那种孑然一身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那里有一块路牌,写着新罕州38号公路以及曼彻斯特19英里1。在38号公路上只有几个行人,可是等他们转到朝着正北方向的128号公路走上半小时以后,宽阔的道路上到处是汽车残骸,零星的行人慢慢变成了一股庞大的难民队伍。难民们三四个一群,让克雷印象深刻的是他们除了自己对于别人毫无兴趣。
1这里的曼彻斯特是新罕布什尔州第一大城市。
他们碰上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和年长她二十岁左右的男人,各推着一辆购物车,里面各坐着一个孩子。坐在男人车里的是个男孩,他个头比较大,但还是想办法蜷在车里睡着了。当克雷他们经过这个临时凑合的家庭旁边时,那男人的一个推车轮子突然脱落了。车倒向一边,把那男孩甩了出去,他看上去七八岁左右。汤姆一把抓住男孩的肩膀,避免了最糟糕的结果,但他还是擦伤了一边的膝盖。孩子当然吓坏了。汤姆把他抱起来,可是男孩见他是陌生人便拼命挣脱,哭得更凶了。
“行了,谢谢,我抱住他了,”推车的男人接过孩子,和他一起坐在路边,嘴里不停地发出类似啵啵的亲嘴声,克雷想自从七岁开始自己就没听过这种声音了。那男人说:“格利高里亲亲,马上就好了。”他亲了亲男孩受伤的膝盖,孩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格利高里对汤姆和克雷微笑了一下然后点头致意。他看上去疲惫至极,接近死亡的边缘。看得出他上星期还是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经常健身、风度翩翩的六十岁成熟男人,可现在他看上去有七十五岁,像是个争取时间逃离波兰的老犹太人。
“我们没事儿,”他说。“你们继续赶路吧。”
克雷张嘴想说:为什么我们不一起走呢?为什么我们不搭个伴儿呢?你觉得怎么样,格利高里?克雷年少时读过的科幻小说里的主人公经常会说:为什么我们不搭个伴儿呢?
“是啊,继续赶路吧,你们还等什么?”还没等克雷开口说点什么,那女人发话了。她的推车里有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熟睡。那女人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站在推车前面,似乎她抓住了某个特别便宜的打折商品生怕克雷他们来抢一样。“以为我们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吗?”
“纳塔丽,别说了,”格利高里尽管疲惫,但还很有耐心。
可是纳塔丽没有就此打住,克雷突然意识到为什么眼前这一幕让他异常沮丧,并非是因为他在这午夜时分遭遇到因疲劳和恐惧而变得极端偏执的女人,这些都值得谅解。真正让他意志消沉的是人们这种无休止的走路方式,不停地晃着手电筒,和身边的自己人小声交谈着,把行李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有个别小混混骑着超小型摩托车在公路上的汽车残骸和垃圾中穿梭前进,人们一边让路一边在嘴里愤恨地念叨着什么。克雷想:如果刚才那小男孩被推车甩出来折断了脖子而不只是擦伤了腿,恐怕人们的反应也是一样的吧;如果那边那个背着超重背包,在路边大口喘气的胖子突然因心脏病发作而倒地,人们的反应也还是一样的吧。没人会过去急救,当然“九·一一”恐怖袭击那天人人互助的场面是不会再有了。
根本没有人愿意动动嘴皮喊两声“女士,省省吧!”或者“嘿,朋友,告诉她请闭嘴好不好?”人们只是继续前进着。
“——因为我们只有这两个孩子了,我们现在自身都难保却还要尽老天爷加给我们的责任。他戴着心脏起搏器,万一要是电池用光了我们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现在我们还得带着两个孩子!你们想要一个吗?”她疯狂地四下张望。“嘿,有人要孩子吗?”
推车里的小女孩开始动起来。
“纳塔丽,你惊醒鲍西娅了,”格利高里说。
叫纳塔丽的女人开始大笑起来。“够了,他妈的狗屎!这个发疯的狗屁世界!”他们身边的人仍然迈着难民的步子,不为所动。克雷想:这就是我们的反应。这就是理智丧失之后的众生相。没有摄像机,没有大楼在燃烧,没有安德森·库帕1说“现在转切到CNN在亚特兰大的演播室”。这就是国民卫队由于疯狂而溃散后的情形。
1安德森·库帕,美国著名电视主播、CNN新闻台记者兼主持人。
“我来照顾这男孩吧,”克雷说。“我来抱着他,等你们给他找到更好的窝。这推车已经不能用了。”他看着汤姆,汤姆耸了耸肩膀点点头。
“离我们远点,”纳塔丽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枪。枪比较小,可能只有点22的口径,可是如果子弹射入了致命的部位,点22的威力也不小。
克雷听到他的左右两侧都有拔枪的声音,知道是汤姆和爱丽丝正举着从尼科森家里拿来的手枪对准那个叫纳塔丽的女人。似乎也只能这么做了。
“把枪放下,纳塔丽,”他说。“我们现在就上路。”
“你他妈的给我站在那儿别动,”她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掌把一绺垂下的头发拨了回去,似乎并没意识到克雷身边的一男一女都拿枪指着她。现在路人们开始往这边张望了,但他们的反应也只不过是快速远离这个即将血肉横飞的对抗现场。
“我们走,克雷,”爱丽丝平静地说,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不想看到有人受伤。”
他们三个继续往前走。爱丽丝的手一直握住克雷的手腕,好像他是她的男朋友一样。只不过是场午夜漫步,克雷想。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他也不在乎具体时间。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汤姆和他们走在一起,但除了转弯的时候,他一直拖在后面,手里还握着枪。克雷想,如果纳塔丽开枪的话,汤姆大概会随时还击。既然电话设施已经瘫痪,还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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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登学院(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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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们走在曼彻斯特以东的102号公路上,开始有微弱的音乐声传来。
“老天哪,”汤姆停了下来。“这首歌是《小象进行曲》。”
“是什么?”爱丽丝觉得有点好笑。
“那是汽油只要两毛五的年代,有个乐队叫‘莱斯·布朗和他的著名乐队’,有人喜欢他们。我妈妈还买过他们的唱片呢。”
一直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的两个男人停下来喘口气。这两人已经上了年纪但看上去很健康。像是刚刚退休的一对邮递员在科茨沃尔德1乡间徒步游览,克雷想。不管他们在哪里,一个背着背包——不是那种常见的臃肿的背囊,是有支架架在腰上的那种——另一个则在右肩挎着一只帆布旅行背包,左肩背着的像是一把点30口径的枪。
背大背包的那位用前臂将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的汗水擦去,对汤姆说:“你妈妈的那张莱斯·布朗唱片更有可能是唐·科斯塔2的或者亨利·曼西尼3的。他们是那时候的明星。那首歌”——他把头偏向那若有若无的音乐飘来的方向——“其实是劳伦斯·韦尔克4唱的,千真万确。”
1科茨沃尔德,英国西南部丘陵地带,以自然风光著称。
2唐·科斯塔,美国传奇性金牌音乐制作人。
3亨利·曼西尼,美国著名电影作曲家之一,曾三次荣获奥斯卡音乐奖,《月亮河》便是他的作品之一。
4劳伦斯·韦尔克,美国音乐家、艺人。
“劳伦斯·韦尔克,”汤姆吸了口气,很敬畏的样子。
“又是谁?”爱丽丝问。
“听那支《小象进行曲》,”克雷插嘴,笑了起来。他很疲惫,觉得自己很傻。他突然想到约翰尼会喜欢这首歌。
背大背包的男人略带点轻蔑地瞟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汤姆。“对,那就是劳伦斯·韦尔克,”他说。“我的眼睛是不中用了,但耳朵还不错。我和我妻子以前每逢他妈的周六晚上都要看他的表演。”
“道奇那时候也不错,”背帆布背包的开口了。这是他在整个对话中说的唯一一句,克雷完全搞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乐队,”汤姆说。“想起来了。”
“是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音乐玩家,”背大背包的男人说。“老天。”
“别忘了列侬姐妹和可爱的爱丽丝·朗,”汤姆说。
远处那虚无缥缈的音乐又换了。“这首歌是《加尔各答》,”背大背包的男人叹着气。“好了,我们要出发了。很高兴和你们聊天打发时间。”
“晚安,”克雷说。
“不对,”背大背包的男人说。“现在就是我们的白天。你们没有注意到吗?祝你们愉快,小伙子们。还有你,小女士。”
“谢谢,”站在克雷和汤姆之间的小女士轻轻地说。
背大背包的继续上路了,背帆布包的坚定地跟在他旁边。在他们周围有一堆手电筒的灯光闪耀,引领着人们向新罕布什尔的腹地走去。背大背包的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给他们最后留了句话。
“再过一小时就别待在这条路上,”他说。“找个房子或者汽车旅馆的房间躲起来。你们知道鞋子的事吧?”
“什么鞋子的事?”汤姆问。
背大背包的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一无所知、东问西问的傻子。路的远方飘来的《加尔各答》——如果真是这首歌的话——已经变成了波尔卡舞曲,在这个雨雾濛濛的夜晚显得十分疯狂。这位背着大背包的老人开始说起鞋子的事了。
“我们进入屋子的时候会把鞋放在门口台阶上,”他说。“那些疯子不会这么做,别担心,这就告诉其他人这个地方已经有人了,请移步别处。除非——”他的目光落在克雷背着的重型自动武器上——“除非有意外发生。”
“那意外有没有发生过呢?”汤姆问。
“噢,有过,”背大背包的男人语气中透着令人心寒的冷漠。“意外事故总会有的,人就是这个样子。但房间到处都是,你没必要非要霸占某一个,只要把鞋子放在门外就行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爱丽丝问。
背大背包的老人朝她笑了笑,他的脸也显得好看多了。任何人看见爱丽丝都很难不对她微笑;她青春活泼,即使在凌晨三点依然美貌动人。“人家说的,我听见了。我再说的时候,也会有人听进去。你懂得倾听别人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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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登学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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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爱丽丝说。“专注聆听是我的优点之一。”
“那么再接再厉。容易自满的人是最差劲不过了。”他不需要说得太具体。“在这种情况下再发生什么意外事故真是太糟糕了。”
克雷想到刚才纳塔丽举起点22的情景。他说:“你说得很对。谢谢。”
汤姆说:“这首歌是《啤酒桶波尔卡》,对吧?”
1迈伦·弗洛伦,美国著名手风琴演奏家。
“对的,小伙子,”背大背包的老人说。“迈伦·弗洛伦1演奏的六角形手风琴。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吧。你们可以在盖登歇歇脚。沿着公路向前两英里就是那个美丽的小村庄了。”
“你们准备在那儿休息吗?”爱丽丝问。
“哦,我和罗尔弗准备到再远一点的地方歇脚,”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可以,小女士,就这样了。祝你们好!”
这次他们没有反驳他,尽管这两位老人都快七十岁了。他们很快就跟着背帆布包的罗尔弗拿着的手电筒发出的光柱一道消失在视野之外。
“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音乐玩家,”汤姆惊叹道。
“《小象进行曲》,”克雷笑了起来。
“为什么说‘道奇那时候也不错’?”爱丽丝十分好奇。
“因为它可以,我猜是这样,”汤姆说完,看见爱丽丝一脸疑惑,忍不住也大笑起来。
1澳大利亚重金属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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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登学院(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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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音乐就是从盖登传来的,就是刚才背大背包的老人推荐给他们歇脚的美丽小村庄。音乐声并没有克雷十几岁去波士顿参加的AC/DC乐队1的演唱会那么吵闹——那次演唱会后好几天他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但这声音也够大的了,让他想起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南伯维克参加的夏季乐队演奏会。其实克雷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他觉得音乐声就是从盖登镇的公共绿地传出来的,他们马上就能发现声音的源头了。很有可能是某些上了年纪的人,不是那些手机疯子,而是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搞懵了的正常人,找来一套电池驱动的扩音喇叭,播放点轻柔舒缓的经典老歌为那些成批拥出小镇的人来点小夜曲伴奏。
他们终于到达了盖登公共绿地,可是这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人就着手电筒和科尔曼提灯的光在吃着推迟的晚餐或者是提前的早餐。那音乐的来源似乎还在北面远一点的地方。这个时候,劳伦斯·韦尔克的歌声变成了小号演奏声,那声音如此圆润醇厚,让人不禁昏昏欲睡。
1温顿·马萨利斯,美国著名小号演奏家和作曲家,被公认为当今最伟大的爵士乐手。
“这是温顿·马萨利斯1,对吧?”克雷问。他打算今晚就此歇息,爱丽丝看上去也筋疲力尽了。
“不是,应该是肯尼·基,”汤姆回答。“你知道肯尼·基走出电梯时会说什么吗?”
“不知道,”克雷回答,“我想你肯定会告诉我的。”
“‘天哪!这儿真棒!’”
克雷说:“太搞笑了,我的幽默感都快在肚子里爆炸了。”
“我没明白,”爱丽丝说。
“这个不值得解释,”汤姆说。“听着各位,我们今晚的跋涉就到此为止吧,我快累趴下了。”
“我也是,”爱丽丝说。“我本以为我有一副足球运动员的体格,可是我也走不动了。”
“好吧,”克雷表示赞同。“三口就是一家。”
他们已经穿过了盖登镇上的商业区,根据路牌的指示,中央大街,也就是102号公路,现在叫做学院大街。克雷并不觉得惊奇,因为刚才还没进入小镇的时候就有一块路牌把盖登镇称做“古老的盖登学院之家”,这个学院的名字克雷以前似乎听到过,那是新英格兰地区的一所预备学校,没能考入埃克塞特或者米尔顿学院的学生多半会来这里就读。他本来以为马上就会有汉堡王快餐店、手枪消音器维修店和连锁汽车旅馆,但新罕布什尔州102号公路的这一段两边全是漂亮的房子。可问题是,房子门口都摆上了鞋,有的门口多达四双。
渐渐地路上的行人少多了,大概在天亮之前都已经找好了住处。他们三个经过了学院树林西果加油站,沿着盖登学院的入口车道往里走。快走到车道两旁排列的石柱时,他们赶上了前面走着的三个中年人:两男一女。这三个人沿着人行道走得很慢,一幢幢房子看过去,寻找大门口没有放鞋子的。那位女士瘸得厉害,其中一位男士用胳膊搂住她的腰。
盖登学院在路的左侧,克雷发觉音乐声原来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现在播放的是嗡嗡作响的弦乐翻唱版《带我飞上月球》)。此外,他还注意到了两件事:一是路上的垃圾——撕破的口袋,吃了一半的蔬菜,啃了几口的骨头——遍地都是,大部分都沿着学院入口车道一路洒过来;二是有两个人站在那儿:一个是老人,驼背,拄着拐棍;另一个是小男孩,双脚间放着一盏电池灯。小男孩看上去不过十二岁,靠着一根石柱睡着了,身上穿的似乎是校服:灰色长裤、灰色套头衫,披着一件饰有纹章的栗色外套。
克雷他们前面的三个人并排走在入口车道上,那位老人——穿着手肘上衬有椭圆皮革的花呢外套——用那种穿透力很强的声音向他们喊话,就像是在大厅里演讲一样。“嗨!这里!我向你们打招呼!你们难道不想进来吗?这里有地方可以歇息,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
“我们没有任何必须的事,先生,”那女士回答。“我的脚上有四个水泡破了,一边两个,我实在走不动了。”
“可是这里有很多空房间——”那老人接着喊。然后搀扶着女士的那位男士可能不太友好地看了老人一眼,因此这老人戛然而止。那三个人走过车道、两边的石柱和一块路牌。路牌用老式的S形铁钩吊着,上面写着盖登学院,始建于1846年,“年轻的心灵是黑暗中的明灯”。
那老人本来佝起了背,然后看见克雷、汤姆和爱丽丝三个走了过来,马上又直了起来。看上去他想跟他们打招呼,但很明显觉得自己刚才的喊话没什么作用,于是用拐杖的一头捅了捅身边的小男孩。那男孩一下子醒了过来站得笔直。在他身后砖砌的房子沿着小丘陵的山坡而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这时《带我飞上月球》变成了《你让我沉醉》的某种慢歌翻唱版。
“乔丹!”老人说。“该你了!叫他们进来!”
那个叫做乔丹的小男孩对老人眨眨眼,然后看着慢慢走过来的满脸阴沉狐疑的三个陌生人。克雷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想到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三月兔和睡鼠。也许克雷是对的,也许不对,不过小男孩真的很疲惫。“噢,他们跟前面那些人一样,先生,”男孩说。“他们也不会进来的,没有人愿意进来。我们明天晚上再试试吧。我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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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登学院(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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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雷知道,不管累不累,他们都要搞清楚这老人到底想要干什么……除非汤姆和爱丽丝坚决反对,就这么办。也许是因为老人身边的小男孩让他想起了儿子约翰尼,但更多的是因为这小孩那么决断地认为没有人会走进这个并不那么美丽的新世界来帮他们一把——小男孩和那个他称作先生的老人如此孤立无援,大概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他们所说的是真的,再耽搁一会可能真的为时已晚,什么都拯救不了了。
“接着说,”老人鼓励小男孩,又用拐杖轻轻戳了他一下,应该不痛。“告诉他们我们这里可以歇脚,这里房间很多。可是他们一定要先来看看这个,一定要有人来看看这个。如果他们也拒绝的话,我们今晚就只能作罢。”
“好吧,先生。”
老人笑了起来,露出满口大牙。“谢谢你,乔丹。”
小男孩很不乐意地朝他们走了过来,他那双满是灰尘的鞋子在地上磨蹭着,衬衫的下摆从套头衫下面钻了出来。他一手举着灯,灯发出微微的嘶嘶声。他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一宿没合眼,头发脏得不得了,也应该洗洗了。
“汤姆?”克雷问。
“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吧,”汤姆说,“因为我知道你想这么做,可是——”
“先生们?打搅了,先生们?”
1托比亚斯·沃尔夫,美国知名作家。
“等一下,”汤姆对这男孩说,然后转向克雷。他的神情十分严肃。“可是再过一小时天就亮了,可能还不到一小时。所以那老人说得也对,我们至少有个地方住下。”
“是啊,先生,”乔丹说,语气里好像不带任何希望,有种毫无办法的绝望。“有很多地方,几百间寝室。还有奇特汉姆宾馆,托比亚斯·沃尔夫1去年就来过住在里面。他做了一场演讲,有关他的书——《历史悠久的学校》。”
“我读过这本书,”爱丽丝说,听上去有点困惑。
“那些没有手机的男孩子们都跑光了。那些有手机的……”
“这个我们知道,”爱丽丝说。
“我是拿奖学金的学生。我家在哈洛威,我没有手机。什么时候想打电话回家我都得用宿舍阿姨的电话,同学们都笑我。”
“在我看来,乔丹,你是笑到最后的一个,”汤姆说。
“是的,先生,”他很尽职尽责地说,可是在他那嘶嘶作响的灯下,克雷看到他脸上并没有笑容,只有悲哀和疲惫。“能不能麻烦你们过来和我们校长谈谈呢?”
“荣幸之至,乔丹,”汤姆也十分礼貌地回应了他,尽管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似乎他和乔丹不是凌晨四点十五分站在满地垃圾的学院大道边上,而是站在洒满阳光的走廊上参加家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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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登学院(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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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前把它们称作是魔鬼的通讯系统,”查尔斯·阿尔戴说。他当了二十五年的盖登学院英语系系主任,目前在这个脉冲事件的非常时期,他就是学院的代理校长。这时,他以惊人的速度拄着拐杖沿着山坡蹒跚而上,贴着人行道走,避开那主车道上铺天盖地的垃圾。乔丹紧紧地守护在他后面,克雷他们三个在最后。乔丹很担心老人失去平衡,而克雷则担心老人一边上山一边说话,搞不好心脏病会发作,即使这山坡并不太陡。
“当然,我只是这么说罢了,绝对不希望变成现实;只是个玩笑而已,说笑罢了,比较幽默地夸张了一把。不过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东西,特别是在校园环境里。我本来是准备呼吁在校园里禁止这东西,不过想想这个提案肯定会被否决。最好是想办法立法禁止这愈演愈烈的大潮,对吧?”他很快地喘了好几口气。“我兄弟送给我一个庆祝我六十五岁生日,我把电池用光了……”喘气,吸气。“就再也没有给它充过电。这东西有辐射,你们知道吗?虽然比较微弱,但是……脑袋边上就是个辐射源……脑袋……”
“先生,您最好等到了托尼菲尔德球场再说话,”乔丹说。这时校长的拐杖杵到了一块烂果皮一打滑,老人向左侧歪了一下,角度很危险。乔丹连忙扶住他。
“是个好主意,”克雷说。
“是啊,”校长表示赞同。“只是……我从来都不信任那东西,我就是这个观点。对我的电脑我却从来不是这样,用起电脑来我是如鱼得水。”
1贝特·米德勒,被誉为当代“喜剧皇后”,长期成功游走于流行乐、百老汇舞台、好莱坞电影与赌城秀场,是硕果仅存的全才型女艺人之一。到了小山坡顶上,校园的大路开始分岔,呈Y字形。左边那条蜿蜒通往一排排看起来像宿舍一样的建筑。右边那条通往报告厅、几幢行政楼,还有一道白色的拱门在黑夜里泛着亮光。拱门下面垃圾和废弃的包装袋像小河一样穿流过去。阿尔戴校长领着大家踏上了这条路,尽量避开路上的垃圾,乔丹扶着他的手肘。这时候,音乐又换成了贝特·米德勒1唱的《翼下之风》,从拱门那边传来。克雷看见路上的骨头和空薯片袋子当中有几十张被扔掉的光盘。一种不祥的感觉马上涌上他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