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蒂芬金(史蒂芬金)上一章:
  • 斯蒂芬金(史蒂芬金)下一章:手机
“不过是谁把票投给了他?”茱莉亚问,“是谁给了他权力做出这些事?”
“不会是你,你那份报纸就很反对他。我说错了吗?”
“你说得对,”她说,“不过这些也只是近八年来的事而已。一开始,《民主报》——换句话说,也就是我——还以为他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人选。不过等到我发现他的真面目时,他已经牢牢扎根了。他还有那个只会傻笑的可怜虫安迪可以当挡箭牌。”
“你还是不能因此责怪——”
“我当然可以,也应该如此。要是我早知道这个逞凶斗狠、不称职的王八蛋会在真正的危机关头掌控一切,我早该…早该…我可以像有人对付小猫一样,把他丢进布袋里淹死他。”
他笑了起来,接着开始咳嗽:“你听起来实在不像共和党员——”他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随即也听见了。黑暗中传来有东西嘎吱作响的声音。声音接近时,他们才看到一个蹒跚的人影,身后还拉着一部儿童推车。
“谁在那里?”道奇·敦切尔大喊。
脚步摇晃的那个人回答时,声音因为被隔住而比较轻。声音是通过那个人脸上的氧气罩传出来的。
“喔,感谢上帝,”懒虫山姆说,“我在路边小睡了一下,还以为自己会在爬上来前就把氧气用完。不过我还是到这里了。时间抓得刚好,因为我差不多快累死了。”

幸存者
6

星期六清晨,119号公路与莫顿镇边界那里的陆军营地是个哀伤的地方。这里只剩三十几个军事人员与一架运输直升机。有十几个人正在大帐篷里打包。有几架空气清洁风扇是寇克斯下令在爆炸事件发生后,尽快送过来穹顶南侧的。这些风扇一直没用到。风扇抵达这里时,已经没有挤在穹顶旁、需要一点稀薄空气的活口了。火势在下午六点时,由于缺少氧气与燃料而熄灭,不过那个时候,切斯特磨坊镇那一侧的人已经全都死光了。
医疗帐篷被拆掉,由几十个人一同卷起。在这里,他们已经不用忙于陆军最古老的工作:维护地区秩序。这已经成了没必要的工作,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巡视的。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们忘记前一天下午看到的那场噩梦,但忙着清理包装纸、罐子、瓶子、烟屁股等东西,还是多少有点帮助。
黎明到来时,大型运输直升机会再度发动。他们会爬上机舱,前往别的地方。那些机组人员可不会等他们这些低阶士兵。
他们其中的一个,是出身自南卡罗来纳州希科里树丛镇的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他手上拿着一个绿色的塑料垃圾袋,动作缓慢地拨过野草,偶尔捡起被扔掉的标语牌或喝完的可乐瓶,好让那个难缠鬼葛洛中士瞥过来时,看见他好像在工作。他几乎就快站着睡着了,所以一开始,还以为他听见的敲击声(声音就像用指关节敲一个很厚的耐热盘)是梦境的一部分。那几乎能确定是梦境里的声音,因为听起来像是从穹顶另一侧传来的。
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正当他这么做时,敲击声又出现了。声音的确来自被熏黑的穹顶后方。
接着,一个微弱虚幻的声音响起,就像是鬼魂说话,让他打了个冷战。
“有人吗?有人听得见我吗?拜托…我快死了。”
天啊,他认得那声音吗?听起来像是——艾姆斯丢下垃圾袋,朝穹顶跑去。他把双手靠在摸起来依旧温暖、被熏黑的穹顶表面上:“小牛童?是你吗?”
我一定是疯了,他想着,不可能的。没人能在那种灾害下幸存。
“艾姆斯!”葛洛中士咆哮,“你在那里搞什么鬼?”
他正要转身离开,烧焦表面后头的声音再度传来:“是我。别…”一连串沙哑的咳嗽声响起,“别走。如果你还在的话,艾姆斯,别走。”
一只手出现了,就如同说话的声音一样鬼魅,手指上沾满烟尘。那只手在穹顶内侧抹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没多久后,一张脸出现在那里。艾姆斯一开始没认出小牛童,接着才意识到,这孩子戴着氧气罩。
“我的氧气快用完了,”小牛童喘个不停,“指针已经在红色区域了。只能…再撑半小时。”
艾姆斯看着小牛童愁苦的眼神,小牛童也回望着他。艾姆斯心中涌起一股迫切的责任感:他不能让小牛童就这么死掉。他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只是,艾姆斯无法想象,在这种不可能的情况下,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孩子,听我说。你先跪下来,然后——”
“艾姆斯,你这个没用的王八蛋!”葛洛中士大吼,跨步走了过来。“不要再摸鱼了,给我过来帮忙!我今晚对你这混蛋的耐心已经用完了!”
一等兵艾姆斯没理他。他一直看着从肮脏的玻璃墙后头盯着他看的脸:“趴下,把底部的脏东西擦掉!现在就做,孩子,快!”
那张脸消失在他眼前。艾姆斯希望他是在照着做,而不是晕了过去。
葛洛中士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聋了吗?我叫你——”
“去拿风扇,中士!我们得去拿风扇!”
“你到底在说什——”
艾姆斯朝葛洛中士那张叫人害怕的脸尖叫着说:“这里有人活着!”

幸存者
7

懒虫山姆抵达穹顶边的难民营时,红色小推车里只剩下一个氧气罐,而且指针只比零高上一点点。生锈克拿走氧气罩,盖在厄尼·卡弗特脸上时,他并未抗议,只是朝芭比与茱莉亚坐着的穹顶旁爬去。这个新加入的成员,四肢着地地躺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茱莉亚的柯基犬贺拉斯就坐在茱莉亚身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山姆摸了一下它的背:“剩得不多了,不过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那最后一点氧气啊,从来没有那么新鲜好闻过。”接着,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点起了烟。
“快熄掉,你疯了吗?”茱莉亚说。
“很快就熄了,”山姆说,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四周没有氧气,所以也吸不了几口。别生气了,说的好像你没抽过似的。不过这里好像真的有人不抽烟啊?”
“就让他抽吧,”罗密欧说,“那也不会比我们现在吸的垃圾空气还差。我们都知道,他肺里的焦油跟尼古丁还能保护他呢。”
生锈克走过来坐下。“那罐已经没了,”他说,“不过厄尼还是从里头吸到几口额外的氧气。他看起来舒服了点。谢谢你,山姆。”
山姆挥了挥手:“我的空气就是你的空气,医生。至少刚刚是。你不能从你那辆救护车上头装一点吗?送氧气罐过来给我的那些家伙——随便哪个都一样,总之就是在这里变得一塌糊涂前——可以直接在他们的卡车上填充氧气。他们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说,泵之类的东西。”
“氧气萃取机,”生锈克说,“你说得没错,车上是有一台。但不幸的是,那东西已经坏了。”他露出牙齿,挤出一个笑容。“三个月前就坏了。”
“是四个月。”抽筋敦说,走了过来。他是过来找山姆要烟的。“你那边该不会还有烟吧?还有吗?”
“你想都别想。”吉妮说。
“你怕二手烟会污染这个热带天堂吗,亲爱的?”抽筋敦问,但懒虫山姆朝他递出那包美国鹰时,抽筋敦还是摇了摇头。
生锈克说:“我申请更换一台氧气萃取机,申请书送到了医院管理委员会。他们说预算超支了,但或许可以从镇公所那里得到帮助。于是我把申请表送到了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那边。”
“伦尼。”派珀·利比说。
“伦尼。”生锈克同意道,“我收到一封回信,说我的请求会在十一月镇民大会审核预算时决定。所以我想到时候应该就会下来了吧。”他朝天空拍了一下手,笑了起来。
现在其他人全聚集到了这里,一脸好奇地看着山姆,同时也以惊骇的表情看着他的香烟。
“你是怎么过来的,山姆?”芭比问。
山姆很高兴能说出他的故事。他先从原因说起,也就是肺气肿的诊断部分,说多亏医疗保险,让他能定期拿到氧气,有时还会把全满的氧气先留着。他也说了自己听见爆炸声,走到屋外时看见的事。
“我一看到事情严重的程度,就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了。”他说。现在,他的听众还包括穹顶另一侧的军方人士。穿着四角短裤与卡其色内衣的寇克斯也是其中之一。“以前我还在树林里工作时,曾经见过几次严重火灾。有几次我们不得不放下一切,拔腿就跑。那段时间我们有几辆很旧的卡车,要是其中有一辆在逃命时卡住,我们就会连车也不要,直接逃跑。树冠火灾是最可怕的,因为火焰会直接随着风势迅速蔓延,所以我才一看见,就知道大概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有东西引起了惊人的大爆炸。是什么引起的?”
“丙烷。”萝丝说。
山姆摸了摸他那长满白色胡碴的下巴。“嗯,不过一定不只丙烷。还有化学药剂,因为有些火是绿色的。
“要是火往我这边烧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吧,你们也是。不过火势被吸到南边去了。我想应该是地形的关系。还有河床也是。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就去了我的氧气吧——”
“你的什么?”芭比问。
山姆吸了最后一口烟,在地上捻熄。“喔,这只是我帮我放氧气罐的小棚屋取的小名而已。总之,我有五罐全满的——”
“五罐!”瑟斯顿·马歇尔几乎是呻吟地说。
“是啊,”山姆开心地说,“不过我可没办法拉五罐上来。你也知道,我上了年纪了。”
“你没有找辆汽车或卡车?”莉萨·杰米森问。
“这位女士,我的驾照在七年前就被吊销了,说不定都有八年了。酒驾的记录太多次了。要是我在任何比卡丁车还大的车子驾驶座里被抓到,他们就会直接把我丢进牢房,把钥匙扔了。”
芭比在想是不是要指出这话里头的逻辑问题,但何必呢?现在就连呼气也如此困难,干吗还要浪费一口气去讲这种事?
“总之,我觉得用那台红色小推车的话,应该可以载上四罐,结果不过才拉着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还没吸完第一罐氧气就没力气了。不过我非得继续走下去不可,不是吗?”
杰姬·威廷顿问:“你知道我们在这里?”
“不知道,女士。我只知道这里是高地,而且知道我的罐装空气不可能永远撑下去。我没料到你们会在这儿,也没料到这些风扇。来这里只是因为没其他地方可去。”
“你怎么会走那么久?”彼特·费里曼问,“从神河到这里还不到三英里远呢。”
“嗯,这件事就有趣了。”山姆说,“我是沿着道路上来的——你知道的,就是黑岭路——接着我过了桥…还在吸着第一罐氧气,只是路上实在很热…对了!你们有人看到那头死熊了吗?看起来像是一头撞死在电话线杆上的那头?”
“看见了,”生锈克说,“让我猜猜。经过那头熊没多久后,你就头昏眼花地晕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们全是这样,”生锈克说,“那里有某种力量在运作。似乎对小孩与老人影响最大。”
“我可没那么老,”山姆说,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冒犯了。“我只是白头发长得早,就跟我老妈一样。”
“你昏倒了多久?”芭比问。
“呃,我没带表,不过当我总算醒来时,天已经暗了,所以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吧。我中间因为难以呼吸醒来过一次,换了一瓶新的氧气,接着又回头继续睡。很疯狂对吧?而且我还做了一堆梦呢!就像三环马戏团一样!最后,我醒来时,这回可就真的醒了。四周很黑,我想换另一罐氧气。要换不难,因为四周并不是完全暗的。本来应该是的,在穹顶都被火势的烟灰盖住后,应该要黑得跟公猫的屁眼一样,不过在我醒来的下方,有块很亮的地方。白天的时候看不见,但在晚上,那里亮得就跟一亿只萤火虫一样。”
“我们都叫那个地方‘发光地带’。”小乔说。
他与诺莉和班尼窝在一起,班尼正用手捂着嘴咳嗽。
“取得好,”山姆赞赏地说,“总之,那时我听见了风扇的声音,还看到了灯光,所以知道有人在这里。”他用头朝穹顶另一侧的营地比去。
“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在氧气用完前来到这里——这座山就像个鸡奸犯,就算我吸个不停,都未必有办法幸免——不过我还是办到了。”
他好奇地看着寇克斯。
“嘿,寇克林上校,我看得到你吐出来的气。
你最好穿上外套,或者过来这里,这里温暖多了。”
他哈哈大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
“我叫寇克斯,不是寇克林。谢了,我很好。”
茱莉亚说:“山姆,你做了什么梦?”
“你会这么问还真有趣,”他说,“因为那堆梦里头我只记得一个,就是跟你有关的。你就躺在镇民广场的演奏台上,一直哭个不停。”
茱莉亚握紧了芭比的手,力道很大,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山姆脸上:“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你身上盖着报纸,”山姆说,“全都是《民主报》。你把报纸抱得紧紧的,像是底下什么也没穿。不好意思啦,不过这可是你自己问的。你听过比这还有趣的梦吗?”
寇克斯的对讲机连续发出三声杂音。他从腰带上拿起对讲机:“怎么回事?说快一点,我这里很忙。”
他们全听见了回复的声音:“我们在南边这里发现一名幸存者,上校。我重复:我们发现了一名幸存者。”

幸存者
8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太阳升起时,丹斯摩家族最后的幸存者提出了要求。奥利躺在地上,身体贴着穹顶底部,对着穹顶另一侧的风扇不断喘气,吸着那些仅够勉强保命的空气。
他在氧气罐的氧气用完前,匆忙把穹顶内侧清出一块地方,好让空气可以吹进。那罐氧气是在他爬进马铃薯堆前留在地板上的那罐。他还记得当时他在想那罐氧气是否会爆炸。结果没有,而这对奥利·丹斯摩来说,绝对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要是那罐氧气真的爆炸,他现在已经死在黄褐色的土堆与一堆白色马铃薯下方了。
他跪在自己那侧的穹顶旁,挖着一块块的黑色残渣,清楚知道那些残渣里,有些是人类的遗骸。
他不断被骨头碎片刺伤,所以实在无法忽略这件事。要是没有艾姆斯不断鼓励他,他肯定早就放弃了。但艾姆斯始终不放弃,不断逼迫他挖下去。
该死,把这些脏东西挖干净,小牛童,你非做到不可,这样风扇才能派上用场。
奥利认为他之所以没放弃,是因为艾姆斯不知道他的名字。奥利学校的同学,总会叫他“挖粪的”或是“挤奶的”,不过要是在他死时,还只能听见这个南卡罗来纳州的家伙不断叫他“小牛童”,那就真的太可恶了。
风扇打开时,发出了呼啸的声音,让他第一次感觉到有微风吹到他过热的皮肤上。他把氧气罩从脸上扯下,用嘴与鼻子直接贴在穹顶肮脏的表面上,他气喘吁吁,咳出烟灰,继续擦着那一层炭。他可以看见艾姆斯就在另一边,四肢着地,头向下弯着,就像有人试着要看进老鼠洞似的。
“就是这样!”他大喊,“我们正在拿另外两台风扇过来。别放弃,小牛童!别放弃!”
“奥利。”他喘着气说。
“什么?”
“名字…奥利。别再叫我…小牛童。”
“要是你持续清下去,让风扇能起作用,从现在开始,直到世界末日为止,我都会叫你奥利。”
奥利的肺用某种方式吸收了从穹顶渗过去的空气,正好让他可以保持活命与清醒。他看着他清出的那一小块地方逐渐明亮起来。就连这道光也帮了他一把。只是,看着黎明升起的阳光在依旧脏污的薄膜遮阻下变得污浊,同样也让他感到难过。阳光是好事,因为在这里,每样东西都是暗的、焦的、硬的、沉默的。
五点时,他们试图想叫人与艾姆斯换班,但奥利尖叫着求他留下,而艾姆斯也拒绝离开,于是命令就这么收了回去。慢慢地,通过把嘴贴在穹顶上头,奥利吸到更多空气,于是开始讲起他幸存的经过。
“我知道,我得等火熄了以后再出去,”他说,“所以我让自己放轻松,慢慢吸着氧气。汤姆爷爷曾经告诉我,要是睡着的话,一罐氧气就可以撑过一整个夜晚,所以我就躺在那里不动。有一段时间,我连氧气都没用,因为马铃薯下方还有空气,可以呼吸得到。”
他把嘴唇贴向穹顶,尝到了烟灰的味道,知道那可能是二十四小时前还活着的人的残骸,却完全不在乎。他贪婪地吸着,把黑色的残渣咳出来,直到可以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马铃薯下面很凉,但接着就变得温暖,然后变得很热,让我以为自己会被活活烧死。谷仓在我头上烧掉了。所有东西都烧了起来。虽然很热,但很快就没那么热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救了我一命吧,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底下待到第一罐氧气没了为止。接着,我不得不出去。我很怕另一罐氧气已经爆炸了,不过没有。只是我敢说,应该就也只差一点吧。”
艾姆斯点点头。奥利从穹顶这里吸入更多空气,就像是透过一块又厚又脏的抹布呼吸一样。
“还有楼梯。要是他们用木头代替水泥,我可能就出不来了。一开始,因为实在太热,我甚至没有尝试上楼,直接爬回马铃薯堆下面。外面的马铃薯有一堆已经被烤熟了——我可以闻得到味道。后来,氧气越来越难吸到,所以我知道,就连第二罐氧气也要没了。”
他停了下来,咳到全身都在震动。等到咳完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其实是想在死前听到人类的声音而已。我很高兴那个人是你,艾姆斯。”
“我的名字叫克林特,奥利。你不会死的。”
但那双从穹顶底部的肮脏小洞中看过来的眼睛,就像是棺材玻璃窗里凝视着外头的双眼一样,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其他的事,知道了更为真实的真理。

幸存者
9

嗡嗡声又响了起来。虽然这声音把卡特从无梦的睡眠中吵醒,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在他体内的某个部分,直到一切结束,或是他死掉以前,都不会真正睡着。这是求生本能,他猜,在他的大脑里,有个从不睡觉的守护者。
嗡嗡声第二次响起的时间,约莫是星期六早上七点半。他会知道,是因为他的表是那种按下按钮就会发光的手表。紧急照明灯在晚上时已经熄了,所以辐射尘避难室里处于完全的漆黑状态中。
他坐起身,觉得颈部后方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猜是他昨晚用的手电筒吧。他摸索着接过手电筒,将其打开。他睡在地板上,老詹则睡在沙发上。用手电筒戳他的人正是老詹。
他当然可以睡沙发,卡特愤愤不平地想,他是老大啊,不是吗?
“去吧,孩子,”老詹说,“赶快处理。”
为什么非我不可?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当然是他,因为老大是个老头,老大是个胖子,老大有颗烂心脏。当然啦,因为他是老大,詹姆斯·伦尼,切斯特磨坊镇的皇帝。
也就是个二手车行的皇帝而已,卡特想,身上全是汗水跟沙丁鱼油的臭味。
“去啊。”声音变得急躁起来,其中还有害怕的情绪。“你在等什么?”
卡特站了起来,手电筒的光芒从辐射尘避难室的货架上移开(这么多罐沙丁鱼!),照向前往上下铺床位房间的路。这里的紧急照明灯依旧亮着,但却摇曳不定,就快熄了。这里的嗡嗡声更为大声,变成一阵稳定的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就像厄运即将到来的声音。
我们再也离不开这里了,卡特想。
他用手电筒照着发电机前方的暗门,发电机持续发出沉闷恼人的嗡嗡声,不知为何,使他联想起老大高谈阔论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这两种噪音同样愚蠢与着急吧。喂我,喂我,喂我。给我丙烷,给我沙丁鱼,给我的悍马车高级无铅汽油。
喂我,我就要死了,这样你也会死,不过谁在乎啊?
谁会鸟你?喂我,喂我,喂我。
储物箱里只剩六桶丙烷。等他把几乎空了的另一桶放进去时,就会只剩五桶。而且还是小得不行的尺寸,只比最小的型号大不到哪里去。等到空气净化器停下来后,他们就都会因窒息而死。
卡特从里头拿出其中一桶,但只是先放在发电机旁。他没打算马上换掉,想等到现在这桶完全用完,就算那恩恩恩恩恩恩恩声很烦人也一样。
就像麦斯威尔咖啡的广告词,直到最后一滴都很棒。
不过那个嗡嗡声还是让人神经紧张。卡特觉得他应该找出警报器的位置,把声音直接关掉,但这么一来,他们之后要怎么知道发电机的燃料用完没有?
就像两只被困在倒过来的水桶里的老鼠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他在脑中计算着。这里还剩六桶,一桶约莫能用十一小时。但他们可以关掉空调,或许能把时间拉长到每桶十二或十三小时。安全起见,先以十二来算。十二乘六…应该是…
那恩恩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这道计算题比原本的程度困难,但他还是算了出来。七十二小时后,他们就会在黑暗中可悲地窒息而死。为什么会在黑暗中?因为没人费心去换紧急照明灯的电池,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灯可能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换过了。老大把钱都污了起来。为什么这里的储物箱里,只有七桶小得不行的丙烷,而WCIK电台那里却有数之不尽的丙烷,就这么等着被炸个精光?因为老大喜欢把每样东西放在他想放的地方。
坐在这里,听着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卡弄丢一块钱。
特想起他父亲说过的话:存住一分钱,这就是伦尼会有这个下场的原因。二手车行的伦尼皇帝。说大话的伦尼政客。毒枭伦尼。他从毒品生意里赚了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这重要吗?
他可能永远都花不到那些钱了,卡特想,而且就连现在也他妈的花不到。这里根本没东西好买。他大可把所有沙丁鱼全吃掉,那些都是免费的。
“卡特?”老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到底是想换掉一桶,还是我们就干脆这样听着发电机叫个不停?”
卡特才准备张口大喊,想解释他们得等一下,别浪费任何一分钟,但就在这时,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所以,就只剩下刮一刮一刮的空气净化器声音了。
“卡特?”
“我在处理了,老大。”卡特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将用完的丙烷桶拉出,把全新的那桶放进金属平台。那个平台大到足以容纳十桶这种尺寸的丙烷。他把丙烷管接好。
每分钟都别浪费…是吗?要是最后都难逃窒息的命运,又何必要这么做?
但对于大脑中的求生守护者来说,这根本是个白痴问题。求生守护者认为七十二小时就是七十二小时,每一分钟都包含在这七十二小时里面。毕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军方那些家伙总算找到了破坏穹顶的方法。说不定穹顶自己会消失,就像出现时那么突然与毫无原因。
“卡特?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我他妈的祖母都比你的动作快,而且她还已经死了!”
“差不多了。”
他确定管子接得够紧,用拇指弹开启动开关(他突然想到,要是这台小型发电机的启动电池就跟紧急照明灯的电池一样旧,那么他们可就有麻烦了)。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如果是两个人,只能用七十二小时。但如果只有他,就可以延长到九十,甚至是一百小时。
只要先把空气净化器关掉,等到真的太闷再打开就好。他曾向老詹提出这个建议,却直接遭到否决。
“我的心脏有问题,”他提醒卡特,“空气越闷,我就越有可能出问题。”
“卡特?”一副大声诘问的样子。声音才传进他的耳朵,他就觉得鼻子里又闻到了老大身上那股沙丁鱼味。“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全搞定了,老大!”他大喊,按下按钮。
马达发出声响,一次就启动了发电机。
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卡特这么告诉自己,但求生守护者想的不同。求生守护者认为:每过去一分钟,就是浪费一分钟。
他对我很好,卡特告诉自己,他给了我该负起的责任。
他给你的,是那些他不想亲自动手的肮脏事。
还给了你一座可以死在里头的洞穴。
卡特做出了决定。他走回主房间时,从枪套拔出贝雷塔手枪,考虑着是不是要把枪藏在身后,让老板不会知道。但他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毕竟,这个人叫他孩子,或许还是真心的。在他没料到的情况下朝他后脑勺开枪,让他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死去,绝不是他应得的结果。

幸存者
10

镇上东北方尽头处并未一片漆黑,但由于穹顶被熏得厉害,所以离透明也同样远得很。阳光照进里头,让所有东西全变成狂热的粉红色。
诺莉跑向芭比与茱莉亚。这女孩一面咳嗽,一面气喘吁吁,但还是继续跑着。
“我爷爷心脏病发作了!”她哭着说,接着跪了下来,一面干咳,一面喘气。
茱莉亚搂着女孩,把她的脸转向呼啸的风扇。
芭比爬向被流亡者包围的厄尼·卡弗特、生锈克·艾佛瑞特、吉妮·汤林森与道奇·敦切尔等人。
“大家给他们一点空间!”芭比厉声说,“给他一点空气!”
“这就是问题了,”托尼·盖伊说,“他们给了他原本要留给…原本应该要留给孩子们的东西…但——”
“强心剂。”生锈克说。抽筋敦递给他一个针筒,生锈克随即注入厄尼体内。“吉妮,开始心外按摩。你累了就换抽筋敦,再来换我。”
“我也行,”乔安妮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但她看起来似乎仍足够镇静。“我上过一堂课。”
“我也上过,”克莱尔说,“我也能帮忙。”
“还有我。”琳达静静地说,“我今年夏天才又上过一次。”
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芭比想。
吉妮——她也受了伤,脸还是肿的——开始心外按摩。她把位置让给抽筋敦时,茱莉亚与诺莉也一同来到芭比身旁。
“他们可以救活他吗?”诺莉问。
“我不知道。”芭比说。但他知道,已经没希望了。
抽筋敦从吉妮那里接手。芭比看着抽筋敦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厄尼的衬衫上,变成了一块黑点。约莫五分钟后,他停了下来,边喘气边咳嗽。
正当生锈克准备过去时,抽筋敦摇了摇头。“他走了。”抽筋敦转向乔安妮,“很抱歉,卡弗特太太。”
乔安妮的脸抽搐着,接着皱成一团。她悲痛地哭出声来,后来哭声变为咳嗽。诺莉抱着她,自己也再度咳了起来。
“芭比,”一个声音说,“跟你谈谈。”
说话的人是寇克斯。现在,在寒冷的另一侧,他身穿棕色迷彩服,外头还加了件羊毛外套。芭比不喜欢寇克斯脸上那种阴沉的表情。茱莉亚跟他一起过去。他们朝穹顶俯身,试着缓慢平静地呼吸。
“新墨西哥州的柯特兰空军基地发生了意外。”寇克斯保持声音压低,“我们得先测试才行,但他们在做铅笔核弹的最终测试时…可恶。”
“爆炸了?”茱莉亚问,整个人被吓坏了。
“没有,女士,是熔化。两个人当场死亡,其他几个人很可能会死于辐射灼伤与辐射中毒。重点在于,我们失去了核弹。我们失去了他妈的核弹。”
“是因为故障?”芭比问。几乎希望就是这样,因为这代表了不需要重新开发。
“不,上校,并不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用意外这个词。赶工的时候总会发生这种事,而我们全都在赶个不停。”
“我为那些人感到遗憾,”茱莉亚说,“他们的亲属都得到消息了吗?”
“以你们自己的状况来说,你还能想到这点真的十分体贴。他们很快就会接到通知。意外发生在凌晨一点,我们现在已经在制造‘小男孩二号’了。应该会在三天内完成,最多四天。”
芭比点了点头:“谢谢你,长官,不过我不确定我们撑得了那么久。”
一声拉长的悲泣——是孩子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芭比与茱莉亚转身时,哭声变成一连串干咳与喘不过气的声音。他们看见琳达跪在她大女儿身旁,用双手把她拥入怀中。
“它不能死!”贾奈尔大喊,“奥黛莉不能死!”
但它死了。艾佛瑞特家的金毛在晚上时便已死云。当时艾佛瑞特姐妹睡在它身旁,它就这么静静离开,没有一丝吵闹。

幸存者
11

卡特回到主房间时,磨坊镇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正在吃着一盒麦片,盒子正面印有一只卡通鹦鹉。卡特在许多次童年的早餐时光中,早已与那只虚构的鸟熟识:大嘴鸟山姆,香果圈的守护神。
一定早就不知道过期多久了,卡特想,在短暂的一瞬间,感到有点同情老大。接着,他又想起七十几小时的空气,以及八十到一百小时之间的差距,于是又让心硬了起来。
老詹又从盒子里抓了更多麦片圈,接着看见卡特手上的贝雷塔手枪。
“嗯。”他说。
“对不起,老大。”
老詹把手放开,让麦片圈像瀑布一样掉回盒子里,但他的手是黏的,所以手指与手掌上还黏着一些色彩明亮缤纷的麦片圈。
“孩子,别这么做。”
“我非这么做不可,伦尼先生,这与私人因素无关。”
的确不是,卡特如此认为。甚至连一点点也没有。他们被困在这里,就这样而已。这事会发生,全是因为老詹做出的决定,所以老詹得付出代价才行。
老詹把整盒麦片放在地板上,动作小心,仿佛害怕动作太粗鲁,就可能会把盒子摔破似的。
“会这样是因为…空气。”
“空气。我懂了。”
“我可以把枪藏在身后,走进这里,接着把子弹射进你的脑袋,但我不想这么做。由于你对我一直很好,所以我想给你时间准备。”
“那就别让我受苦,孩子。既然不是私人因素,那就别让我受苦。”
“只要你坐好别动,就不会受苦。一切会发生得很快,就跟在树林里射杀一头受伤的鹿一样。”
“我们可以再谈谈这件事吗?”
“不行,老大。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老詹点点头:“那么,好吧。我可以先祈祷一下吗?你愿意让我祈祷吗?”
“可以,老大,只要你想就可以祈祷。不过快一点。这对我来说也很难受,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孩子。”
卡特从十四岁以后就再也没哭过,现在却觉得眼角有点刺痛:“叫我‘孩子’也帮不了你。”
“这的确帮助了我。再说,看到你觉得感动…也同样帮助了我。”
老詹拖着巨大的身躯离开沙发,跪了下来。
在这么做的同时,还撞翻了麦片盒,发出一声有些悲伤的轻笑:“这实在是不怎么样的最后一餐。”
“对,的确不是。我很抱歉。”
老詹现在背对着卡特,叹了口气:“反正一两分钟以后,我就能在上帝的餐桌上吃烤牛肉了,所以没关系的。”他举起一只粗短的手指,压在脖子后头,“就这里。脑干。可以吗?”
卡特吞了口口水,感觉就像吞下一颗绒布做成的大烘衣球。“没问题,老大。”
“你想跟我一起跪下吗,孩子?”
卡特距离上次祷告的时间,甚至比上回哭的时候还久,但此刻差点就答应了。接着,他想起老大有多么狡猾。或许他现在没有耍诈,而是真心的,但卡特看过这个人运筹事情的模样,凡事务求万无一失。他摇了摇头:“祷告吧。如果你想长篇大论,那我认真劝你,还是说短一点的版本就好。”
老詹背对卡特跪着,双手紧紧抓住沙发上的坐垫,那里在他不可忽视的臀部重压下,现在依旧是凹着的。“亲爱的上帝,我是你的仆人詹姆斯伦尼。我猜,不管愿不愿意,我都要到你身边了。杯子已经凑到了我嘴上,我无法——”
他发出很大一声没有泪水的抽泣。
“关掉手电筒,卡特。我不想在你面前哭。这不是一个快死的男人该有的模样。”
卡特把枪往前伸,直至几乎碰到老詹的颈背。
“好吧,不过这是你最后的请求了。”说完,他关上了手电筒。
他才一关掉手电筒,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过一切为时已晚。他听见老大移动的声音,对于一个心脏不好的胖男人来说,他的动作快得吓人。卡特开枪,在枪口的闪光下,看到凹陷的沙发垫上头出现了弹孔。老詹已不再跪在沙发前,但不管他有多快,也肯定走不了多远。就在卡特用大拇指打开手电筒开关时,老詹拿他从辐射尘避难室架子上拿走的切肉刀往前一刺,六英寸的钢制刀锋刺进了卡特·席柏杜的腹部。
他痛得尖叫出声,又开了一枪。老詹感觉到子弹从他耳旁呼啸而过,但没把刀抽出来。他也有个求生守护者,多年来一直恪尽职守。他的求生守护者说,要是他把刀拔出来的话,肯定难逃一死。他摇摇晃晃地蹲了下来,站起身时,把刀用力往上拉,撕毁了这个蠢男孩的内脏。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搞定最强的老詹·伦尼呢。
卡特在被割开时再度尖叫起来。血珠喷在老詹脸上,让他由衷地希望这是这男孩的最后一口气。他把卡特往后推。在掉落在地的手电筒光芒照射下,卡特脚步蹒跚地往后退,踩过洒在地上的麦片,抱着自己的腹部。鲜血自他指间涌出。
他的手在货架上胡乱摸索,跪下来时,一堆沙丁鱼、煎蛤蜊与浓汤罐头一同洒了下来。有那么一刻,他维持这个姿势不动,像是重新考虑过后,终究还是决定要祈祷似的。他的头发垂在脸上。接着,他放开了手,倒落在地。
老詹考虑用刀,但对有心脏病的人来说,实在太过费力(他再度向自己保证,等到这场危机结束后,就要好好照顾身体)。于是,他捡起卡特的枪,朝这愚蠢的男孩走去。
“卡特?你还醒着吗?”
卡特发出呻吟,试着转过身来,但还是放弃了。
“我会在你后颈开上一枪,就跟你刚才答应我的一样。不过我要给你最后一个最重要的忠告。你在听吗?”
卡特再度呻吟。老詹把这视为同意。
“我的忠告是:永远不要让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有机会祷告。”
老詹扣下扳机。

幸存者
12

“我想他就要死了!”艾姆斯大喊,“我想这孩子就要死了!”葛洛中士跪在艾姆斯身旁,从穹顶底部肮脏的小洞口看去。奥利·丹斯摩横卧在他那一侧,嘴唇几乎压在穹顶上。多亏上面还黏有污痕,使他们能够看得见表面。葛洛用他受过训练的声音大喊:“嘿!奥利·丹斯摩!集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