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蒂芬金(史蒂芬金)上一章:
  • 斯蒂芬金(史蒂芬金)下一章:手机
“控制局面!”他告诉兰道夫。
“杰姬,叫这些人后退,”副警长说,指着那群站在纸浆工厂卡车那侧的围观群众。“设一块禁止进入的区域。”

[1]地役权(Easement),指在他人土地上的通行权。

“长官,我想那些人的位置算是莫顿镇的辖区——”
“我不管,叫他们后退。”兰道夫转头看去,此时,公爵·帕金斯正走出那辆绿色的警长座车。
兰道夫渴望能早日看见那辆车停在他家的车道上。
一定会的,到时老詹·伦尼肯定会帮他一把,顶多再等个三年就行了。
“等城堡岩警方抵达现场时,他们一定会相当感谢你的,相信我。”
“我们该拿那东西怎么办才好?”她指着那块仍在四处蔓延的烟熏痕迹。透过那东西往外看去,十月的缤纷树木全变成一模一样的灰暗色彩,而天空则被染成一种病态的黄蓝色。
“别去那边。”兰道夫说,准备去协助在切斯特磨坊镇这头疏散人群的亨利·莫里森。但首先,他得赶快振奋起精神才行。
杰姬朝聚集在纸浆工厂卡车旁的人群走去。
先前那些人一直拿手机对着事故现场拍个不停,还有些人跑到火势不大的灌木丛那里,急着发送照片彩信。离那里远点是件好事,只不过,他们没打算就这么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不断傻傻地看着现场。她摆出跟亨利在磨坊镇这头相同的驱赶手势,开始大声念起同样的台词。
“各位乡亲,麻烦请往后退,一切都结束了,没什么好看的,消防车跟警方要准备开始清理路面了。请往后退,我们要净空这个区域,大家回家吧。麻烦请往后——”
她撞到了东西。伦尼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却看见了过程。她头上那顶帽子的帽檐处撞上了什么,先是向后弯曲,随即掉落在身后。接着,她那对骄傲的奶子——真他麻的巨大——被压平,然后就连鼻子也被撞扁,鼻血朝前喷去…沾到了某个东西上头,开始往下滑落,就像朝墙壁泼洒油漆一样。她坐倒在地,一副震惊的模样。
那个该死的农夫又得寸进尺地说:“你看吧,我刚才不是就说了?”
兰道夫和莫里森没看见事发经过,就连帕金斯也是。他们三个正聚集在警长座车的车头处商讨处理方式。伦尼本来想去扶起威廷顿,但想想还是算了,反正会有其他人过去。再说,她现在显然还相当靠近那个她撞到东西的地方。于是,他赶紧转向人群,调整脸部表情,挺起了肚子,展现一副让权威人士来的模样,还快速朝那个叫丹斯摩的农夫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
“警长。”他说,打断了莫里森与兰道夫的谈话。
“老詹,”帕金斯朝他点点头,“我看你还真是有效率得很啊。”
这话可能是在刻意嘲讽,但伦尼这条老奸巨猾的鱼儿可不会轻易上钩。“我怕这里会聚集越来越多好奇的民众,我想,最好还是有人先联络一下国土安全局,”他停了一会儿,想借此加深这些话给人的印象。“我不敢说这一定跟恐怖攻击有关…但也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烂泥摊子
3
公爵·帕金斯望向老詹身后。在加油站商店工作的约翰尼·卡佛与厄尼·卡弗特正扶着杰姬走来。她一脸茫然,流着鼻血,但看起来并无大碍。
然而,整件事还是怪异得很。当然,所有意外事故都会给人这种感觉,但这回特别不对劲。
举例来说,飞机残骸实在碎成了太多块,分布范围也过于广泛,让他深信这架飞机根本没有试图降落过。还有那些旁观群众,他们给人的感觉也不太对劲。兰道夫没发现,但公爵·帕金斯留意到了。按照常理,这些旁观者应该会围成一大群,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死亡事故前维持一副轻松自若的模样。但这些人却分成了两群,其中一群站在莫顿镇的镇界标示牌那里,离那辆还在燃烧中的卡车很近。那里应该没有危险,他如此判断…但那群人怎么都没移动到这里探头探脑?
第一辆消防车转过路口,朝南方驶来。过来的消防车总共有三辆。公爵很庆幸看见第二辆消防车的侧面用金漆漆着切斯特磨坊镇消防局二号消防车几个大字。人群向后退至矮灌木丛中,让消防车得以停车。公爵把注意力转回伦尼身上:“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你清楚吗?”
伦尼正想回答,却被厄尼·卡弗特抢先开了口:“有道屏障横跨在公路上。你看不见它,但它就在那里,警长。卡车就是撞上了那道屏障,连那架飞机也是。”
“就是这样!”丹斯摩大喊。
“威廷顿警官也是撞上了那玩意儿,”约翰尼·卡佛说,“不过还好她走得很慢。”他用单手搂着仍一脸茫然的杰姬。公爵注意到她的鼻血已滴到了卡佛身上那件写着我在磨坊镇加油有折扣的外套袖子上。
在莫顿镇那侧,另一辆消防车已然抵达。前两辆消防车停成V字形以便封锁路口,消防员已从车上下来,展开了水龙带。公爵听见一辆救护车的警笛声自城堡岩方向传来。那我们的呢?谁知道呢,会不会也被派去参加那场愚蠢的消防演习了?他还真不愿这么想,毕竟,哪个心智正常的人会叫一辆救护车去空无一人的燃烧房子处救人?
“那里好像有道隐形屏障——”伦尼开始说。
“嗯,我知道,”公爵说,“虽然我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这件事。”他从伦尼身边离开,朝他那仍流着鼻血的部下走去,没看见次席行政委员那因为话被打断而气得满脸通红的模样。
“杰姬?”公爵问,把手轻轻放到她肩上。
“你还好吧?”
“还好。她摸了一下鼻子,”鼻血已经变少了。
“鼻梁看起来像是被撞断了吗?感觉好像没有。”
“没断,不过倒是肿起来了。看起来没什么事,只要别在收割时被人当作成熟的果实给摘下来就行了。”
她虚弱地笑了。
“警长,”伦尼说,“我认真觉得我们应该向上通报。如果慎重一点的话,或许找国土安全局是有点太过头了,但我们倒是能通知州警——”
公爵用手将他挡开,然而力道虽不大,意图却很明显,只差一点点就称得上是推了。伦尼双手握紧拳头,随即又松展开来。他穷尽一生,让自己成为一名施者而非受者,但纵使如此,也不会改变只有白痴才动不动便出手打人这件事。这点从他儿子身上就能获得明证。不管怎样,被人轻视还是件值得留心并必须加以解决的事。只是通常得晚点再说…而且,有时晚点还更好。
会让复仇的滋味更甜美。
“彼得!”公爵朝兰道夫叫道,“打电话到医疗中心问问,我们见鬼的救护车是跑到哪儿去了?然后叫他们快点过来!”
“我会叫莫里森处理。”兰道夫说,抓起自己车上的照相机,转身想去拍摄事故现场。
“我要你现在就处理。”
“警长,我想杰姬没撞得那么严重,何况现场也没人——”
“如果我需要你提供意见,就会直接问你,彼得。”
兰道夫朝他看了一眼,这才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他把相机扔在警车前座上,拿起了手机。
“到底怎么回事,杰姬?”公爵问。
“我不知道。一开始感觉像是触电,就像不小心碰到还插在墙上的插头金属部分一样。那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接着我就撞上…天啊,我不知道我究竟撞上了什么东西。”
从旁观群众那里传来了一阵惊呼。消防员将水龙带的龙头对准燃烧中的纸浆工厂卡车,但水柱喷到高度超过卡车的地方时,却反弹出阵阵水花,如同撞上了什么东西,往后反溅,使空气中出现一道彩虹。公爵毕生未见过这种景象…除了在洗车时,高压水柱往挡风玻璃上喷洒的时候。
他在磨坊镇这侧看着那道小彩虹。此时,一名旁观者——镇立图书馆的馆员梅莉萨·杰米森——朝彩虹走去。
“莉萨[1],离那里远一点!”公爵大喊。

[1]莉萨是梅莉萨的昵称。

她没理会他,模样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她位于距离高压水柱于淡淡气层间反溅回来的几英尺处,朝前方伸出了手。他能看见闪闪发光的水雾落在她头发上,流至脸庞与后脑勺的圆发髻处。
那道小彩虹先是裂成两半,随即又在她身后并拢。
“只有雾而已!”她大叫,声音听来兴高采烈。
“水洒过来后,到这里就变成雾了!就像从加湿器冒出来的水汽一样。”
彼得·兰道夫举起手机,摇了摇头。“这里还有一格信号,但电话就是接不通。我猜都是因为这些围观者——”他用手臂画了个大圆,“害得手机没办法接通。”
公爵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他眼前所见的每个人,的确几乎全在讲电话或用手机拍照。只有莉萨除外,她仍在继续表演她的森林女神秀。
“去那边,”公爵告诉兰道夫,“最好在她决定要好好展露自己那副水晶身体或什么东西之前,先把她拉走再说。”
兰道夫一副这差事不该由领他这种薪水的人去干的模样,但最后还是乖乖去了。公爵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声虽短,但却出自真心。
“是什么开心事让你笑成这样?”伦尼问。
越来越多城堡郡的警察出现在莫顿镇那侧。要是帕金斯稍不留神,最后城堡岩那里就会完全接管整件事,抢走该死的功劳。
公爵止住笑声,但脸上仍旧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这是个烂泥摊子,”他说,“你不就是这样说的吗?老詹?在我的经验里,有时要处理这种烂泥摊子的唯一方式,就是大笑一场。”
“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伦尼几乎是在吼。丹斯摩家的那两个男孩自他身边退开,躲到父亲身后。
“好吧,”公爵温和地说,“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现在我还是执法人员的负责人,至少到郡警长抵达前都是如此,而你只是个镇上的行政委员,在这里没有管辖权,所以我希望你能够退后一点。”
公爵提高音量,指派亨利·莫里森在现场围起黄色封锁带,并将封锁带绑在两片最大的飞机残骸上。“麻烦大家全部往后退,让我们可以开始工作!大家跟着伦尼委员,他会带你们退到黄色封锁带外面。”
“我不认为你该这样做,公爵。”伦尼说。
“老天保佑,我可没打算要鸟你。公爵说,从”“我的事故现场离开,老詹,而且退到封锁区外面去,别让亨利再喊第二次了。”
“帕金斯警长,给我记住你今天这些话,因为我一定会好好记住的。”
伦尼高视阔步地朝封锁带走去,其他围观群众则跟在他身后。其中大多数人都不断地回头张望,看着屏障上的机油痕迹被水柱冲洗下来,在公路上形成一条湿线。有几名观察力较敏锐的人(例如厄尼·卡弗特),此时已注意到那条湿线与莫顿镇及磨坊镇的分界线完全贴合。
伦尼心中浮起一股幼稚的渴望,想用胸口把亨利·莫里森小心翼翼串起的封锁带给撞掉,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毕竟他可不想刻意绕到旁边,最后还害他那条海角牌的休闲裤被树枝给钩破。
那条裤子好歹也花了他六十美元。他用单手往上移开封锁带,就这么走了过去。以他肚子的大小而言,要他弯腰走过实在不太可能。
在他身后,公爵正缓缓朝杰姬撞伤的地方走去。他往前伸出手,模样就像盲人正小心翼翼地走过一个陌生房间。
她跌倒在这儿…然后这里就是…
他感受到杰姬所说的触电感,但那感觉却并未消退,反倒更为加强,变成一股灼热的疼痛,钻进他左心窝中。他最后来得及想起的事,便是布兰达叫他要小心心脏起搏器。接着,心脏起搏器便在他胸中爆炸,力道足以撕裂他身上那件野猫队运动衫。他在今天上午穿上了这件衣服,准备为下午开打的比赛呐喊助威。鲜血、衣服碎片、炸开的肌肉组织全溅在了屏障上头。
人群开始尖叫。
公爵试着念出妻子的名字,但却没能成功。
不过,他仍在脑海中清晰地看见了她的模样。她正微笑着的模样。然后,世界一片黑暗。

烂泥摊子
4
那孩子的名字是班尼·德瑞克,今年十四岁,是剃刀俱乐部的成员之一。剃刀俱乐部是个人数虽少却相当认真的滑板俱乐部。当地警方听到他们总是会皱起眉头,但却并未禁止他们活动,就算身为行政委员的伦尼与桑德斯多次要求警方也一样(在去年三月举办的镇民大会上,生龙活虎的两人成功提交了一个预算案,将在镇立公园的音乐台后方,搭建一个安全的滑板运动区)。
至于另一名成年人,他是艾瑞克·艾佛瑞特,外号是生锈克,今年三十七岁,是朗·哈斯克医生的助手。生锈克老觉得哈斯克医生就像《绿野仙踪》里伟大的巫师奥兹。只要对方不是他老婆那样让他不信任的人,他就会向人家解释,那是因为我忙活的时候他总待在帘子后面。
现在,他正在确认年轻的滑板大师德瑞克最后一支破伤风针究竟是什么时候打的。是二〇〇九年秋天,好极了。考虑到年轻的大师德瑞克在水泥地上玩滑板时把小腿给划破了,这时间让人宽心许多。虽然这本身不是件好事,但看似单纯的路疹[1],却常常会引起比这更为严重的伤势。
“电力恢复了,老兄。年轻的大师德瑞克说。”

[1]路疹(Roadrash),为美国俚语,代表因玩滑板时摔倒的各种伤势。

“是发电机供的电,老弟。”生锈克说,“医院跟健康中心都会有。很原始对吧?”
“是够老派的。”年轻的大师德瑞克同意。
有一会儿的时间,这一大一小两人组都没开口,只是专注在班尼·德瑞克小腿那条六英寸长的伤口上,小心清除脏污与血渍,原本有些吓人的伤口,没多久后便没那么可怖了。镇上的警报器已然关闭,但他们仍能听见远方传来的警笛声。
接着,当火灾警报响起时,他们全都跳了起来。
救护车马上就得出发了,想也知道,生锈克想,这回抽筋敦与艾佛瑞特又要出动了,而且最好是马上动身。
但那孩子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生锈克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他眼眶泛泪。
“害怕?”生锈克问。
“一点点。”班尼·德瑞克说,“毕竟我妈要过来接我了。”
“你就是在怕这个?”他猜,班尼·德瑞克以前应该因为这样而被罚过好几次禁足,说不定还常常这样呢,老弟。
“呃…到底会有多疼?”
生锈克先前把针筒给藏了起来,现在,他在针筒里注入三毫升苦息乐卡因[1]注射液与肾上腺素。这是他私人的混合配方,并将其命名为现在已很少人使用的牙科麻醉药奴佛卡因。他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擦药,以免让这孩子受到没必要的疼痛之苦。“也就这么疼。”
“哦,”班尼说,“宝贝儿,救命啊。”
生锈克笑了起来:“你是在挑战圆管时摔伤的?”身为一个隐退已久的滑板玩家,他是真心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1]苦息乐卡因(Xylocaine),具有止痛及麻醉效用。

“是U形滑道,不过那滑道的设计根本就有问题!”班尼说,眼神都亮了起来。“你觉得我会缝多少针?诺莉·卡弗特去年夏天在牛津镇那里摔伤,缝了十二针!”
“你不会那么多。”生锈克说。他知道诺莉。
她是个小哥特,最大的心愿似乎是在她长到可以未婚生子的年龄前,便玩滑板玩到害死自己为止。
他拿着注射器,将针头插进伤口旁:“有感觉吗?”
“有,老兄,完全感觉到了。你听到,呃,像是一声枪响的声音了吗?”班尼穿着内裤坐在诊疗台上,血渗透了伤口上的医用不织布,朝着偏向南方的方位指去。
“没听见。”生锈克说。其实他听见了两道声响,但并非枪声,而是爆炸声,让他感到有些紧张。看来得赶快搞定这里了。巫师到哪儿去了?
吉妮说他去巡房了,也就是说他很可能跑到凯瑟琳·罗素的医师休息室里打盹了吧。那可是伟大的巫师巡房时最喜欢待的地方了。
“现在有感觉了吗?”生锈克再次把针头刺进伤口旁边,“别看,看了就不准了。”
“没,老兄,什么感觉都没有。你是耍我的吧?”
“我没有,是麻醉药生效了。”能麻醉你的东西可不只这个呢,生锈克想。“好了,我们开始吧。向后躺,放轻松点,好好享受这趟凯瑟琳·罗素航空公司的旅程。他用生理盐水擦拭伤口消毒,”
接着拿起他最信赖的十号手术刀清整伤口。“我要用最棒的四号尼龙线帮你缝上六针。”
“赞。这孩子说,”接着又说,“我有点想吐。”
生锈克递给他一个呕吐盆,在这种情况下则通常会被称为恶心锅。“吐在里面,免得晕倒了全吐在自己身上。”
班尼没有晕倒,最终也没呕吐。当生锈克把消毒纱布盖在伤口上时,传来了几声颇为随便的接着维吉妮亚·汤林森[1]探头进来:敲门声响,“我可以跟你讲一下话吗?”
“别担心,”班尼说,“我还生龙活虎得很。”
真是个爱面子的小浑球。
“生锈克,到大厅那边说好吗?”吉妮说,连看都没看那孩子一眼。
“我马上就回来,班尼。好好坐着,放轻松点。”
“自爽嘛,我瞭的[2]。”
生锈克跟着吉妮走进大厅。“救护车要出动了?”他问。除了吉妮外,在洒满阳光的等候室里,还有班尼的母亲在场。她正严肃地低头读着一本封面画了个漂亮原始人的平装书。

[1]维吉妮亚即上文提到的吉妮,下文多用她的昵称吉妮。
[2]“我瞭的”即“我了解,我明白”,青少年认为比较酷的表达方法。

吉妮点点头:“地点是119号公路,靠近塔克镇镇界那边。公路上还发生了另一场意外,位置是在另一个镇界那里,也就是莫顿镇那边。大家都说那里乱成一团,现场还死了人。据说是有架飞机试着降落时,撞上了一辆卡车。”
“你是唬我的吧?”
阿尔瓦·德瑞克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随即又回头继续读她的平装书,或说至少想尝试读进去,在心里不断思索自己的老公究竟会不会支持她把班尼给禁足到十八岁为止。
“不是唬你,事情就是这样。”吉妮说,“我还接到了其他车祸的通知,实在是——”
“太诡异了。”
“——不过在塔克镇镇界出事的家伙还活着,我想开的应该是货车吧,因为现场一直有嗡嗡声。
抽筋敦已经在等你了。”
“你会搞定那孩子吧?”
“对,快出发吧。”
“雷朋医生呢?”
“他在斯蒂芬斯纪念医院那里还有病人得处理。”那是挪威暨南巴黎镇的镇立医院。“他会赶过去的,生锈克。出发吧。”
他在离开前停了一下,告诉德瑞克太太班尼的情况并无大碍。阿尔瓦听见这个消息,并未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模样,但仍向他表达了感激之意。
外号是“抽筋敦”的道奇·敦切尔,正坐在一辆老式救护车的保险杆上,老詹·伦尼与他那群行政委员始终不愿花钱更换新车。抽筋敦此刻正一面抽着烟,一面趁机会晒晒太阳。他手上拿着一台便携式收音机,里头传出精力十足的对话,声音听起来就像爆米花一样弹跳有力,不断你来我往。
“把那根会致癌的东西丢掉,然后开车上路。”
生锈克说,“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吧?”
抽筋敦关掉收音机。尽管他有这样一个外号,但生锈克还真没见过像他这么冷静的随车救护人员。“我知道,小吉妮都告诉我了。塔克镇跟切斯特的镇界线那里,对吧?”
“对,有卡车翻倒在路边了。”
“没错,不过呢,计划有些改变,我们得改走另一条路才行。”他指向南方的地平线处,黑色浓烟不断往上飘扬。“你想过要亲眼见识见识飞机失事的现场吗?”
“我见过,”生锈克说,“在服役的时候。
那回有两个人死了,可以看见尸块喷得到处都是。
我可是看够了,朝圣者。吉妮说那里被卷进意外事故的人全死了,所以我们应该——”
“也许全死了,也许还没。”抽筋敦说,“不过帕金斯也出了事,他搞不好还没死呢。”
“帕金斯警长?”
“是他。彼得·兰道夫对外宣称,说帕金斯的心脏起搏器把他的胸膛给炸开了,所以我想他的状况应该很不妙。正是警长。
是,无畏的领导者。”
“抽筋兄弟,心脏起搏器是不会爆炸的,完全不可能。”
“那他可能还活着吧,所以我们还帮得上他。”
抽筋敦说,绕过救护车车头准备上车,同时掏出一包香烟。
“救护车上不能抽烟。”生锈克说。
抽筋敦一脸哀伤地望着他。
“除非分我抽,这样就没问题了。”
抽筋敦叹了口气,把烟盒递给他。
“喔,万宝路,”生锈克说,“我的气管最爱这牌子了。”
“受不了你。”抽筋敦说。

烂泥摊子
5
他们按着喇叭,闯过117号公路与119号公路那个三岔路口的红灯。警笛声不断作响,而他们两人则像是瘾君子般不断抽烟(但窗户是开着的,这是工作时的抽烟规定),同时听着收音机传来的嘈杂人声。生锈克不太清楚现场的实际情形,但他相当确定,他肯定得加班加到四点之后了。
“老兄,我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抽筋敦说,“不过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可以去看正宗的飞机失事现场。说真的,虽然没办法看到坠毁经过,不过乞丐本来就不能挑三拣四嘛。”
“抽筋敦,你真变态。”
路上有不少车辆,其中大多数朝着南下方向前进。里头的少数人可能有正经事得做,但生锈克觉得,大多数人可能只是像苍蝇闻到了血腥味,意欲凑凑热闹罢了。抽筋敦毫不迟疑地开到对向车道,119号公路的北向车道没有半辆车子,感觉有些古怪。
“快看!”抽筋敦说,朝窗外指去,“新闻直升机!我们要上六点新闻了,生锈克!医疗英雄正准备要去作战——”
但这时发生的事,让道奇·敦切尔从此断了对飞行的憧憬。在他们前方,也就是生锈克认为是事发现场的位置,那架直升机突然迅速打了一下转。有这么一瞬间,他还能看见机侧上CBS新闻台的标志以及13这个数字。接着直升机爆炸了,在万里无云的午后天空里洒下阵阵火雨。
抽筋敦大喊出声:“老天爷啊,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接着他所喊出的话虽然有些幼稚,但仍足以让被眼前光景给震惊的生锈克感到难过:“我收回我说过的话!”

烂泥摊子
6
“我得回去了。”詹德隆说。他脱下那顶海狗队的棒球帽,擦了擦满是血渍与灰尘的苍白脸庞。他的鼻子肿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拇指,双眼隐约浮现出黑眼圈。“不好意思,可是我的皮实在痛得厉害,而且…呃,我也没那么年轻了,所以…”他举起双手往下一甩。他们正面对彼此,如果可以的话,芭比一定会拍拍他的手臂,帮他打打气。
“大受打击,对吗?”他问詹德隆。
詹德隆边咳边笑出了声:“那架直升机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完,他们一同朝新窜起的那道浓烟望去。
芭比与詹德隆在117号公路上,确定有人可以帮助唯一的幸存者艾尔莎·安德鲁斯之后,便这么离开了事故现场。起码她看起来伤得不重,只不过对于失去好友一事感到伤心欲绝。
“那你先回去吧。慢慢来,路上小心点,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下再走。”
“你要继续往前走?”
“对。”
“你还是觉得可以找到屏障的终点?”
芭比沉默片刻。一开始时,他还如此确信,但如今——“希望能找到吧。”他说。
“好吧,祝你好运。”詹德隆用帽子朝芭比挥舞一下,接着戴回头上。“希望之后要是有机会的话,能跟你好好握个手致意一下。”
“我也是。”芭比说。他顿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如果你拿到手机的话,可以帮我个忙吗?”
“当然。”
“帮我联络班宁堡的陆军基地,跟联络官说你要找詹姆斯·欧·寇克斯上校,告诉他们事态紧急,就说是戴尔·芭芭拉队长请你帮忙联络的。
你记得住吗?”
“你是戴尔·芭芭拉,他是詹姆斯·寇克斯,没问题。”
“如果你联络到他的话…我不确定行不行,但如果可以的话…就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吧。
要是没人联络上国土安全局的话,就请他帮忙联系。这样没问题吧?”
詹德隆点点头:“要是联络得上他,我一定会帮你转告的。祝你好运了,阿兵哥。”
芭比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会被人如此称呼,但他仍把手指放到前额上做出敬礼姿势,接着继续上路,寻找着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找到的东西。

烂泥摊子
7
他发现了一条与屏障大约呈并行线的林间小道。虽然这条路上杂草丛生,四处都是废弃物,但比起得用手拨开那些有刺植物才能往前走的情况显然好多了。有时他会往西方走,确定那道隔离切斯特磨坊镇与外头世界的那堵墙是否还在,但每次的结果全都一样。那堵墙始终都在。
芭比走到位于119号公路上、磨坊镇与它的姐妹镇塔克磨坊镇的交界处时停下脚步。在屏障的另一侧,有辆货车横倒在路上,看起来像是具大型野兽的尸体。卡车司机早先已被几个好心人带离现场,只留下后门因撞击力而弹开的卡车在原地。柏油路上到处都是恶魔狗巧克力夹心蛋糕、欢笑牌瑞士卷、小圆钟夹心蛋糕、享受牌奶油蛋糕以及花生酱夹心饼。一名身穿乔治·斯特雷特[1]肖像T恤的年轻人,正坐在树桩上吃着花生酱夹心饼,手上还握着一支手机。他抬头望向芭比“嘿,:你是从那里来的?”他朝芭比身后大概的方位指去,看起来十分疲惫,既恐惧又绝望。
“对,”芭比说,“我是从镇上的另一头过来的。”
“所有道路都被隐形的墙壁给挡住了?整个镇子的边界都是?”

[1]乔治·斯特雷特(GeorgeStrait,1952—),美国歌手,被誉为乡村音乐之王。

“对。”
年轻人点了点头,按下手机的一个按键。“达斯提,你还在那里吗?”他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他结束通话,“我和我的朋友达斯提从东边那里开始分头出发,他是往南走的,我们路上一直用手机保持联络,寻找有没有可以通行的地方。他现在人在直升机坠毁的地方,说那边到处挤满了人。”
芭比倒是不难猜到。“你们那里也没有可以穿过这道隐形墙的地方?”
年轻人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也没必要说些什么。他们有可能真错过了一些缺口,芭比知道很有可能。那缺口可能只不过像扇窗户或门扉一样大,但他还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真有这样的缺口存在。
他觉得,这里被完全封锁住了。

我们全是同一队的
1
芭比沿着119号公路回到镇中心,约莫走了三英里远。当他抵达镇中心时,时间已是下午六点。
主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但仍能听得见发电机运作的声响,从声音听起来,数量还不少。119号公路与117号公路路口的红绿灯是暗着的,但蔷薇萝丝餐厅的灯光却仍亮着,依旧照常营业。从餐厅外侧的大窗户往内望去,芭比能看见里头的每张桌子都坐着客人。但当他走到门口时,却没听见平常客人们大声讨论的各种话题,包括了政治、红袜棒球队、当地经济状况、爱国者美式足球队、新推出的轿车及货卡车、塞尔提克篮球队、汽油价格、棕熊冰上曲棍球队、新买的电动工具、双坊野猫队等等。就连平常有的笑声也没了。
每个人全盯着柜台上的电视看。芭比观察着这个带有一些错置与难以置信的场面,觉得每个人其实都只不过是在试着要在电视上播放的灾难现场画面中,找寻自己的身影罢了。电视里,CNN记者安德森·库柏[1]就站在119号公路上,画面背景是仍在冒烟的巨大纸浆工厂卡车残骸。
今天负责招待客人的是萝丝自己,偶尔还得飞奔回柜台接受顾客点餐。有几绺头发自她绑头发的橡皮筋中松脱,就这么垂挂在脸庞侧边,让她看起来既疲累又忙碌。从下午四点一直到关店这段时间,原本该由安琪·麦卡因负责站柜台的,但今晚芭比没看见她。或许她在屏障落下之前便已离开镇内,如若真是如此,那么她可能会有好长一阵子都没法子回到柜台后方上班了。

[1]安德森·库柏(AndersonCooper,1967—),真有其人,为美国知名记者,曾多次获颁新闻奖项。

负责烹饪的是安森·惠勒,让芭比忍不住担心起他是否有办法煮出比豆子及煎香肠更复杂的菜肴,更别说是想处理蔷薇萝丝一直以来的星期六特餐了。萝丝通常会用“小鬼头”来称呼安森·惠勒,纵使他至少已经二十五岁了也一样。对于那些在晚餐时段点了早餐的男女顾客来说,最为不幸的,便是他们得面对安森那带有蛋壳的炒蛋。
不过即使如此,这个时候有他在场,对于这间餐厅来说仍是件好事。毕竟除了安琪外,好像就连生来特别、不需要一场灾难好让自己不必上班的桃乐丝·桑德斯也没来工作。正确地说,她并不懒惰,但却十分容易分心。而当得要动脑筋处理事情时…天啊,你还能怎么说呢?她的父亲是磨坊镇上的首席行政委员安迪·桑德斯,是个永远也不会成为门萨学会[1]成员的家伙,但在小桃面前,他简直就像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那种天才。
电视中,有几架直升机降落在安德森·库柏后方,吹乱了他的一头白发,几乎把他的声音淹没。

[1]门萨学会(Mensa),为国际知名的组织,以智商测验作为唯一的入会标准。

直升机的机型看来像是“低铺路”特种作战直升机,芭比在伊拉克的日子里,有段时间便时常搭乘这种直升机。一个陆军军官走进画面,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库柏的麦克风,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
蔷薇萝丝里的顾客开始交头接耳。芭比可以理解他们忧心忡忡的心情,就连他自己也感受得到。当一名穿着军服的人什么也不说,便伸手捂住知名电视记者的麦克风时,那无疑宣告了世界末日的降临。
那个陆军的家伙军衔是上校,虽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却仍使芭比有种看见了寇克斯的心理错觉。那个上校对库柏说完话,手套移开麦克风时,还让麦克风发出了一声杂音。他走出镜头外,脸上不带任何感情,芭比从他的表情中,确知他不过是个听令行事的人罢了。
库柏接着报道:“军方要求我们全部退到半英里外,到一个叫‘雷蒙路边店’的地方。”店里的老主顾又开始交头接耳。他们都知道这间位于莫顿镇的商店,窗户上还写着这里有冰啤酒与热腾腾的三明治,让你好好休息片刻的标语。“在不到一百码的前方区域,已经被一道难以形容、我们只能称之为‘屏障’的东西封锁住了,而官方也正式公布,将这个地区设为国防安全区。我们会尽快为您报道相关信息,现在,先让我们把镜头转回华盛顿,由沃尔夫主播继续为您报道。”
在新闻标题下方,有条红色的跑马灯,上头写着:新闻插播,缅因州小镇遭到神秘封锁。画面右上角则以红色标示着重大新闻,同时字体还不断闪烁,就像酒吧的霓虹灯招牌一样。喝酒可是件重大的事,芭比想着,差点就笑出声来。
沃尔夫·布里泽[1]在画面上取代了安德森·库柏。萝丝很迷恋布里泽,每个工作日下午播出《时事观察室》的时段里,她从来不会中途换台,总是把他叫做“我的小沃尔夫”。今晚小沃尔夫打了条领带,但结却打得很差,芭比认为他星期六在家整理庭院时,可能就是这副打扮。

[1]沃尔夫·布里泽(WolFBlitzer,1948—)美国知名记者。

“为各位重新整理一下情况,”萝丝的小沃尔夫说,“今天下午大约一点钟——”
“发生的时间应该比一点钟还早一些吧。”
有人说。
“米拉·伊凡斯的事是真的吗?”某个人问,“她真的死了?”
“对,”福纳德·鲍伊说。他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兄长,叫做斯图亚特·鲍伊,是镇上唯一的殡丧业者。有时,只要福纳德没有喝醉,便会帮他哥哥的忙。而今晚他看起来十分清醒,因为太过震惊而酒意全消。“现在先闭上嘴,我要看新闻怎么说。”
芭比也想听听新闻内容,因为小沃尔夫可能会提及芭比先前最担心的问题。沃尔夫果然提及了芭比想知道的事:切斯特磨坊镇的上空已被设置为禁飞区。事实上,缅因州西部与新罕布什尔州东部,从刘易斯顿一奥本到北康威之间的区域,均已完全禁止飞行。这项命令由总统直接颁布,而这是九年来,国家安全警报首度上升到橙色警戒的位置[1]。

[1]美国国家安全警报共分为五个色彩层级,由低至高。

分身兼《民主报》老板与总编辑的茱莉亚·沙姆韦,朝桌子前方的芭比迅速瞥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个几乎不露声色的浅笑。这是她的招牌表情,就快称得上是她的特色了。“看起来切斯特磨坊镇并不想让你离开,芭芭拉先生。”
“似乎是这样没错。”芭比同意。他对她知道他要离开的事并不意外,毕竟她也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在磨坊镇待得够久,清楚茱莉亚·沙姆韦认为每件事都有值得深入了解的价值。
萝丝端着豆子与香肠(还有块正在冒烟、疑似猪排的焦黑玩意儿),走到一张挤着六名客人的四人桌前,这才看见芭比。她双手各端着一个盘子,连手臂上都放了两个盘子,就这么呆立不动,双目圆睁,接着露出微笑,笑容中满是发自内心别为:绿色低警戒状态、蓝色观察警戒状态、黄色提升警戒状态、橙色高度警戒状态、红色最高警戒状态。
的开怀与安心,让他有种雨过天晴的感觉。
这就是家的感觉,他想,肯定就是这样。
“好伙计,我真没想到竟然还能再看见你,戴尔·芭芭拉!”
“你还留着我的围裙吗?”芭比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毕竟当初他只不过是个四处漂泊的人,背包里放着几张笔迹潦草的推荐函,萝丝便接纳了他,还给了他一份工作。她当时告诉他,她完全能理解他为何想离开这个小镇。毕竟,小伦尼的老爸可不是那种你想与他为敌的家伙。然而,当芭比脚步蹒跚地离开时,却始终觉得自己这么做是抛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