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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橱柜上头,贴着一张白纸黑字的手写标语:在接获通知以前,禁止任何酒类贩卖。那张贴在橱柜正中间的标语,被一群伸手可及的酒瓶围绕,像是个娘娘腔会说的话。这里有一堆廉价酒,就算小詹获得权力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已经能看出这是个坏主意。要是卡佛屈服于这个满头乱发的酒鬼,其余没那么恶心的客人也会随即提出相同的要求。
弗莱德·丹顿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别卖给他。”他对约翰尼·卡佛说,接着又转向威德里欧。
后者此刻正以满是血丝的双眼看着他,眼神就像是被抓到的老鼠。“我不知道你那脑袋瓜是不是聪明到看得懂标牌,但我知道你一定听人提起过今天不准喝酒的事。所以呢,你现在就给我出去,离这间店远远的。”
“你不能这样,警官。”山姆说,挺直他那五英尺半的身高。他穿着一条肮脏的斜纹棉裤、印有齐柏林飞船乐队的T恤,以及脚后跟磨破的休闲鞋,头发看起来像是打从小布什的民意支持度还很高的时候,便再也没有加以修剪。“我有我的权利,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宪法赋予了我这项权利。”
“宪法已经管不到磨坊镇了。”小詹说,完全不知自己所言竟会成真。“你现在就给我滚。”
天啊,这感觉太棒了!才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就从灰暗厄运中一举咸鱼翻身!
“可是…”
山姆呆站了好一会儿,下嘴唇不住颤抖,尝试挤出更多辩护之词。小詹感到厌恶,同时却也兴味盎然,还留意到这死老头的眼眶竟然湿了。
他伸出双手,手颤抖的程度比那张呆呆张开的嘴还严重。他只想得出一个为自己辩护的理由。虽然在众人面前实在难以启齿,但他非这么做不可,也的确说出口了。
“我真的很需要酒,约翰尼。这不是闹着玩的。只要一点点就好,让我可以停止颤抖。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我会就这么乖乖回家的。”
懒惰鬼山姆口中的家,是一间坐落在空地的棚屋,那块空地除了旧汽车零件以外,什么也没有。
“也许我应该——”约翰尼·卡佛开口说。
弗莱德打断了他的话:“懒虫,你这辈子哪瓶酒不是最后一瓶?”
“别这样叫我!”山姆·威德里欧大喊。泪水自他眼中流出,滑落在脸颊上。
“你的拉链没拉,老鬼。”小詹说。当山姆低头望向自己脏兮兮的裤裆时,小詹伸出手指,先是敲了一下老人松弛的下巴,接着又捏了他的鼻子一下。是啊,这是小学生的把戏,但永远都很好玩。小詹甚至还说出了他们以前这么做时,会说的那句俏皮话:“肮脏鬼,捏鼻子!”
弗莱德·丹顿与旁观的部分群众都笑了出来,甚至就连没看清楚发生什么事的约翰尼·卡佛也露出了微笑。
“快走吧,懒虫。弗莱德说,”“今天天气很好,你不会想把时间浪费在牢房里的。”
也许是被叫懒虫,或是被人拧了下鼻子,又或者两者兼是,因此再度点燃了山姆四十年前在加拿大莫瑞蒙契当伐木工人时,曾让同事们感到敬畏与恐惧的怒火。他嘴唇与双手的颤抖暂时停了下来,双眼瞪着小詹,清了清喉咙,喉间传来轻蔑的声音。当他开口时,声音已不再模糊不清。
“操你妈,小鬼。你根本就不是警察,而且永远都不是个好球员。我听说你甚至连校队的板凳球员也当不成。”
他的视线转移到丹顿警官身上。
“至于你,丹顿副警长。星期天要九点后才能卖酒的法律,早在七十年代的时候就已经变成古老传说了。”
接着,他又转头看着约翰尼·卡佛。约翰尼的笑容消逝无踪,一旁的围观群众也全都安静下来,其中一名女子还因惊讶而把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
“我有钱,而且还是这个国家的通用货币,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他迈步想绕进柜台,小詹一把揪住他的衬衫后方及裤子臀部处,把他整个人转了一圈,推向商店前门。
“嘿!”山姆大喊,双脚像踩着老旧的脚踏车踏板般不停踏步。“把你的手拿开!把你那双他妈的手——”
小詹揪着他身后,穿过前门,走下台阶。他轻得像是个装满羽毛的袋子。天啊,他竟然还放屁!噗、噗、噗,就像该死的机关枪!
矮胖子诺曼的小货车就停在路边,其中一侧写着家具收购及贩卖与高价收购古董等字样。矮胖子就站在车旁,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小詹毫不迟疑地抓着那个喋喋不休的老酒鬼,将他的头撞向卡车侧面。金属薄板传出一声沉重的撞击声响。
这声响并未阻止小詹,直到这个臭家伙像颗石头般跌倒在地,身子一半在人行道上,一半在排水沟里的时候,他才警觉到自己可能会错手杀了懒虫山姆。但要杀山姆·威德里欧,往卡车侧面撞那一下可不够。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哀嚎一声,开始哭了起来。他跪在地上,割裂的头皮开始涌出鲜血,流至脸部。他稍微抹了抹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鲜血,然后伸出他被血濡湿的手指。
人行道上的行人们停了下来,模样可能会让人误会成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行人均睁大双眼,看着这名跪倒在地,手上还沾有鲜血的老人。
“我要告这干他妈整个镇上的警察执法过当!”山姆大喊,“我一定会打赢这场官司的!”
弗莱德走下商店门前的阶梯,来到小詹身旁。
“来啊,说出来吧。”小詹对他说。
“说什么?”
“说我反应过度。”
“你他妈的才没有咧。你也听到彼得是怎么说的了。我们绝对谁都不鸟。好搭档,就像现在这件事一样。”
搭档!小詹因为这个称呼而振奋起来。
“我身上有钱!你不能把我从店里赶出来!”
山姆咆哮着,“你也不能动手打我!我是美国公民!我们法庭上见!”
“那就祝你好运啰,”弗莱德说,“法院在城堡岩那里,我听说通往那里的道路都被封住了。”
他用双脚顶住老人。山姆开始流起鼻血,滴在衬衫上头,像是条红色围兜。弗莱德伸手拿起挂在身后的手铐(我一定得要学个几招。小詹钦佩地想),不一会儿,手铐便牢牢铐住了山姆的手腕。
弗莱德环顾四周的证人——也就是站在街上,以及挤在加油站商店门口的群众。“这个人涉嫌扰乱公共秩序,妨碍公务及试图攻击警务人员!”
他那嘹亮的声音让小詹想起以前在足球场上的日子。那些场边的叫嚣每次都会让他动怒,但如今听起来,却只让人觉得心情愉快。
我想我是长大了吧,小詹想。
“他也因为违反兰道夫警长新颁布的禁酒令而被逮捕。大家看清楚了!”弗莱德摇了摇山姆,鲜血自山姆的脸庞与肮脏的头发中飞溅而出。“我们正处于危机之中,乡亲们。但镇上有了个新警长,而他正准备要掌控好整个局势。我们得习惯这项法令,遵从,并学着去支持。这是我的想法。
遵从这项法令,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场危机。要是违背的话…”他指向山姆被反铐在身后的双手。
有几个人竟然开始鼓起了掌。对小詹·伦尼而言,这掌声就像烈日中的冰水一般。接着,当弗莱德架着流血的老人走上街道时,小詹察觉到有股视线正盯着他,感觉如此清晰,就像有人用手指戳着他的颈背。他转过身去,发现那人正是戴尔·芭芭拉,身旁还站着一名冷眼看着他的报社编辑。先前有一晚,芭芭拉曾被他在停车场好好揍了一顿。在他们三人决定一起围攻芭芭拉、最后成功扭转局势以前,身上还全都挂了彩。
小詹的好心情开始离他远去。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原本愉快的情绪就像鸟儿或钟楼里的蝙蝠般,自他头顶开始飞向远方。
“你在这里干吗?”他问芭芭拉。
“我有个更好的问题,”茱莉亚·沙姆韦说,尽量挤出一个小小的微笑。“你在干吗?欺负一个只有你四分之一体重而且还比你老上三倍的人?”
小詹想不出任何话反击。他觉得血液冲上脸部,在脸颊上散了开来。他突然开始想象这个报社的臭婊子站在麦卡因家食物储藏室里的模样,这样他就能在解决安琪与桃乐丝后,也把她一起宰了。芭芭拉也是。说不定他还能把芭芭拉的尸体放在报社臭婊子的身上,搞得他好像想好好爽一下似的。
弗莱德走到小詹身旁,试着帮他一把,摆出那副全世界都一样的正经警察模样,冷静地开口说:“这位女士,如果你对警方的政策有任何疑问,应该去找新警长洽询。同时,你最好记住,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得管好自己。有时,为了大家好,适当的警告是不可避免的。”
“有时,有些人为了要大家好,总会做出一些日后会后悔的事,”茱莉亚回答,“尤其是之后有人开始调查这件事的时候。”
弗莱德的嘴角往下一撇,随即架着山姆走上人行道。
小詹就这么瞪着芭比好一会儿,接着才开口说:“你给我小心你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还有你的每个动作。”他故意用大拇指碰了碰闪闪发亮的崭新警徽,“是警察,而且帕金斯已经死了。”
“小詹,”芭比说,“你看起来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小詹瞪着他的双眼稍微睁大了些,接着转过身去,跟上了新搭档,一路上紧握着拳头。
癫狂、眼瞎、心惊
6
在遭逢危机时,乡下人总有一种倾向,想寻求自己所熟悉的安慰。不管信不信教都是一样。
今天上午,派珀·莉比在刚果教堂讲述着怀抱希望的重要性,而莱斯特·科金斯则在圣救世主教堂宣扬着地狱之火的说法。在切斯特磨坊这个信仰坚贞的小镇里,两间教堂全挤满了人,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
派珀选用了《约翰福音》作为讲道经文: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她告诉坐满整间刚果教堂的信徒们,在这种危险时刻,祷告十分重要——祷告能慰藉人心,也能赐予力量——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及互助,还有彼此相敬相爱这点也同样重要。
“上帝会用我们无法了解的事物来测试我们,”她说,“有时是疾病、有时是挚爱因意外而丧生。”她同情地望向双手交握、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身穿一身黑衣的布兰达·帕金斯。“现在,出现了一道无法解释的屏障,把我们跟外界隔离开来。我们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也同样不了解病痛,或是善良人们为何会遭逢意外。
我们想询问上帝,而在《旧约》中,他给了约伯一个答案‘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
至于更为开明的《新约》里,耶稣也给了他的弟子答案:‘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这就是我们今天,也是直到事情结束的每一天里,得要用心去做的事。我们得彼此相爱、彼此互助,静待这场试炼的结束,正如上帝过去的试炼一样。”
莱斯特·科金斯选用的讲道经文,则是出自《民数记》(这在《圣经》中是出了名的最不乐观的章节):倘若你们不这样行,就得罪耶和华,要知道你们的罪必追上你们。
就跟派珀一样,莱斯特也提及了测试的概念——在历史中,每次只要有烂泥摊子得要收拾,教会便会提出这样的说法——但他的主题与散播罪恶有关,并提及上帝会如何处理这种事,就像他会用手指挤压一颗讨厌的青春痘,直到脓汁像高露洁牙膏般被挤出来为止。
即使在十月清澈晨光的照射下,他仍半信半疑地认为,这个小镇之所以会被降罪,全是因为上帝要惩罚他之故。莱斯特的说服力相当强,如今已有许多双眼睛盈满泪水。从接近讲道台的地方开始,高喊着“喔,主啊!”的声音,逐渐蔓延开来。有时,就算莱斯特正在讲道,也会突然收到启示,激发他伟大的崭新想法。今天就是这样,而他马上就把这想法说了出来,完全没停下片刻尝试思考,更认为无需思考。有些念头来得又快又急,却不一定是正确的。
“今天下午,我要到119号公路那里、上帝开启这道神秘门扉的地方。”他说。
“喔!耶稣!”一名哭泣的女人大喊。其他人要不是鼓起掌来,便是跟着高声赞颂上帝。
“我希望能在两点钟抵达那里,而且还会跪在那片牧草地上。是的,我会祈求上帝解除我们的困境。”
这回“喔,主啊”“喔,、耶稣”“上帝垂怜”与等呼声同时响起。
“但首先——”莱斯特举起他那只在漆黑夜晚里鞭打自己的手,“我们感到痛苦、焦虑、苦恼,所以得先为了引发这场灾难的罪恶祈祷!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上帝或许听不见我的声音。如果我们有两三个人,甚至是五个人,上帝还是有可能听不见我的声音,你们说对吗?阿门!”
他们全都赞同,也高喊了“阿门”。此刻,他们全都高举双手,不停左右摇晃,陷入景仰伟大上帝的狂热之中。
“但要是你们全部一起去的话——要是我们围成圆圈祈祷,在上帝的草地及蓝天之下…
还有那群被称为上帝的正义之手的士兵们注视之下…要是你们全部一起过去,要是我们全部一同祈祷,那么我们或许就能找到罪恶的根源,并将其拖入圣光中彻底消灭,让全能上帝的奇迹因此展现!你们会去吗?你们会跟我一起跪下祈祷吗?”
他们当然会去。他们当然会一同跪下祈祷。
人们不管遇到好事或坏事,总是乐于诚实地向神祈祷。当乐队演奏起《上帝话语即是真理》时(莱斯特负责主音吉他的G大调),他们的歌声响彻了整间教堂。
当然,老詹·伦尼也在那里,车辆与乘客的分配,还得交由他来安排。
癫狂、眼瞎、心惊
7
公开信息!
让切斯特磨坊镇重获自由!
抗议!!!!
哪里?119号公路丹斯摩农场(来看看那些卡车残骸与镇压的军方人员)!
什么时候?东部标准时间下午两点!
谁?你,还有你能带来的每一个朋友!
告诉他们,我们要把我们的故事告诉媒体!
告诉他们,我们要知道是谁对我们这么做的!
以及为什么这么做!
最重要的是,告诉他们,我们要出去!!!
这是我们的城镇!我们必须为它奋战!
我们要夺回我们的城镇!!!
这里提供一些范例标语,但也欢迎写下你自己的抗议标语(记得,脏话只会产生反效果)。
反抗权威!
坚忍不拔!
切斯特磨坊镇自由委员会
癫狂、眼瞎、心惊
8
如果镇上有人会用尼采的名言“那些没能杀得了我的事情,都使我变得更强壮。”来当成个人座右铭的话,那肯定是罗密欧·波比。他是镇上的抢眼人物,衣着如同猫王般浮华,脚上还穿着双附有松紧带的靴子。他的名字是他浪漫多情的法裔美籍母亲取的,而姓氏则是承自他那严肃无比、脚踏实地,外加一毛不拔的北方人父亲。
罗密欧撑过被人不断无情嘲笑、偶尔还会被痛殴一顿的童年存活至今,成为了镇上最有钱的人(呃…其实不是。老詹才是镇上最有钱的人,但他得妥善隐藏自己大部分的财产才行)。罗密欧拥有整个州里最大、收益最高的非连锁商店。
八十年代,原本要投资他的企业告诉他说,他肯定是疯了,才会帮自己的店取个像是“波比百货店”
这种难听得不行的名字。罗密欧回答他们,“波如果比”这名字没对美国最大的邮购种子公司“波比种子”有所影响,那么也没理由会影响他的生意。
而如今,他们在夏季中最受欢迎的商品,则是写有“来杯波比百货店的斯乐冰满足自己”的T恤。
来一杯吧,想象自己挑战银行家的模样!
就很多方面来说,他都是个成功人士,懂得如何辨认何时才是大好时机,并加以准确掌握。
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十点左右——也就是他看着懒虫山姆被抓去警察局的没多久后——他又发现了另一个做生意的大好时机,就与过去一样,只要懂得如何观察就好。
罗密欧观察着那些孩子张贴海报的举动。海报全是计算机做的,看起来非常专业。那群孩子——大多数骑着脚踏车,有几个则滑着滑板——细心地在主街上贴了许多海报,宣传着要去119号公路抗议的事,让罗密欧不禁想知道这是谁的点子。
他拦下一个孩子,问了他。
“是我的点子。”小乔·麦克莱奇说。
“你不是在耍我吧?”
“绝对没耍你。”小乔说。
罗密欧给了那孩子五块钱,无视于他的拒绝,拿了张海报,卷起来插入后口袋中。信息值得你付钱购买。罗密欧认为,大家都会参与这孩子发起的抗议活动。他们一定都急着要表达自己的恐惧和义愤填膺的怒气。
在打发掉稻草人小乔不久后,罗密欧也耳闻了人们在讨论下午那场由科金斯牧师发起的祈祷大会的事。老天保佑,还是相同的时间与地点。
这当然是个启示。一个“大好销售良机”的启示。
罗密欧走回自己的店中。店内冷冷清清的,大家全趁着周日跑去美食城超市或加油站商店购物。但虽说如此,购物人数只占全镇的少数而已。
大多数的镇民都去了教堂,再不然就是在家看新闻。陶比·曼宁就待在收银机后方,用一台电池供电的小电视看着CNN新闻。
“关掉电视,把收银机锁上。”罗密欧说。
“真的吗?波比先生?”
“对。去叫莉莉,你们一起把仓库里的大帐篷拖出来。”
“夏季特卖会用的帐篷?”
“就是那宝贝儿。”罗密欧说,“我们要去查克·汤普森坠机那里的草地上搭篷做生意。”
“奥登·丹斯摩的农场?万一他要收钱才让我们搭怎么办?”
“那我们就付钱给他。”罗密欧开始在心里算计起来。这间店什么都卖,包括一些出了问题而以折扣价批进来的生活杂货。目前他手上有一千包低价购入的“快乐男孩热狗”,就放在商店后方的冷冻库里。这批货他是直接跟位于罗得岛的“快乐男孩”总公司买的(这间公司由于产品里微生物的问题,现在已然倒闭。感谢上帝,这与大肠杆菌没有关系),原本准备要在七月四号国庆节大家野餐的时候,拿出来卖给游客与当地居民,但由于该死的经济衰退,害他当时未能如愿。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把这批货留了下来,就像猴子不愿意放弃手中的坚果一样。如今,或许…
我们可以摆一些台湾制造的小型烤肉架,他想,反正我手上还多得是这种便宜货。取个讨喜点的名字好了,像是热狗机之类的。还有那些他原本以为会赔钱的一百盒有问题的柠檬汽水粉和酸橙粉。
“我们还得把店里全部的小型桶装瓦斯都带去。”此刻,他的心中回荡着一声声打开收银机时的清脆声响。这正是罗密欧最喜欢的声音。
陶比注意到他脸上的兴奋神情:“你在想什么啊?波比先生?”
罗密欧跑去翻找存货清单,找出那些他原本在账簿里标记为永远卖不掉的商品。有烂得不行的廉价纸风车…国庆节剩下来的烟火…他为了万圣节而保留的过期糖果…
“陶比,他说,我们得把握这个户外活动日,”“这可是咱们镇上前所未有、最大型的野餐派对。
快动起来啊,我们还有很多事得做呢。”
癫狂、眼瞎、心惊
9
当生锈克与哈斯克医生一同查房时,琳达坚持要他带着的对讲机,忽然在口袋中响了起来。
在对讲机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沾上了金属味,但却十分清晰:“生锈克,我还是得过去执勤。
兰道夫说,今天下午可能会有半个小镇的人跑去119号公路的屏障那里。有的人去参加祈祷大会,有的人则去示威抗议。罗密欧·波比还跑到那里搭篷卖热狗,所以今晚八成会有一大堆人因为肠胃炎跑去医院。”
生锈克发出一声呻吟。
“我得把孩子交给玛塔照顾。”琳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同时也带着点防卫性。女人在突然发现自己不能游刃有余地将事情处理好时,声音就像这样。“我会把贾奈尔的状况向她交代清楚的。”
“好吧。”他知道,要是硬叫她留在家里,她肯定会照做…但他也清楚,妻子处事一向都比他谨慎。更别说,要是119号公路真的涌现大量民众,那么她也的确非去不可。
“谢谢,”她说,“谢谢你的谅解。”
“记得把狗一起带去玛塔那里,”生锈克说,“你也知道哈斯克是怎么说的。”
朗·哈斯克医生——他的外号是巫师——为了艾佛瑞特一家人而起了个大早。说真的,从这场危机爆发至今,他还没怎么睡过。生锈克从未想过他竟然能撑这么久,却也对此感到庆幸不已。
他看得出这位老人为此付出的代价。哈斯克双眼浮肿,嘴角下垂。对于处理医疗危机来说,这个巫师显然太老了些,这些日子以来,他在三楼休息室里打盹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此刻,除了吉妮·汤林森与抽筋敦以外,就连生锈克与巫师都一起待在医院里待命。没办法,穹顶偏偏在美丽的周末早晨落下,而任何能从医院离开的人都出城了。
哈斯克虽然已将近七十,昨晚仍陪生锈克一同在医院待到晚上十一点多,最后还是被生锈克逼着才肯回家。他在早上七点时回到医院,也就是生锈克与琳达开着拖车、带女儿抵达医院那时。
他们还带着奥黛莉一起。奥黛莉在面对凯瑟琳·罗素医院这个新环境时,表现算是够镇静的了。茱蒂与贾奈尔分站在奥黛莉的两侧,用手轻抚着它。
贾奈尔一副快被吓死的模样。
“带狗来干吗?”哈斯克问。在生锈克向他解释来龙去脉后,哈斯克则点了点头,对贾奈尔说:“小甜心,我们来做个检查吧。”
“会痛吗?”贾奈尔担心地问。
“不会痛,要是会痛的话,我就给你一颗糖。”
检查结束后,大人们来到大厅,把两个孩子与狗留在检查室里。哈斯克垂着肩,头发似乎在一夜之间又白了不少。
“生锈克,你自己怎么诊断?”哈斯克问。
“轻癫痫。我原本以为是担心导致的,但奥黛莉对着她呜呜叫已经好几个月了。”
我们得开柴浪丁[1]给她,“没错。你同意吗?”
[1]柴浪丁(Zarontin),为抗癫痫的药物。
“好。”生锈克对他的贴心感到感动,并开始对自己过去怎么看待哈斯克医生以及如何说他的坏话等事感到后悔。
“尽量让那条狗陪着她,好吗?”
“当然。”
“朗,她会没事吧?”琳达问。当时她完全没准备去执勤,还计划着一天陪女儿做些静态活动就好。
“她没事的,”哈斯克说,“很多儿童都有轻癫痫的毛病。大多数人只会发作一两次而已,至于剩下的人,则会持续好几年,接着症状就停止了。这病很少会带来什么后遗症。”
琳达看起来松了口气。生锈克希望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哈斯克没告诉她的其他事:有时,在经过神经丛检查后,会发现有些不幸的孩子问题其实更为严重,最后还会发展成重癫痫症;而重癫痫则会对孩子带来伤害,甚至要了孩子的命。
此时,在上午的查房工作结束(院里只有六名患者,其中一个还是没有任何并发症的新生儿母亲),他正希望在到健康中心去之前能赶紧喝杯咖啡时,琳达便用无线电打了电话过来。
“我敢说,玛塔一定不会对奥黛莉一起过去这件事有任何意见。”她说。
“好极了。你执勤的时候会带着你那台警用无线电?”
“对,当然。”
“那就把你那台私人无线电给玛塔,然后保持在公开频道。要是贾奈尔又有什么状况,我会赶过去处理。”
“好,谢了,亲爱的。你下午能到119号公路这里来吗?”
生锈克思考着这个问题,同时看见道奇·敦切尔走进大厅。虽然他在耳朵上夹了根烟,走路姿势仍是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生锈克却从他的脸上察觉到一丝忧心。
“我大概可以溜出去一小时吧,但不太确定。”
“知道了。要是能在那边跟你碰个面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你在那里要小心点。还有,记得叫那些乡亲别买热狗吃。那些热狗搞不好在波比百货店的冷冻库放了一万年了。”
“说不定还是用乳齿象[1]的肉做的呢。”琳达说,通话完毕,“亲爱的。我会听你的话,小心点的。”
生锈克把无线电放回白袍口袋,转向抽筋敦:“怎么了?你给我把香烟从耳朵上拿下来,这里可是医院。”
抽筋敦从耳朵上拿下香烟,看着那根烟:“我正准备去外头的储藏室抽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点子,”生锈克说,“那里放了一堆备用丙烷。”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大部分丙烷槽都不见了。”
“不可能,那些丙烷槽重得很。里头不是存了三千加仑还五千加仑的量吗?”
[1]乳齿象(mastodon)推估为一万一千年前绝种的古生物。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我忘了检查门后面有没有啦?”
生锈克开始揉起太阳穴:“要是真有人偷走——不管到底是谁——顶多三四天后我们的电力就不足了。我们需要更多燃料。”
“还用你说。”抽筋敦说,“按照贴在门上的库存表来看,应该有七个丙烷储存槽,但现在里面却只剩下两个。他把香烟放进白大褂口袋中,”
“我为了确认清楚,还检查过其他储藏室,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移动过丙烷槽——”
“有谁会做这种事?”
“我也不知道,搞不好是哪个巨人吧。总之,其他储藏室里只有一些超重要的医院设施,也就是园艺工具与美化环境用的那些狗屁东西。但那些东西都跟库存表上的数量符合,只有他妈的肥料不见了。”
生锈克不在乎肥料不见的事,只关心丙烷。
“好吧——要是燃料不够的话,我们得向镇公所调库存才行。”
“伦尼一定会拒绝你。”
“你认为他能拒绝提供医院的发电用燃料?
我想不会吧?你觉得今天下午我有办法溜出去一趟吗?”
“这得问巫师了。他如今看起来可是一副高级军官的模样。”
“他人在哪儿?”
“在休息室睡觉。打呼声像是疯子在鬼吼鬼叫。你该不会想叫醒他吧?”
“不,”生锈克说,“让他睡吧。我以后再也不叫他巫师了。事情发生以后,他工作得太辛苦了,我想他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喔,大师。你的修行又达到了另一个新境界。”
“去你的,你这个老烟枪。”生锈克说。
癫狂、眼瞎、心惊
10
现在来看看另一边的情况,仔细地看清楚。
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会以为切斯特磨坊镇在举办什么秋季盛会。若是记者没被隔离在远方,这可是他们拍摄相片的大好时机——当然,这与那片树叶已变成火红色的美丽树林无关。被囚禁在这座小镇里的人,纷纷一同来到奥登·丹斯摩的牧草地上。奥登从罗密欧·波比那里拿到了一笔六百美元的场租费,而且两个人都很开心。农夫那边,是由于波比一开始只提了两百元价码,而他最后成功地从商人那里要到了更高的价格;至于罗密欧那边,则是因为他原本的预算应该是一千美元才对。
奥登倒是没向那些抗议群众及哭求耶稣的人索取任何一毛场地费,不过呢,这也并不代表他没收取任何费用,毕竟,丹斯摩这个农夫虽然出生在晚上,但也并非昨晚才出生的嫩小子。随着机会来临,他也在前一天便于查克·汤普森飞机残骸的北面,规划出一大块地方作为停车场,并叫他的妻子雪莱、大儿子(奥利,你还记得奥利吧),以及他聘请来的人(曼纽·欧塔葛,他在没有绿卡的非法居民中,是最像美国人的一个)在那里看守着。奥登向每辆车收取五美元停车费。
这笔钱正好可以偿还他两年前向锁孔银行借的贷款,好使农地不至于被银行收走。收停车费这事引起了一些抱怨,但人数并不太多;毕竟,他们先前去弗赖堡博览会时,那里收的停车费比这还高。除非乡亲们愿意把车停在公路旁——比较早到的人,早就停满了道路两侧的位置——然后兴奋无比地走上半里路远,否则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这是个多么奇特、让人目不暇接的场面!简直就像个三环马戏团[1]似的。至于磨坊镇这些再普通不过的镇民,则成为其中的表演者。芭比、萝丝与安森·惠勒三人抵达后(餐厅再度关门休息,直到晚餐时间才开门营业——只提供冷三明治,不接受任何烧烤食物的订单),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而茱莉亚·沙姆韦与彼特·费里曼两个人则不停地忙着拍照。茱莉亚停下片刻,对芭比露出一个迷人、但却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不觉得这简直是场大型表演秀吗?”
芭比咧嘴笑了:“是啊。”
[1]三环马戏团(threeringcircus),指拥有三个表演舞台的马戏团。
在这个马戏团的第一个舞台上,我们可以看见稻草人小乔与他那群委员会成员张贴海报所招募来的镇民们。前来回响的抗议群众人数还不少,将近有两百人。孩子们制作的六十个抗议标语(其中数量最多的标语是:该死,让我们出去!!),不知何时全都不见了。幸运的是,很多人都带来了自己的标语牌。小乔最喜欢的一个,是在磨坊镇地图上画着监狱栏杆的抗议牌。莉萨·杰米森不仅拿着标语,更充满干劲地上下挥舞着。杰克·伊凡斯也在这里,气色苍白憔悴。他的标语牌上,贴着许多张一名昨天因失血而死的女子相片,并用相片组成他的抗议标语:是谁害死了我妻子?
稻草人小乔为他深感遗憾…但这实在是个超棒的标语牌!要是记者们看见的话,肯定全会兴奋到尿湿裤子。
小乔带领示威群众围成一个大圈,在切斯特磨坊镇这侧的穹顶前方,利用鸟尸作为辨别边缘的界线(莫顿镇那侧的鸟尸已被军方清理掉了),不停地绕着圈子。这个绕圈的举动,让小乔那群人——他觉得所有人都在他率领之下——得以有机会让背对着他们的军方哨兵看见所有标语牌,甚至还会因此下定决心(就算是因为烦躁也好)转过身来。小乔甚至还印出了他与班尼·德瑞克心目中的滑板偶像诺莉·卡弗特一同写出的口号。
他们在她的滑板上头,以最快的速度写出了这段口号。诺莉写的口号相当简单,但全都押韵:哈—哈—哈!嘻—嘻—嘻!切斯特磨坊自由去!另一个则是:你做的!你做的!快承认与快放弃!小乔相当不情愿地否决了诺莉写得最好的一句口号:不封口!不封口!让我们向记者说出口,说你是个死玻璃!“在这件事上头,我们得保持政治正确才行。”他这么告诉她。此时,他忽然开始好奇,就诺莉·卡弗特这个年纪来说,接吻这件事是不是还有些太早了?要是他亲她的话,她会把舌头伸进来吗?他从未吻过女孩,但如果他们会饿死,就像被大塑料碗罩住的虫子一样,那么他可能得趁还有机会的时候,赶紧跟这个女孩接吻才行。
第二个舞台是科金斯牧师的祈祷圈子,每个人全像是真的接收到上帝的旨意一般。同时,这也是场教会间的和解秀,有十几名刚果教堂唱诗班的男女团员,全加入了圣救世主教堂唱诗班的行列中一同合唱。他们高声唱着《坚固保障》,有一大群不偏向任何一个教会的镇民们知道歌词,也跟着一同唱了起来。他们的歌声飘上清澈的蓝天,间杂着莱斯特告诫式的吼叫,以及祈祷群众们时而响起的“阿门”与“哈利路亚”等呼声,共同形成了完美的重唱旋律(不过整体离协调还远得很)。祈祷群众的人数持续增长,不断有其他镇民加入他们的行列,并在跪下来后,把他们的抗议标语暂时放到一旁,好让自己可以举起握紧的双手祷告。就算士兵转过身去不理他们,上帝也有可能不这么做。
不管怎样,这个马戏团中央的舞台,才是其中最大、人潮最为汹涌的一个。罗密欧·波比那座夏季季末特卖会专用的斜顶棚子背对着穹顶,位于祈祷群众东方约六十码处。这是他考虑风向因素后决定的位置,希望能保证烤肉炉冒出的香味能传到祈祷人群与抗议群众那里。出于宗教因素的考虑,他在这个下午唯一做出的让步,是叫陶比·曼宁把音响给关了。音响原本大声播放着一首詹姆斯·麦克穆提一首关于小镇生活的歌。
只是,这首歌与《你真伟大》及《恳求耶稣降临》这种歌曲显然不太协调。他的生意很好,而且只会变得越来越好,罗密欧相当肯定这点。热狗——在上烤炉时甚至还没完全解冻——可能在稍晚时会害人闹肚子,但在下午温暖的阳光下,那香味简直堪称完美,就像监狱里的犯人闻到园游会食物时那样让人垂涎欲滴。孩子们有的挥舞着风车赛跑,有的则拿着七月四号国庆节那时剩下来的烟火放着玩,让丹斯摩的草地陷入可能被火舌吞噬的危机之中。地上到处都是原本装有橘子粉调成的果汁(过期的)或急忙煮出的咖啡(也是过期的)的空纸杯。稍晚以后,罗密欧或许会叫陶比·曼宁找几个孩子来,说不定就连丹斯摩的孩子也行,以一个人十块钱的代价,叫他们把垃圾捡一捡。与大众维持良好的关系总是十分重要。
但此刻,罗密欧则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暂用的收款设备上头,也就是一个查敏牌卫生纸的纸箱。
他不停接过钞票,递出找零的硬币,这就是美国做生意的方式,宝贝儿。他把每根热狗的价钱订为四块,完全不怕大家嫌贵不买。他预计到了日落时分,他至少能净赚三千,或许还会更多。
快看!那是生锈克·艾佛瑞特!他还是溜出来了!干得好!他甚至希望自己出发时,能绕过去带女儿们一同前来——她们肯定会很开心,看见那么多人热闹地聚在一块儿,或许能让她们的恐惧稍加缓解——但对贾奈尔来说,这可能会有些刺激过度。
他与琳达在同一时刻看见对方,彼此疯狂地挥着手,同时不断跳跃,好让对方看见。她把头发绑成几乎每次上班时都会绑的“勇敢女警”短辫,看起来像个初中的拉拉队员。她与抽筋敦的姐姐萝丝站在一起,身旁还站着餐厅那个年轻的临时工。生锈克有些意外,还以为芭芭拉早已离开镇上,使老詹的一肚子坏水就这么称了心。生锈克耳闻过酒吧那场斗殴的事,就算相关人等在医院里谈及这件事的时候他并未值班,却也没有任何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