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傅望舒动手,来人给浓烟熏昏过去。傅望舒一手用湿巾捂着口鼻,一手飞快扑灭来人衣裳上的火,剥下来穿到自己身上,又取下来人的家奴帽子戴上,头上束发尽塞进帽子里,然后把自己的脸用烟渣抹黑,顶着大火冲了出去。
“傅望舒还活着吗?”林载舟大声喝问。
傅望舒身上衣裳都着火了,不理他,扑倒地上打滚灭火,滚了几圈滚出救火的人群后直挺挺趴地上不动了。
林载舟只当他是林忠,踹了两脚后不理他了,急切地又推了另一个家仆进去。
纷乱里傅望舒悄悄站起来缓缓往外走也没人注意到他。
林府下人慌乱地奔跑着提水救火,傅望舒一身下人衣裳狼狈不堪不引人注目,他摸出林府时了,林载舟还一无所觉。
第七十八回
盛州是林家的势力范围,傅望舒出了林府后半点迟疑没有,直接敲开了一家马车行的大门。
身上带着的银票银两还在,傅望舒雇了一辆马车出了盛州城。
林家生意垄断了半个盛州城,很不巧,傅望舒敲开的这家马车行就是林家的产业。
林载舟是老狐狸,傅望舒刚走不久他便觉出不对劲,当即寻找倒地的林忠,发现林忠不见了,细一问,门房说看到一个人出府了,忙命手下到城里各处寻找并到马车行寻问。
得知傅望舒已雇了马车出城,林载舟钦佩之余又恼恨不已。
他怕傅望舒走后说出他此番无耻逼婚的行径,坏了林家的名声,也怕傅望舒告诉林昭,自己在女儿面前曝露了真面目,本就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之人,干脆下了格杀令,命几个心腹下人追出城去,将傅望舒秘密杀死。
夜里马车走得不快,隐隐约约听到后面急骤的马蹄声时,傅望舒霎地坐直身体。
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吆喝呼叫,驾车的车夫勒马停了下来,对傅望舒道:“公子,后面追上来的是我家车马行里的人,兴许是有事,请稍等。”
如此急切地追赶来,难道是?傅望舒出了车厢坐到车夫身边,问道:“你家的车马行是林家的产业?”
“正是。”
后面马蹄声逼近,傅望舒再不迟疑,抓攥起车夫扔到道路一边,自己驾了马车狂奔。
马车奔出不远便上了山路,半夜里道路看得不分明,在一个山道拐弯处,马儿跑空,车头灯笼光闪了又闪,马车直愣愣朝山崖冲去。
耳畔风声呼啸,傅望舒被甩出马车坐驾,先是一片晕眩,接着陷入黑暗之中。
苏醒过来时,傅望舒脑袋里空空的,他记不起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挂在半山崖的大树上,为何会周身骨头被拆卸了似的难受。
崖底无数火把闪烁人声鼎沸。
“仔细搜查好好寻找,务必把人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大约是头领的人叫道。
“从那么高的山崖掉下来还有命在吗?马车都成碎骸了,人肯定死了。”一人嘀咕。
“你懂什么?老爷说了,为绝后患,一定不能给傅望舒活着回京城。”
傅望舒?是自己的名字吗?他们要寻找的是自己?傅望舒在脑袋里搜寻记忆,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山崖下那群人来回搜寻了许久,一人道:“寻这知久没找到,也不知掉哪里去了,不然,咱们放火烧山,傅望舒便是活着,也得给烧死。”
一阵沉默,不久,火光从崖底升起。
秋日里风干物燥,不多时,漫天烈焰席卷了整个山头。
傅望舒身上的衣裳刚从火堆里出来的,干躁着,不多时便着火了,接着是头发。
周身骨头的疼痛加剧了,皮肉也烧着了,树枝被大火烧断了,傅望舒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跌落进崖底的火海里。
意识快要失去,度过烈火焚身的劫难后他将往极乐世界,耳畔忽然响起一个低细轻软的喊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叫:“大少爷,我好想你。”
这个声音给了傅望舒无穷的力量,他在火海里不停翻滚,终于滚出火海,滚进山涧里灭掉身上的火。
成忠奉了向南诚之命再次到盛州,这一回,他先使了同行之人进林府,意外的那人见到林昭,不只见到林昭,还见到林樊。
与林昭成亲的人是林樊。
“我寄了信回去商号了啊。”林樊惊奇不已,“我还想着一直得不到回信,要回京走一趟呢。”
林樊到盛州后,林载舟见他容颜秀致为人勤谨,把他留了下来,请他和林昭假成亲,给林昭肚里的孩子一个名份,以后相处得来便真的成亲不合适再和离。
林樊在京城见到林昭时便有孺慕之情,只是自觉配不上林昭没有流露出来,对林载舟的提议略为犹豫便同意了,林昭给父亲劝说不过,也同意了,因同姓不通婚之故,林载舟给林樊落户籍改林姓为付姓,付和傅同音,成忠打听时便以为是京城傅姓人士。
林樊问过傅望舒的下落,林载舟说傅望舒在到盛州一天后便离开,走前说要到东海寻极品珍珠送他娘子。
因去东海而耽误了回京路上交通不便也是有的,林樊给商号里去信说明此情况,后来又写过四封书信寄回京城。
林昭害喜不便,林樊这些日子替她外出到林家各地的商号巡视去了,成忠先前到盛州时故而没见到他。
成忠没时间去查林樊的信商号为何收不到了,匆匆赶回京城。
“这么说,大少爷没在林家,下落不明了。”向南诚呆了,急急便奔回府向沈梅君禀报。
这个消息比傅望舒变心还让人惊怕,沈训还在牢里关着,杜顺尚未治罪,沈梅君顾不得了,会不会有对手算计商号也已无法再去考虑,急匆匆收拾了行装要去寻傅望舒。
“姑娘打算去哪里寻?”向南诚问道。
“盛州。”沈梅君断然道,“林载舟在撒谎,大少爷不可能去东海。”
傅望舒离开那时,商号刚分家只余一个空架子,他不可能有闲情去东海购珍珠,他走前那一晚,还跟她说盛州那边的事情处理妥当后,会即刻赶回京城与她团聚。
沈梅君极想眯一下眼,再睁开时人已到了盛州,她吩咐马车夫日夜不停赶路。
车夫忍得住,她自己先垮了,本来便是强弩之末,如今更是油尽灯枯,到达盛州北面的一个山村时,车夫见她气息微弱,不敢再走了。
“姑娘,咱们在山村里借宿一夜,姑娘养养身体再走吧。”
沈梅君着实撑不下去了,答应了,挣扎着下了马车。
车夫前去寻人家借宿,沈梅君虚弱地扶着路侧一棵树喘`息,忽地,肩膀一沉,一人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背后,大手用力抓住她。
“你是谁?”嘶哑低沉的声音无端地让人感到悸动,陌生的声音却给人那么熟悉的感觉,沈梅君心头涌起狂喜,一声“大少爷”冲口而出,转头看到背后男子的脸,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眼前的人脸上的皮肤焦炭似的,惨不忍睹。
“大少爷?”傅望舒低喃,记忆深处就是这么一声娇软的声音让自己生起求生的意志从火海里逃生的,她是谁呢?为何自己会觉得她单薄的背影那样熟悉!
傅望舒定定看着沈梅君,看着她玲珑有致的身姿,清秀柔弱的容颜,白皙腻滑的肌肤,还有因惊诧而微启的嘴唇,无端的感到锥心的疼痛。
他想把眼前弱得快随风飞去的人儿搂进怀里,吻她疼她怜惜她让她快乐。
“沈姑娘,这个房子里面没人,咱们到那边借宿吧。”借宿的车夫回来了,警惕地看傅望舒。
“这是我的房子,几位想借宿是吧?可以进来。”傅望舒松开沈梅君肩膀淡淡道。
沈梅君紧盯着从自己肩膀上收回的那双手,那双手肤色润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手指修长干净,线条优美到极致。
这是属于傅望舒的手,它曾经在自己身上点燃起熊熊火苗,整弄出蚀骨入髓的快活。
沈梅君目光僵僵上移,再次来到傅望舒脸上,他在看着她,目光温柔专注。
巨大而沉重的冲击从心窝漫向周身,沈梅君感到蚁咬似的绵绵酸痛。
两人目光胶着,久久地对望着。
“沈姑娘。”车夫有些不安地叫道。
“就在……就在这位大哥这里借宿吧。”沈梅君木然道。
因为意外毁了容,所以不想回京,不想与自己相认吗?
那方才何必露面?
过于悲伤意外的重逢使沈梅君忽略了傅望舒方才那句“你是谁”的问话。
树木搭的屋子外表简陋,里面却收拾得很洁净,木桩桌子,木桩椅子,木雕碗箸,别有一番野趣。
晚餐就在院子里摆开,野味十足,柴火上烤着兔肉,桌子上是浓浓的鱼汤,还有翠嫩的野菜和一盘虾。
沈梅君目光停在那盘虾上一动也不动,第一次在傅家膳桌上吃饭,傅望舒要显了恩爱给傅望超看而帮她剥虾壳,后来这习惯便保留下来,今晚,他还会那么做吗?
“这是山涧里刚捞上来的虾,味道很鲜美。”傅望舒道,拿起虾掐头去尾剥壳,醮了调味凑到沈梅君唇边。
熟悉的情景熟悉的动作,沈梅君精神恍惚,呆呆地张开嘴。
傅望舒手指离开时在沈梅君嘴唇上轻抚了一下,极浅极淡的触碰,却营造起满满的情`欲味道。
旖旎亲密的气氛无声地流淌,沈梅君静等着傅望舒与自己相认,却始终没听到自己想听到的。
饭毕,傅望舒挽起袖子烧了水提进房间里。
“水凉热正好,你进去沐浴吧。”他对沈梅君道。
他这是怎么啦?不像要与自己断了,也不像是因毁容而不想与自己相认,沈梅君狠咬住唇,才想开口质问,传来敲门声。
“望舒哥哥,你晚上怎么没过来吃饭?”一个盘着后侧髻看起来约十j□j岁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手里拿着一件男人的布衫,腹部微微隆起。
女子隆起的腹部刺痛了沈梅君的眼睛,沈梅君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住。
“夜里看不清路,你以后别过来了。”傅望舒口气平缓,沈梅君觉得他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她看着傅望舒从妇人手里接过那件蓝布衫,在身上比划了一下,道:“很合适,你替我和娘说一声谢谢。”
娘!这一声娘当然不是他的娘!
这一声娘击碎了沈梅君的奢望,沈梅君匆匆奔了出去,匆匆上了马车,喊马车夫。
“走了,回京城。”
第七十八回
马上走,离开这里,回京城去!她一刻也不想呆下去。
沈梅君按住胸口,那里面像是有火在炙烤,又像是钝刀在拉锯,疼得她整个人抽搐,她希望自己能晕过去,晕过去了没有意识,就不会那么疼了。
马车驶出山居小院,车轱辘转动的嘎吱声一声声撞击着沈梅君的耳膜,她凝神听着,期盼着其中夹杂了追赶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听到。
“大少爷,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对我?”沈梅君捂着嘴,不想哭,却抑制不住。
山间小屋渐远,暗沉沉的夜色遮掩了一切,车夫道:“沈姑娘,前面的路不知走多远才能有村落,咱们要不回刚才那个村子另找户人家借宿?”
沈梅君不想回头,喉咙里堵得厉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姑娘方才怎么突然要走?那男人虽说面容恐怖,可气度不凡行事磊落坦荡,待人真诚,在他家投宿很安心的。”车夫接着叨念道。
面容恐怖!沈梅君愣了愣,她方才整个脑袋便乱了,心里悲伤着,觉得傅望舒不回京置自己于不顾太残忍,因心中认定那人是傅望舒,那恐怖的面容在她眼里也没觉得可怖,给车夫这一说,心头突突狂跳。
“回去,快,赶紧回去。”便是他变心了,自己也要问一问他为何会毁容。
才走出几里地,很快便回到山村小屋前,沈梅君才想下马车,忽听得屋里争执阻拦的声音。
“望舒哥哥,你刚摔了一跤磕破了头,好好歇着别追了。”
“不,别拦着我。”傅望舒的声音越发暗哑,焦灼而痛苦。
他终究是舍不得自己的吗?沈梅君呆怔怔抬不起步。
有人跳上车辕,车帘子被掀开了,跳上来的是傅望舒,他定定看她,幽深的眼眸若千年沉潭。
“大少爷。”沈梅君低声道,唇角浮起凄艳的笑意,泪水再也止不住簌簌掉落。
大少爷三个字像山谷中空旷的回音在傅望舒耳边回荡,傅望舒心口疼得要炸开了。
傅望舒缓缓伸了手,轻轻地抹去沈梅君脸颊上的泪水,沉声道:“我方才看着你跳上马车走,我心里想,绝不能给你这么走了。”
他追了出来,匆忙中一头撞上门框,脑袋一阵疼痛晕眩,恍惚里眼前忽而熊熊烈火,自己冲出了火海里在地上翻滚;忽而是山风呼啸,身体一阵腾空从马车里甩了出来……也许很久,也许一瞬,过往的一切突然间就在脑海里重现。
“我曾经受伤,记不得以前所有的事。”傅望舒缓缓道。
因为记不清以往的事,所以另娶妻了?沈梅君狠咬住唇,强忍着没有失声嚎哭。
傅望舒坐到沈梅君身边,拔下她的发钗,长指穿过她的黑发,轻轻地揉按着她的头皮。
淡淡的温度从他的指尖渗到头皮上,熟悉的宁静而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悲哀烦躁的心境缓缓安定下来,沈梅君住了泪,涩声道:“你说过,一辈子只我一个女人的。”
傅望舒揉`按的手微顿了一下,而后,修长的手指往下滑落,他捧起沈梅君的脸,细细看着,指腹轻轻触`摸她的面颊,摩`挲着她柔`腻的唇瓣,轻声问道:“这就是你方才匆匆离开的原因?”
沈梅君在他的指尖下轻颤,泪水不由自主又流了出来,心里不愿与另一个女人共同拥有傅望舒,可那个女人已有了他的孩子,她不知该怎么办。
“便是失去以往记忆,我也没有与别的女子胡作非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等着我。”
他没有与别的女人胡作非为!
狂喜漫涌上心头,沈梅君呆呆看傅望舒。
“我刚才摔了一跤,把以往的事都想起来了。”傅望舒抱住她,将她狠狠地揉进怀里。“那女子叫阿笙,这个村子里一个叫阿猛的人的妻子,我受伤后是阿猛救了我,阿猛娘很慈祥温和,我认了她做娘。”
罩顶乌云忽然间便尽皆消散,眼前霞光灿烂,沈梅君哇地一声大哭,攀紧傅望舒再也不肯松开。
“我这样的脸你一点也不害怕吗?”傅望舒低低笑,细细地吻去沈梅君脸上的泪珠。
“有什么好怕的,你就是你,我喜欢的又不是你那张脸。”沈梅君低泣,轻轻捶傅望舒。
他风华绝代容色过人也好,丑陋如鬼魅也罢,都是她爱的那个人。
他若为云,她愿作雨,与他云雨与共。
他若是鱼,她愿为水,长相伴亲密嬉戏交`缠。
“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沈梅君哭了半晌低声问道。
“这事以后说,我现在等不及了。”傅望舒抱起沈梅君跳下马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