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君等了许多日,曾凡一直没来,她不知曾凡有没有和傅望舒说过,亦不便托傅望舒转交,只能慢慢等着。
元宵过后,傅府里的下人陆续得到出府家去的机会,骆青意也得了一天回家的假,晚上回来后到流觞轩来找沈梅君。
她带了她母亲自做的两块山楂糕来给沈梅君吃,还有骆展鹏自已画的一幅画。
“我弟弟很感激你,家里穷买不起礼物,画一幅画聊表谢意。”
沈梅君笑着打开画卷,一时间愣住了。
画上是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站在青石板街道上,背后是商品琳琅的商铺,身侧走着华衣丽装的行人,女子如繁华喧闹的尘世里一抹透明洁白的初雪,锦绣千帆过,遗世人独立。
这是与骆展鹏相遇那一日的自己,沈梅君愣看了许久,赞道:“你弟弟画得真好,以后定有出息的。”
“那是。”骆青意骄傲地昂头,道:“我弟弟说,明年十三岁能下场就要下场参加秀才考试。”
“好样的。”沈梅君由衷地佩服。
两人聊起骆展鹏,骆青意滔滔不绝,沈梅君想起那个瘦弱刚毅的与青年人争抢钱袋子不放手的少年,不自觉地笑了,用心听着骆青意说骆展鹏的一切。
骆青意走后,沈梅君看着画中的自己,为骆展鹏的才华叹息。
骆展鹏要从科举上谋出路,只怕不易。
谢氏的身体越来越好,精神足了,侯府夫人的架子更重了,双莺眉眼恭色稍差一些便挨她训斥,给骂得悄悄哭了好几回,沈梅君只得让双莺做洒扫洗衣煮饭等事,贴身服侍吃食盥漱等事全部自己做。
偏傅望舒这阵子在家时间比较多,经常唤沈梅君进书房,或是给她看帐册,或是讲营商之道给她听,有时也考问她一些问题,两人时常说得浑然忘我,未免侍候不周,谢氏便发脾气,滴泪诉说以前在侯府的风光。
沈梅君五内郁结,这日从书房回西厢,见谢氏又在训双莺,把双莺骂得泪水涟涟,忙挥手让双莺退下,小声劝道:“娘,双莺是傅家的人,连大少爷这个正经主子都鲜少骂她,咱们对她客气些好。”
“我对她够客气了。”谢氏拔高嗓子,道:“你看,给我布菜夹得那么慢,漱口水偏凉了,膳后我洗手后,她半天才递上来毛巾……往日家里的人这么样,早给我打发出府了。”
往日吃一餐饭四个大丫鬟服侍,廊下还一堆婆子听命,如今却只得双莺一个怎相比?沈梅君忍无可忍,沉着脸道:“娘,咱们如今寄人篱下,与双莺是一样的身份。”
女儿一惯的低眉顺眼小心着意奉承,谢氏突遭冷脸,怔住了,呆看沈梅君一会,啊地一声捧着头晕倒过去。
“娘。”沈梅君急得哭起来,摇了半晌,又是灌水又是掐人中,许久谢氏方醒过来,醒来后却又不清醒了,怔怔忡忡坐着,眼珠子木呆呆的动也不动。
沈梅君悔之不迭,双莺在外面听到沈梅君的哭声进来,也难受不已,哭道:“沈姑娘,我照看着,你快去请大夫。”
谢氏原先被赶出侯府受打击过重就有怔忡之症,这是旧病复发了,大夫诊过脉,叹道:“以后不能再给病人受刺激了,经常复发,只怕更难治愈。”
以后再不敢了,沈梅君悔青了肠子,送了大夫出去急忙到医馆抓药,这一番折腾,过年得到的二两银子的打赏只剩了五百文。
提着药包,沈梅君恍恍惚惚走着,想着娘以前居于锦绣丛中,呼奴使婢,自己真没用,若是能给娘风光的生活,多几个丫鬟服侍,或者双莺是自己家的婢仆,自己也不会觉得内疚为她出头与娘致气,惹得娘旧病复发。
“梅君姐姐,梅君姐姐,是你吗?”路边有人喊了几声,朝沈梅君跑过来。
来人身上穿着一件绣福字底淡蓝布袍,腰带挂着香囊和压袍坠角,身姿挺拔如小白杨,容貌俊秀气韵清朗,虽然年少,无双风采已微露。
沈梅君愣了一下,笑道:“展鹏,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卖画。”骆展鹏有些赧然,渴切地看着沈梅君。
那日沈梅君机智地帮他夺回钱袋,他心中念念不忘,后来听姐姐说在傅府里遇到沈梅君了,沈梅君还送衣裳送银子相助,更觉得沈梅君千好万好。
他在街头卖画!才多大的孩子就懂得分担责任了,沈梅君看着一边的画摊,眼眶不觉红了。
骆展鹏搓着手,难为情地道:“梅君姐姐,我娘和我姐姐不知我摆画摊卖画,你别和我姐姐说。”
读书人最是讲究风骨,骆太太和骆青意那是宁愿饿死也不愿他做这般不入流的事的,沈梅君晓得,点了点头,感慨地道:“你能看得开,甚好。”
“梅君姐姐,你不会看不起我?”骆展鹏高兴不已,看着沈梅君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瞳孔深处两点明亮的星星似的光芒在闪烁。
当然不会,架子面子那是虚的,没有活下去重要,沈梅君从骆青意那里听过骆展鹏很多事,心里只觉得他十分亲切,笑着用空着的一只手帮他理了理腰间略歪的香囊,鼓励道:“好好干,姐姐相信你会让你娘和你姐姐过上好日子的。”
骆展鹏坚定地点头,一面伸手去摩挲沈梅君腰间的香囊,高兴地道:“梅君姐姐,这香囊你一直带着?”
沈梅君笑着嗯了一声,开始进傅府是没有其他饰物,后来知道青意看到这香囊冒险帮的自己,心中觉得是这香囊给自己带来好运,便是有别的好饰物,也不舍得换下它。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沈梅君记挂着谢氏要回去,骆展鹏恋恋不舍问道:“梅君姐姐,以后还能看到你吗?”
他话里粘粘乎乎的,沈梅君没有兄弟姐妹,见骆展鹏依恋自己,不只不生气,还很开心,笑道:“你都是在这儿摆摊吗?我以后出府就走这条街道过来看你。”
“我一直在这里,梅君姐姐,那咱们说定了,你得空就来看我。”骆展鹏伸手指要沈梅君和他拉勾。
“好。”沈梅君笑着应下,伸了手和他拉勾盖手戳,看着骆展鹏盈满喜悦的眼睛,心情不自觉也好了起来。
第十一回
谢氏此番发病比以前更重,汤药不断,只十几日,沈梅君手里便只剩一百文了。
沈梅君每日强作平静,夜里却泪珠暗弹,温暖舒适的被褥也掩挡不住如影随形的凄凉。
二月初五是傅望超生日,正日子还没到,他便命府里的戏班子在后园戏台上唱戏娱乐,咿咿呀呀的曲调还有咚咚锵锵的鼓乐声远远地传到流觞轩,谢氏的眼睛亮亮的,数次看向沈梅君,显然很想去听戏。
沈梅君想着傅老太爷很慈祥,不知他有没有在那边,若在,求个恩典,让母亲过去听一听戏,许心情舒畅病情便会好转,遂唤来双莺叮嘱了几句,往后园而去。
戏台挨着水榭而搭,水榭围了透明鲛绢挡寒风,傅老太爷傅老太太和傅太太都不在,中间空着四把椅子,右侧坐着两位少奶奶和两位姑娘,左侧则是傅望超和他的美人,莺莺燕燕粉紫娇黄好不热闹。
沈梅君见傅老太爷不在其中,正想悄悄离开,傅望超在水榭里看到她了,使了人过来唤她。
人这么多,料想他不能怎么样,沈梅君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水榭里烧了炭盆,暖融融的,沈梅君一一见礼,傅明慧待她热络些,两位傅少奶奶都是淡淡的,傅望超等得她行礼毕,笑咪咪道:“梅君,这是我的爱姬小月、如雪……”
他珍重地介绍,沈梅君只得执礼请安,傅望超介绍完还不作罢,问道:“梅君,你说,你比之她们如何?”
这些女人-妻不妻妾不妾的,傅望超拿她相比,却是把她置于那些女人的同等地位,沈梅君有些羞恼,只发作不得,她现在也是妻不妻妾不妾的尴尬存在。
沈梅君强忍不适回道:“众位姑娘是天上皎月,梅君不敢相提并论。”
“我却觉得她们都比不上你,你说呢?”傅望超皮笑肉不笑道。
好几记眼刀射向沈梅君,沈梅君不欲与傅望超纠緾下去,行了一礼便欲告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傅望超一闪身拦住她的去路,眉眼含情幽怨地看着沈梅君。
身边美人如云还不满足,沈梅君着恼,忍无可忍正想反唇相讥,傅望超的小厮寿儿从外面进来。
“少爷,鹤洲先生不来,说不得空。”
“好大的架子,看来今天是画不成了。”傅望超看向身后的美人,满眼遗憾。
鹤洲先生是京城有名的仕女画画师,宫里的娘娘都请他去画过像,商户人家哪请得动他,沈梅君暗暗嗤笑,趁傅望超不注意,也不行礼告辞,悄悄往外面退。
傅望超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沈梅君刚退得两步,他便转头过来了,“梅君,你应该琴棋书画都精通吧?给我的美人们画一下画像如何?”
沈梅君不想与傅望超一起多呆片刻,遂摇头道:“梅君只是粗略懂一些,四少爷还是请画师吧。”
“我也是主子,你用不着这么退避三舍吧?”傅望超笑得很开心,说话却已带了撕掳破脸的尖锐,身形一闪又堵住沈梅君的去路。
“四哥,梅君她娘身体不适,她还得回去侍候她娘。”傅明慧走了过来劝道。
“怎么?明慧,大哥是你哥,我就不是啦?”傅望超笑容更灿烂了,眼神却更阴狠。
今日看来不如傅望超愿很难脱身,沈梅君不欲傅明慧为了自己和傅望超起争执,遂笑道:“四少爷不嫌梅君画的难看,那梅君就献丑了。”
傅望超原来要请鹤洲先生作画的,颜料都备着。
沈梅君站在案前,思索了一下,决定就按自己的水平作画,不故意画得难看也不太认真。
看了看妙娘,沈眉君执笔醮墨。
傅望超就站在旁边,眼都看直了。
“真美。”傅明慧和傅明媛也过来了,齐声惊叹。
“要不要点染上色?”傅明媛问道。
沈梅君摇头,妙娘眉笼弯月眼含清愁,白描最能烘托出她楚楚可怜的风韵,背景乌云半遮清月冷辉,皎洁如月宫仙子下凡,这样子足矣。
沈梅君接着又画,人物或浓烈或清冷,表情各异,背景皆不相同,她画一张,傅明慧和傅明媛便惊叹一声。
美人图画完了,沈梅君连忙告退。
傅望超没拦她,只是满眼宠溺热烈地看她。
那视线炙热扎人,如影随形久久不散,好不容易回到流觞轩,沈梅君遍身冷汗,暗责自己今日去后园太莽撞。
傅望超能设连环局害傅望舒,要整治自己一个下人太容易了。
傅望超在沈梅君走后,拿起沈梅君画的画像出了亭子,朝傅太太的上房而去。
“好漂亮。”傅太太拿着画像赞不绝口。
“这画像是沈梅君画的。”傅望超阴阴-道,半点不见人前的笑模样。
“这是沈梅君画的?”傅太太惊叫,看了又看,叹道:“沈梅君容颜已是出色之极,想不到画工也这么好,能及上沈梅君的女子还真不多,你大哥平时看着不近女色,出手却真准。”
傅望超拧眉磨牙,傅太太小心翼翼道:“小四,沈梅君已经给你大哥得了,你就别再打她的主意了。”
“我先看中的人,我费心弄进府来了,凭什么他却一句话就要走了?“傅望超目光里恨意幽深,“娘,大哥还没动沈梅君,你帮帮我,我一定要得到她。”
“你胡说什么。”傅太太面上一红,迟滞了一下,道:“你看准了?”
“看准了,我女人那么多,这点眼光还是有的。”傅望超自得地笑了笑,拢手握成拳,道:“不只是她,还有商号我都要。”
“让你进商号管事你又不去。”傅太太埋怨。
“进商号?”傅望超冷笑,“大哥比我大了三岁先进了商号抢得先机,商号目前尽在他掌握之中,我进商号能做什么?施展出我的能力只会招来他的疑忌剪除,还不如不进。”
有道理,那怎么做才能夺得家产?傅太太想不出办法,道:“你说吧,要娘怎么做。”
“娘先助我夺得沈梅君。”傅望超小声道:“我刚才在她作画时悄悄放了一支水晶簪子进她袖袋里,那簪子是老太太心爱之物,我前几日请安时偷偷拿的,想栽赃嫁祸给她,一直找不到机会,今日她送上门来……”
傅望超水榭里一直拦着沈梅君不让走,就是为了窥机栽赃。
“这不好吧?公然上你大哥的院子搜赃物?”傅太太惊叫:“你大哥会生气的。”
“你是嫡母长辈,他生气又能怎样?他要是公然包庇沈梅君就在人前落了面子失了规矩,要是不包庇,沈梅君给赶出府去,我转身就把她弄进娇红院。”
“这么一来,沈梅君的名声也不好听了。况且,娘看着,沈梅君根本无心于你,不然,那天晚上就选你了。”傅太太还微有犹豫。
“等我掌握了商号,你主理着内宅,要给她扳回名声有什么难处?”傅望超不以为然摇头,又道:“要让她把心落我身上还不简单,我院子里那些美人,哪一个一开始是心甘情愿的?后来要送走时,哪一个不是哭哭啼啼不舍得走?”
好像是,傅太太有些脸红,又有些自豪,儿子闺帏中能把女人弄得痴心痴情,也是本事。
沈梅君还不知袖袋里多出一支簪子来,见谢氏因不能去听戏失望之色甚重,忙强打起精神,到小灶房里拿了碗碟箸子,轻轻敲出清脆的声音伴乐,自己唱小调儿给谢氏听。
这边唱了会儿曲,外面突然人声喧闹。
傅望舒爱静,流觞轩里的人说话都是低声细语的,沈梅君暗暗奇怪,搁下碗箸忙走了出去。
傅太太在厅中上坐着,高升家带了四五个管事婆子站在下头与秋梦对侍。
“沈姑娘,你最是懂礼通透的,你来说说,秋梦狂的连太太的令都不听,该当何罪?”高升媳妇见了沈梅君,大声叫嚷起来。
沈梅君不解地看她又看秋梦。
秋梦静静站着,脸上没什么情绪。高升媳妇大声道:“老太太房里不见了一支水晶簪,那水晶簪是稀罕物,价值五十两银子,是老太太心爱之物,太太奉老太太之命各处查找,别的地方都找过了,就差这流觞轩了,秋梦竟然和太太公然顶撞,不给太太搜查。”
傅望舒那日问自己的事竟然发生了,沈梅君觉得不可思议,傅望舒管着傅氏商号,内宅的花销都是傅望舒赚的,傅太太难道脑子坏掉了要与傅望舒公然对抗?
水晶簪不是很大,随便藏哪儿都行,沈梅君皱眉,正想着应对方法,高升媳妇走近她,双手摸上她衣裳,口中道:“沈姑娘,你最是懂礼的,不如你带个头,给我们先搜一搜。”
高升媳妇摸上沈梅君的袖子了,沈梅君脑子里一激凌,袖袋里有曾凡给的钱袋,那里面有一张面额二百两的银票,给搜出来了,自己就有嘴说不清了。
说是曾凡给的,自己面上是傅望舒的人,就要落个不守妇道的恶名,说是傅望舒给的,万一傅太太使人去套傅望舒的话戳穿了,更麻烦。
第十二回
沈梅君扫掉高升媳妇的手,一改往日的恭顺,冷冷道:“高大娘,这样的礼恕梅君不能懂。若梅君说丢失了一串珍珠手串,要搜高大娘的身,高大娘能同意吗?”
“你……”她的目光灼灼似焰,高升媳妇被刺得脸红面赤,结巴半晌道:“沈梅君,你好大胆,你竟然污蔑太太无中生有。”
作贼心虚自己说出是无中生有了!防守不如反击,沈梅君大声道:“太太,无中生有是高大娘说的,梅君没有这样的意思,梅君刚才莽撞了,请太太恕罪,梅君愿意配合太太找出水晶簪。”
“你愿意配合很好,为示清白,先从你搜起。”高升媳妇暗里得过傅太太的命令,穷追不舍。
她总纠緾着要搜自己的身?难道自己身上有曾凡的钱袋的事她知道?
不!骆青意是绝不会说的,那是为何呢?
水晶簪子是在水榭不见的,自己刚从水榭回来,难道那水晶簪在自己不察的某个时间落在自己身上?
沈梅君脑子里轰隆隆乱糟糟,面上一丝不露,轻笑了一声,朝着傅太太裣衽行礼,道:“太太,梅君有几个问题,这几个问题解答开了,老太太的水晶簪或许就有着落了。”
强搜傅望舒的人,傅太太心中底气不足,如坐针毡,沈梅君问她,她正紧张着,没有驳回,道:“什么问题?你说吧。”
“敢问太太,不知去过水榭的人住处都搜过了吗?”
“搜过了。”傅太太道,隐隐觉得落进沈梅君的圈套了,只想不出哪里不对。
傅太太话音落下,沈梅君成竹在胸了。
流觞轩的人每日到处溜跶打听傅府里的事儿,傅太太真个带了人搜遍傅府其他人的院落,流觞轩的人不可能一丝不闻。
傅太太要么没搜其他人的院落,要么搜得极快只走个过场,因而流觞轩的人还落在她们后面,尚没时间回来传消息。
傅太太怕迟得一迟,沈梅君发现袖袋里有凭空而来的水晶簪,或是扔了或是拿出府当了,就抓不到贼赃了,带着人装模作样走马灯似的搜了其他人的院落急奔流觞轩,却给沈梅君识破了。
沈梅君微微一笑,接着问道:“老太太的水晶簪子是什么时候丢的?”
傅太太意识到哪不对了,她反应也不慢,机巧地道:“申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