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火瞬间消失,沈梅君关切地问道:“查出是什么人干的没有?”

傅望舒没有直接回答,说道:“小二和小三各人每月只得二十两份例银子,两位少奶奶和明慧是十两,二姨娘四两,几个人一分不用,一年也攒不到一千两银子,私炮坊的投入最少得五千两银子。”

沈梅君“啊”了一声,又惊得捂住嘴。

一分不花也要攒上十来年,傅望平几人当然不可能一分不花,两位少奶奶也才进门一年不到。

“四少爷借给他们的?”傅望超同样的份例,但是,他有个理家的母亲,内宅每月那么多开销,相信傅太太中饱了不少私囊,傅望超是傅太太的心肝尖儿,跟她要银子不是难事。

傅望舒点头,沈梅君一阵哆嗦寒颤,惊得说不出话来。

傅望超在傅望舒走后,假装好意借了银子给傅望平兄弟俩,他算好傅望平两人会搞出事,或者,配方不对弄出爆炸事件也是他操作的。他故意外出洗脱自己嫌疑,暗中又命人拦截傅望舒弄出翻船事件加害傅望舒。

傅望舒死了,傅家风雨飘摇,他于危机四伏中回来主持大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顶替傅望舒把握住整个傅氏。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傅望舒难道每日都要这么提高警惕生活吗?沈梅君有些同情地看他,低声问道:“听说老太爷很喜欢你,让老太爷主持着,把家产分了各立门户行吗?”

各立门户没有利益纷争,便没有这些夺命谋位之举。

傅望舒摇头,沈梅君话说出口了也猛觉自己想的太天真。

傅望舒是傅老太爷孙子,那几个也是他孙子,多疼傅望舒,不过是因为他比较争气。

作为一家之主,傅老太爷肯定不希望傅家分崩离析,而船翻一事,想来找寻不到证据指证傅望超的。

无证无据,傅望舒提都不会和傅老太爷提。

沈梅君不知说什么好,傅望舒也不说话,诺大的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两人低沉的心跳声。

许久后,沈梅君呐呐问道:“以后怎么办?”

傅望舒漠然道:“不怎么办,小四奈何不了我,像这回,我落水后刚回到岸上,便命人把他诱骗进深山里让他回不了京城什么也做不了。”

狂得真可以,自己白操心了,沈梅君暗暗撇嘴。

“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傅望舒突然问道。

他把锁着帐册的各个抽屉的钥匙都交给自己,想来是不避着自己的,沈梅君也不遮掩,她有好多问题想请教傅望舒。

“我把这里面的帐册差不多都看过了,有些问题想请教大少爷。”

“说吧。”傅望舒很平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沈梅君说出自己想不明白的那些疑问,傅望舒平时惜字如金,这时却颇耐心,一一讲解,遇到沈梅君有些迷糊的地方,还讲了一些例子套进去分析。

沈梅君听得着迷,两人浑不觉时间过去,屋里昏暗得眉眼都看不清了,秋梦过来点烛火,方把两个人的说话打断。

沈梅君想起傅望舒午膳还没吃,满心歉意,要道谢要致歉,却不知如何说。

“大少爷,曾公子来了,在花厅等你。”秋梦道。

傅望舒哦了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飘忽的袍裾暗影在沈梅君心里久久摇曳。

“我等了你两个时辰,在和她做什么?书房比卧房来事儿更有味?”曾凡见了傅望舒笑得见眉不见眼。

“你想到哪去了,我和她说生意场上的事。”傅望舒么斜了他一眼,说了几个时辰的话,一口水都没记起喝,有些累有些渴,连着喝了几杯茶,朝曾凡招手,径自进了另一侧起居室,歪倒到软榻上。

“舟车劳顿赶回家来,饭也顾不上吃,话一说几个时辰,你真不是喜欢上她?”曾凡拉了一张凳子在软榻旁坐下,怀疑的眼神在傅望舒脸上打转。

“我离京时,故意把日程本子留下,她拿去藏起来了。好聪明机敏的人,很……”很什么傅望舒说不出来,心里就是觉得沈梅君很好,跟她说话很舒服。

曾凡很了解傅望舒的一切,惊叹道:“她怕万一傅氏的事闹大,那日程本子泄露太多机密会惹来祸事!好快的应变能力,对你对傅家也忠心。”

“嗯。”傅望舒满意地点头,“先前我只想着磨好她这把刀整顿内宅,现在看起来,光用在内宅太可惜了。”

“你想把她拉到商号去?那她可就走到人前了,往后你不娶她,她的闺声也完了。”曾凡同情道,想起那日所见的那个粗衣布裙却脊梁挺直的女子,心里有些抽疼。

“什么闺声不闺声,她要是没遇到我,现在已是小四的玩物。”傅望舒不以为然。

好像是,曾凡沉默了,过了一会,问道:“望舒,你心中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傅望舒在心中问自己,半晌后低声道:“总之,不是她那样的。”

傅老爷翌日带着四姨娘五姨娘回来了,想来是躲在京城中,听到老爹与儿子回来危机已化解了便回来了。

傅老太爷把他训斥了一顿,要动家法给傅老太太拦住了,只得作罢。

下人们悄悄议论着,对傅老爷十分鄙视,流觞轩的人面上一声不吭,神色里却十分骄傲。

看,我们大少爷一回来,天大的事便迎刃而解。

沈梅君有荣与焉,商号里有很多事要处理,傅望舒每天回来得很晚,沈梅君连他的面都看不到,侍候笔墨的差使不用当的,每日只与流觞轩的人说说话,侍候母亲,过得很是惬意。

转眼间年关到了,傅府发家未到三代,尚没有家生子,下人们在外面均有爹娘亲人,过年这几天却是不得回家的,年前年后事儿太多,过完年才轮流着给众下人休假。

虽是过年不得与家人团聚,下人们却没有不高兴,过年有赏钱拿,据说初一那天去给府里的主子拜年,主子的赏赐加起来一人能得约一两银子呢。

因有两个少爷在牢里关着,傅家这个年不是很铺陈,不过,也是喜气洋洋的,普通下人新做了一身衣裳,一件棉袄一双棉鞋,女婢还另有一套银头面。一等丫鬟翻倍,头面道饰更精致。

沈梅君在一等丫鬟的基础上又再加厚一倍,得的是四身衣裳四件棉袄四双棉鞋,料子比秋梦等人的还好,是主子才穿得到的流彩暗纹云锦和撒花烟罗,头面首饰是一套银饰和一套珠饰。

以前在侯府比这好的衣物多的是,如今得了却是天大的恩典,沈梅君又喜又悲伤,四套衣裳留了两套颜色沉稳的,一套给母亲,一套自已,另两套包了起来去找青意,打算让青意拿到外面当铺当了银子给她贴补家用。

第九回

骆青意呆呆痴痴倒在床上,见了沈梅君,眼睛再转到她手上的包袱,泪水倏地流了出来。

沈梅君跟她同病相怜,也有些伤情,低声道:“太太和老太太赏我的那两件值钱,只不便拿出去当,这两套你拿到外面去,如果你娘合身,就留一套给她,另一套拿去当了。”

又摸出二两银子一起递给青意,这是这个月刚领的月银,谢氏身体好了许多,听说过年有赏银,她估摸着用赏银买药足够,便全部拿来给青意。

“梅君,谢谢你。”骆青意抹泪。

“说来说去,还是我要谢你。”沈梅君笑道,拉了青意下床,拿起梳子给她梳头,道:“快些向高大娘告假,把东西给你娘他们送回去。”

骆青意哭道:“我跟高大娘告了假要出府片时了,只是,仅得这一件衣裳和五百文,家里和我爹牢里两头要用钱,怎得周全,正不知如何是好。”

沈梅君低叹,傅府宴席上贵的菜式一个菜得十几两银子,下人们却为家计一文两文钱省着愁着。

陪着骆青意出府门,跟门房说明包袱里的衣裳是自己给骆青意的,沈梅君方回了流觞轩,进门后径自进了自己西厢,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傅老爷已经回府了,跟骆青意好的那个主子若是傅老爷,骆青意不会只有月例。

那个男人是尚在牢里的傅望平或是傅望声。

沈梅君想起骆青意伤痕密布的身体,想起她的困境,又想起那日街上所见清隽秀致的少年骆展鹏,再摸摸自己腰间的香囊,在心中惋惜叹息不已。

沈梅君愣想着,忽想起骆青意言语间对傅望舒颇为倾慕,脑子里一亮,霎地站了起来,双手攥成拳头,在房中来回踱步,咬了咬牙往傅望舒正房而去。

这日是年的最后一天,商号里放假了,傅望舒没出去应酬,到上房陪傅老太爷说话去了。沈梅君在暖阁里和众人人说话一直等着,傅望舒却一直没有回来。

团年晚膳沈梅君吃得心不在焉,扒了几口便搁下饭碗,急匆匆回暖阁等傅望舒。

往日在家的经验,明日初一起,男人要迎来送远拜访招待亲友,更不得空。

秋梦侍候着傅望舒去大膳厅用膳又一起回来的,挑起门帘看到在炕边坐着的沈梅君愣了一下,笑了笑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了。

门板吱呀闭合,烛火被房门闭合的微风吹得飘忽,傅望舒一身大红织锦绣金束身锦袍,身材颀长,英挺贵气,许是喝了酒,双眸似睁非睁,脸上有微醺之色,神态慵懒,睇凝之间,冷漠的目光里竟似有春水流淌。

屋里的气氛有些暖昧,傅望舒伸手去解大氅,沈梅君脸孔发红,咬了咬唇走过去伸手帮他。

两人离得太近,傅望舒鼻息里有淡淡的酒意,热意轻拂到沈梅君额上,带起莫名的醺然。

沈梅君双手发抖,手指一个失措,带子给她弄成死结,沈梅君急了,越急越解不开,纤指更加抖颤。

傅望舒居高临下看着纤长洁白的手指在自己脖颈边忙活。

她要勾引自己,坐实姨娘的名份吗?”

自己要不要顺水推舟得了她,她很聪明,长得也不错。

傅望舒看向沈梅君的脸,从下视的角度看去,沈梅君睫毛纤长浓密,像扑扇着的蝴蝶翅膀,软软的挠着人心,洁白的额头上因着急急露汗意,在烛光里泛着莹润的水光。

好白腻粉嫩的肌肤,摸上去不知是什么感觉,傅望舒突然觉得自己身体有些热。

傅望舒推开沈梅君,大步进了内室。

他拿出一把剪子,咔嚓一下剪断带子,也剪断了刚起的那一点绮念。

沈梅君没有跟进来,傅望舒无声地笑了,心道算你聪明,若跟进来,傅府里便不会再有你容身之地。

将身上的团花箭袖大红束身锦袍脱掉,换了雪青广袖休闲松身袍子,傅望舒走了出去。

“大少爷,梅君有一事相求。”沈梅君小声道。

“什么事?”不会是想求自己收她为姨娘吧?她难道就这点儿出息?傅望舒心中暗感失望。

“大少爷,我有一个好姐妹样貌不俗性情极好,不知大少爷能否……能否收她做姨娘?”

自己误会了,她刚才的讨好之举,是为了帮她的好姐妹,她不只对自己无意,还想往自己身边塞女人。

如果刚才是失望,这一会则是滔天的愤怒。

失落将隐隐约约的窍喜和期盼冲得无影无踪,愤怒里夹杂着委屈,还有不被理解的伤心,不被尊重的怨恼,种种情绪不可抑制地翻腾喷发。

傅望舒阴恻恻问道:“你想求我收你的姐妹做姨娘?”

沈梅君,你若敢说一声是,我就把你办了。

烛火闪烁了一下,像是给傅望舒浑身的寒气吓得瑟索,沈梅君知道自己说错了,不敢再说下去,话锋一转,道:“老太太赏我东西时问了一些大少爷房里的事,奴婢故有刚才那话。”

见机得倒是很快,傅望舒怒火略淡,冷冰冰道:“我的女人必得是我的妻,也只会是我的妻,以后莫再提刚才那样的话题。”

沈梅君有些讪然,小心地退了出去,傅望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进屋又换了衣裳出门。

街道上小儿穿着新衣裳高兴地跳着唱着,爆竹声声,傅望舒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寂清冷,走了几个街道,不知不觉竟转到冀国公府外。

“大过年的,你不在家中围炉烤火膝下承欢?”曾凡惊呼,拍拍傅望舒肩膀,问道:“脸臭成这样,谁给你气受了?”

“沈梅君蹬鼻子上脸的,竟想给我塞姨娘。”

“她是聪明人,怎会做这样的蠢事?”曾凡沉思,除夕里他还得到父亲祖父兄弟们面前应景,没空陪傅望舒,唤来一个小厮领傅望舒到自己房中喝酒,他要去后堂彩衣娱亲。

傅望舒更加郁闷,不去了,转身就走。

两人多年相交,不用客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曾凡耸耸肩膀,在他背后叫道:“望舒,你若郁闷,把她办了就舒畅了,再不然,到寻芳阁里找一个干净的未破身的姐儿乐一乐。”

傅望舒嗤之以鼻,心里却更加烦躁,他方才那一刻,是真的想按倒沈梅君的。

曾凡在傅望舒走后,明知不是什么大事,却止不住得闲时便去想,正月初四这日上午稍得闲些,忙往傅府而来。

傅望舒不在府里,沈梅君仆不仆妾不妾的,见有外男到来自是回避了,曾凡坐得一坐,欲待离开,却有些心不甘。

略一思索,曾凡对秋梦道:“望舒托我买砚台送沈姑娘,你把沈姑娘请来,我问问她喜欢什么样的。”

秋梦觉得不妥,然曾凡与傅望舒交情匪浅,便点头应下,使春云去请沈梅君。

沈梅君听过曾凡的名字,也知他和傅望舒好得可以共穿一条裤子,骤见了他,暗暗惊奇,这样一个人,怎么与傅望舒成为好友的。

曾凡穿着亮丽的绛色锦袍,锦袍上绣着光彩鲜艳的花纹,腰间束着一条镶满各色宝石钉着黄金扣的带子,脸上带着痞子样的调笑,配着好样貌好身材,十足的纨绔公子一个。

曾凡见了她,不急着说话,对秋梦道:“这茶有些涩口,给我换一种。”

给他上的茶是新毛尖,他往日来了最爱喝的,秋梦知曾凡是欲支开自己,犹豫了一下应了声好,走了出去。

秋梦的身影看不见了,曾凡压低声音对沈梅君道:“你看着聪明,怎地却做糊涂事,望舒房中的事,哪是你能过问的,以后那样的傻话切莫说了。”

他的言语很熟络,关切爱护之意甚明,沈梅君愣住,明明不认识他是第一次相见,他怎么这么关心自己?

曾凡见她呆怔,想那日街上初见,她分明睿敏精干,怎地这会又一副傻样儿,忍不住又嘱了句,道:“望舒有些左性,不想纳妾,你嫁给他作正室大约有些难度,目前虽生活安定,还宜想想长久之计。”

沈梅君嗯了一声,看曾凡,曾凡关切地看她,双眸明澈,哪分半分纨绔之色,只是一个稳重亲切的大哥哥。

曾凡见她应下,安抚地笑了笑,道:“回去吧。”

这人看来不错,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袍表明了,他家非富即贵,富贵人家互送丫鬟美人的不少,沈梅君想求他收了青意,又不知他家里妻妾几个,妻妾是否易与之人,况没和青意说过,也不知青意愿不愿意,一时愣愣看曾凡,脚步不动。

“怎么啦?”曾凡不自觉放柔了声音。

“我那个姐妹家里很穷,日子过得很苦。”沈梅君涩声道。

原来是为了帮人才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曾凡失笑,探手入怀摸了摸,正月里应酬交际多,身上带的银子不少,把钱袋拿了出来递给沈梅君,道:“这个你拿给她,有路子走还是不要想什么作妾当姨娘,嫁个老实忠厚的汉子,苦些累些一夫一妻,总好过大宅里勾心斗角。”

是这个理儿,有路子走谁愿作贱自己,沈梅君感激不已再三道谢,饶是曾凡厚脸皮,也听得脸孔有些发红。

沈梅君拿着钱袋,高高兴兴去找骆青意。

第十回

“这不大好吧,我与他素昧平生。”骆青意听沈梅君说了来意后,既高兴又不安。

“没什么,等你弟弟有出息了入仕了,再把钱加倍还人家就是。”沈梅君笑道。有句话她没说,这银子对骆家是生存救命钱,对曾凡来说,不过青楼里一顿花酒。

只能如此了,骆青意点头,拉开钱袋带子。

钱袋里有大约八两碎银子,还有一张银票,骆青意展开看,脸上变了颜色。”梅君,你看。”

那是一张面值二百两的银票,沈梅君接过钱袋子时心中掂量过,估摸着不出十两银子,方道谢接过的,眼下见竟这么多,一时间也愣住了。

即便世家公子,不是傅望舒那样当家作主的,手上也不会很从容,这二百两银子大约是曾凡的全副身家。

“梅君,咱们还给曾公子吧。”骆青意道。

沈梅君赞同,把碎银递给青意,银票放回钱袋子,道:“等曾公子过来找大少爷时,我拿还给他,这几两银子咱们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