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自己穿这裘皮毛衣,头戴毡帽发箍的时候,简直恍然若梦。不过唐衣虽然有很多隋衣的特点,在很多地方还是大大不同的。
比如,唐衣的设计要远远比隋衣大气,颜色鲜丽,尤其显得雍容华贵。但是,从她的角度来看,似乎稍微暴露了一点。
帛衣只挂在肩膀的边缘,抹胸的领子也开得极低,露出一大片胸脯。衣袖也甚宽,举臂扬手之际总是露出一段手臂。
她今天穿的衣服颜色甚暗,原本想显得内敛低调一些,没想到倒更衬得胸如白雪,臂如莲藕,格外的扎眼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26)
“有没有颜色浅些的衣服?”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随口问道。
“当然有啊,娘娘,都是浅色的衣服。”侍候的丫鬟笑吟吟地答道,手脚麻利地拿出一套浅色衣服奉上。萧皇后见它色如粉莲,上面还用五彩丝线绣着碎花,不禁摇手推辞:“不…这个显得太年轻了,我想穿适合我年龄的衣服…”
丫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娘娘,其实女婢觉得,您就应该穿得鲜亮点。你长得如此花容月貌,又是青春永驻,不穿得鲜亮点,实在是糟蹋了。而且现在女人们都喜欢打扮,七八十的老太太穿财缎,涂脂粉的也多的是。你和她们比起来,可不是年轻多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闪闪,一脸崇拜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违心恭维。
萧皇后被她逗笑了,便试着把这套衣服穿到了身上,对镜一看,简直娇媚无限。
丫鬟在她身后看着她镜中的影子,感概万千地说:“您真是仙女下凡…奴婢曾经去过宫中,即使是艳贯后宫的杨妃娘娘,恐怕比您都有些逊色…那还是和这个时候的您比…要说起您年轻的时候,恐怕全天下都没人能没人能和您相比…”
一提成杨妃,萧皇后的心顿时像被人揪了一下,突答答地跳了起来。说起来,这孩子还没来看过她呢。难道…是耻于承认自己有这么一个嫡母?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家奴禀报,杨妃娘娘已到宅前。萧皇后猝不及防,险些手足无措,未及换衣,就迎了出去。
①关于李世民少年时崇拜萧皇后的轶闻只见于野史,并未经考证。
杨妃已在萧府管家的引领下踏进庭院。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和多年未见的嫡母见面,心里不仅非常紧张,每走一步,心跳得就格外重。
她小时候和萧皇后就有些疏离。当时她虽然年幼,也能测知萧皇后对自己的母亲不是真心的友爱。
小孩子最怕不坦诚,因此她每次见到萧皇后都是莫名的害怕。长大之后仔细想想,觉得萧皇后对自己和自己的母亲还是非常不错的,世态炎凉,只要不当面残害,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27)
但是不知为什么,小时候的心情就是像锅底的锅巴一样顽强地粘在心底,无理由地影响着她的感觉。后来听说萧皇后在多个男人手中易手,经历不堪,对她不仅更加排斥——女人都是有洁癖的。
本来这次萧皇后来京,她应以女儿之礼拜见,但因为她身份特殊,不仅是亡隋的皇后,还是攻破东突厥后得来的战俘。
隋朝和突厥和大唐都曾是敌对的,她不得陛下允许就是拜见,未免有些不妥。
而陛下日理万机,肯定不会闲到管她去不去拜见嫡母,所以她就乐得钻这个空子,并没有立即去拜见她。
没想到昨天陛下竟出奇地有闲心,问她要不要去看看萧皇后。她不敢有所推辞,只有硬着头皮来见萧皇后。
听到前面堂内脚步声响的时候,杨妃心中的紧张和不适顿时达到了顶点。接着只觉得眼前一片艳光闪亮,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走了过来。粉面含春,樱唇微启,正在朝她慈祥地微笑着。
杨妃只觉得脑中一晕,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宛然又回到了十余年前的隋朝深宫,她那是只是个长发垂髫的小女孩,卑微地矮矮地站着,仰着头仰视自己美艳无双的嫡母。
是的,萧皇后几乎和当年没什么两样。她当初仰视她,现在还要仰视。
萧皇后见杨妃呆呆地站着,不禁有些诧异。又见她脸上并没有鄙夷和羞耻之色,还似乎有些仰慕之色,便大着胆子柔声问了句:“我儿怎么了?”
杨妃如梦初醒,忽然落下两滴泪来:“近年沧桑,母后可好?”
一听这句话,萧皇后的眼泪也止不住了,一时间两个女人无声地面对面站着,眼泪如洪水决提。
萧皇后之哭,完全是因为想起了往日和心酸,和杨妃难得地说了句体恤人心的话。
杨妃之哭,原因却极为复杂。她对自己官方的解释,是遇见萧皇后也让自己想起了以往的心酸,以及隋宫逝去的亲人和往昔。虽然她和自己不是很亲,但也和那些的东西相联系。
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却觉得自己是因沮丧而哭。自以为自己艳绝天下,却连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妇还并不上,亏自己还敢对她有所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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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就是有这个毛病。无论到哪里都喜欢用美貌分高低,如果输了,就输的万劫不复,永世不能翻身。之后的反应要么是心服口服,要么就是歇斯底里。
但是,可能因为萧皇后和杨妃有着特殊的牵绊,杨妃既没有歇斯底里,似乎也没有心服口服。
她之后对萧皇后和气仁爱——姑且相信不是表面上的罢,倒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美貌输给了她。
萧皇后几经离乱后早已想开,知道真心实意的善待其实难弄,有表面不变的善待就好,便经常以嫡母的身份进宫去见她,两人和和气气地说说话儿。
从杨妃宫中的摆设和宫女来看,萧皇后推测她应该颇受李世民的宠爱,悄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知道宫妃的身份放到民间就是小妾,虽有国家俸禄,境遇仍是身不由己,身份地位更是朝夕可变。如果不得君王的宠爱,那更是随时都有倒悬之危。
以前虽然听丫鬟说过杨妃是“艳绝后宫”,但一个丫头的话不足坚信,什么还是自己亲眼看过为好,而且,有时即使有美貌,也未必得宠。及时得了宠,也未必是牢固的宠信。
而萧皇后从李世民此赐给杨妃的物品来看,推测他应该有很多心思放在杨妃身上,心里不由得由衷地高兴。
她能够不为自己的孤寂所苦,诚心诚意地为他人而高兴,这胸怀也算是颇宽阔的了。
“母女”见面,自然不只是聊天而已。杨妃也带着萧皇后到宫中花园里游兴。
萧皇后见唐宫中万事从简,暗叹李世民果真乃一代明君,只要他能坚持下去,唐朝的江山在他一代,并,直到他的下一代,恐怕都是固若金汤的。
当然,如果他的下一代行为不端,第三代的命运就难说了。
这日,萧皇后和杨妃正在庭院中相对说笑,杨妃忽然脸色大变,怔怔地盯向萧皇后身后,目光怨愤而厌恶,甚至还有几分惊惧,就像见了什么毒蛇猛兽。
萧皇后忽然转过头去,发现一衣着华丽、宫妃模样的人正嚣张跋扈地带着一群宫女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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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宫妃身穿紫色衣衫,胸前露出一大块雪脯,上面吊这赤金打造的七宝链,坠子则是用赤金莲花镶着的火猫眼宝石。
头上戴这赤金的九凤钗,每只凤的嘴里都吊着一串明珠。
耳边、手腕和手指上带着的首饰也具镶有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她全身都是亮光闪闪,看起来颇具侵略性。
她的长相和身资也是那种极具侵略性的美。
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白得没有一丝瑕疵,一双柳叶眉斜飞,一对凤眼斜吊,粉面含春,樱唇艳丽,配上蜂腰大胸,丰满修长的身段,在阳光下美得刺眼,但也让人觉得她是个极度不安分之人。
她的下巴高高地扬着,两只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鼻尖,眼观心,鼻观耳,就像这花园里只有她一个人一样,自顾自地走了过来。
杨妃已是愠色满脸,嘴唇微微地蠕动着,脸上除了愤怒之外还有为难。
萧皇后偷眼看着她,知道她是不知道当这个嚣张跋扈的宫妃走到面前时还如何应对。
按她的性儿,本想替杨妃挡了这个麻烦,等此人走到面前,自己先跟她打个招呼,敷衍几句就完了——但想到自己身份以不如往昔,若是贸然出头,说不定会被归于越礼,因此颇为踌躇。
幸好那宫妃并没有走到杨妃的面前,离杨妃还有一段路好时便绕路另行。她的表情是那么的自然,就像根本没看见杨妃,也不是为她绕行一样。杨妃虽然避免了和她照面时可能有的尴尬,受到的侮辱却更盛,一张脸不由得涨得发紫。萧皇后惊骇这宫妃怎么能如此嚣张,定然看着她离去,偏头问杨妃道:“此人是谁?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长孙皇后她不久之前见过。既然进了宫中,断没有不拜见皇后之礼。
她记得长孙皇后面如银盆,眉短若黛,眼睛和鼻子都很温和,虽然不是多么美艳,但气质十分高贵,看起来也十分显德——当然,她不仅仅是看起来显德。
从宫中井井有条的情景萧皇后就能看出她驾驭有方,之后更从宫女口中散碎得知她温和怜下,温婉劝谏的轶事。萧皇后不禁对她颇为敬佩。
现在看到此宫妃如此不知礼数,立即便想起了长孙皇后,心想以她之限,断不会允许宫中有人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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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妃听了萧皇后的话脸反而涨得更红了,目光羞愤痛苦,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萧皇后自然不敢再多问,温柔地挽着杨妃的手,陪她回去了,心里却忍不住对刚才那女子多加琢磨。
细细想起来,那女子的神情似乎不只是骄傲那么简单。
准确地说,那应该是种愤世嫉俗,甚至还有种被伤害后的仇恨。
也许是因为仇恨无法化解,才故意做出这种蔑视天下人、疏远天下人的态度,无意识地伤害其他人。可是她托体于李世民这等明君,应该不会被人欺凌,怎么会有如此大的仇恨,以至无法化解?
萧皇后从杨妃宫里出来,偷偷地问相送的宫女此人是谁。
宫女脸色微变,似乎是知道的,却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萧皇后更加诧异,但也知道此事应该有说不出的隐情,从宫女惊恐的样子来说,说不定还事关重大,她还是不问为妙——她还指望在长安安安稳稳地过晚年呢。
这个人的身份果然关系重大。她不是别人,正是被李世民在玄武门翦除的李建成的妃子。
当初李世民与李建成争储,相持不下,李世民便听从谋士的建议,发动了玄武门之变,将当时身为太子和大哥的李建成和三弟李元吉斩杀。
之后将李渊软禁,逼其退位,才当上大唐的天子。
斩草必要除根,此外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时也几遇险变,甚至差点被李元吉扼住喉咙,若不是尉迟敬德及时来救,他几不免矣。
事后想起来当然会心有余悸,自然会下狠手铲除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余党”。
李世民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子嗣几乎杀尽,并将李建成的妃子纳入宫中,封为玳姬②,就是萧皇后刚才见到的那人。
至于李世民为何对她有此兴趣,有人传说是李世民与她早有一段情缘,还有人说是因为她长相太美。至于她之前和李世民有没有关系,人们无法考证,但她的美却是有目共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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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从头到尾地综合评价,她的姿色可能不如杨妃,但就是有种扎眼的艳色,非常的吸引人。
她进宫之后颇为受宠,但可能因为自己总也抹不去那血腥的记忆,为人处事总有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也许她对李世民也有恨意罢。
但可能因为他是天子,或是因为自己对他也有些情谊,无法对他怎杨,所以只能在日常生活里愤世嫉俗,拿周围人的胡乱撒气。
她的来历如此血腥,为人有如此不招人待见,宫妃们对她自然是避而远之,但因她艳色出众,又不得不对她多加留意,杨妃目前最受宠,日常为了固宠而担惊受怕得也更多,玳姬自然成了她的心病。
关于李世民登基的这一段往事,萧皇后是不知道的。
当然玄武门之变发生时她远在突厥,又刻意守拙,对无关之事全都堵起耳朵不听,对这件事当然是完全不知。
此外,李世民虽然命手下的史官对玄武门之变多加粉饰,但他杀了自己的亲兄弟,确实不可狡赖的事实,事后他对李建成和李元吉家人的严酷处理也是有目共睹,无法粉饰的事自然禁绝旁人谈论此事。
长安集市繁华,即使到了晚上,集市里也是热闹得很。
小商小贩为了招徕顾客,都在店前点上灯火。
有些小贩别出心裁,灯笼是用彩纸扎成,远远看去,只见几十种一片五彩明亮,虽然没有上元灯市的气派,也别有一番美景。
因此虽然玄武门之变已过三年,长安里仍然是人人缄口。萧皇后初来乍到,自然不会有人如此多嘴,对她提及这等事。
转眼萧皇后在长安已住了数月有余。她给自己后半生的定位就是深居简出,并不如何重视交游。
因此在不进宫见杨妃的日子里,几乎无人来访她。
长安的隋朝旧人虽多,但不知她们对自己是何态度,还是仓促不要去打扰他们为妙,免得遭受不测之辱。其实要说“失节之事”,这些人(包括杨妃),都和她半斤八量——他们一样投降为俘,一样的任人摆布,没必要五十步笑百步。
只是萧皇后自己把自己想得过于不堪,才会如此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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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萧皇后白天在宅子里闷了一天,晚上见集市上灯光绚丽,心里痒痒,便带了两个小丫鬟,去逛夜市。
贞观之初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罕有匪盗。长安乃天子脚下,治安自然绝好。微服出行,应该不比惧怕遭人劫掠。
各式各样的货物在灯火阑珊之中各显其美。
百姓们用的东西和皇宫中的比起来固然粗劣,但在幽暖的灯光的映照下蒙成一层浑浊的光晕,就像一张张黑里透红的孩子的笑脸,说不出的可爱。
萧皇后知道它们都是用一个个粗糙的大手摩挲出来的,而那样的粗糙大手也曾经抚摸过幼小的她的头顶。
萧皇后在一个摆满假首饰的小摊前停住了。摊子上排满了锡和铜打造的假金假银的首饰。
萧皇后低头捡起一根铜制的、钗头缀这一个鸟头的细钗,惘然地看着鸟口中摇摆的红石珠微笑。
记得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跟着舅父逛夜市,也看中了这样的一根簪子,缠着舅父买了下来——当时她戴得起的,也只有这样的簪子。
买到手之后却舍不得戴,天天放在手里把玩,一次打柴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石头上撞断了,为此她还伤心了好一阵子。看来她喜欢打扮并不是成年后才开始的,在小时候就有端倪可寻。
想起自己幼时迷恋铜簪的稚气,萧皇后不仅觉得好笑,但想起舅父早已不在人间,又觉得伤心难耐。转头看那阑珊的灯火,就像模糊夜空中的五彩繁星,恍然又如过了一个轮回。
此时一群衣着普通却气宇轩昂的人正朝萧皇后这边走来。领头的人更有种说不出的气派,周身散发着一种看不见的光彩,在黑夜里也十分扎眼。
此人正是唐太宗李世民。近日他在宫中登高远眺,发现民间集市灯火辉煌,便动了到民间走一走、看一看的想法。虽不是亲自当起刺探民情的特务,也算得上微服出行。
今日集上人流穿梭,各色人等令人眼花缭乱。李世民举目四顾,竟希望从这一片繁华中看到不平之人、不平之事。
一般人肯定认为他会更高兴看到歌舞升平的景象。但李世民头脑极为清醒,知道自己的国家绝不可能像人间仙境那样全无罪恶。
今日出行,就是希望民间的不平之事能在他眼前显然出来,好让他及时处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33)
正在四处张望间,李世民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俏生生的身影。
街上人来人往,也有数不尽的如花美眷,唯独此人身影特别扎眼。
但细看之下此人虽然身姿美好,但也没有什么能让一眼就从人群中辨别出的奇异特征,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此人格外扎眼,连唐太宗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冷不防那人回过头来,脸如凝脂,眼色凄迷,腮边桃红,再配上那迷离如水的灯影,简直入水中艳影,如梦似幻,动人心魄。
李世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宛如少女的人竟然是萧皇后。
之前见她时虽然也见她宛如鲜花嫩柳,但心里一直提醒自己她已经年近五十,心里总和她有距离感。可是今日一见,竟觉得她就是少女,原有的那点距离感也烟消云散…李世民感到自己的心狂跳了起来,一下一下竟像有锤子砸在自己的心上。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心中一片烦乱。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乍一有之,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他也是个很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便冲散了脸上悄悄泛起的晕红,若无其事地带着随从超其他方向走去。
说来也巧,刚才萧皇后回头,完全是因为心有感应,觉得有什么大人物走到了自己身后,才回头相望。
然而她的目光可不像李世民的那么有指向性,回头看了一圈,未见到有什么异样的人——大概也因为李世民在她目光环视开来之前便离开了。
既然没有看到任何人,她就继续闲游,然而不知是不是他们两人真的有缘,竟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一条街上,萧皇后在前,李世民在后。
萧皇后忽然发现眼前不远的地方聚了一顿的人,里面似有呵斥和鞭打之声,在喧闹的夜市里也显得极为刺耳。萧皇后走近一看,发现时一个富商模样的人在鞭打自己的奴仆。
为富不仁、凶残虐下的奸商面目自然大同小异,但是那奴仆的模样却萧皇后吃了一惊。
此人的形貌不仅大异中土之人,简直怪得出奇。他肤色黑如漆染,在灯光下简直黑得发亮;头顶只有微发,全部蜷曲贴在头上,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身形极为庞大,蜷缩在地上也是极大的一团,站起来恐怕身高逾丈。他已经被主人抽倒在地,身上的鞭痕渗出血丝,却仰着头似与主人争辩,嘴里荷荷而呼,不知说些什么。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34)
萧皇后慌忙问身边的一个老者:“这是什么…人?”
“哦,这是昆仑奴①,”老者睁大了眼睛,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听说是大海盗从海上贩来的,他们一个个虽然肤色黝黑,确是体壮如牛,踏实肯干,一到长安就被豪门贵族瓜分殆尽…今日一见,果然稀奇!”
“哦。”萧皇后低低地应这,见他脸上的焦急和悲愤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不禁心下恻然:“他既然踏实肯干,反抗主人,一定是因为人忍不可忍吧?”一时冲动,便举足走到了举鞭打人的奸商面前,朗声说道:“这位老板,请你手下留情。”
那奸商恨恨地朝萧皇后转过头来,萧皇后赫然发现他醉眼歪斜。
次奸商不知从哪里受了闲气,见谁都想发火。在抽打奴隶撒气时又被人打断,火气不禁有大了几分。但见萧皇后容色妍丽,又穿着官家的肤色,不得不收敛几分:“这位小姐,我鞭打我自己的奴仆,你管什么闲事?”
萧皇后双目微瞑,脸上笼上了一层严霜,淡然中带着严厉:“虽然他是你的奴仆,但他也是人啊。”
“哈!”奸商夸张地大笑了一声,轻蔑地踢了昆仑奴一脚:“这等怪物,也算人?”
萧皇后冷笑了一生,目光忽然如一篇寒雾一样罩向奸商:“他除了皮肤黑,说的话和我们不同之外,和我们有什么两样?你可知突厥未定之时,我汉人被掳的百姓也被突厥贵族当作牲口,不仅肆意鞭打,主人不高兴的时候甚至会惨遭疱割。若照你所说,突厥贵族对我汉族百姓的虐待,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奸商哑口无言。萧皇后的话勾起了围观之人的义愤,他们开始七嘴八舌谴责那奸商——其实他们也不是真为那昆仑奴义愤,主要是被萧皇后煽动起了民族情绪罢了。李世民早就隐在一旁观看,听萧皇后如此说,不禁暗暗点头。
奸商见众怒难犯,只好让那昆仑奴站起来,带着他垂头丧气地离去。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335)
李世民看着他们的背影,沉思者喃喃地说:“看来朕日后要颁布一项法令,禁止虐待奴仆了。”忽然觉得让这奸商就这么归去,实在太便宜了他了,忽然起了少年义气,侧头吩咐随从:“你跟着他们过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把那奸商打一顿,叫他也尝尝被人凌辱鞭打的滋味!”
他这样做,固然是出于义愤,但也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什么都不作,那样就等于输给萧皇后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坚决不愿意输给她。
那随从蹑手蹑脚地跟这奸商去了。李世民准备继续私访,看了萧皇后一眼,却迟迟迈不动步子。
他心里清楚现在不可上前和萧皇后相见,那样一定会露了行迹。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从她身边离开。正在踌躇中,忽然心猛地一跳,震得全身都紧张了起来,慌忙抬脚就走。
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心情令自己如此窘迫,也不知它为何会忽然来袭。只知道它诡异莫测,却滚热醉人,就像一掬热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