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深潭中的眼睛里漫起无数旖旎的波光。他缓缓地叹了口气,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建康一别之后,我就把你的样子烙在自己心里了。烙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连头发丝儿我都没有漏掉,”说到这里他的喉结动了动,竟像激动得说不下去一样,咬了咬嘴唇才接着说:“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我还觉得你和那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宣华夫人身体一震,终于朝杨广抬起头来。她那张瓜子小脸已经红得像一颗熟透的桃子,那双清亮的眼睛就像沾在桃子上的一对晶莹的露珠,正在不安地颤动着,不知下一刻将滚向何处。
一直装聋作哑的小鸟们忽然聒噪了起来,还惊慌地闪动起翅膀。就像有什么无比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萧美儿吃了药后便睡着了。不知是过于疲惫还是药起了作用,她很快便睡了个昏天黑地。梦中忽然听人在耳边急切地说:“禀报太子妃,皇上、皇上他驾崩了!”听到这话之后萧美儿在梦里就魂飞天外,“哎呀”一声醒了过来,睁开眼之后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就像心马上要撕着肝扯着肺从身体里跳出去一样,慌忙用手按住了。接着额头上一阵冰凉,竟是大滴大滴的冷汗渗了出来。
一开始萧美儿见亲近的宫娥站在榻前,并没有说话,还以为刚才是梦,松了一口气,只顾揉按自己的胸口,自我解嘲地说:“没关系,惠儿,刚才我只是作了个噩梦…”
没想到惠儿跪下来沉痛地说:“不是梦,太子妃殿下,皇上的确驾崩了,就是刚才的事儿!”
萧美儿猛地抽了口冷气,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床上就动弹不得。身上汗出如浆,转眼就把衣服湿透了。然而出了汗之后她反倒康复了,慌忙站起身来梳洗穿衣,飞也似地赶到了宫中。此时宫里一片混乱。她找了好久才在仁寿宫找到杨广。只见他脸也青了,眼也直了,活象刚从地狱走了一遭似地,见她便说:“你怎么来了?父皇刚驾崩,病人来了不妥,你快回去!”语气中充满了惊慌和恐惧,竟不像是在关心她,倒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她发现似的。萧美儿立即捕捉到了这丝异常,惊疑地朝他看去。他慌忙把目光转向别处,却又偷偷地从眼角偷看她。萧美儿见他如此,越发相信是有见不得人的事儿。
杨广马上要操持隋文帝的国丧,不宜与萧美儿多说话。萧美儿暂且离开,却去找杨广在宫中的眼线,细问皇上驾崩前后的细节。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3)
诸位眼线见她是太子妃,不敢推脱不说,但此事又关系重大,说出来就是掉脑袋的事情,只能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见他们这样萧美儿越发起疑,犹豫着想去问柳述和元岩,他们两个人都是近臣,柳述还是驸马,刚才宫中发生的事情他们应该知晓。没想到刚走到他们的居所附近就看到士兵环绕,人人看到她时都是一脸紧张的神情。柳述和元岩竟像是被软禁了!萧美儿慌忙刹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掩住了口,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像粉墙一样惨白。一个可怕的猜测像怪物一样在她的心底膨胀起来,在心里抽动着晃出巨大的阴影,转眼就把她的整颗心都吞没了。她飞也似地跑到宫女们里,找侍侯过皇帝的,又和她亲近的宫女询问。她们一开始也是支支吾吾地不愿说,后来被逼得无奈了,又见她是“杨广”的妻子,才隐晦地暗示她:不久之前,也就是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忽然在病榻上大骂,然后命人宣柳述和元岩。萧美儿一听光宣柳述和元岩,不宣杨素,就感到不对——杨素是杨广的亲信。又听说皇帝在宣柳述和元岩之后曾经捶床大骂,言语中似乎提到畜生二字,又明白了几分,顿时又出了一身冷汗,心“忽悠”一下子就掉进了万丈深渊,晃晃荡荡地往下急坠,许久都不见底。
畜生…好象是父亲骂不肖儿子的时候最常用。父亲会骂他畜生…难道是…萧美儿忽然感到心头一阵剧震,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一阵洪水般的恐慌转眼就把她淹没了。和恐慌一齐袭来的,还有浓浓的愤怒和怨恨。她用手捂住已经要撕裂的心口,恨恨地咬住了嘴唇,一双眼睛里似乎在喷着幽蓝的火焰:难道说…他真和宣华夫人弄出事来了么?被皇上发现了,要治他的罪…他就…
萧美儿的身体晃了一晃,竟向后便倒。随她一起来的惠儿慌忙扶住她。她靠在惠儿身上喘息了片刻,二话不说就要惠儿扶她回东宫。也许她现在最该去找杨广去问个清楚,但她已经没有气力这样作了。她的心,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萧美儿往宫外走的时候看到了更多的士兵——她在进宫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士兵,似乎进宫门的时候还被盘查过,但她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杨广竟是调来杨素的兵,把皇宫军管了。她之所以能平安进得宫来,恐怕还因为她是杨广的妻子。
萧美儿忽然感到一阵胸闷,喉咙甜甜地似乎要喷出血来。忍不住用手按住胸口,整个人也瘫软在轿子里。她忽然感到一阵空前的疲惫,神思也似乎恍惚起来,忽然想就此抛了一切,什么都不再过问。
杨广再也没有回过东宫。他坐镇皇宫,调兵遣将,控制京师,稳定局势。他手下一干亲信均担重责。萧美儿之弟梁公萧瑀也有参与。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3)
隋文帝七月丁未日驾崩,杨广甲寅日就把一切料理停当。次日便召集群臣发丧,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即位称帝,再往后便是宣昭将萧美儿立为皇后。这一系列改天换地的事几乎是在须臾之间就办好了,如此仓促实在令人怀疑。朝廷之中已有人背地里议论,萧美儿那日亲眼见了皇宫里的情况,疑虑更重,便乘着受朝贺的机会赶入宫里,找杨广问个明白——隔了这么多天,她觉得自己的心力已经稍强了些,大概已经可以面对那可怕的真相了。不过即使没有心力应付她也要去问个明白。因为真的就是真的,和你是否能面对无关。
当萧美儿找到杨广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天子的服色,站在亮晃晃的殿堂之上。那明黄色、绣着金龙的锦缎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彩,映在他清瘦的脸颊上,似乎给他的脸颊镶上了一层金边。可他的脸颊却是微微发青的。当然,他形象和神情中的矛盾不止这一处。他的双目闪亮,双眉扬起,满脸都是意气风发的喜气,印堂却微微发黑,倒显得有些委顿憔悴;举手投足无不透出初登大宝后的得意和跋扈,眼珠却总是下意识地撇向眼角,时不时地还乱转几下,宛然心里有鬼;多年的心愿终于得偿,他即使不能像脱胎换骨一样精神焕发,也至少该轻松一点,可是他看起来仍像背着很重的包袱,就好象关于帝位还有许多未竞之事一样。
萧美儿心中的疑惑顿时像海底的海怪一样冒了出来,转眼就搅起了惊涛骇浪。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之后仓促却也没话可说,只好款款跪倒,口称吾皇万岁。
杨广见她如此大感愉悦,慌忙拉起她:“爱妻请起…”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称谓已经不对,慌忙改口:“不,是爱后请起。”
面对他的小小失误,萧美儿只是浅浅地一笑,嘴边的肌肉像被冻僵了一般僵硬。她慢慢地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眼睛——她虽然此时不想露出犀利的目光,但已经身不由己。
“请陛下屏退左右,美儿有事跟陛下说。”她感到这句话像一片刀刃一样从口中缓缓移出,说话时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
“你说什么?”杨广听出了她话里隐含的意思,一股风雷在脸上一闪即逝。萧美儿身体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娇柔地一笑,笑容里隐藏着令人难以察觉的狡诈:“谈谈我们夫妻的私房话儿。陛下即位,一切都有了新气象。我们夫妻之间当然也有很多事情不一样了。”没想到了关键的时刻,她还是很能随机应变的。
杨广的脸色稍缓,摇摇手令左右退下。萧美儿感到一股热血涌到喉底,奋力把它咽了下去,走近他抬起头,却不敢盯着他的眼睛,只是盯着他的鼻子和嘴巴:“请问陛下…先帝真的是因病而薨么?”声音很轻,却每一个都像是冰凌。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4)
杨广感到这一串冰凌直刺入自己的大脑,浑身的毛孔都紧缩了,灵魂也被摧动了,扭曲着发出刺耳的尖啸,身体却是纹丝没动,嘴唇也是僵木木地没发出任何声音。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被人问起此事。虽然问起此事的是他心爱的娇妻,还是一样的害怕。
“你不需要问这件事!”恐惧过后是浓浓的愤怒,他像头恶狼一样狠狠地盯着她,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他的牙齿用力地挫着,继续要冒出火星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问多了恐怕会对你不利!”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恐吓了。
萧美儿没想到丈夫会二话不说就恐吓她,简直像被人迎面打了一锤。足以令人昏厥的惊骇激起了她的愤怒,她反倒无所畏惧起来,目光炯炯地盯向他的双眼:“匡扶丈夫是为妻应尽的职责!”
“我不需要你匡扶!”杨广大吼了起来,眼里几乎要喷出火焰,双臂也用力地朝两侧甩了出去。
“若没有为妻的匡扶,皇帝恐怕要失德!”萧美儿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眼中已经冒出钢针般的光芒。说到这里,她想起的不仅仅是驾崩了的隋文帝,还有那令她寝食难安的宣华夫人!
杨广被这钢针般的目光刺痛了——不,应该说是重伤了。一时间懵在那里。他脸上的肌肉开始剧烈地扭动,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挤着。接着额头的青筋也暴出来了,像蚯蚓一样扭动着。目光里也渐渐闪出电光。呼吸中也隐隐有了风雷之声。就在萧美儿准备坦然地接受他的暴怒的时候,他忽然冷静了下来。表情刚毅而晦涩,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模糊的钢铁面具。
“你不要学独孤母后啊。”杨广目光冰寒地盯着她的眼睛,冷笑着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他脸上的神情是萧美儿从来没有见过的,不仅冰寒彻骨,还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光彩,让人看了心头发凉。
然而萧美儿并没有感到心头发凉,杨广的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是的。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和独孤皇后一样。虽然她和独孤皇后比起来简直是一天一地,虽然独孤皇后的有些行为她也无法赞同,但她就是把独孤皇后当成自己的目标,自己的偶像,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一样!
杨广的这句话就像流星撞到了海中,在她的心底激起了惊涛骇浪。她觉得在自己的心海深处,正有一个东西散发着逼人的光芒,飞快地升起来。她轻轻闭上眼睛,压住涌向心头的热血,再度睁开眼睛后脸上满是刚毅的宁静,冷笑着说了一句:“美儿当然要学习母后。母后是天下女人的楷模,她的一举一动美儿都要学。美儿还怕自己学得不像呢!”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话里的恐吓之意已经非常明显。她这样无非在说:自己连独孤皇后的泼辣焊妒也要一并学来!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5)
杨广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瞳孔竟也有些收缩,他这惊怒得失魂落魄的形象只持续了片刻,马上又回复成了那一副带着钢铁面具般的神情。只见他的右嘴角飞快地向上扯去,左嘴角却纹丝不动。虽然在笑,却丝毫没有笑意,就像嘴角裂开了个口子。
“好吧!你就学母后吧!最好也学学她独居的本事!”
杨广冷笑着走了。把已经惊呆了的萧美儿丢在了殿堂里。
萧美儿呆呆地坐在龙床上,用一根手指神经致地搓着自己的手腕,眼睛无神地盯着跳动的烛火,就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吸走了她的魂魄。
“惠儿,快把镜子给我拿来!”萧美儿搓着搓着手腕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唤惠儿把镜子拿来。惠儿战战兢兢地把镜子送上,不敢正眼看她。她已经感觉到,一向和蔼内敛的皇后娘娘似乎开始失常了。
萧美儿捧着镜子,从左额角照到右额角。从额顶照到下巴,忽然恼怒起来:“这该死的粉…惠儿,再把粉给我涂匀些!”
惠儿战战兢兢地拿来粉盒,令另一个宫女捧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给萧美儿敷粉,尽管她下手很轻,萧美儿的眼珠仍在不耐烦地乱转。虽然她知道可能不是自己的问题,但她的眼睛每转一次,她就吓得几乎不敢再继续敷下去。
萧美儿的肤色很白,原本不需要搽粉,今天却破天荒地叫宫女们把脸涂得“白腻腻”的。现在原本不应该涂粉的,国丧还没过呢——先帝驾崩还不到三十六日。所以她就作了些“变通”:颊上光搽白粉,不涂胭脂,等到整张脸都涂白了之后,只在眼皮上淡淡地涂些胭脂,相哭得红红的,也显得眼睛更亮。为了不让嘴唇被粉衬得苍白,又把胭脂用水化开了,在嘴唇上淡淡地抹了一层。装扮好了对镜子一看,就像一个被悲痛折磨得有气无力的苍白丽人,说不尽的可怜可爱。她的头发也梳得溜光,只戴了一只银凤钗和一朵白绒花,戴的位置也是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之后才选定了。
只要打扮得宜,孝装也有孝装的风流。在父皇驾崩后,等不得国丧期满就这样仔细打扮,委实有些无耻——萧美儿自己也知道,但她是没办法。
自从杨广说让她学独孤皇后“独居”之后,真的把她丢在了寝宫里,没有再见她一面。她初时气盛,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时间长了气势就迅速地矮了下去,心底和不安、恐惧和幽怨像暗泉一样在心底越涌越多,渐渐折磨得她寝食难安,最后竟隐隐有了种腐心蚀骨之感。虽然以前类似的事情也曾出现过,但这次给她的感觉明显和上次不一样。不知不觉中把那匡扶国家的正事也抛到一边了,只是一心地害怕他会就此扔了她。
她收起了倨傲的姿态,开始为他细细地梳洗打扮——如果他心血来潮来到她这里,见到她蓬头垢面的就糟了。然而她梳洗好了之后又没有去请他过来,只有坐着等。每天她都仔细打扮,每天晚上都是空等。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6)
她无数次等得不耐烦了,可就是没有勇气去请他——毕竟自己上次显得太嚣张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瞬间怎么就那么大胆——其实她是知道的。因为那就是她真正的梦想。但是形势所逼,她只有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是自己浑了头了。
她不敢去请杨广,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害怕自己贸然遣人前去,会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个事情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她都不敢去细想。她的心头正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在扭动着变形,一会儿幻化成狐狸的样子,一会儿又幻化成吃人的狼。
宣华夫人。如果杨广要对她下手的话,现在已经是绝佳的机会。不,也许这贱女人会主动勾引他。她守着一个糟老头子这么久了,肯定饥渴得不行了。萧美儿的头慢慢地垂下,她的心也随之沉入更黑的黑暗里。老实说,她之前还怀疑过,父皇的驾崩,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了杨广和宣华夫人的…啊!不!
萧美儿用力捏住了拳头,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这个想法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她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就会习惯地一黑而想不下去。然而这一黑过后,她的意识又会奇异地恍惚起来。在腐心蚀骨的恐惧之后,反而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是啊,毕竟这是败坏人伦,灭绝人性的事情,他又不是禽兽,能作得出来么?他不来见自己,也许是因为心里有气,或者是因为新丧在身,不宜近女色…
直到国丧日满,杨广都没有再来见萧美儿一次。接着又是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萧美儿每日只是呆怔怔地在宫里坐着,心头最害怕的事似乎已经变成现实的恐惧让她动弹不得。然而,这不防碍她知道杨广的丑行。因为关于这件丑事,宫里已经渐渐传开了。
听到饶舌宫女说这件事的时候,萧美儿正坐在桌前刺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上,茫然地站起来身来,袖子把桌子上的剪刀、线团等物全带到了地上。
虽然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萧美儿心里明白自己没有听错。那句话就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听侍侯宣华夫人的姐妹们说,陛下这些日子都在宣华夫人的宫里宿歇!”
萧美儿眼前一闷,“哎呀”一声便倒在了桌子上,喉咙口甜甜的,似乎要吐出血来。惠儿慌忙给她推挤后背,她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她现在觉得自己像变成了一个泥人,被人兜头打了一棒,正碎成黄泥块块——不,是比泥还细的砂粒!…
“去请皇帝来。”萧美儿用力按着胸口,喘着粗气对身旁的宫女说。侧目见她们犹豫着站着没有动,陡然暴怒道:“还不快去!”这一瞬间,她那白腻的额头上也浮现出一根青筋。
宫女们把下巴垂到胸前,佝偻着身子,一路小跑地去了。萧美儿直着眼看着她们的背影,恨不得透过她们的身子抓过来什么似的。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7)
宫女们很快便回来了。告诉她杨广不愿意来——这是显然的。她暴怒地叫宫女们再去请。没等宫女们回来忽然换下那华丽的皇后服饰,摘下那满头的赤金首饰,换上素衣,把头发也打散了,疯了似地出了宫。她要去看看故去的长辈。不是新死的隋文帝,而是驾崩已久的独孤皇后!
萧美儿径直到了独孤皇后的陵墓——现在是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合葬陵前。呆呆地跪在陵前,久久不愿离去。陵墓里躺着的,不仅仅是她亲爱的独孤母后,还有那个给她的感觉很复杂的公爹。如果他在母后死后,能够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话,或许能被她一如既往的敬佩,也不会死得这样快——虽然他的真实死因令人怀疑,但如果他没生病的话,别人要害他,也不知该如何害起。隋文帝在独孤皇后未死前,对她来说是和独孤皇后一样的令人敬畏的存在。而现在却让她颇多腹诽,甚至贬斥。以至于她现在宁愿忽略他也躺在里面的事实,只当这里面只躺着她亲爱的独孤母后。
然而,尽管她想要忽略,他就是躺在这里面,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个事实正好提醒她回想起他的丧葬事务上的诸多疑点。听礼部的官员说,隋文帝和独孤皇后虽然同陵,但不同穴。似乎是他在临死之前交待的。听侍侯他的宫人说,他死前曾经说过“倘独孤在,孤不至于此也。”听起来像是在临死前悔过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和老妻分穴呢?是怕死后还被她管束么?男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真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如果他不是病死的,这些话就相当可疑了。因为如果是被人弄死的,他绝不能如此从容地交待后事,也不能说什么“倘独孤在,孤不至于此也。”会不会是某些人为了掩盖事实,才故意捏造出这些“遗言”的呢…
萧美儿用力地摇了摇头。摇得耳边的银坠子都飞了起来。她今天不想想这些事情,即使这些事情意义重大。她今天只是来看母后的。
她抬起头凝视着皇陵,感到母后的形象正一丝一丝地从皇陵中透了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最后就像站在皇陵前一样,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她觉得她能看见母后,但母后看不见她。
她轻轻地呼吸则,循着不变的节奏。她感到母后的气息正缓缓地从坟墓里渗出来,直渗进她的身体中去。她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和母后如此接近过,也从没有对她如此了解过。她的矛盾、辛酸、霸道甚至暴戾,曾让萧美儿万分错愕和不解。可是当萧美儿也成为皇后的时候,却发现她的矛盾、辛酸、霸道和暴戾其实都是理所当然。人人都羡慕皇后身份高贵,母仪天下,却不知皇后其实是世上最难作的女人。因为她的丈夫,皇帝拥有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肆无忌惮地猎艳渔色。皇后别说要限制皇帝,连保住自己的地位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28)
而皇后也是女人,她同样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一心一意地只守着她一个。面对丈夫的放纵,她们要么是成年争闹个不休,直至自己被废黜,都不能阻止丈夫的放纵。要么就是对丈夫的行为视而不见,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只求能保住自己的地位。而独孤皇后却能让隋文帝一辈子只守着她一个人,并且后位稳如泰山。她作到了一般皇后作不到的事情,可是说是皇后中的神。一个人作了其他人作不到的事情,她就是神。也许别人不这么看,但萧美儿此时就是这样想的。她需要像这个神学习,和自己的丈夫抗争!…
萧美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按住了左胸。不知是不是吸气过猛了,她感到有些胸痛。虽然她也梦想能够像独孤皇后一样,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首先她不像独孤伽罗,她的丈夫也不像隋文帝。她如果去抗争的话后果恐怕不容乐观:别说约束他了,恐怕连自己的后位都保不住。但是她却无法看着杨广自此和那宣华夫人双宿双栖。罢了罢了,且不要想这么多。回到宫里就见机行事,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萧美儿刚回皇宫,杨广便宣她过去。虽然已经决定就此和他“作对”,萧美儿还是无法坦然面对他,去的时候还不禁有些忐忑。不过见到他的那一刻,她便一点都不忐忑了。因为心头被怒气塞满了。
他的眼圈微微有些发黑,脸上也有些虚红,眼中却带着一丝暧昧迷离的满足之色,一看就是春睡未足的样子。而且他的脸颊比起起上次见面微微瘦削了些,皮肤却似乎有些虚肿,一看就是这些天的“劳累”所致,见他这副模样萧美儿顿时气得浑身的血都涌上头顶,恨不地冲上去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之后对自己怎么用这种想法而感到惊骇。为了防止自己作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她慌忙跪下,用膝下地砖的冰凉来扑灭自己心中的躁动。
“陛下宣美儿过来,是不是想要整肃宫廷规矩?”虽然喊着要冷静,萧美儿还是忍不住拿话刺他:你现在都和亡父的妃子搞到一起去了,要整肃宫廷规矩的话,第一个就要整顿你!
“听说你到先皇上陵前去了。现在国丧刚过,就算你孝心卓著,也不需要这么快就去祭祀。”杨广也听出她话里有刺,但此时没空和她纠缠这些,虎着脸问出最要紧的话。
萧美儿冷冷一笑:原来他是想起最要紧的事情了啊。心头顿时剧烈地翻涌起来,那个可怕的猜测也在抽动着胀大。她慌忙稳住心情——她现在也没空管这个事情。她依旧是冷笑着,脸上却满满地笼上了一层严霜,把那炯炯的目光直瞄到他脸上:“我是去看母后去了。我现在要开始学习母后了。陛下前阵子不还说要我学习母后如何独居吗?”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0)
杨广的脸皮像被人刺了一样皱缩了一下,脸色也变了变。他惊骇地发现眼前的萧美儿已是锋芒毕露,竟一点都不像往日那娇柔胆小的爱妻。惊骇的同时他也感到了一丝怒气,但看看眼前的形势觉得还是不要发作为妙。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跟爱妻好好地谈一谈。
既然决定要和萧美儿好好谈谈,杨广便下意识地用温软的目光看向她。可是这温软的目光和萧美儿那炯炯逼人的目光一触便溃散了。接着眼睛似乎感到一阵酸痛。温柔以对的想法看来行不通了。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目光也“唰”地寒了下来。
他这一动作并不明显,却让萧美儿感到很受刺激。不知为什么她格外厌恶他这个小动作,感到眼下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关于宣华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杨广别扭地侧着脸,用微微有些僵硬的语气说。
“不知是哪个宣华?”萧美儿这句话后面可有埋伏。
“宣华夫人啊…”杨广脱口而出,但,马上便意识到萧美儿这句话不简单,眼下的肌肉也是抽动了一下。
“是宣华母妃,”萧美儿冷笑着纠正她,贝齿轻轻地磨着:“关于宣华母妃的近况,宫里都快要传遍了,美儿当然知道一些…”
“这个嘛…”杨广苦笑了一下,竟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是第一次被萧美儿逼迫得如此狼狈。没想到萧美儿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难道皇帝召我来,是要给宣华母妃改封别号么?”
听到这句话时杨广一凛,就像被人一剑刺到了心口。顿时狠狠地朝萧美儿瞪去。他没想到萧美儿竟说出这么厉害的话来。
这话厉害在何处呢?就厉害在改封别号上。一旦将宣华夫人改封别号,就要召告天下。一旦召告天下,他偷纳父妃的丑行就在天下人面前暴露无疑。虽然杨广已经有恃无恐,这件事还是不要张扬为好。萧美儿这样说,分明是在威胁他:她要将他偷纳父妃的事情召告天下!
杨广感到一阵热血涌到头顶,脑中竟然是一晕。他没想到他的爱妻竟回使出这么厉害的招来。除了愤怒之余他还有些伤心——他其实就像一个被萧美儿宠坏的孩子。
既然已经怒到极处,他索性就不再对萧美儿假意辞色,脸一寒便森然道:“看来我真是把你宠坏了!我本来不像跟你谈,以为你心里明白,没想到你竟然一点都不明白!”
“请问陛下要我明白什么?”萧美儿握紧的拳头在瑟瑟地发抖,白腻如脂的额头上也浮起了一根青筋。
“我知道你一直享受专宠,忽然被人分了宠,当然会有些不习惯,但是以前那是不正常的!”杨广冷冷地瞄着她,像要用声音压住她似地恨恨地说。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1)
“那陛下认为什么才算正常?陛下父皇驾崩没几天就把庶母纳入后宫,再过几年,是不是要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纳到宫中来!?”萧美儿像喷出心头的淤血一样喷出这几句话。
杨广就像被人迎面抽了一鞭,怒得也有些失控:“那好,那我就把全天下的女子都纳进宫来,你又能如何!?”
“我不能如何。”萧美儿冷笑着,齿间像咀嚼着黑红的火焰:“就怕那时陛下的心上人要哭闹着反对了!”
杨广感到一股热血直涌上心口,差点被她噎得昏过去。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萧美儿简直像个咄咄逼人的魔鬼,完全不可理喻,气得一句话都不想和她多说,转身便拂袖而去。
萧美儿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离去,忽然身体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她现在感到身体都虚空了,脑子里也一片空白,几乎记不起刚才说了什么。她心里空虚疲劳得难受,简直想就地躺上睡上几百年。但是心虚的心底很快蹿起一股怒火来,她很快便一扫刚才那疲懒的模样,大踏步朝外面走去。她要带着宫人到宣华夫人那里,狠狠地凌辱她一番,看看她知不知道羞耻。
幸亏萧美儿还有些理智,没有立即去作这愚蠢的事。杨广刚跟她闹过一场,一定有所防备,如果自己贸然前去,撞上杨广在那里,吃亏的不知是谁。而且,要对付她,也得弄清她的底细也行。再则宣华是怎么勾上杨广这件事,萧美儿也必须要弄清楚,否则那真跟一根毒刺扎在心底一样。
萧美儿偃旗息鼓地回到宫中,照常吃喝,一副对杨广和宣华已经视而不见的样子。背地里却让机灵的宫女前往宣华夫人那里打探。宫女很快就打听到了宣华夫人的底细。原来宣华夫人是南陈的公主,陈破之后与一干皇族女子被发配入宫。萧美儿听说之后只是冷笑,暗想:你是公主,我也是公主,你是坐了罪才被收进宫来,我可是堂堂正正被娶来的,就这一点,我也比你高贵不知多少倍!想到这里得意之情暗生,萧美儿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身世如此骄傲过。
然而宣华夫人如何“勾引”杨广之事却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出来了。萧美儿叫派去的宫女以重金相诱,得到的答案竟然还都是“不知道”。
这件事没打听出来,另一件事倒打听出来了。据说隋文帝驾崩之后,宫里一片混乱,杨广这边忙得焦头烂额,那边那命人寻了个黄金小盒,用七彩丝线编成一个同心结子,命人送于宣华夫人。宣华夫人看后半晌不语。一会儿后亲手在金鼎里点上龙诞香,亲手在阁前挂上翠珠帘,当晚杨广便在宣华宫中宿歇。
萧美儿听说此事之后差点气昏过去,喝了几大杯茶之后才缓过来。没想到杨广在那个时候竟还分神去安抚于她,还那么有情趣的弄个同心结子。想想他对自己,什么时候有这般好了?而且竟还如此迫不及待,隋文帝驾崩的当晚就睡到她宫中去了,这狐狸精难道还会勾魂不成!?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2)
宫女的转述虽然简略,但还能让人感觉到那天晚上的暧昧和香艳的情状,萧美儿想想当天的暧昧情状,又想想自己这么多天来独守空房,一时间气得又要晕去,同时也打定了主意:找个时间,她一定要去亲眼见见这个宣华狐狸,看看她一个人服侍皇帝父子两代,是在哭呢,还是在笑!
杨广自从和萧美儿大闹了一场之后便对她严加防范,生怕她忽然出现惊扰宣华夫人。但见她那日之后就没了动静,便放松了警惕。没想到他刚一放松警惕,萧美儿便带着几匹锦缎笑吟吟地来到了宣华面前。
萧美儿来时宣华夫人正在桌前作针线,听宫女说萧美儿来了,慌忙和宫女一起收拾桌上的针线锦缎,没想到萧美儿脚步极快,没等她收拾完就带着几个宫女款款地走了进来。宣华夫人慌忙把针线等物一推,对着萧美儿便拜了下去。已是嫔妃面见皇后之礼。
“夫人您不必多礼,”萧美儿嘴上说着,身体却站得直直的,纹丝不动:“您是先皇封的妃子,算来是美儿的母辈,美儿应该对您行子女之礼才是。”她故意用话刺宣华,提醒她记住自己是隋文帝的妃子。已一身侍父子两代,已经是败坏人伦的丑事。
宣华夫人也是心思机敏之人,立即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一张脸顿时像被人扇了一样红胀起来。
萧美儿装作没有看见,把自己拿来的锦缎款款地铺在桌上:“美儿此来,是要和夫人切磋一下绣功。当初美儿曾和夫人约定要常常切磋技艺,后来不慎食言,心中可是愧疚无比啊。”
宣华夫人慌忙朝锦缎上看去——她现在巴不得找个由头把话题岔开,没想到一看锦缎又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呆在那里不动了。
锦缎上绣的仍是一副蝴蝶戏牡丹,只是牡丹和蝴蝶的对比已大不相同。今日之蝴蝶大如海碗,翅膀上五彩斑斓地绣满彩线,再以金线镶边,在阳光下一片光华灿烂。而牡丹却只有拳头大小,颜色也非常暗淡,竟然是纯玉色的底子,上面用粉线在边上绣出几抹红意。和光华灿烂的蝴蝶一比,更显得毫无颜色。
不仅是在大小和配色上,牡丹和蝴蝶在姿态上也有鲜明的对比。蝴蝶长着两片翅膀,气势汹汹地压在牡丹上,配上那过于华丽的颜色,简直有些狰狞可怖。牡丹则姿态呆板,呆呆地立着,被这么一只蝴蝶压在头上,越发显得憔悴畏缩。
“这蝴蝶…大的有些过分了吧?”宣华夫人强笑着低声说,眼珠也在飞快地转动。她已经隐约猜到了萧美儿的意思,还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次“切磋”,猛然省悟原来萧美儿原来在那时就有心暗示,不仅大感惶惑。心猛然没了底儿,像个风筝一样晃晃悠悠地撞向未知的深渊,脸也迅速地青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3)
“没有办法啊。”萧美儿的表情纹丝不动,眼下的肌肉却在微微收缩:“蝴蝶压倒牡丹了么。”这句话就像卡在她心口里的一根带血的刺,此时轻轻地从心里弹了出来,像支小箭一样朝宣华夫人飞过去。
宣华夫人身体一震,脸上泛起一股虚红,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她涨红着脸露出想要哀告的神情,嘴飞快地张了几张,像是要为自己辩解,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痛苦地低下头去,脸上拧起屈辱和哀伤。那双晶亮的眼睛里已经渗满了泪水,黑钻般的素的眸子不安地转动着,身体也像在抽泣一样微微地颤抖。她这副模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就像一株纤尘不染的芍药,带着晶莹的露珠在寒风里楚楚可怜地颤动,让人不忍心再追究她的过错——对萧美儿来说却不是这样。萧美儿现在一看她这副清纯可怜的样子就有气,宣华夫人这副样子就好象她完全是无辜的,或是个什么都无不知道,只是被别人构陷了的孩子。
你都活这么大了,应该不是白痴吧?萧美儿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把目光直到宣华夫人的双目上,豪不客气地狠狠逼视:“不过美儿觉得,蝴蝶现在虽然得势,但春天一过还是不得不飞走。牡丹即使颓唐,但等到来年春天还可以重新开放,毕竟脚下的土是它的,任何人都夺不去。”
宣华夫人身体一震,更加用力地拧下头去,身体也颤抖得更厉害了。萧美儿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却可以看到她的脸皮已经完全没有了血色,就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张薄纸,苍白单薄得透明,似乎一捅就会破。
萧美儿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带刺的话,但看着宣华夫人现在的模样无比委顿,简直风吹得倒日晒得化,再听几句的话说不定就要昏倒了。如果那样的话反倒给人落了把柄。于是萧美儿只是淡淡一笑:“看来美儿的绣功大大退步了,玷污了夫人的凤目,失敬失敬,美儿这就回去潜心研习,等绣工进步了,再来找夫人切磋。”说罢上前亲自收起自己绣的锦缎,款款地走到门前,趾高气扬地走了。
萧美儿神定气闲地走到自己的寝宫,心头忽然有些发慌,就好象里面虚空了似的。她慌忙倒了杯热茶喝了。温热的液体缓缓地流入胃里,热气张扬开来,顺便把心头的空虚也一并填满了。她冷静了下来,轻轻放下茶碗,想着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今天应该是有得无失的,既隐晦地痛斥了宣华,又没有落下把柄。之后即使杨广问起来,她也是只是带了匹锦缎去宣华的宫中,说了几句刺绣方面的话罢了,宣华夫人若有不快,那就是她小心眼,找气生。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4)
萧美儿的预感没有错。杨广下朝之后果真找过来了。原来他一到宣华夫人宫中就见她坐在床前垂泪,问她出了什么事了,她只是闭紧了眼睛摇头不答,却是一副伤透了心的模样。杨广大怒,询问左右,得知萧美儿来过,但她们说的那些话他却怎么都听不出有什么毛窍。但宣华成了这样样子,他不能善罢甘休,便气冲冲地直奔皇后寝宫而来,怒气中夹杂了三分不解。
萧美儿早就料到他要来,也预想了他可能的质问和应对的方法。看来她已经决定坦然地和他作对了。这对以前的她来说完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作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决定时竟然一点都没感觉到诧异。嫉妒,的确是很恐怖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女人不知不觉地变为另一个人,她自己却不知道。
杨广带着一股恶风,凶霸霸地走了进来,脸上已经隐隐地现出风雷之色。萧美儿毫不在意地目光偏向别处,不看他的脸,对着他盈盈拜倒,不慌不忙地说:“臣妾恭迎圣驾…”
杨广恨恨地看着她,什么“平身”“不必多礼”的话也不说,劈头就来了一句:“你跟宣华说什么了!?”
萧美儿竟佯装惊诧地说:“说什么了?臣妾今天只是带着绣好的锦缎和宣华夫人切磋技艺去了,说了几句关于刺绣的话。至于臣妾和宣华夫人说了什么,在旁侍奉的宫女太监应该都听在耳里了啊。”
杨广怔了一怔,神情中闪过了一丝狼狈之色:他是听宫女和太监们说了,但就是没听懂他们说了什么。在这里被提醒使他越发感到羞惭,因此更加怒了:“你走后宣华夫人就一直哭泣,你能没跟她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我吗?”萧美儿看起来越发诧异了:“我说的的确只是刺绣方面的话啊?不过我在这次切磋中完败,技艺早就不知道退步到哪里去了,宣华夫人难道感叹我技艺退步,为我而哭么?”
“你、你、你…”杨广被萧美儿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张雪白的俊脸已经涨成了茄子色,“你”了半晌之后忽然用力一甩袖子,深恶痛绝地说了一句:“萧美儿啊萧美儿,我跟你作了这么多年夫妻了,没想到你是如此狡诈的!”
虽然萧美儿这次的确用了阴谋诡计,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很受刺激。她只觉得心底一股热血涌上来,索性不再装疯卖傻,直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萧美儿狡诈了一辈子了,陛下现在才发现么?当然若不是我足够狡诈,别人怎知看似清廉的晋王家里竟藏着陈国宫中的万千珠宝!?”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嗓子飞快地哑了,脸也瞬间涨成了紫红色。
最后一句话提醒杨广想起萧美儿这么多年陪他演戏,辅助他登上帝位的功劳,猛然清醒过来,看着萧美儿涨红的脸,感到非常歉疚。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身历六帝宠不衰:至魅(135)
萧美儿见他脸现凄然之色,忽然转过头去走了,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不解。她现在已经被怒气冲昏了头了,理解能力也大大下降。她看着他离去,只觉得胸中空虚得难过,又去喝了几大杯热茶,不小心喝涨了,垂下头又要呕,不知不觉中两滴热泪滚烫着从脸颊上滑了下来。
以后的三天杨广又没有露面。到第四天上杨广忽然派人宣她前去。萧美儿以为他又找她大闹,先把心情整理好了,神定气闲地去了。没想到杨广只是和颜悦色地坐着,叫她平身之后命她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赐坐的时候满脸堆笑,神情中却闪过一丝犹豫。
萧美儿只是最是多心,见他这样不禁暗暗猜测: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坐下,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怒气勃发,咬了咬牙忍住了。
杨广其实是在犹豫是不是像以前他们少年情浓之时令她坐在自己腿上,但想到那样讨好的痕迹太重,说不定会引她反感,只好令她坐在椅子上。两人原本是恩爱夫妻,只因有了嫌隙,想法竟也是南辕北辙。
等萧美儿坐下之后杨广就佯装翻动奏章,看似无心地说了一句:“你弟弟这几年辅佐我,立了不少功劳。我即位后想给他点赏赐,你觉得赏些什么好?”其实赏赐的由头主要是萧瑀在隋文帝驾崩后那暂时的乱局中表现出色。但杨广忌讳提起那件事,所以只说是他“这些年”来辅佐有功。
也许是知夫莫若妻,尽管他掩饰,萧美儿还是猜到要赏赐萧瑀的真正原因。老实说她对这个弟弟虽然没多少亲情,但起码的手足之情还是有的,对他可能卷入一个败坏人伦、弑君夺位的阴谋还是感到非常痛心,现在杨广不识相地提醒她想起了这个,顿时让她浑身不自在,只是僵硬地答道:“听凭陛下裁断。”
“是吗?”杨广“哈”地一声笑了起来,眼中似乎有光华在悄悄地闪动。看起来就像要耍阴谋诡计,令萧美儿非常不快。
“我就是无法决定要赏赐梁公什么,才请爱后来商议。不过说起来梁公也算什么都不缺了,只是正室门第似乎不高。我打算把兰陵公主嫁予梁公,你说如何?”
萧美儿身体一震,眼前赫然浮现当年他因兰陵公主不愿遵从他的指令,嫁给萧瑀,大怒痛骂的样子。心头顿时一片冰凉,心里只想着:“糟了…现在他要报仇了…”殊不知他这样作并不只是为了报当年的一箭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