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走过来:“让我看看你。走近一些,让我看看好吗?”

薛菡

疾步走上跟前,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薛菡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可你没有变,华姑,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年轻。还有着那么美丽的眼睛。”

“不,我也老了……老了。”

“哪里老了?我看不到。”

两人拥抱在一起,无限唏嘘。

风吹来,蕉叶晃动。

月亮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武后沉醉于与少年时代恋人重逢的欢喜里,她的精明与警觉都不见了。

六(23)妖后

风一直吹到蕉林外。

赵澜之还在教训远安:“你不能留在这里,现在就走!”

远安可是不乐意:“我的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你没有权力命令我。”她一根手指指着赵澜之,“话说回来,你这人好没良心,我帮了你多少回,怎么有好买卖还背着我?”

赵澜之听了这话,那张从来皮笑肉不笑的脸到底破了功,立着眉毛眼睛大怒道:“买卖?!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副吊儿郎当,那什么都当游戏的样子, 你以为我来干什么?你以为那位夫人是什么人?!”

远安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会不知道,她不就是……”

穆乐忽然顶风嗅一嗅,露出讶异的神情:“奇怪。”

远安道:“怎么了?”

穆乐:“有,有奇怪的味道。”

远安:“有什么味道,不就是芭蕉树叶子的味道嘛……”

赵澜之凝神看着穆乐:“你嗅到什么?”

穆乐:“铁器的味道,药材混着石头的味道,荤油的味道,还有,还有很多很多人的味道,很多很多人……”

他说的没错,蕉林中的潜藏着随薛菡来的难民,他们从南方十三县来,失去亲人,背井离乡,他们在大城市洛阳卑微残喘,手里各执工具:有人手里拿着铁锤,有人拿着捣药用的石杵,有人拿着炸油条的签子…… 那些用来讨生活的工具,它们要被用来结果武后的性命——他们是同样的杀气腾腾!

只是这

味道被灵敏的穆乐嗅到了!

赵澜之抓住穆乐,惊讶地:“你可确定?”

穆乐点头:“嗯。”

赵澜之转头进入密林。

远安从来没见过赵澜之如此这般乱了章法:“赵澜之!”

她随即跟上,穆乐也紧随其后。

还不知灾难降临的武后还在与薛菡叙旧:“……你送我的画儿我一直留着,每每拿出来端详。是你,想办法把它从宫中拿走的吗?”

“宫墙高大,不想方设法怎么才能又见到你?”

她仍是不解:“那幅夜明图是你后来画上的?那是什么意思?”

薛菡松开武则天,背向她:“天后陛下,你问我怎么会只剩下了一只眼睛?”

“你没有回答我,这究竟怎么回事?”

“你进宫之后,我为了寻找可以入画的风景四处云游,最后在南方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县安家。开了一个花苑,教学生们画画,日子过的安全平静,直到有一天,官兵们带来,带来天后陛下的圣旨……”

薛菡轻轻叹息,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南方乡野安静的生活有一天被打乱了——————官兵们宣读圣旨完毕,合上卷轴。

老村长难以置信:“官爷,圣旨上说的,说的是什么,什么意思啊……?”

官兵威严地:“不懂人话?就是说从即日起,你们这个村子和附近所有村落全部搬迁,朝廷要在此地引水修坝,修建工事。”他随即指挥手下,“拆,拆,给我马上拆!”

老村长

跪地磕头:”不可呀,官爷,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怎么能说拆就拆呀!”

官兵将他一把推开:“少废话,天后的命令,管你什么祖祖辈辈住在这里!”

不肯离开家乡的村民与手执圣旨的官兵争夺起来,小骚乱变成了大风波,有人叫骂,有人哭喊,有人放箭,有人拿着割草刀拼命,有人受伤,有人死……

薛菡为了保护一个跟自己学画的小孩被官兵刺中了眼睛……

大火蔓延。

所有不肯走的人,拆不掉的房都被官兵的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武后震惊:“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不敢有一句谎言。官兵强拆村庄,抓捕壮丁,我因为伤了一只眼睛算作伤残,得以逃脱苦役。与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或者失去了自己的某件肢体的灾民们四处流浪,最终来到洛阳。来到了天后你每日临朝的地方。”

武后略略沉吟:“…… 我下令修建工事,是为了引水灌溉良田,反复重申,不可强制迁徙,要就地安置移民,怎么会出现这些情况?”

薛菡苦涩地笑:“我只知道,当年那个扑蝶的华姑,那个跟我一起在芭蕉树下看书的女孩,如今主宰了整个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多少百姓的性命被他操纵在手里……”

“我明白了……你要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

薛菡笑笑:“也不全是…… ”

想起往事,他那残存

的一颗眼睛又变得深不见底了。

大火屠村的那一夜,眼睛负伤的薛菡仍是把老村长救了出来,与数位相亲一起躲藏在废弃的破庙里。

重伤弥留的老村长慢慢道:“……家没了,人不就得四处流浪,成了狗?成了丧家犬?”

薛菡哽咽:“不会的,老村长,不会的。我们绝不离开此地!”

老村长摆摆手:“走吧,还是走吧,不走不得被他们宰了不成?”老人忽然用尽全身力气起身,枯瘦的手指指着前方,“……可是,妖后不除,天下永无太平之日 ! ”

老村长终于断了气,众灾民哭成一片。

薛菡一只眼睛流着血,一只眼睛流着泪,他痛苦地喃喃重复着老村长的话:“妖后不除,天下永无太平之日,天下永无太平之日……”

如今他费尽了周折,终于与她面对面了,她再也不是那可爱的华姑,她是刍狗天下的妖后!

他要叙的旧叙,他该做正事了!

“不……我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我告诉你这些事情,那些死掉的人回不来了,老村长活不了了,我的眼睛也回不来了。”薛菡忽然面露凶光,拔剑刺向武后,“妖后不除,天下永无太平之日!”

武后大惊,本能躲闪,千钧一发之际,赵澜之忽然赶到,迎上前去与薛菡斗在一起!

赵澜之认得这个在街头画画的先生,刀来剑往,他断喝道:“原来是你的阴谋,你利用这幅画引天后出

宫,伺机行刺!”

薛菡镇定微笑:“赵捕头,我早闻你无意高强,我今日定要取妖后性命,你拦不住我!”

两人交手,赵澜之之前连续作战,不得休息,养精蓄锐的薛菡却仿佛占了上风,他视死如归,又艺高胆大,并不把赵澜之放在眼里:“除了研习画技,我以笔为剑,早已连成上乘武功,我说了,你拦不住我!”

赵澜之抵挡薛菡:“天后快走!”

薛菡哪里肯让?高声喝到:“来人!报仇的时机到了!”

隐藏在蕉林中的灾民纷纷出来,如同凶神恶煞一样扑向后。

远安与穆乐恰恰赶到,与赵澜之一起拼命抵挡,带着武则天突出重围,直冲到蕉林边缘。

灾民们是不懂武功的,笨拙的,但也是汹涌的,拼命的,饶是远安穆乐赵澜之三人再精通武艺,但也只有招架之力。

打斗间,三人屡屡中招,也把灾民们伤了大半。

赵澜之看透了薛菡的套路,刺中其肩膀,远安则一直掩护在武后前面。

负伤的薛菡被赵澜之一脚揣在地上,赵澜之举剑要刺,武后伸手阻止:“慢!留他性命!”

薛菡狼狈重伤,看着武后,他咬牙笑了笑。

武后慢慢走近,蹲下身来:“……我心怀天下苍生,从未想要荼毒百姓。”

薛菡却摇摇头,他自知命不将久,仍是一念孤行:“……妖后不除,天下永无太平……”

武后是震动的,伤感的,与这旧日恋人有瞬间的僵

持,就在这一刻,最后埋伏在树上的灾民忽然从上面落下大石头。

穆乐与赵澜之都来不及反应,只有远安看见,她猛然上前,在大石击下的瞬间推开了武后,远安自己被大石头击中后背!

这个原本硬朗朗的女孩忽然就像个脆弱的树叶一样倒在了地上。

身旁的穆乐赵澜之武后皆是大惊,穆乐迎身而上,发狂地杀死了最后下手的歹徒。

赵澜之连忙把远安抱了起来,轻轻唤她:“远安……远安你醒醒!”

武后轻轻地触她额头:“姑娘……姑娘!”

赵澜之手指探向远安的鼻口,猛地收回来,难以置信——只一下,她已经断气了!

赵澜之大恸,满含热泪:“远安!远安!”

穆乐扑上前,猛地抱住远安,看着她那鲜艳艳的脸苍白没了血色,她像是睡着了,他想把她叫醒,可有不敢大声,他觉得眼睛鼻子又酸又热,他不知道自己满脸是泪,他把她给紧紧抱住:“远安!醒醒呀!远安!啊!啊!啊!”

赵澜之上前:“松手!给她安静……她断气了……”

穆乐闻言猛起身,仿佛一切的怨气有了冲撞的方向,他照着赵澜之就是一拳,目眦尽裂凶狠无比:“你,你断气!你断气!她不会!远安不会!”

穆乐猛然想起什么,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小药丸,正是在地库里面拾起的那颗,自己吃过的那颗,那是天枢的灵药,会不会有用?穆乐抱起远安,

将药丸推入她口中。

片刻,远安咳嗽一声,竟悠悠醒转,疼地呲牙咧嘴,却有力气说话:“是谁,是谁给了我后背一下子,疼死我了!”

穆乐大喜,嘿嘿笑起来,远安这才注意自己被穆乐抱在怀里,赶快挣脱开。

远安给武则天下跪:“天后可安好?”

武后蹲下看着远安:“我没事。你知道我是天后?”

远安道:“看到您手上的戒指。我爹爹曾说过,这世上只有天后佩戴凤凰戒指。”

武后:“你爹爹是谁?”

远安回答:“他是户部侍郎叶甫成。”

武后点点头:“你救了我,远安姑娘,你舍了你的命救了我。可你没听见那些人说我的话?”

远安:“听见了。”

武后:“你不认为我是妖后?”

远安:“我不认为您是……而且我知道,天后如果有什么闪失,这天下就像个酥饼一样碎了,乱了,到时候只怕会有更多的灾民……”

这话入了天后的耳朵和心,她赞许,点头,将远安扶起来。

几个人这个时候忽然发现:薛菡不见了!

化装成灾民的星慧郡主趁着远安危急,众人分神之际,把薛菡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偷了出来,她背着他在山野中飞跑。

终于四处没人了。

星慧放下薛菡。

薛菡奄奄一息。

星慧道:“原来你下的是这样的一盘棋。原来你的目的是天后!好手段啊!薛先生,你要我办的事情我都办了。可我要的佛珠呢?你答应的,

你快给我!”

薛菡嘴巴翕动,长久没有出声,却笑了一笑:“找吧,你若是找得到,我就把它给你…… ”

他说毕就断了气。

星慧无比恼恨,事情来回周折,居然是这个结果?!她要怎么跟国师交代?

星慧咬牙切齿,挥动鞭子,弄折了好几棵树,她发泄良久,忽然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他知道佛珠珍贵,一定会随身携带,能放在哪里呢?”

她仔细观察薛菡的尸首,忽然就有了主意,伸手打开独眼龙扣着的眼罩,发现了里面的佛珠。

佛珠流光溢彩,因为它换了主人。

星慧大石落地,拿着佛珠高兴地大笑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拿到这颗佛珠了!”

七(1)赏罚

皇宫内,赵澜之下跪向武后禀报:“天后,臣与属下在芭蕉林四周的山野搜查,找到了叛民首领薛菡的尸体。想是曾被同党救出,却断气在路上了。”

武后的桌案上依旧是那幅《蕉下图》,大劫之后,她仍是从容的镇定的,片刻的伤怀与感喟从来不为人知:“澜之,这件事情拜托给你,他与我是故人,请将他好好安葬。”

“遵旨。”

“……还有那些在蕉林中意欲刺杀天后的叛民,大部分被臣等拿获。如何处置,还请天后示下。”

武后道:“他们不是叛民,只是背井离乡的老百姓,给些安置的钱财,送他们回家去吧。”

“遵旨。”

赵澜之下,迎面遇上远安她爹叶大人和户部的其他几个官员。

众官员觐见天后,下跪在地,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自己又是有了什么不是?头上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乌纱帽下面的头还保不保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