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么快竟然连东厂也知道了!
刘启方不禁看了身旁的小蝎一眼,耳边又回响起那位祖宗让人传来的话,心里更想哭了,只想快点把这事了结掉。
端木绯就把之前她们姐妹俩与路夫人“偶遇”了那两个装作香客的南怀人,因为闻到了迷魂香的味道心生警觉,并从对方说的南怀话中辨别出了他们的来历,以及一个“路过”的青年仗义出手拿下了两个南怀人的事大致都说了,跟着就问道:“刘大人,我和姐姐也就知道这些,我们可以走了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刘启方客气地连声道,又急忙招呼一个班头送她们回端木府。
封炎又怎么会让出护送佳人的美差,随口打发了班头和衙差,就与奔霄一起护送着姐妹俩的马车离开了皇觉寺。
对于端木绯而言,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但是,对于刘启方而言,事情才是刚刚开始。
皇帝也在当天就知道了皇觉寺中出了南怀探子的事,顿时龙颜大怒,觉得这天子脚下本该是大盛最安全的地方,竟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南怀人,这要是今日自己也去皇觉寺礼佛,那岂不是要变成一场行刺了?!
皇帝越想越是心惊,于是,可怜的刘启方刚刚才从皇觉寺回来,就被急召进了宫里,回禀事情的经过。
御书房里的空气沉甸甸的,里头服侍的小內侍也是战战兢兢,举手投足皆是蹑手蹑脚的。
刘启方被带进去后,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里面除了雷霆震怒的皇帝外,还有一道着大红色麒麟袍的身形坐在窗边,正是岑隐。
一看到岑隐也在,刘启方更紧张了,一头冷汗,身上的中衣被汗湿了一大片。
刘启方理了理思绪,就抱拳禀道:“禀皇上,今日在皇觉寺抓到那两个人确实是从南怀来的探子,他们得了吩咐要抓拿路将军的妻儿逼他就犯。”
接着,刘启方就把他调查的结果细细地禀报给了皇帝。
尽管那两个南怀探子死咬着牙关什么也不说,但是却那两个南怀人的身上搜到了路引,并根据路引查到他们是跟着一支商队混进京城的。
他们已经盯了路夫人有些日子了,但却不知为何会选择在皇觉寺动手。
他们或许误以为端木纭和端木绯是路夫人的女儿,就打算趁着四周没有僧人和香客,把她们母女三人一并掳走,带往黔州,却没想到被端木绯闻出了迷魂香的气味,还察觉了他们的身份,以致功亏一篑……
皇帝听着神色微缓,嘴角也有了些许笑意,抚掌赞道:“端木家的小丫头果然聪明机灵!”
岑隐在一旁笑着随口接了一句:“端木大人还真是教孙有方。”那阴柔的嗓音一贯的平缓温和。
“也难怪端木宪总挂在嘴边夸,当作宝贝疙瘩一样!”想到那个小丫头机灵讨巧的样子,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小丫头也算是自己的内侄女,皇帝觉得与有荣焉。
御书房里的气氛随着皇帝的笑声变得轻快了不少,一旁的小內侍急忙给皇帝和岑隐都替换了新的茶盅。
刘启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稍稍放下了一点,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271审讯(四更)
皇帝轻啜了一口热茶,沉声问道:“那两个南怀探子现在何处?”
“回皇上,现在人就关在京兆府的牢房里。”刘启方急忙作揖答道。
皇帝眯了眯眼,眼底掠过一道精光,沉吟着道:“把人都交给东厂吧。”
刘启方听着眼睛一亮,对他而言,这两个南怀探子那可是烫手山芋,他巴不得立刻就甩掉这两个大麻烦,迫不急待地应道:“是,皇上。”
紧跟着,岑隐站起身来,对着皇帝作揖领命:“是,皇上。”
同样的三个字,前者透着一种慌不择路的狼狈,后者却是成竹在胸的沉稳。
皇帝自然是看在眼里,对岑隐愈发赞赏,对刘启方则是微微蹙眉,斥道:“刘启方,你身为京兆尹,统管京城大小事务,京城里混进了外族,你却全不知情,还险些酿成大错,你可知罪?!”
刘启方只能唯唯应诺,京城是在天子脚下,京兆府说是什么都要管,又其实什么都管不来,比如说,这京城的几道城门守卫就不归他管,偏偏这京城的治安又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只能什么错都揽到他的下面。
皇帝又训斥了他一顿,让他加强京中巡逻,户籍、路引管理云云,又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这才不耐地打发他下去。
直到此刻,刘启方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下了,知道自己这又逃过了一劫,心道:历来这京兆尹往往都做不久,没个一年就会被罢免,自己提着脑袋居然也做了三年,也算是不易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决定等休沐时一定要去皇觉寺上个香,今天还真是菩萨保佑了,要不是事情恰好发生在皇觉寺又被端木家的姑娘碰上了,怕是另一个结局了……
刘启方想想都觉得有些后怕,对着皇帝领了罚后,就躬身退下了。
出了御书房后,刘启方又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他这口气才吐出一半,就僵住了,眼角的余光瞟到岑隐跟在他身后也出了御书房。
刘启方这下连汗也顾不上擦了,急忙转身,对着岑隐赔笑道:“督主,这夜风凉,您可要注意身子。”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空中月明星稀,夜风习习,带着如水的凉意,虽然不似白天那般和煦,却也不至于寒凉刺骨。
岑隐淡淡地瞥了刘启方一眼,道:“刘大人,烦扰你把人犯即刻押到东厂吧。”
本来,天色已晚,宫门都已经落锁,京城也在宵禁,不过这些个规矩也不过是拘束普通人的,而岑隐也从来不是什么普通人,刘启方毫不迟疑地连声应下:“是,督主。下官即刻就去京兆府押送人犯。”
刘启方笑得越发殷勤,点头哈腰。
不一会儿,原本已经关上的宫门就在那沉重粗嘎的声响中再次被打开了。
紧接着,阵阵急促凌乱的马蹄声回荡在京城那空荡荡的街道上,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刺耳响亮,那些平民百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皆是胆战心惊地紧闭门户。
京兆伊是心急如焚,一方面是急着甩掉两个南怀探子,另一方面更担心让岑隐久候,他带着班头与一帮子衙差亲自把两个人犯押去了东厂。
在东厂的大门口接应他的是一个三旬出头的青衣內侍,形如枯槁,目光如电。
“曹千户。”刘启方客气地对着那青衣內侍抱拳见礼。
东厂掌刑千户曹由贤的威名连他这京兆尹都是如雷贯耳。
“刘大人,随咱家来吧。”曹由贤尖细的声音听来阴阳怪气,一笑起来就有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让看着心里发毛。
刘启方唯唯应诺,对着身后的班头和衙差使了个手势,让他们赶紧押着两个人犯跟上。
曹由贤带着他们穿过一片庭院,绕过正厅,往西北角而去,一直来到一个戒备森严的小院子门口,门口守着四个东厂番子,面目阴森。
刘启方有些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心里猜到这里想必就是东厂的诏狱了。
大盛朝只有东厂和锦衣卫有诏狱,诏狱不同于包括天牢在内的普通监狱,它不受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这三法司的管辖,所关押的犯人是皇帝下诏逮捕,从逮捕、审讯以及行刑都由东厂和锦衣卫自己施行,直接向皇帝汇报。
这东厂和锦衣卫的诏狱那可是无数官员的埋骨之处!
刘启方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心跳砰砰加快,如擂鼓般回荡在耳边,目不斜视地随着曹由贤进去了,颈后沁出了一层薄汗。
然而,进入他眼帘的并非是一个森冷如鬼屋的牢房,看着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院子里点着几盏大红灯笼,照得四周亮如白昼,青石砖地面上一尘不染,庭院一角还种了几株碧绿的翠竹,翠竹在春日的晚风中簌簌作响,透着一分清幽。
刘启方稍稍松了一口气,心也放下了一点,可是下一瞬,就听右边的一间厢房里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冲破这寂静的夜晚,很快又戛然而止,四周再次恢复了平静,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是刘启方的心却静不下来,心中忍不住去想刚刚惨叫的那个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突然没声息了……
莫非是……
刘启方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想下去,加快脚步跟上曹由贤,把两个人犯押进了西厢的一间审讯室。
刘启方只觉得这屋子里比外头还要阴冷一分,额头渗出不少冷汗。
他用袖口擦了擦汗,正想告辞,就听一个东厂番子对着曹由贤禀报道:“曹千户,小的已经派人去请督主了。”
刘启方还没出口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自觉地接口道:“那本府就等督主来了,问过安后再走。”
那一男一女两个南怀探子被押着跪倒在地,头发凌乱不堪,脸上也脏兮兮的,看来就像是哪里来的乞丐般,也唯有那锐利的眸子与倔强的嘴角透出他们的身份不同一般。
刘启方有些忐忑地等待着,目光难免扫到放在一旁的那些个刑具,拶子、锒铛、夹棍、铜锤、弯钩、长钉……
这一件件、一样样直看得刘启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巴不得立刻就离开这里。
他屏息等待着,半盏茶后,就看到岑隐熟悉的身形悠然随意地跨入屋子里。
岑隐的身上还穿着之前的那身大红色麒麟袍,屋里屋外那近乎血红色的灯光给他浑身裹上一层危险的光晕,嘴唇如那身上的衣袍般红艳似血。
岑隐明明微微笑着,刘启方却感觉似有一股冰冷的寒意扑面而来。
刘启方心里打了个寒颤,连忙应了上去,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这都快二更天了,真是辛苦督主了。”
刘启方笑吟吟地好一阵嘘寒问暖,说着什么“皇上少不了督主”,“督主能者多劳”云云的恭维话,好像这朝堂上没了岑隐就要瘫痪、大盛没了岑隐就要亡国似的。
岑隐一撩衣袍,随意地在上首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了,淡淡地问道:“刘大人可要留下来听审?”
刘启方心里咯噔一下,连连摇头道:“不用了。这人送到了,下官就先告退了。”他擦了把冷汗,唯恐岑隐留他似的,赶忙快步走了。
这东厂的诏狱来这么一次就够了,他可不想再来了!
岑隐修长如玉竹的手指端起茶盅,吹了吹浮在茶汤上的茶叶,看也没看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南怀人,道:“带下去审吧,可别把人弄死了!”他红艳的嘴角勾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
“是,督主。”曹由贤恭敬地抱拳领命,随意地做了个手势,就有两个东厂番子把人给押到了隔壁屋。
岑隐慢悠悠地捧着茶盅饮了口热茶,嘴角翘得更高了,似乎对这茶还颇为满意,一股淡淡的茶香随着热气弥漫开来。
乍一看,彷如一个优雅的贵公子正身处一间茶室中,悠然品茗。
“啪!啪!啪!”
没一会儿,隔壁的屋子里就传来一阵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一下比一下重,间隔一下比一下少……
紧接着,声响又变了,一时“砰砰”,一时“咚咚”,一时“汩汩”,又一时静默……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声音夹着阵阵痛苦的闷哼声从隔壁传来,让听者浮想联翩。
然而,岑隐却是面不改色,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饮着茶。
须臾,他又随手拿起一册《左传》,静静地翻了起来,一页接着一页,不紧不慢,长翘浓密的眼睫偶尔微微颤动着……
一旁服侍的小蝎仔细地看顾着炉子上的茶水,适时地给岑隐添茶加水。
屋子里,静谧悠然而闲适。
而一墙之隔的地方,却是阴森血腥而压抑。
两者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时间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流逝,远处传来了“咣、咣”的锣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极具穿透力,伴着更夫慢悠悠的吟唱声。
二更天到了。
当锣声渐渐远去后,隔壁又有了动静,曹由贤快步地回来了,恭敬地对着岑隐禀道:“督主,这两个南怀人骨头很硬,说得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不肯吐露紧要之事……还请督主再给属下几天,便是再硬的骨头看,属下也能把它给‘打碎’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低挤出般,带着一股像是由阴间而来的阴冷之气,他身后的东厂番子低眉顺眼,为那两个南怀人捏了把冷汗:曹千户可是有曹马面的外号,就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巴。
岑隐放下手里的那本《左传》,随手放在一边,颔首道:“人就交给你了。”
他绝美的脸庞还是那般气定神闲,云淡风轻,又捧起了茶盅,慢慢地摩挲着手中的青花瓷茶盅,又问:“这两人落脚的地点查到没?”
“查到了。”曹由贤立刻就回道,“在城西的众兴商行。他二人是以行商的身份在川州加入了商队,路引齐全,又混在商队里,因此进城时才得以蒙混过关。”
“那就先把众兴商行给抄了。”岑隐轻描淡写地吩咐着,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曹由贤应了一声,随手做了个手势,他手下的一个东厂番子就退了出去,跟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有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出动了,凌乱急促的步履声渐渐远去……
四周很快又归于平静。
又饮了两口茶后,岑隐神色淡然地站起身来,随意地掸了掸衣袍,闲庭信步地走出了屋子。
小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一道影子般。
272贞洁(五更)
“督主慢走。”曹由贤站在原处,俯首抱拳恭送岑隐离去。
岑隐出了院子后,突然停下了脚步,抬眼望向了夜空,今日是初一,天空中新月如钩,银色的月牙如白玉般莹润。
岑隐的左手随意地往袖袋里一勾,指间就多了一块雕着云雀的白玉佩,在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转了一下,然后又握在了掌心。
“今天的月色真好啊!”
他低低地叹了一句,那阴柔的声音眨眼就消逝在了习习夜风中……
夜更深了。
这一夜对于京城而言,注定是不平静的夜晚,尤其城西的百姓耳听着外头街道上那喧嚣的马蹄声与东厂番子的吆喝声,吓得是翻来覆去,根本就无法入睡。
一个时辰后,东厂在众兴商行一共抓到十九人,还查抄到一本被丢到火盆里烧了近一半的账册。
当晚三更,这本残缺不齐的账册就被岑隐呈送到了御前。
“皇上,这个众兴商行是南怀在京城的据点,已经藏匿了近五年。南怀人隐忍多年不发,怕是一直在伺机而动,看来所图甚大。”
“从这本账册的出入账来看,朝中可能有人被南怀人收买……可惜因为账册被烧了一半,所以暂时还不知道是何人。”
“东厂还在继续审讯,还未审出其他有用的信息。”
寥寥数语说得皇帝的面色更难看了,皇帝霍地站起身来,在御书房里来回走动着。
只要一想到这帮子南怀人竟然在天子脚下潜伏了这么多年,皇帝就是一阵心惊肉跳,浑身释放出一种无形的威压。
“阿隐,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你处理!给朕慢慢查!”皇帝狠狠地咬牙道。
“是,皇上。”岑隐作揖领命。
御书房内随着岑隐的离去,平静了下来,然而,京城中的这场动荡才刚刚开始。
次日一早,东厂就开始在京中大肆盘查,并命京兆府,锦衣卫和五行兵马司无条件全程协助,京城百姓一旦发现可疑的人或事立刻禀报,若有任何隐瞒,左右邻舍必受连坐之罚。
没半天,皇觉寺里出现了南怀探子的事,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京中上下中传遍了。
一时间,那些朝臣勋贵多是人心惶惶。
本来某些人还觉得南境距离京城有数千里之隔,在他们看来,南境的战事就像是史书上的故事一般遥远,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然而,此刻,就在他们的眼皮下,南怀探子竟然暗中潜入了京城,这个事实仿佛似无数根针扎在他们的心口一般,令他们如坐针毡,整颗心一下子都提了起来,惶惶不安。
京中各府私议纷纷,有人说,南怀人进城这么久,却没人察觉,当问罪相关人士;有人担忧这京中会不会还潜伏着别的南怀探子,必须即刻戒严;有人说,这帮南怀人意图以武将家眷拿捏前方武将,不仅卑鄙无耻,怕是所图甚大;也有人说,南怀人分明居心叵测,意图亡我大盛……
这一日注定不平静,各府就像是一锅被煮沸的热水般喧嚣不已。
端木宪最近公务繁忙,昨晚也歇在了宫里,一早才知道自家孙女遇到南怀探子的事。下了朝后,端木宪没去文渊阁处理政务,而是匆匆地出宫回了端木府。
这时还不到巳时。
平日里,端木绯这个时间刚晨昏定省完回来睡回笼觉,可是今日才刚闭上眼睛就硬生生地被人从窝里挖了出来,打着哈欠和端木纭一起来到了端木宪的外书房里。
看着安然无恙的姐妹俩,端木宪心里一阵后怕。
“纭姐儿,”端木宪捋着胡须,沉吟着道,“我看家里也该招一些护卫了……”
端木家是科举起家,府中不像那些武将家和勋贵家养着不少护卫可以随时差遣,只有几个平日里看家的护卫而已。
皇觉寺的事让端木宪意识到自己大意了,尽管这一次那两个南怀人并非针对端木家,但是下一次呢?
下一次可未必有今日的好运了。
四丫头平日里总爱往外跑,他也不能因噎废食,成天拘着她,还是得多派些护卫跟着她,免得再出什么事。
“祖父说得是。”端木纭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只是,这好的护卫可不好找。”护卫都是不签卖身契的,她得想办法多方撒网才行,“祖父,我想着最好去找牙婆问问,先给蓁蓁找一两个会拳脚功夫的丫鬟……”男女授受不亲,丫鬟总比护卫更方便些。
“纭姐儿,还是你想得周到。”端木宪捋着胡须赞同地说道,觉得这个长孙女小小年纪为人处事却比贺氏和小贺氏要稳重许多。
端木绯就在一旁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看着他们俩一本正经地商量起了护卫的事,似乎把本来的正题忘得一干二净了。
自己要不要提醒他们一下呢?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一下子就被瞌睡虫打败了,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直到回了湛清院,她才知道端木宪和端木纭商量过后决定,最近就不让她出门了,说是就算有护卫,现在京里情况不好,还是在府里安全些。
于是,端木绯就过上了无所事事的生活,除了每日为着四月初八的浴佛节抄几页经书,大部分的时间就闲得发慌,每天都骚扰自家的小狐狸和小八哥。
端木珩则是精神一振,在国子监休沐的日子,特意亲自押送她去闺学上课。
端木绯看到她这位一板一眼的大哥,就认怂,一个字也不敢吭。
阔别大半个月,端木绯再次坐在了璇玑堂里。
今天是轮到吴先生上课,她人已经到了,这两年来,闺学的两位先生早习惯了端木绯的迟到、早退、躲懒和翘课,难得准时看到她出现在闺学,吴先生还有些意外。
“吴先生,”端木珩郑重其事地对着吴先生叮咛道,“等下课后,我会亲自来接四妹妹的,还请先生别让她早退了。”
“……”端木绯小嘴抽了抽,想着也不知道她举双手发誓今天决不早退,可不可以让她这位大哥别这么惦记她。
端木珩给端木绯投了一个警告的眼神,就转身离去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璇玑堂里一道复杂的目光正看着他的背影,其中夹杂着愧疚、无奈、不甘等等的情绪。
即便是端木珩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院外,贺令依还是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她知道贺氏是把她许给端木珩,她也知道端木珩身为首辅的嫡长孙,无论是家事、人品、才学,皆是无可挑剔,然而,人的感情却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她仰慕的人是大皇子殿下,那个如芝兰玉树般的少年。
贺令依微咬着下唇,眸子里泛起一片波光潋滟,含情脉脉,根本就没注意到先生在讲什么。
今日吴先生讲的是《列女传》。
刘向的《列女传》本有七卷,讲述了一百零五位妇女的事迹,大盛开朝来,又新增添了第八卷。
吴先生正在讲的正是第八卷中的某一则,说的是宣宗时,一个叫卓氏的女子,夫婿王举人进京赶考,她在家照顾公婆,夫婿另娶后,她为保夫婿的功名,自请下堂,却又继续照顾公婆,为二老送终,一生守洁。死后,当地官府为她立了贞节牌坊,得享美誉……
吴先生说得口若悬河,端木绯听得昏昏欲睡,小脸摇摇欲坠地垂了一下,又一下。
吴先生自然是看在了眼里,眼角一抽,故意问道:“四姑娘,你觉得卓氏这贞节牌坊该不该立?”
自古以外,这贞节牌坊都是用来表彰那些从一而终、坚贞不二的女子,这些女子一般都是丧夫后长年不改嫁,守望门寡或自杀殉葬的,卓氏虽是自请下堂,但一生守洁,又奉养公婆,才得这块贞节牌坊。
随着先生的这一句问话,端木绯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她的瞌睡虫顿时就抛下她跑了。
端木绯乖巧地抿嘴一笑,摇了摇头道:“这等不孝之女当然不该。”
不孝之女?!一屋子里的人都傻眼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端木绯一本正经地继续道:“她既然自请下堂,就不是王家人,而是卓氏女,不回家好好奉养自己的父母,反倒是赖在别人家里养别人的父母,岂非不孝?卓家真是白白生养了她。”
她话落之后,学堂里一片寂静,只听那窗外的枝叶摇曳声“簌簌”地回响不止,空气微冷。
“……”吴先生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额头青筋乱跳,差点就要情绪失控,忍着怒意道,“剑走偏锋,指鹿为马,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下课。”
吴先生甩袖离去。
璇玑堂里,静了一静,鸦雀无声,其他几位姑娘皆是面面相觑,就坐在端木绯左侧的端木绮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她这四妹妹一向牙尖嘴利。
没一会儿,屋子里就热闹了起来,这些小姑娘家家年纪都不大,还在贪玩的年纪,尤其是五姑娘和六姑娘皆是暗暗掩嘴窃笑,觉得今日托四姐姐的福,翘了半堂课。
端木绯坐在座位上,托着小下巴,望着窗外枝叶间飞翔的雀鸟发着呆,似乎方才先生的震怒没在她心里留下一点痕迹。
“绯表妹。”一道着粉色绣折枝绿萼梅襦裙的身形翩然出现在了端木绯的跟前,对着她微微一笑。
端木绯收回目光,抬眼看向了走到她身侧的贺令依,大眼眨巴眨巴,“依表姐。”
“绯表妹,你和涵星表妹下相熟,”贺令依温婉地笑着,下手却是紧张地在体侧握成了拳头,“不知道你可有显表哥的消息?……显表哥出征已经半月了,这段日子姑祖母一直担忧不已。”
贺令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是孝顺的侄孙女,只是来替贺氏打探一下消息,可是端木绯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端木贵妃是贺氏的女儿,贺氏就算现在进不了宫,若只是担心大皇子的安危,问端木宪就成了,再不济,给宫里的贵妃和涵星递个消息也是顺手的事,哪里需要来找自己。
“依表姐,俗话说的好,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端木绯随口应付了一句。
贺令依微微蹙眉,有些着急地又追问道:“贵妃娘娘和涵星表妹那边也没有消息吗?”
端木绯歪着小脸笑了笑,“依表姐,我许久没进宫了。”
端木绮就坐在三尺外,当然也听到了她们俩的这番话,飞快地瞥了贺令依一眼,心里觉得这个贺家表姐可真蠢,居然都听不出来端木绯是在敷衍她!
端木绮的眉头皱了皱,眼底闪过一抹不以为然。
像这样的蠢人,也不知道祖母是怎么看上的,还想把她许给大哥,她以后要是嫁进端木家还不是被端木纭和端木绯玩得团团转!
273对错(六更)
端木绮心里暗暗地冷哼着,随手拿起一旁的一卷《列女传》翻阅着,只当做没听到。过去的这一年来,她一直与端木绯井水不犯河水,也不打算为了贺令依破例。
贺令依欲言又止,还想再试探一二,却又担心自己再三追问会引来端木绯的怀疑,怏怏而归。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吴先生又回来了,继续今天的最后一堂课。
还是《列女传》第八卷,不过说的不是卓氏,而是另一个齐氏女的故事。
这齐氏乃是五十年前的一名节义之妇。齐氏十五岁嫁于鲁家为妇,诞下一子,后来因为大伯夫妇俩亡故,又收养了侄子。又三年后,夫婿亡故,只留下齐氏母子与侄子三人,家中艰苦,供不起二子,齐氏为了侄子,将亲子卖于富户为奴,一力供养侄子,侄子长大后,考中了状元,还为齐氏争了诰命。
之后,齐氏的生平传遍天下,世人皆赞颂其节义。
吴先生说得口沫横飞,慨叹万千,正想询问几位姑娘有何领悟时,目光正好对上了端木绯那笑眯眯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