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她心中微微一酸。感动、歉疚、难过和其他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齐涌了上来,毫无头绪。

自己并不爱这个皇帝,她一直都知道。可是她怜悯他,想要帮助他,渐渐也感激他对自己的一片深情。

而今日的此番横祸,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他是被她所累。那道逃避千年依然无法摆脱的诅咒,已经随着霍青文的出现,缓缓浮上水面。

"若想他活着,便照这上面说的做。"刺客是被严格训练过的死士,一举一动干净利落,扔下一纸书信。随即白烟四起,数个黑衣人已掳了皇帝破窗而出,转瞬消失在靡靡夜色里。

五.{我绝不会让你也体会这种痛苦,无论你是否爱我。}

霍青文一晚心绪不宁,天蒙蒙亮的时候便进宫面圣,刚走进御花园,便看见静妃怅然若失的侧脸。她临风站着,一袭月白色的衣裙,微风飘动裙角,乌黑如玉的长发上别着一支碧绿的玉簪,一双紫眸似真似幻,盈盈似有宝光流转。

她的面前是一丛盛开的牡丹花,一只白色的蝴蝶正在上面飞舞,静妃微微倾身,欲捉住它,却又似有犹疑,顿了顿,终是放它走了,童真而又遗憾的神色看起来煞是可爱。

霍青文不由看得呆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里蔓延。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便是这样看着她,好像永远看不够似的,一时一刻也不舍得移开目光。

就在这时,静妃忽然别过头来,正对上一脸怔忡的他。四目相对间,她眼中闪过释然的悲伤。盈盈朝他走来,道:"霍卿家,有一件事,必须你我二人联手才做得到,事成之后,皇上必会重重谢你,之前本宫对你不敬,其实也是事出有因。或许有一天,你终会明白。"静妃抬头看他,秀丽的脸庞略显苍白,一双紫眸似是强压着某种汹涌的情感,单是看着,便让人无法拒绝。

半晌,霍青文点点头,说:"青文愿听静妃差遣。"

跟在他身后的夏初,远远看到这情景,默默地转身离去。她看见静妃房里有雪花一样的纸片,上面是她的字迹,温婉大气,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的诗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她对他的心意,如何又比他少。

案上的一盏烛火,嘶嘶燃烧着,散出袅袅青烟。这是霍青文的书房,静妃瞥一眼烛火中交缠燃烧着的灯芯,飞快别过头去。

霍青文第一次与她独处,有些局促,又隐隐有些兴奋,打破沉默开口道:"刺客留下的那封信,笔迹与姜丞相的一个门客很相似。可是单凭字迹,我们无法将他定罪,何况他若察觉我们的行动,皇上便会更加危险。"

静妃点头,道:"这几天他们不断有指示给我,让我指示宫内将皇上失踪的事情压住。看来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皇上的性命,而是想使皇位悬空。皇上不能上朝,姜丞相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掌权人。他算好了我会怀疑他,定会把皇上藏在更隐秘的地方。"

霍青文怔怔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和眷恋。这个聪颖的女子,为何总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顿了顿,道:"皇上暂时不会有危险,但是一旦时机成熟,姜丞相一定会斩草除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投石问路。"二人对望一眼,不用再将细节说出口,已经有了一道计谋。霍青文站在烛火的阴影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他那样的目光,忽然教她承受不住。静妃转身欲走,却突然被他扼住手腕,"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静妃身子一震,缓缓回头,一字一顿道:"我从前没有见过你。以后,也不想再见到你。"

霍青文一怔,扼住她的手也不由松了下来。

她的声音如常,却有一道泪水,于他看不到的地方,缓缓滑落。

第二日入夜,静妃忽以胁持皇帝的罪名将平西王府包围,此事一时震动朝野。平西王府一夜之间乱成一团,平西王暴怒喊冤,静妃却不予理睬,收押的收押,流放的流放,此事似乎再无转寰的余地。霍青文与姜丞相的其他门客一起议论此事,言语间痛斥静妃不知好歹,残害忠良。姜丞相本对他有几分忌惮之心,如今却也放心了些。

当晚,他便一路跟着有些飘飘然的姜丞相,来到一处隐秘的宅院。霍青文偷偷跟在姜丞相身后的时候,远远看见暗室里那一抹明黄色的龙袍,却忽然有种浅淡的嫉妒涌上心头。

是不是只有他,才能让那个女子出生入死地将其维护。

霍青文闪到暗处,引燃一枚烟花筒。却惊动了巡逻的侍卫,院子一时火光大盛,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死士从四面八方涌来,霍青文奋力抵挡,渐渐还是寡不敌众,就在他要被一刀砍中的时候,忽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暗处冲出来挡在他身前。

两条乌黑的麻花辨,一袭不太合身的丝绸长裙,竟是夏初。她的手臂被重重砍伤,血水四溅,霍青文眼中涌出怒意,一时青光乍现,某种力量从体内迸发,砍伤夏初的那人忽然凭空爆裂开来,炸成片片血肉,就像方才那枚烟花筒。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霍青文自己。

就在这时,静妃带着御林军赶来。宅子里一时喊杀声震天,她只在霍青文面前停留一瞬,便已经亲自进入暗室去找皇帝。他四周还有未散的绿光,他呆呆地看着她,在她扑入皇帝怀中那一瞬间心痛如绞。

皇帝此时憔悴困顿,却依然透着高贵幸福的神色,他紧紧抱住静妃,道:"紫瑶,我这一生,何德何能得到了你。"

那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没有自称为朕。他眼中只看得到她,像是捧着连城的珍宝。

霍青文却在听到"紫瑶"二字的瞬间重重愣住。

原来静妃的闺名,竟是紫瑶。

曾经无数次,他对着一盏晃晃烛火,会无端唤出这个名字。夏初也曾经说过,在他昏迷的时候曾彻夜不停地喊着这个名字,哀伤的神色令人不忍。

这个名字仿佛种在心里,可是失去记忆的他,却完全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当时还跟夏初调笑道,这个名叫紫瑶的女子,一定欠了我许多钱。

原来竟是她。

安顿好皇帝,明紫瑶这才把目光投向他,强压着眼中的心痛,装作无意地望一眼夏初,道:"小夏姑娘受了伤,你为何不亲自送她回去?"

霍青文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想把那簇眸光射入她心里,半晌,答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到你与他在一起,那种心痛仿佛从前世就开始,无处躲藏,生平第一次这样无助。所以,我决不会让你也体会这种痛苦,无论你是否爱我。"

仿佛一支滚烫的箭射入心里,在那一瞬,紫瑶再也抑制不住想要投入他怀中的欲望。

可是就在她要奔向他的时候,霍青文凄然开口,毫无余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很多人不需要再见,遗忘就是我们给彼此最好的纪念。"

一瞬间,她看见那双历经千年的磨难却依旧清澈如昨的眸子里涌出了泪水。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在他和她的世界里蔓延,再没有人可以体会,再没有人可以知晓。

她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江东瘟疫,毁灭了无数村落。他看见路有饿殍哀鸿遍野的凄惨情景,也曾这样隐忍地落泪。

良久,她背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如果必须要放弃一种幸福。

那么,请你放弃我。

尾声

百姓们都在议论,霍青文才是真正的名士,如范蠡一般懂得功成身退。在皇帝要封他为相的时候,选择归隐山林。

塞外风沙呼啸,夕阳西下,古道西风瘦马,组成一幅寥落却光明的画面。

夏初靠在他怀里,听见他用一种飘忽得近乎透明的声音说:"小夏,你曾经说过,患了失心症的人很多,也许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可是我现在却觉得,能忘记,才是人生中顶好的事情。"

怀中的少女却没有再说话,依稀似是睡着了。

霍青文清浅一笑,回望一眼她所在的北方,闭上眼睛,一串泪水,轰然而下。

她不愿意他想起,她不愿意他出现在她眼前,那么,他就如她所愿。

"可惜霍卿家执意要辞官归隐,否则有你二人在朕身边,朕可高枕无忧了。"皇帝在书房里叹道,无意中翻到一本多年未碰的古籍,他轻轻读出上面的古文:"如来座下,有一盏照亮世间的长明灯,燃着一青一紫两簇灯芯。青的灯芯有魔性,渐渐不甘留在天庭过着般千年如一日寂寞的日子,带着紫芯逃到凡间。如来大怒,下令让紫青二人转世为凡人,并且十生十世不得相恋。二人一旦相遇,便会给凡世带来无尽的灾祸。他们也惟有辅佐君王创造太平盛世,才能洗清自己前世的罪孽。"

皇帝一笑,随意的合上古籍,道:"没想到御书房里也会有这样稗官野史的杂书。这样飘渺的传说,多读无益。"

她忽然想起霍青文,她听见他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到你与他在一起,那种心痛仿佛从前世就开始,无处躲藏,生平第一次这样无助。所以,我决不会让你也体会这种痛苦,无论你是否爱我。

只那一个眼神,她便知道他已经记起一切。她知道他不说,是因为他不愿意增添她的痛楚,他要让她好好的活,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一切。就好像天庭空旷,时光静谧,他与她在如来座下日日相伴,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的寂寞。

她知道他的心意,可是她无能为力。

盈盈烛火下,紫眸少女背转过身,有一行泪水,穿透千年寂寞的烟尘,缓缓滴落在一段被称为传说的记忆里。

落花成冢

小庭雨过春将尽,片片花飞。独折残枝,无语凭栏只自知。

画堂灯暖帘栊卷,禁漏丁丁。雨罢寒生,一夜西窗梦不成。

感情的事,本来就没道理可讲。我痴,我命。与人无尤。

他说我未必能如寻常男子,每日陪你赏月画眉,共看细水长流,也未必能接掌皇位,给你世间女子都仰望的荣光。

但是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对你好。

因为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也许就是这番话,让我真真切切地爱上了段梅清。

只是已经太迟了。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语还慵。日暮疏钟,双燕归栖画阁中。}

今日是九月初五,黄历上宜婚嫁的吉日。爹爹赏我黄金千两,命我添置华美衣裙,于傍晚时分到饮月楼去。听说是有一位来自京城的贵人,专程来江南郭家跟我提亲。

我坐在菱花妆镜前,将一张素净的脸庞涂上俗艳的浓妆。殷红的嘴唇,厚厚的胭脂,没有画眉。眼看侍女小雪渐渐露出汗颜的神情,我还嫌不过瘾,又命人拿来米饭,用墨水点成黑色,做成一粒媒婆痣贴在脸上。

本来就不算很美的脸庞登时惨不忍睹。选一套红绿相间的金线绣花团绸缎裙,金钗插了满头,活脱脱一个怡红院的三流姑娘。回头只见小雪已经面色苍白,摇摇晃晃地有些站立不住,说:“小姐,你穿成这样去饮月楼见老爷,奴婢可是会先受罚的啊……”

我哪里肯理她,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却于一树花影之下,猝不及防地看见郭无极。此时是初秋,距我上次见他已有一年。依旧一袭青衫磊落,俊秀英挺的脸庞眉目分明,比我去年见到他时的样子,多了几分稳重与深沉。

他上下打量我,微微一怔,随即神色如常地唤了我一声:“妹妹。”

我本不愿无极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此时听见他叫我妹妹,心头一簇无名怒火骤起,侧头冷哼一声道:“又不是我郭家亲生的,何必叫得那么亲热。”

此时小雪已经追了我出来,听到这话,面色不由一僵。在下人面前被落了面子,寻常男子都会勃然大怒,可是郭无极却依旧面色平和,他的好脾气多年来一直不曾改变,笑容就如三月里和煦的春风,只听他说道:“饮月楼的客人已经等候多时了,爹爹特意差我来接妹妹的。”说着转身做了一个引路的姿势,衣袖挥舞间自有风流,“请吧。”

面对这样礼貌儒雅又好脾气的郭无极,我总是无计可施,最后也只得怏怏地跟在他身后。

一路无语。只有我发髻上纷乱的珠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我抬眼看着他的背影,瘦削且俊朗。不由就想起就是这个人,曾在七年前变成我所有的快乐与忧伤。

无极,无极。那时的我,光是唤着他的名字,心中便觉得踏实安稳。

可是除了我,这些回忆还有人记得吗?

那年我初见无极,他还只是父亲新买回来的小童,正独自站在画阁的前厅中却有似懂非懂的希冀。我歪着头,无声地站在他身后,过了很久,他终于回头,蓦地看见我,惊得满坛的墨都洒在了身上。

可是,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昔日的孱弱少年却长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男子,在我目光以外的地方,变得陌生而遥远。

饮月楼是郭府新建的楼阁,院外是一圈从洛阳运来的牡丹,金壁玉墙,极尽奢华。爹爹本来打算将它赏给郭无极,却被我抢先一步给讨了来。可是我住了几天便嫌弃金墙反光,无法安睡,又把它还给了爹爹。此刻饮月楼外的牡丹园里站满了陌生的侍卫,我们一行三人金光耀眼地从前方走过,众侍卫却目不斜视,从细微之处便可看出非同寻常。

我微微一怔,问道:“这位上门提亲的贵客,莫非是个将军?”

无极点了点头,细细地打量我。

当官的可不是好随意戏弄的。我虽然任性,却也不是不知深浅。我郭家虽然是天下首富,富可敌国,可是民不与官斗,手握兵权的将军,自不是区区黄金就能摆平的。我不愿给爹爹找麻烦,如果早知道这人来头这样大,我或许也不会打扮成这样。

“无花。”可是却已经晚了。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唤我,是爹爹的声音。

我回过头,目光还未来得及触及爹爹,便已经被一位陌生的白衣公子吸引。斜长凤眼斜飞入鬓,脸庞似摹画出的水墨丹青,多一笔则太多,少一笔则太少。这样美丽的容貌,原本难以于血战沙场的将军联系在一起,只有他腰间那柄玄铁佩剑,无声地透露出他的来历。爹爹见我如此古怪的打扮,微微一愣,面上带了一丝愠怒。

那白衣公子却只是神色平和地看着我,仿佛无论我国色天香还是奇丑无比,都与他毫无瓜葛。我的目光滑过他腰际的明黄佩戴,心中诧异,他来自京城,难道是皇族的人?还未来得及多想,爹爹的声音已经响在耳边:“无花,还不快来见过太子殿下。”

酒阑睡觉天香暖,绣户慵开。香印成灰,独背寒屏理旧眉}

我躬身行礼,用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向那白衣公子,原来他就是太子殿下段梅清。

大皇子段梅清,母后早逝,近年皇帝偏宠华妃,渐渐起了废长立幼之心。眼看太子之位不再稳固,这位以擅长作画而扬名天下的大皇子便弃文从武,两年之内建立赫赫军功,北征突厥,西平内乱,血战沙场。

而他此时的笑容,仿佛悠然立于南山之下,千军万马,弹指一挥,仿佛只是一个笑容,便看见他在战场上指点江山的飒飒风姿。他走向我,声色平和得仿佛只是邻家的教书先生,轻轻扶起我,道:“久闻郭氏无花姑娘大名,今日特来拜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不知为何,我很不喜欢他英俊的脸上那种淡漠的笑容。不落痕迹地抽回双手,我轻声刺道:“其实太子您心中所想的,恐怕是见面不如闻名吧。”

郭氏独女郭无花的美人之名,因为富可敌国的家世而在民间越传越烈。其实见过我的人都应该知道,无花面目如水,不过如此。

可是此刻,他听到打扮得有如青楼里三流姑娘的我这样说,面上却无一丝尴尬之色,只是淡然道:“无花姑娘过谦。世间百媚千红,人人都有其独爱的一种。花红柳绿,也未必就是不好。”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戏谑,可是很快转淡,满眼仿佛都是认真的颜色。

我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是高手,懂得如何说违心的话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眼睛是一双极美的凤目,可是却似镶嵌着一层薄冰,让人觉得冷淡而疏远。郭无极脾气已经够好,心思已经够深,可是似乎也不及段梅清。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世上恐怕很难有人知道他的真正想法。

我心中莫名地恐慌,难道我与无极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当下也顾不得颜面,直白地说道:“倘若太子殿下是来求亲的,恐怕要失望而归了。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也许是我太过直接,他一愣,依旧微仰着唇角,不软不硬地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也不能全凭姑娘做主。”

“你是堂堂太子,难道真要为了钱,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吗?”我咬牙,将这句人人心照不宣的话当众说出。他微微一怔,我嫣然一笑,说:“即使你想,我也不会嫁的。”我的笑容冷了冷,转身就走,一头的金钗叮当作响,却觉得他的目光多了一分玩味,牢牢地锁住我的背影。

那一夜乌云遮月,西风冷寂,我独立于窗前,桌上放着烫金的喜帖,以及铺天盖地的聘礼。爹爹方才来过,他说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自是不愿用我的幸福交换什么。可是我郭家是天下首富,自也是众矢之的。郭氏一族与辅佐三皇子的宰相有宿怨,早已蹚了争储的浑水,如今也只有投靠大皇子段梅清,辅佐他登上皇位了。

父亲从小就极宠我,极少要求我做什么,所以这次,我一直静默不语。临走的时候,他回头深深看我一眼,说:“无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你也该知道,你想要的那个人你得不到。我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是我的女儿,也只有段氏皇族的人,才配得起你。我要你母仪天下,我要你给我郭家带来万世荣光。那个人,他配不起你。”

这是我才知道,原来爹爹竟早知道我对郭无极的心意。

或许世上所有的少女怀春都是如此吧。自以为是秘密,其实已经路人皆知。

一夜这样长。

天蒙蒙亮的时候,天边竟挂出浅浅的一轮弯月。我推门走出房间,满园花草晨露的芬芳。眼角忽然闪过一抹青色,我抬起头,只见郭无极正站在哪里看我。一张俊脸温润如玉,眼神中却似有一丝迷茫,衣衫已被露水打湿,竟是已经站在那里许久。

那茕茕孑立的颀长身影,就如远梦初归,飘渺而不真实。

我一愣,胸中涌出一丝酸楚,问他:“你来做什么?”

他垂下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低低地说:“爹爹已经决定了。明日……太子会带你一起回京。”

是啊,我明日就要走了。我有那么多话要对他说,干吗还要跟他怄气呢?我先前拒绝大皇子段梅清,是因为我心中已有所爱之人。无极,你这么聪明,你怎么会不懂?

我的声音软下来,喃喃答道:“如果你是来替爹爹劝我的,那么大可不必了。我嫁。”我抬起头,心头不由有些酸,道,“……无极哥哥,你保重。”

这是我许多年来第一叫他哥哥。自从那年爹爹收他做了义子,而他没有拒绝,我便处处跟他作对。因为一旦做了爹爹的义子,他便要改名换姓,为爹爹掌管家业,做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外面的人不知情,一直当我们是亲生兄妹,那是我还年少,却也知道,他一旦由哪个小小书童变成郭无极,此生就不能与我在一起了。

听我叫他哥哥,无极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我咬唇道:“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对我……究竟,有没有动过心?”

无极却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我。他到底还是不曾在意过我。我叹了一声,转身就走,可在这时,却忽有一双有力而温热的大手将我自后死死环住。

郭无极的气息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头,这样亲密的动作是几年来一直不曾有过的,他在我耳边说:“无花,你不懂。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我?”他抵住我的头不让我侧头看他,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郭家,你我生来就是云泥之别,倘若我不做郭家的义子。就连站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你明白吗?是,作为郭家的长子,我是想让你成为太子妃,以巩固郭氏一族的地位。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我……我只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他的唇轻轻滑过我的发丝,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心中正乱成一团,他却轻轻松开我,双手扶住我的肩膀,说,“无花,答应我,做你该做的事,争取你该争取的东西。我会一直守着郭家,守着你……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的心头一时间酸甜莫名,悲喜不定,过往的所有愤怒和伪装仿佛都化成了水,一瞬间溃不成军。他看见我的眼泪,好像被什么刺痛了,忽然放开我的肩膀,转身就走。

{西风半夜帘栊冷,远梦初归,梦过金扉,花谢窗前夜合枝。}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心中悲喜莫名。刚要转身回房,猝不及防地,脖颈上忽然一凉,低头只见一把铮亮的银色匕首正抵着我,寒光四溢,挟持我的人穿着夜行衣,身材与我差不多,应该是个女子,她看我的眼神里有浓烈的恨意。她用刀尖轻拍我的脸颊,说:“都说郭无花是闻名天下的美人呢,其实也不过如此。倒是天下人高看了你。”说着,她举起匕首,不由分说地刺向我的喉咙,我一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

她的手停在半空,身后站着一袭长衫的段梅清,黑夜里一袭如雪白衫,瞳仁里仿佛有琥珀色的碎冰,冷冽,又有一种莫名的伤感。

那女子定定地看着他,双眼渐渐盈满了泪水,手一松,匕首掉落到地上,她单膝跪地,道:“奴婢阮芷蔚,参见太子殿下。”

段梅清却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此时我已经除去白日里那套所谓花红柳绿的古怪装束,可是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那表面平静的眼神里,似是晃动着一种激烈难言的暗涌。

原来她是为他而来。我看着他看她的眼神,心中莫名一颤,抬头只见窗外更深露重,月影婆娑,无端有些心绪不宁。

花谢窗前夜合枝。

这个女子,是段梅清喜欢的人吗?

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

后来在许多次同样的梦境里,我总是梦见段梅清那张平静得近乎绝情的俊脸。他的睫毛很长,仿佛沾着银色月光。瞳孔如破裂的薄冰,里面若隐若现地装着一个模糊的我。

我说梅清,你不恨我吗?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他说恨一个人,未必就想要他死。

郭府守卫森严,那个名叫阮芷蔚的女子竟能擅自闯入,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据说她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婢,自幼就守护在他身边。那日没有旁人,我听见她问段梅清,她说殿下,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已除掉了郭无花。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

“因为我了解你。”段梅清走在前面,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此时晨曦初露,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忽然间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芷蔚,琥珀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暴露出某种情感,却又如此凛冽,他说,“我知道你如果失去我,一定会寂寞得无法存活。可是我不能眼看着你毁掉别人,毁掉自己。我也许会杀了你。”

我一怔,他此刻的眼神就像一匹孤独又嗜血的狼,看起来令人害怕,却又让人莫名地为他心痛。

爹爹知道了阮芷蔚的存在,自是不肯放过她。他说她要在他还能做主的时候为我除掉这个隐患。他派人将芷蔚关进郭府的地牢,段梅清也并未阻拦。爹爹对段梅清的态度很是满意,他说梅清果然是个聪明人,不会因为一个卑贱的女子跟我闹翻。

我想起那日段梅清看她的眼神,偷望一眼郭无极,叹了叹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放过她吧……”

这是,无极却走过来岔开我的话头,袖口不落痕迹地拂过我的双手,将一张纸条塞到我手心里。我背着爹爹走到暗处,只见上面写着,三更,梅园。

我依言赴约,无极却没有来。石桌上放着他的长剑,我拿起来抚摸。或许以后,就如他的人一样,我也再难见到这把剑了吧。就在这时,忽见地上有道影子迅速向我奔来,我心中一惊,回头只见阮芷蔚已经奔到我身后,举起匕首将要刺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抽出郭无极的剑,回身刺入她的胸膛。

剑尖有毒!好多黑血涌出来,漫到我手上,那么热,又那么冷。我的手在抖,脑海中一片空白,我不想杀人,手忙脚乱地拔出那把剑,却让她的血更加汹涌地喷了出来。片刻之后,她在我面前颓然倒地,眼神空洞且不甘。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的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六神无主,连呼吸都开始凝滞。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轻声叫我,是郭无极的声音。他看了看凌乱的现场,柔声安慰我:“无花,不要怕,这不是你的错。”他走过来轻轻抱我,怀里的温度陌生而温暖。我惊魂未定地陷在这个怀抱里,双肩不住地颤抖。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段梅清。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死去的阮芷蔚,忽然间转头看我。

我的手一抖,那柄染血的长剑掉到地上。

段梅清定定地看着被郭无极抱在怀里的我,瞳仁里仿佛嵌了一朵破碎的冰花。

婚礼还是要继续。

段梅清带我回京城,爹爹沿途包下十里秦淮最奢华的画舫。我喜欢梅花,他便让人从极北之地冰镇着运来,一株一株摆在秦淮画舫上,有一种异样的美。

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独立花前,更听笙歌满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