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时候,云姜便向夏离嫣探听出宫置办常物的事情,谁知夏离嫣却说,出宫虽为俗例,但并不是固定,若没有一定的需要,暮烟楼常常是三两月才会排一次的。她问云姜是否有特殊的事情,云姜不敢说,只得随便搪塞了过去。

正文 第四章 千里枫林烟雨深(7)

这次出宫置办,事务最是繁琐的,便是锦霞宫的李妃娘娘。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交代着,身边的老嬷嬷钱氏忙不迭督促底下的太监赶快拿笔墨记录,折腾了半晌,方才有了清闲。闲暇的李妃最着紧的事情,便是思忖如何替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除去楼青煜那颗绊脚石。上回对云姜严刑逼问,却没有结果,但她依然不想罢手。沉思了一番,李妃听到另一个传言,便问钱嬷嬷:“霖儿竟是看上那贱婢了?”

钱嬷嬷道:“听说是召去尧华宫了,还哭得呼天抢地的,竟把大皇子的脸给抓了。后来因顾忌皇上的御驾,大皇子才不得不把她偷偷地放了回去。”

李妃自然也是知道楼天霖的脾性的,但她并不因此责难他,反倒是教他要如何避开众人的耳目,做得干净利索不留后患。她道:“没想到那小蹄子倒也有几分傲骨。正好,你替我传了她来,说本宫有几句话要对她讲。”

钱嬷嬷便低了低身子,道:“她如今在暮烟楼里当差,娘娘您这样公然传她过来,只怕有人要背地里说娘娘的是非。”

李妃娘娘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道:“莫说我只是传她来讲几句话,我就算真要对她怎样,那暮烟楼里的人,又能奈我何?你只照我的意思去做就是了。”

钱嬷嬷领旨退出了前殿。一个时辰过去便带着云姜来了锦霞宫。云姜原本在给夏离嫣绣锦帕,她极是畏惧这李妃的传召,想推了它。但宫中的惯例夏离嫣比云姜更谙熟,既然云姜已是跟了主子,李妃这样昭昭然地派人来传,总不会再任意做出滥用私刑的举动,况且这层层通传下来,锦霞宫和暮烟楼之间做足了礼仪,夏离嫣也没有拒绝的借口。

锦霞宫正殿上,李妃身着华袍,神色暧昧。云姜到那时才明白,原来最可怕的不是那些伤筋割肉的私刑,而是阴谋,诡计,和一颗蛇蝎的心肠。

李妃很直接地说:“倘若你不肯认了勾结六皇子谋害桑妃的罪行,那本宫便让你到尧华宫去服侍大皇子。后宫里的事情,最说得上话的,就是本宫,你主子那座山,本宫只要轻轻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推倒。本宫给你三日的时间考虑。此番谈话的内容,你不可说给任何人听,否则,就算到时你想要投靠本宫,本宫也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而不能。”

云姜感到天都塌了。

黑云压顶,摧枯拉朽。

云姜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怎么也流不出来,眼睛胀得难受。她离开锦霞宫,一路失魂落魄地走,眼前幻影重重,时而看见自己被针刺被鞭抽,被绑在火刑架上,时而又看见楼天霖肆意欺凌她…她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考虑,但她纵然有三十天,三百天,又能怎样呢?要么承担了罪名,接受刑罚,无辜连累楼青煜;要么,就让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烂死在腹中,从此入虎口,再不见天日。或者,索性就以死了此残生,像桑妃一样,溺在那片广袤的湖水里。

正文 第四章 千里枫林烟雨深(8)

心痛像层层麦浪翻涌。

走到悬音湖边的时候,听见袅袅的丝竹声,云姜循声看过去,原来是一艘精美的画舫正在附近,无人划桨。船上阵阵乐音极为悠扬,可那样的鼎沸将云姜反衬得更加凄凉。云姜颓然地在岸边站着,无意间瞟见船上晃动的人影,其中竟然有楼青煜。她心头一紧,赶忙转身走,哪知道却还是迟了,只听楼青煜在背后大喊道:“小宫女,站住。”

云姜脚步一定,自觉苦难到了顶峰。她缓缓地转过身,楼青煜那张嬉笑着的英俊的脸,便撞进视线里,好像在宣告了又一场噩梦的到来。但同时,云姜亦看到在楼青煜的身边站着的,除了抱着管弦的宫廷乐师,还有一个穿着紫带红袍器宇轩昂的男子。

沈就澜也在那艘画舫上。

阴霾的天色,瞬时有了一点点的微光。可是,那微光再度成为反衬,云姜觉得心中悲伤逆流河,呆呆站着,望着沈就澜,眼泪止不住地掉落。沈就澜不明就里,只觉得每次遇见这个娇俏温婉的宫女,总不是寻常的照面,而她望他的眼神,又总是复杂深沉,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便故意将视线错开,望向水天相接的渺远处。

这时,楼青煜抬高了声调,道:“让船师将画舫靠岸,那小宫女。上来给大家跳一支舞!”

画舫上欢呼声四起。还是楼青煜最得意,心想,这一次你流泪也好,猪嚎也罢,我若是再轻易放你走了,怎么对得起我混世魔王的称号。

正文 第五章 画舫朱帘脉脉中(1)

第五章画舫朱帘脉脉中

犹记得,在家乡的时候,每年的花灯会,云姜都会穿上白袍子,扎两条长长的牛角辫,混在一堆小姑娘里,扮散花的天女。

舞蹈是最基本的技能。

云姜常常都站在打头的位置。她是小姑娘当中身段最好的,模样也最俏,舞姿也最惹人喜欢。乡邻们都赞她,说这孩子将来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云姜不知道那些话是发自内心还是出于礼貌。其实跳舞,她是很喜欢的。

可是如今,她哪里会有跳舞心情。

想着李妃那张奸邪的脸,想起自己艰难的处境,她真的是怕进骨子里,悲进骨子里了。她没有再跟心思跟楼青煜做对,强忍着眼泪,倔强地站在人群中央,任曲音婉转歌声嘹亮,她动也不动一下。

楼青煜黑了脸,道:“本皇子的话你当耳旁风了?”

云姜低头:“奴婢不会跳舞。”

沈就澜是一直都觉得有异样的,便站起身,拉着楼青煜,道:“既然不会就算了,让她退了,咱继续喝酒。”

楼青煜却不依。笙箫依旧,淡淡地,像化成了满湖的清水,只做陪衬的背景。楼青煜想起初见云姜的时候,她胆大拆了他的字谜,不似一般的奴才们假装无知博他的欢心。于是他上前两步,逼近云姜,居高临下睥睨她道:“你不是很聪明的吗?那我就与你来猜字谜。你若胜了,我放你走,若是猜不出——”他眼珠子轱辘一转,轻轻地击掌道,“若猜不出,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沈就澜还想劝,却是楼青煜先堵了他,一把扯了他的阔袖,斜身凑近耳边,诡黠道:“木头,你要是再给她帮腔,我就让春花秋月今晚好好地服侍你。”

沈就澜立刻心头一颤,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两名宫女,想起以前楼青煜捉弄他,让他在舜禾宫留宿,半夜里却派两个宫女突然悄悄地进来,柔情万端地要给他宽衣解带,说什么好好服侍他,他慌得满园子躲,那情形好不狼狈…他只好叹了一口气,看了云姜一眼,坐回自己的位置,自饮起来。

云姜无精打采,没说同意不同意,算是默认了。

楼青煜开口道:“海棠开后落残梅。”

“是淌。”

楼青煜故作不屑,再问:“情急无心垂钓钩。”

云姜答:“静。安静的静。”

楼青煜眉心微蹙,眼角轻抬:“风雨空中雁阵斜。”

“佩。”

“织杼半融读书声。”

正文 第五章 画舫朱帘脉脉中(2)

“纾。”

“山径一弯带雨痕。”

“函。”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是…”云姜忽然顿住了。这是曹魏文帝《燕歌行》的最后一句,她却不知道还能猜出一个字来,左思右想,双唇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声,最终也没能答得上来。

这时,便听楼青煜击掌大笑道:“牵来‘牛’,相织‘女’,而‘河梁’乃以物体状,可摹为‘一’、‘牛’、‘女’、‘一’拼合,便是姓氏的姓字,哈哈,你输了。”说罢,一众旁观者纷纷为聪明睿智的六皇子喝彩。

云姜不得不撇了撇嘴角,道:“我输了,六皇子您要怎样罚?”

怎样罚?楼青煜早就已经想好了。他冲着云姜狡猾地一笑,那笑容让云姜觉得心里发毛,他说:“我要你吻他——”

那时候乐师和歌姬们依然各司其职,太监宫女全都聚精会神地站着,沈就澜盘腿坐在桌前,自斟自饮,一口醇香的宫酿含进口里,从舌尖到喉头都舒畅无比,却突然听得楼青煜朗朗地说了一声:“我要你吻他——”

沈就澜循声抬头一看,楼青煜修长的右手食指,像木棍子似的,笔直地伸着,指尖正对准了自己的眉心。沈就澜一口气没上来被酒呛到,咳得脸红脖子粗,好不狼狈。他挥着手,含糊地说:“万万使不得。”

他看见楼青煜一脸欢天喜地看热闹的表情,仿佛是在冲他挤眉弄眼说,你这辈子在我面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我就爱看你着急尴尬的样子,捉弄你这样一根木头,是天地间无比乐趣的一种游戏。

他再看此时云姜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是欲语还休,也是暗带忧戚,面颊上轻微的红晕,像在雪山顶上开了两株遗世的山茶。

“好。”

女子淡淡地开口。倒是教楼青煜和沈就澜都吃了一惊。他们谁也不知道云姜当时的心情。她坠进了绝望的深谷,陷入了无法脱身的泥沼,周遭的空气让她感到窒息。前路茫茫,艰险难料,每一步都凶险万分。也许没有未来,没有明天。她心中那些隐忍和牵念,将随她的身体一起被埋葬。她还有什么好顾忌?那是她曾有好感的男子,可以与他亲近,反倒是最后的恩赐了吧。以后,她就算遭遇任何艰险,都可以留有亲吻他的一个瞬间,深深地珍藏着,无论荆棘之中,九泉之下,那都是给她的最好的礼物。

云姜款步向沈就澜走去。

乐音相配,歌姬的声音宛如清脆的黄鹂:“要相逢,恰相逢,画舫朱帘脉脉中,霎时烟霭重。怨东风,笑东风,落花飞絮两无踪,分付与眉峰。”

然后曲终。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好像就连天空的飞鸟也怕惊扰了那场面,只有流水不懂世情,依然哗哗地撞击着船底,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云姜走到沈就澜的身边。双膝跪地。手掌撑在膝前。然后,慢慢地探身过去。她心跳如雷,

脸红得更厉害了。

沈就澜一直都那么坐着,呆滞地,紧张地坐着。他是堂堂大将军,若闪躲,倒显得他拘泥小气,可他不闪躲,却恨不得将船底凿穿了潜进水里去。拳头捏得咯嘣响。

距离在一寸寸地缩短…

正文 第五章 画舫朱帘脉脉中(3)

鲜艳的唇,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烙在刚毅的面庞上,只留下一个看不见的吻痕。那么浅,却那么复杂,好像是把自己全部的灵魂都吻了进去。霎时间,一颗眼泪落下,从云姜的脸庞滑过,沿着嘴唇,沾到沈就澜的面颊上。

他只觉得两片温热的嘴唇像瞬间受了冻,心弦不由得为之震颤,错愕地扭头去看她。

然后云姜提了裙摆,站到船舷边,背对着众人,低头怔怔地看清冽的湖水。

楼青煜和沈就澜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只觉得云姜的表现很是怪异,刚刚欢乐的气氛也仿佛受到了感染,开始沉重起来。

不一会儿船便靠了岸,云姜飞奔而去,甚至忘了礼节尊卑。她的背影显得孤单又凄凉,楼青煜和沈就澜在船上看着,或多或少地,竟都生出几许怜爱来。

云姜回到暮烟楼,夏离嫣看她脸红眼眶也红,担心她受了委屈,忙问她李妃传召她所为何事。

话在舌头尖上转了一圈,却又被云姜吞回肚里。

那时候云姜满脑子的混乱,无法冷静思考,她不知道究竟是否应该要把经过都告诉夏离嫣,与她商量什么应对之法。于是,她只是摇头说李妃依然是想盘问有关腰牌和桑妃之死的联系,这次没有用刑,只问了几句也没个结果,就把她放了。

夏离嫣似不疑有它,抚着云姜的脸道:“我是一直将你当作亲人看待的,你若受了委屈,记得和我讲。若有什么心事,也随时可向我倾诉。”

“知道了。”

云姜还了礼,夏离嫣看她一脸倦意,便让她回房歇着,将夜晚的差事分与了别的宫女。

可是云姜又怎能安枕?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深了,却像是愈加精神,她索性出了房间到院子里看月亮。

晴朗的夜空,一轮弦月挂在天边,七八颗星,环绕点缀,显得异常冷清。云姜的思绪翻涌,仍然在烦恼李妃所说的事情,却听得背后一阵清咳,回头一看原来是夏离嫣正站在回廊下。

“记得我十五岁那年,被邻村的恶霸暗地里绑了去,困在林子里的一间小木屋里。”夏离嫣笑盈盈地下了几步台阶,走到云姜面前,吐气若兰,也仰头望着那镰刀月,缓缓地说道,“那个时候,你只有八岁。你亲眼看着我被人掳走,竟一路偷偷地跟着,趁看守熟睡的时候,伸手穿过墙角的破洞,一笔一画在我的掌心写,姐姐莫怕,我会救你。其实我当时真的很怕。我要你走,要你回家向爹娘报信,你不肯,就那么一点点地用瓦片割断了我手上的绳索…你说你走了怕回来就看不到我了…幸亏是你,我才能保有完璧之身。云姜,我们是共过患难的。”

几句简短的讲述,往事浮上心头。云姜看着夏离嫣温柔诚恳的脸,心中百般滋味翻涌,不禁失了态,失声痛哭。

夏离嫣轻拍着她的肩以示安慰。她知道云姜心里藏了事,必定跟李妃的传召有关。云姜不说,她慢慢规劝云姜道:“我并不勉强你,但你若有担子重得无法承受,我这肩膀,便可随时借你拿去用了。”

说罢,夏离嫣施施然地转身,欲回屋歇息,却听云姜幽幽地唤了一声:“姐姐——我在你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说的。”

云姜不希望夏离嫣以为她是因为防备她、不信任她所以才对她有所隐瞒。夏离嫣自然明白,微笑着拉起云姜的手,说咱们回屋里谈,然后仔细地向四维探看了,闭紧了门窗,方才在灯前坐下。

云姜将李妃的威胁和盘讲出。

正文 第五章 画舫朱帘脉脉中(4)

夏离嫣内心酸楚,黯然道:“确实是这么个情况,李妃若要动你,我是没有能力与她相抗衡的。人人都知暮烟楼看则堂皇,实乃失宠之地,当年皇上执意将我这样出身低微的民女接进宫来,册封为妃,羡煞了多少深宫里渴求圣眷的女子?但帝王的心思却比那海底针更难捉摸,他宠了我三月之后,就很少再来暮烟楼,听说是那时候邻国献了一位美人,便是你之前也曾会过的秦妃。皇上对秦妃痴迷沉醉,几次误了早朝,心中念头可想而知。但纵然像秦妃那样得宠,也要看李妃的脸色行事,对她百般讨好,可见这李妃,虽不是圣意册封的皇后,却俨然也可以在后宫呼风唤雨了。”

虽然夏离嫣只是陈述,或还有一些惆怅的嗟叹,却忘了这番说话只会使云姜更加心灰。她们都知道事情的艰难。

此时夜深,已过三更天,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灯花绽裂的声响。云姜正想叫夏离嫣歇息,莫要再为她的事情伤神时,却看夏离嫣忽地站了起来,将大袖轻轻一挥,单手负在身后,道:“我保不住你,但有一个人,他或许能保你。”

昏暗的双眸顿时罅出一点微光,云姜忙问:“姐姐说的这个人,是谁?”

夏离嫣凝眉淡笑,道:“便是六皇子,楼青煜。”

夏离嫣说得没错,李妃势力再大,却也并非处处都能横行无忌,楼青煜的地位与脾性,就是她所忌惮的。倘若自己可以在三天之内由暮烟楼调去舜禾宫,那么自己就算违逆了李妃的意思,李妃也不能再轻易为难她。

“目前,李妃是绝对不会和六皇子撕破脸皮的,若六皇子收留了你,李妃定必会心存顾忌,以为你将她的阴谋都告诉了六皇子所以才得到了周全的保护,这样一来她更加不敢公然对舜禾宫做手脚了,她只会更加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夏离嫣说。

云姜虽然知道她说的极在理,可莫说是这样仓促的三天时间,就算三十天,那楼青煜也不见得肯接纳她,经过前面几次的相遇,他们之间势同水火,谁看了对方都是憋一肚子的气。况且,楼青煜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会相信,他有什么理由要为她这样一个小小宫女承担风险?

想到这里,云姜又泄了气。夏离嫣却信心很足,仿佛已有了妥善的解决办法,她谁云姜说:“你且暂时放宽心,这件事情交由我来处理。”

云姜嘴上答应,心中还是担忧不已。这三天,三十六个时辰,一点一点地数过去,想躲却躲不过,想留也留不住。

谁知道第三天的午后,竟真的有舜禾宫的总管太监亲自来了,要云姜即刻迁往舜禾宫,负责六皇子日常衣物的打理。这是个闲职,又恰好与云姜之前在尚衣局的工作差不多,看上去,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

云姜听到后怔了好一会儿,见夏离嫣笑盈盈地过来,才轻轻地一个激灵,抓了夏离嫣的手,问:“我真要去舜禾宫了?!姐姐是如何做到的?”

夏离嫣只摇头,说:“也不过就是疏通了一下舜禾宫里管事的太监张公公。”

云姜悲喜相交,已无法表达内心的复杂情感,一面庆幸自己现在大抵是平安了,一面又难过要和夏离嫣分开,各种滋味混成一团。夏离嫣也舍不得云姜,但这迫不得已的一步棋,她们非走不可,两人依依不舍地好一阵子话别,云姜才启程往舜禾宫去。

皇宫里,倒还有一桩喜事。就在云姜的三日期限里,听说皇帝颁了圣旨,给六皇子楼青煜和洛家小姐赐婚。

楼青煜将纳洛明栀做皇妃。

正文 第五章 画舫朱帘脉脉中(5)

消息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城里相干的、不相干的人,都像是想沾点喜庆,嘴上津津乐道的都是此事。那时候云姜还在担心自己的生死存亡问题,天大的喜事也入不了心,尤其是楼青煜和洛明栀的这一桩。毕竟她是知道真相的人,但洛明栀为何会杀害自己的亲表姐?她做得那样天衣无缝,显然是早有预谋,她妩媚温柔的外表下,藏着的究竟是一颗怎样的心?

杀人的罪犯要做皇妃了,无辜的自己却陷于危难之中性命难保,云姜怎么想也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舜禾宫的事定了以后,张公公要云姜速速收拾跟他回去当差,说是正好赶上六皇子大婚在即,宫里忙得一团乱,置新衣,布新房,都需要人手。张公公说夏妃娘娘总夸云姜你巧手,机灵,服饰的事情,你得立刻就着手操办,倒要拿出些本事来让我瞧瞧。云姜丝毫也不敢怠慢。

三日期限已过。

第四日,晨曦出现的时候,云姜内心烦乱不已,她是要主动去向李妃摊牌说自己已经被调到六皇子身边了呢,还是等李妃派人来传召她?正在她忐忑不安的时候,外边已经有宫女来敲门了,说宫外运了一批上等的府绸,要做绸缎花妆点舜禾宫,张公公特地催着云姜赶紧过去帮忙。宫女又补了一句说,六皇子也是要亲自去的,告诫云姜必须要赶在主子之前到达,云姜赶忙往偏殿去了。

偏殿之中,云姜前脚跨进去,楼青煜后脚便也来了。

一众奴才都跪地行礼。

楼青煜显然是心情极好,笑嘻嘻地挥着手说免礼。这时,突然有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见楼青煜,如丧考妣地跪下去,磕头道:“六、六皇子,宫外刚刚传来消息,说洛明栀小姐,她、她、她在家中投井自尽了!”

一瞬间鸦雀无声。

挤了很多下人的偏殿里,这一会儿静得似乎能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似要撞破胸腔单薄的皮肉,迸裂而出。那些新运进来的府绸,有鲜艳的红,明快的黄,清雅的紫,璀璨的金,静静地叠放在在一张大圆桌上,就像堆在一起的一具具尸体。

楼青煜仿佛呆了傻了,就那么站着,看着前来报讯的侍卫,久久也没有反应。

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可是云姜感到害怕,这个喜怒行于色的男子,此刻面如死灰,五官僵硬,眼神中是无尽的空洞。

“你,你再说一遍?”楼青煜终于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问那侍卫。

侍卫结结巴巴的,想必也是被楼青煜吓了,又将宫外刚刚送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这一遍他说得更短,更直接。

一个死字,像重锤一样,击在楼青煜的胸口。楼青煜在瞬间失控,他猛地推开了侍卫,踢开了跪在身前的几名太监宫女,快速地飞奔出去。

张公公急得在背后跺着脚挥着拂尘喊主子,可那痛失挚爱的男子,背影却如风一般疾速消失在远处,所有人心中禁不住一再地战栗。

正文 第五章 画舫朱帘脉脉中(6)

喜事变丧事,从云端跌入谷底,粉身碎骨的痛,楼青煜一时怎能承受得住?

他整个人都散了,魂也不见了,四肢都像脱离了自己的意识,他甚至都不记得该如何控制它们。

楼青煜看着灵柩中像熟睡一般躺着的洛明栀,想起两人曾经经历的种种,实在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在洛家人的面前,失声痛哭如被遗弃的婴孩。

许多事,楼青煜其实是知道一点端倪的。

所谓的秘密,某些云姜以为只有她和夏离嫣知道的事情,楼青煜其实也有耳闻。说洛明栀入宫行凶,杀害了自己的亲表姐,当有人偷偷地将这个传闻告诉楼青煜的时候,楼青煜是不信的,他听到时几乎要砍了对方的脑袋。但冷静下来之后,那些指控却始终盘旋在楼青煜脑海,像一道魔障。而之后每一次楼青煜再看见洛明栀的时候,也觉得对方不似从前一样单纯无邪,好像掩藏什么秘密。

心魔似沉沉阴霾,在心中越聚越多,难以消散。

近段日子以来,他们聚少离多。

而洛明栀还总是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来缩短两人相会的时间,或减少碰面的次数。最不愉快的,就是在御花园洛明栀遭到邻国使官墨斐调戏的那一次,洛明栀就好像留了阴影一样,再也不愿同楼青煜亲近,许多次虽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疏远了。

某日,皇帝问及楼青煜的意思,说也是时候为他选妃,定下终身大事了,楼青煜喜不自禁,原以为结为连理可以重新将彼此距离拉近,纵使洛明栀真的背负了什么,他也有立场去为她分担,为她遮风挡雨,让她不必再心存顾忌。

可是,一切最终成了一场空。

洛明栀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搁在闺房的梳妆台前,用纸镇压着,信封上写着:煜亲启。

那里面记录了她所有的苦难与罪孽。

菱花碎,灯花结。幽幽的烛光,照射着楼青煜通红的眼眸,他穿着单薄的衫子,却好像感觉不到刺骨的严寒。

楼青煜展开信。

洛明栀娟秀的字迹,让他再度心痛。

青煜,我爱你至深。

你若天上明月流光,我却是泥中倒影,污秽满身。我自知无法再与你相衬,我更加不能容忍自己活在阴影与内疚之中。便让那井中清冽的泉水,洗去我的罪孽,

我将实情说与你听。

桑妃的死,是我一手造成的。京中盛传你与我情深意合,若将来你封了太子,登基为王,我便随着你一同富贵,兴许是未来的一国之后。那时,我的地位便会超越桑妃,成为家族中最风光的女子。我与她,表面看来感情甚好,实则偶有勾心斗角的事发生,她被那些传言蒙了心智,对我嫉恨防备,向皇上进言希望可以将我与邻国使官墨斐配做夫妻,皇上素知你我之事,并未将她的言论摆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