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微微点头,想了想,“等家里忙过这两日,摆了宴请丁姨过府来坐坐。她即问及忻州的境况,是说明她真的关心我,还是要略与她提一提的。”

陆仲晗含笑点头,“好。”

苏瑾一笑,看看身边的人,有些感叹,为她那么快就接受他不再去忻州的事实当然,对她而言这是好事,若她还要摆脸子,就是太不识趣了。只是让男人为了她将事业荒废到如此地步,终不是她内心所愿。

说过生意上的大事儿,陆仲晗取了笔墨来,当即将她方才所说的一一记录下来,并给苏士贞和闵晨各写了一封信,写完叫人即刻送到信局去。

办完这些事儿,日头已到头顶,秋天特有的亮白光线倾泻一院子,自早上他们进了书房之后,院中的几人便安静得很,此时大约在准备摆午饭,院中更是静无一人。陆仲晗低头凝眉沉思,苏瑾也不打扰他,窝在椅子里,手捧香茗静静注视着窗外。

近八月的天气,室内已开始有些凉,她腿上盖着自家的羊毛毯子,鼻尖茶香幽幽,内心是畅谈过后的畅意,带着点点疲惫,一股奇异的愉悦感涌上了心头。

下午午睡醒来,陆仲晗已出了府,当是出去打听宫内采买的事儿是否属实。苏瑾坐在床沿上醒了会神儿,心头想着这件事儿。

对她而言,做生意早先是想改变家人的生活,现在么,对银子的渴求已没那么迫切了,不过是寻求一种满足感,或者说有事可做,让自己的日子不用过得那么无聊。

算是一种生活常态罢。

也是这种心态,使得她虽然渴望自家生意有朝一日成功,但却并不急功尽利,更不急切。

按说以她这种心态,若是宫内采买额度超过现今苏记可承受的范围,她应该不是很热衷,可一想到毯子是自已打头做的营生,若失去这次机会,那么便意味着,她又要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别人不要的银子——无论如何在这点上她不甘心。

坐着思量半晌,矛盾的心态还是没有得到缓解,便微微摇摇头,先不想了,先探探消息再说。

刚歇了这心思,肚子里的宝宝突然伸拳又给她一下子。苏瑾笑了,伸手在肚子拍了一下,笑叹,“小家伙还不老实我被你缠得什么事儿也做不了”

常氏和叶妈妈就在廊子下坐着,听见里屋的动静,就打了水来,正巧听到这句话,就笑微微地近前道,“小姐这话可错了,孩子在肚子还算安生,等小小少爷出生之后啊,到时小姐才知道什么叫缠人”

说着放好水盆,拧了帕子递过去,苏瑾接过,一边擦脸一边和常氏闲话,“奶娘,你们为何都说是小少爷?若是小丫头片子呢?”

事实上她更喜欢是个丫头。

常氏一怔,随即轻笑着小心安抚道,“小姐别多心,皆是讨个口彩,即便是小小姐,姑爷也必定欢喜地。”

这话倒让苏瑾怔了,将帕子递给她,不在意地笑笑,接过她手中的衣衫边穿边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儿子也好,女儿也罢,我倒不在乎”至于陆家么,她微微摇摇头,决定不想这个。

望望外面的天色,起身,“奶娘,走,我们到园子里转转。”身子一天天沉重,她还真怕临盆那日到来,这些日子对太医的叮嘱,半点不敢忘。

常氏看她神色开朗,心知昨儿姑爷说了实话,她没郁结在心,便喜孜孜地应了声,叫上小秀和香草跟着,出了正房院子,去了后花园。

常氏就趁机跟她说说家中最近杂事儿,说到陆三夫人九月将来杭州时,常氏悄悄道,“小姐,您和姑爷现在住的才是正院儿,到时三夫人要来,这院子如何安置?”

“嗯?”苏瑾迷惑了一下,这事她倒没想过。若三夫人来此长居,自然要住主院的,若是客居的话,偏院也使得吧?不过随即她便将自己的想法推翻,回头说道,“那就将正院腾出来,我们住偏院儿罢。”

“哎”常氏应了一声。虽说自姑爷和周妈妈口中得知这位陆三夫人性子还好,现今也算孤儿寡母,并无旁的依靠,没有过份挑剔儿媳妇的道理,但婆媳关系自古便有些难处,还是谨慎一些好。

即存着好好迎接正头婆婆的心思,苏瑾在园中散了一会步,便回到正房内,和常氏合计室内都要再添些什么物件儿,合计好后,列了张单子,回头叫陆仲晗过目之后,再去采买。

244章嫁妆

却说朱老太爷自得了陆仲晗带回来的信儿,知道陆老太太应下补聘之事,心头这才算真正松快起来。即是唯一的外孙女“出嫁”,他自然十分重视,又心疼她母亡父远游,苏家虽有些银钱,到底与陆家还有些门户之差,有心借此机会替她办得隆重些,也叫徽州陆家人瞧瞧,朱家的外孙女也非无依无靠,日后不可任他们欺负。

因而聘仪之事他格外重视。叫朱大夫人郭氏与王氏将嫁妆单子列了后,由秦氏陪着他,带着礼单到了陆府。

苏瑾正和常氏商议着趁这两日有工夫,请丁氏过府来一叙,正说到兴起处,突听他来了,连忙自塌上起身,迎到正房门外,笑意盈盈地道,“外祖父您怎么了?”

虽这外孙女一直不说委屈,但他心底猜测着,婚姻大事,陆府那般作态,让她身怀六甲,至今名不正言不顺,她心底终还是有忧虑地吧?

现今事情得以解决,她必是放下一桩心事,心头当是好受些。因而看到她双颊丰腴红润,笑意满堆,他心头就愈发安宁,背着双手,淡淡地“嗯”了一声当作回答,缓缓踱过来,慢条斯理地问道,“无事来转转。你在家里做什么?近日身子可好?”

这时,秦氏则在一旁悄悄地向苏瑾扬扬了那厚厚的大红礼单封,苏瑾向她了然一笑,伸手扶着朱老太爷的胳膊,“相公把生意接了去,我在家里还能做什么?不过是做做针纸弹弹琴罢了。外祖父不必担心,我身子极好呢”说着轻拍了下肚子笑道,“只是这些日子他愈发不安生,一天到晚在肚子里拳打脚踢,大闹天宫似的,好似他又学会了翻跟头,天天在肚子里练倒立拿大顶呢”

秦氏听了这话,抬眸悄悄看了苏瑾一眼,捂嘴无声笑起来。因她的话形象生动,也因她的话不避讳,虽说朱老太爷是长辈,到底是男子

朱老太爷一怔,往她高挺的肚子上瞄了一眼,身子微微一侧,挣开她的手,指着叶妈妈和常氏道,“你们快扶了她坐下。”

苏瑾先是一怔,随即嘿嘿地笑起来,手又扶住朱老太爷的胳膊,“外祖父放心罢,太医都说无碍地,还说让我不要时时坐着,多活动活动才好。”

秦氏想帮腔,又不好开口。倒是叶妈妈和常氏二人见天在跟前儿听苏瑾说,自已也经验,一人笑着去扶苏瑾,另一人垂手回老太爷的话,“表小姐说的对,老太爷请放心,太医说这是因表小姐腹中必个小小少爷的缘故,因而活泼些。”

说话间儿,几人进了正房,苏瑾将朱老太爷扶到上座,又给秦氏让了座,这才在老太爷身边坐了下来。朱老太爷偏头看了她一会儿,半晌,微微颔道,轻叹一声,“要是个男丁才好,你将来也能少些责难”

他当不是擅长说此类话的,因而语调有些别扭,却让苏瑾心头一热,看着这个面冷心热的老人,心中感慨万千。她虽从不祈求旁人一定要对她好,也不认为,别人对她的好是应当应分的,可,一旦有旁人对她一分好,她便会格外感激。

登时如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一时不能接言。

秦氏赶在气氛沉默的当口,赶忙起身,将手中礼单递给苏瑾,“这是祖父叫人备的聘礼单子,瑾儿你也瞧瞧,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言说。”

苏瑾向她感激一笑,伸手接过。早先几人来说嫁妆聘仪时,郭氏和王氏虽说不让她操心,但她也表了态,只须她们拟了单子即可,现今除了运往忻州的银钱和用去买茶山的银子,可动用的还有三四千两之多,置办嫁妆的银子皆从这里面出。

一边低头看手中的单子,一面心中盘算价钱。看着看着她的眉头便紧紧皱起,指着单上列的《墨花墨妙八家》《山水雨雪》《虞山桧并题》《文征明祓禊画》等十来幅书画名称,诧异转向朱老太爷道,“外祖父,这些可是名人字画?”

朱老太爷虽知她读过女学,但心底对那等简陋女学瞧不上眼儿,又加她只喜经商,虽识得些字儿,却不见她读些文雅修身之物,倒是传记之类的闲书看得多些朱家子孙岂能只与那些银钱庸俗之物为伍?再者陆家也是,相交之家也多是官宦世家,嫁妆之中宁可金银少些,此类文人雅物却不可缺。

便哼了一声,道,“这些皆是你二位舅父的所藏之物,虽比不得唐宋古物,也是本朝文人墨客之中的上乘之作,便是陆家也说不得什么”

说着又斜了她一眼,哼道,“我听陆小子说,他在徽州找了两个大掌柜,即如此,便把生意叫人帮你管着,再叫你爹爹早早回来,你日后也要多习女红琴艺,安心相夫教子,做些妇人该做的事儿,莫叫陆家人拿这些说你的嘴”

苏瑾本是正想着他话中的“二位舅父的所藏之物”是何意,听他又老调重弹,忙抬头,笑嘻嘻地应道,“外祖的教诲,我记下了”

朱老太爷看她面色无半诚意,气哼了一声,便住了嘴。伸手端起杯子吃茶。

苏瑾悄悄看向秦氏,与她相视一笑。

朱老太爷吃了半杯茶又道,“你父亲那里可去了信?叫他及早回来补聘之事,必要他在才行”

苏瑾忙点头应下,“这个我已与相公商议好了。待与徽州来的大掌柜见过面儿,定下人选,便叫他带信去忻州,一是接管生意,二来是给爹爹带信儿让他回来。”

朱老太爷就哼一声,吹起胡子,表达对苏士贞的不满。

苏瑾知他对苏士贞的气儿还不消,只好赔着笑,拉老太爷说些闲话儿。朱老太爷听闻她正在的收拾主院儿给陆三夫人住,便赞许地点了点头。

实则经过这么些事儿,他也知道这个外孙女虽然不服管教,但通事达理,人情世故也不算糊涂只是,想起女儿早先在朱府百般娇养,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女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都是略通的那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气度,这外孙女虽有本事,在他看来,仍旧有些不足,若能将其母的才艺都学了来,这才合他的心意。

因而总想说教她——虽然明知说她不动,她亦不会听。依旧想说一说

想到逝去的朱素馨,朱老太爷的面色就微暗了下来。

本来好好的气氛,突然就压抑起来。苏瑾有些莫不着头脑,小心觑眼儿瞧了瞧朱老太爷,正想说些什么活跃下气氛,却见他站起身子,背着双手往外走去,“我累了,礼单你与你大表嫂详细议一议。若有需要添加之处,只管与你大表嫂说。”

苏瑾忙站起身子,应了一声,看看秦氏,秦氏也微微摇头,表示不知内情。

转眼朱老太爷已走到门口,苏瑾忙叫叶妈妈,“你快跟了去。老太爷院中的被褥之类可是新换上的?”

“是呢。昨儿天气好,皆是刚拿到太阳底下晒过地。”叶妈妈应了一声,便匆匆跟着朱老太去了。

“外祖父这是怎么了?”苏瑾缓缓回座到椅子上,叫小秀给秦氏添茶,苦笑着道,“莫不是因我不听话的缘故?”

秦氏此时倒有些回过味儿来了。每回跟着朱老太爷来陆府,回去的时候,他总会沉默一会子,面容肃穆,目光盯着幽幽不知名处,情绪莫名低沉。若说他是不高兴,倒也不尽然,后来郭氏与王氏皆说,许是又想起了朱氏的缘故。也是,秦氏虽没见过朱素馨,但府中的老人,人人都说瑾儿与她面目有八分肖似,老太爷十几年不见女儿面,再得消息时,已做了他乡魂,怎能不让人心里难受。

但这话她也不能说,只是轻笑了一下,安抚她道,“没事,许是累了的缘故。歇一歇便好了。”

苏瑾心知他不是累了,但她有话要与秦氏说,便按下这话头,遣常氏和几个丫头到门外候着,这才悄悄地问,“大表嫂,外祖父单上所列的十几件本朝名人字画,每卷价值几何?可是外祖父自大舅母和二舅母那里硬要了来地?”

秦氏自打决定在松江府开铺子,二人因有了一致的利益,关系便近了不少,因而苏瑾便也不怎么避讳。

秦氏先是一怔,随即明了,暗赞她心思灵敏,又知她一向不肯白白沾了旁人地光,便是在朱府住的那些日子,还硬叫叶妈妈取了二百两银了送到郭氏处,便猜到她的想法,摆手笑道,“这些字画都是父亲和二叔父搜罗来孝敬祖父的。再者,咱们家中并未分家,府中所有物件皆是公中地。即是祖父给你,你便接着就是了。”

“我是个不懂雅为何物地,白白要这些做什么?”证实了猜测,苏瑾抿嘴一笑,端想杯子吃了口茶,笑看向秦氏,“这些字画虽表嫂不说,我也知其价大约是不菲地。府中现尚有梅儿未出阁,一位表弟尚未娶妻,这两宗事儿不久便要操办,两位舅母与二位表嫂已为**心不少,早先的银两我也已收到,没有再要二回的道理。”

况且,朱家二位老爷早先官位并不高,府中一直靠着祖上留下的产业过活,现今虽然已到四品,能划捞些银子。府中日子好过些,但他们官路尚长,难保不遇上什么事儿。到时仍需上下打点。

最重要的一点是,苏瑾一向秉承“亲兄弟明算帐”的处事哲学,她不想白白占人家的便宜。一则是她的性子所不允许,二来,多年的经验也告诉她,但凡喜欢占小便宜地人,虽当时能得些利头,却会叫人因此而怕了你,从此避着你,他日再有紧急地事,再去求人帮衬,那被求之人心中还能不犯嘀咕?能帮十分的,说不得碍于情面只帮一分或者避而不见的也大有人在

而又有多少亲戚也因银钱之事,徒生间隙?

莫说她现今有些银钱,便是没有银钱,也断不能因想叫自己的嫁妆体面些而去沾朱府的光。

秦氏却不理会她,只是摆手笑,“这话你可莫与我说,我也做不得主。你呀,还是自去与祖父说去罢”说着转身端了杯子吃茶。

苏瑾笑了笑,也端了杯子,慢慢吃着,好一会儿才抬头,嗔道,“枉我那么帮着大表嫂,你这会儿倒推得干净这字画我不要还有,我看那单中还有一块田产,那个我也不要”

秦氏只是推说不肯帮她。但苏瑾心中明白,说白了,这是朱府的东西,白白给了外人,但凡是人,心中都会有不愿的想法,秦氏心中若没半点不愿,倒让她好奇了

若易位而处,她自家的祖父母拿着本该留给自己的好东西送人,她定然也不是愿意地。

但也不说破,只与秦氏磨缠耍赖,缠得秦氏最直直揉着额头,苦笑,“好好好,你即十分不愿,我便与祖父说说,至于能不能说得通,我可不敢打保票”

苏瑾呵呵一笑,“我也会与外祖父好生说说,若外祖父训斥,大表嫂只管往我身上推便是。若老太爷执意不许,大表嫂便替我打听打听那些字画值多少银子便可。”

秦氏无奈一笑,点头应下。接着又道,“祖父的意思是你的补聘之事,叫父亲和你大表哥皆回杭州,与你撑撑场面。因而,我今儿来,还有一事:陆家送聘的日子可有消息了?父亲在任上繁忙,告假也不过三五日,得先打探好日子才好给松江府那边儿送信儿。”

苏瑾倒是听陆仲晗说过陆家应当很快就派了中间地人来与朱府商议此事,但具体日子却不知,想了想便道,“那我等相公回来再详细问一问,若得了准日子即时叫人给那府上送信儿。”

秦氏眼睛在她身上转了几转,笑叹一声,“好。”

245章宋大掌柜

陆仲晗今儿一是去总号瞧瞧,二来,他在京中备考时,也与徽州等不少江南士子叙过年齿,这些人有落榜不第地,也有与他一般高中进士,现今或派了官,或正在京中等派官地。他出门时便说,今儿先去杭州府他记得的几家递贴子,以叙同年之谊。

苏瑾对他此举自是举双手赞同,自古官场人脉必不可少。而对于现今官场而言,同窗之谊、座主师生、乃至同年同榜之谊、同乡之谊等等皆是最顺理成章的人脉关系。一个读书人一旦高中并派了官,这些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关系,便会迅速发挥其巨大的威力。

他离家时便言说,午时许是回不来用饭,到了午时,果然没回来。苏瑾便陪着朱老太爷用了饭,送他回府,只留下秦氏陪着她在府里说话儿。

二人说到正酣处,小秀拿了贴子匆匆来报,“小姐,外头有一位徽州来的张先生派了随从来递贴子,道是今日刚下船,已在客栈歇下了,请您和姑爷得了空子,到客栈知会一声。”说着双手将贴子递过来。

苏瑾一怔,随即接过贴子,扫了两眼,向小秀笑道,“我知道了,你去与来人说,就说今儿姑爷不在家,等他晚间回来与他说过,再去客栈递信儿。”

小秀领命下去。

“是你们要找的大掌柜么?”秦氏在一旁好奇地问。

“嗯。”苏瑾将贴子合上,放在桌子上,淡淡笑道,“总算是来了一位,这位张掌柜早先是做茶生意地,相公说他为人忠厚正直,又不缺经验,隐隐还透着几分生意人的精明,年岁四十上下,倒也算正当年。”

秦氏点头笑道,“也是,你们是该请个大掌柜来。妹婿可是官身,替你管一时使得,可管不得长久,毕竟十年寒窗一朝及第,若真要去官从商,可真真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提及此事,苏瑾还有些郁闷,不过,随即她就笑道,“叫他管着也管不太久,我不过现在身子不便,最多不过半年,生意我还要自己管起来地。”

二人说了不多时的闲话,小秀又拿了张贴子,匆匆进来,笑道,“小姐,今儿倒巧,又有一位徽州的宋先生派了人递贴子求见。”

“哦”苏瑾挑了眉毛,伸手接过贴子,低头一看,也笑,“是巧,二人倒一块来了。也罢,还照先前的话回他。”

小秀笑应了一声,便出去回话。

秦氏看天色不早了,也记挂着两个孩儿,便笑着起身,“你这里即忙,我便先回去了。嫁妆的事儿,祖父即叫我帮着母亲张罗,你便不肖多操心。”

苏瑾忙向叶妈妈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出了正房。

苏瑾也便笑着起身,“多谢大表嫂费心,等忙过这两日,我过府去瞧瞧两位舅母和表兄表妹们。”

一面说,一面携着秦氏的手送出正院,看见叶妈妈已叫了两个小厮抬着银箱子等在二门门口,便笑道,“我这里先备了三千两银子,大表嫂先使着,若不够,等铺子里这几日有了赢余,我再叫人送去。”

秦氏此时也瞧见那口银箱子,有心推一推,却又想她并非那等喜欢虚言假语地人,便调笑道,“好,这银子我先带走,反正此事祖父是应了你地。”

苏瑾笑了笑,再次道了费心,送她出院门儿。

次日下午,苏瑾见到了徽州来的那位张掌柜,年约四十左右,面白微须,衣着倒也不甚华丽,气质介与苏士贞和常贵远之间,单从面相看,当是个中规中距的正直商人。谈吐沉稳有度,大方得体,从商有二十来年,其资历和经验倒也是有的。

有能力,有经验,品性也不错,又与程家有些关系,即便将来出了什么事儿,也有迹可寻,这些都十分符合她的要求,但,若以挑剔的眼光来看,这个人身上似是缺了苏瑾格外看中的一样东西,此人的言谈举止都给人以十分温和的感觉。

这温和并非是指他过于圆滑,而是由内而外给人的气势和感觉。

自心底来说,她不太想用过于温和的人,这类人往往进取心不足。商号要发展,温和的人守业有余,开拓进取不足。最重要的是温吞水不是她的个性,若是用他,想必日后两人的想法也不会合拍

但温和的人也有些好处,那便是与她的性子互补,说不得会在重大决策上,与她的意见正好相左——她可没有自负到自己任何时候做的决策都能正确的地步。

因而这种互补从大局来看,似乎也有必要。

林林总总想了许多,直到那位张先生起身告辞,苏瑾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送走这位张先生,陆仲晗回到客座,一进门见她仍然低头苦思,不觉笑了,在她身边坐下,轻笑道,“看来夫人对此人不太满意?”

苏瑾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完全不满意,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说着,她将方才所想所思与陆仲晗简略说了。

陆仲晗沉思片刻,笑起来,“这么说来,那位宋先生当是合夫人的要求。”

“是么?”苏瑾眼睛一亮,“那你约了他何时见面?”

可当苏瑾看到那位宋子言宋先生时,有那么一瞬间在心底诽谤陆仲晗看人的眼光:这人全身上下没一点似生意人。他身量微胖,细皮嫩肉,脸白胖得象一锅刚出笼得大馒头。一身锦衣华服,颜色鲜艳亮丽,又兼长着一双桃花眼儿,这通体的气派倒似是个官宦之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整日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儿。他到陆府时,身后竟还跟着四个衣着鲜亮平头整脸的小厮,排场比苏瑾这个东家摆得都足。

不过,等他落了座,与陆仲晗寒暄过后,说到他刚自苏州府回来,苏瑾本着好奇之心问了一句,他的回答让苏瑾瞬时收起以貌取人之心。

苏瑾问的话是,“宋先生,我听闻苏州府现今兴起一桩券子营生,各家铺子纷纷印制发售,甚是红火,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那宋子言闻言就轻哼一声,定定看向苏瑾,停了约有一两息的功夫,突然笑了,“陆夫人有此问,莫不是也想做此类营生?”

话虽如此,但他的神情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知道你不会插足这等事儿。

苏瑾也就笑了,“只是好奇而已。听宋先生的意思,此事莫非做不得?不知宋先生何出此言,愿闻其详。”

宋子言往后靠了靠身子,摆了极舒适的姿式,笑着看了看陆仲晗,又转向苏瑾,“宋某自到了杭州便先去了苏记总号,看过苏记的货物,又听闻这羊毛毯子是陆夫人眼光独到,一手创办起来地,听贵号的伙计说,陆夫人不过用一年有余的时间便将商号经营至此如此大的规模因而宋某可否据此断言,陆夫人问此话,是有意试探宋某是否有真本事?”

苏瑾闻言微微一怔,扭着看向陆仲晗,二人眼中皆闪过笑意。苏瑾便扭头向宋子言笑道,“即宋先生猜透了,我便不好再掩盖着。还请宋先生解惑。”

宋子言哈哈一笑,坐直身子,正色道,“解惑不敢当。只是宋某早先在钱庄谋生,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因而听得故事也多些。那些人家道中落之人,除了挥霍成性之外,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便是因生意失利失利的原由也多种多样,不过归根结底,大多数出在一个“贪”字上罢了现今苏州府券子之风几近狂热,归根结底,还是出在人的贪念之上”

“并且,此次去苏州府,宋某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儿,更印证了宋某的猜测。苏州府现今几家钱庄当铺皆在做一项新营生:券子质押,并且大肆收购各类券子钱庄当铺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那么其利头从何而来?无非钱庄在赌今秋和明春的收成罢了”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笑望着陆苏二人,“不知陆夫人对我的这番见解可满意?”

苏瑾倒不知这券子已然发展这种地步,钱庄和当铺的插手,是否可以解读为,真正的买空卖空已平地而起?正听得兴起,突见他停了下来,有此一问。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才微笑着点头,“自是满意。听宋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圣贤书”

这话虽有夸张,大抵也近于她心中的真实想法。此人虽看起来有些不象商人,且略有些傲慢,但其对市场的大环境却似是极敏锐地。不同与自己有前世的见闻和经验主义,他身处在这个时空,在不知将来会如何的情况下,能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想到此处,她又明知故问,“宋先生方才说钱庄当铺在赌今秋明春的收成,那么这与那些发售铺子的商家有何关系?”

宋子言挑了下眉头,将手中的折扇子在指尖转了个圈儿,“陆夫人当真猜不到么?”

“是,猜不到还望宋先生解惑”苏瑾自然能猜到,便还是忽略了他眼中的怀疑,含着笑点了点头。

宋子言唇角微挑,状似不信。不过,他还是伸手弹了弹衣衫,晃着扇子道,“也好,即是陆夫人相询,宋某就厚颜大放厥词。当铺钱庄收购券子,自然是因其现下价钱低,他们通过赌来年收成,判断来年的粮价。粮价若高,自然百业皆贵那么,现今的券子到明年再略低于铺子出售的价格转出去,便能赚得差价而且,苏杭二地因临新安江,每年端午汛,临江的淳安建德几县,几乎都要受灾,无一年例外今年苏杭粮价低,是因湖广大熟,外粮入侵所致。但湖广已有三年无灾了,按往年经验,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几成惯势假定明年粮食高,那么,现今那些出售券子的小商贩们卖出的券子愈多,来年就赔得愈多”

这些苏瑾早先是推测过的,但并没有考虑到钱庄和当铺也会进来分这锅粥。可她拧了眉头,想了片刻,又笑,“那依宋先生所言,当铺和钱庄岂不是稳赚?”

宋子言摇头一笑,“这等营生哪有稳赚地?不过赢面大一些罢了”说着带着微微嘲讽之意,以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那些钱庄也昏了头,孰不知若这事真的有利可图,也要适可而止否则那些出售券子的铺子不堪重负,来个关门大吉,他们手中的券子岂不是白纸一张?”

苏瑾笑了,暗中不住点头,这位宋先生能将此事分析得如此透彻,由此可见,此人的逻辑思维能力还是相当强地。到此时,她已将初见他的负面印象,迅速扭转为正面。

而且,她也忽然意识到,若论对市场的风险预测能力和前瞻性,非“金融”行业的人莫属。而这个时空的“金融”行业,不正是钱庄票号当铺么?

从这点上来说,这位宋子言倒是十分符合她的要求。

虽然此人有些傲气,便这并不影响苏瑾对他的迅速改观。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喜欢略有傲气资本的人。

陆仲晗除了最初插了几句闲话之后,便一直在听二人交谈。其间不知怎的,顺着二人的谈话就想到另外一宗事上去。那是他昨日去见一位同年士子。这位士子虽落了榜,但在早先在京中备考时,与他有过几面之缘,颇为投缘。二人相见,除了叙些别后境况,也不免要谈些家国大事、官场见闻、地方消息等。

那位士子本是出于替他出主意的初衷,言道,“因开海禁,沿海各县近些日子似是有些不稳,自总督府传出消息来,说江浙总督似是有意向朝廷建言,沿海各地要改派文武兼备地官员,以固海防。”

虽只是无意一语,又是传言,当时他也并未作真,只是此时,却不知为何就突然想了起来

第一卷:梁家巷子246章设坛拜将

246章设坛拜将

陆仲晗找的这二人皆是徽州府老户,程家与陆家对他们也算知根知底,从这点儿上来说,苏瑾对这二人还是放心地。

因而听到那位宋先生关于券子的高论,苏瑾心底已有八分确定要用此人做大掌柜。余下的那二分,不过是出于谨慎的心理,故而不肯立时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