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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一场起,三场止的无差异格斗,踏上舞台的人都签下了生死契,和包厢中的某个人。
赢了,有丰厚奖赏,输了,各安天命。
今晚的格斗赛还远没有开始,一号包厢里却已经有了观众的身影,这位观众还兼有另一个身份,即这栋楼以及楼中一切的主人,荷西。他生得相貌堂堂,头发浓密,个子修长,穿着做工考究的正式服装,习惯性面带几分浅笑,光线正常的时候大家都会感觉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唯独一双三角眼出卖了他的人品,闪烁阴湿磷光的瞳仁,无论如何和好事拉不上关系。
此时他身边站的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三毛,他们的话题正进行到荷西名下一个外号叫鸭嘴兽的职业斗士身上。
“他今天回来打第一场,上个月向我要过去三年存在我这里的全部酬金。”
“为什么,他准备不干了?”
“据说他的女儿从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他想将这笔钱作为嫁妆预先送给她。”
“是吗?”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玻璃房,两个人面对这个相当温情的话题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
“那么,你准备还给他吗?”
荷西好像被吓了一跳,仔细看了三毛一眼。
“不,不,当然不,那是一大笔钱。”
“足够我下好几晚的最高赌注。”
他走到窗户旁边,望着楼下,一号包厢与其他九个不同的地方是,从这里能够观察东南角供斗士们休息,准备出场的更衣室。
三毛跟过去看,更衣室里空空如也,亮了一盏照亮通道的灯。
微弱的灯光映照出唯一的人迹,伫立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面对墙壁,朦胧中那人长着闪烁磷光的黑色皮肤,分外妖异,仔细一看,原来是极贴身的黑色漆皮衣,紧紧包裹身体,纤毫毕露,这人不知是男是女,四肢极修长,身形更是瘦弱狭窄。不时神经质地颤动。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疲倦或要活动的迹象。
像一条蛇。三毛有点心惊胆战地说。
荷西自得地笑了:“的确是一条蛇。”
他拿下一直衔在嘴里的玉石烟斗,弹弹指甲,故意压低语气:“这个,不是人。”
三毛不明白老板的意思:“不是人?”
荷西显然沾沾自喜,比别人多知晓一点儿秘密,也是优势的一种:“是人与蛇妖交媾所生出来的东西,在医院检查过,血液是冷的,心跳非常慢。”
“牙和指甲都是有毒的,接触到的人,死得比闪电都要快。”
“动作也和蛇一样快,能够像水浸过的绳子一样缠绕对方的身体,把人勒到窒息,啊哈,很神奇吧。”
三毛对新事物的接收能力没有老板那么强,口味也没有那么重,尽管在地下斗场的血腥氛围里习以为常,突然跑出一个妖怪来,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呃,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荷西笑得更愉快了:“你的脑子怎么长的?”
他当然是来参加格斗比赛啊。
今晚第一场格斗比赛。
和鸭嘴兽的比赛。
尽管生物学的知识不大全面,跟荷西久了,三毛是比较洞悉老板心意的。
他恍然:“干掉鸭嘴兽?嘿嘿,倒是好,挺省钱的。”
两人相顾微笑,这时包厢外传来敲门声。
真奇怪。
不经传唤,任何人不准接近一号包厢,这是荷西下的死命令。
三毛按下门边的监控器,屏幕中出现的人让他发了半天的呆。
倒不是什么怪人,熟口熟面,吉米而已。
问题是吉米欠了荷西很多钱,而且一定还不起,眼下阎王没有去找他,他来找阎王。
这小子是撞了狗屎运呢,还是撞了鬼呢。
对问题当然要往光明面去想,否则做人有什么意思。
因此荷西示意三毛打开了门。
今天意外好像特别多。
他们发现门外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两个年轻男女跟在吉米后面,正好奇地看着他。
三毛蹊跷地去看监控器。理论和实际上,他们都还在监测范围内。
问题是屏幕上分明只有一个人。
监控器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也有?这玩意儿也受贿么?
这时候吉米忽然大叫一声,撒腿跑掉了。
速度真够快的,他早年怎么没想到加入专业体育学校呢。
剩下四个人若有所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那对年轻男女不等邀请,已然跨进了一号包厢。
“你是荷西吗?”
羽罗直截了当地问。
荷西上下打量这不怕死的初生牛犊,心里喝一声采。
好皮肤,好样子。
最难得是那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不在乎劲头,从骨子里头往外面冒着青春无敌的暴烈气息。
越是狂野难驯的女人,荷西越喜欢。
像最精湛的骑士,毕生都渴望遇到最难对付的那匹胭脂马。
他入神地凝视对方,不知不觉走近去,伸手想触摸女孩子嫩滑的下巴,那精致弧度,美得像一个无解的方程。
但他被人挡住。
是阿旦。
站在他们旁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荷西的手。
他发笑:“小子,干嘛。”
退后一步,他沉浸在一种惯性的猫抓老鼠快感里,几乎忘记了追寻这两个人疏忽而来的原因。
荷西屠宰场声名在外,毛遂自荐想来斗场上分一杯羹的人,一年到头络绎不绝,而阿旦手指上传来的稳定力量,更坚定了荷西对自己判断的自信。
多半是自以为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来试试水深吧。
他笑得更愉快,接着说:“既然你到了这里,就放心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旦神情很平淡,说:“我希望你不要死太快,否则就没意思了。”
看他视线的走向,其实是在对羽罗说话:“知道吗?”
羽罗翻翻眼睛,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但她也退后了一步。
然后阿旦越过荷西,走到他日常看格斗所坐的宽大座椅前,坐下,坐得很舒服,完全放松,然后把椅子转向其他三个人。
站在一边的三毛,猛然间脸色煞白,好像立刻就要疟疾发作,死在当场。
那是荷西的权力之座,不要说手下人,就是贵客误坐了这张椅子,明里暗里,都会遭遇被疯狂报复的下场。
三毛跟了荷西七年,亲眼看到过七个人,因为和这张椅子的各种各样小矛盾被杀,就在一号包厢里,咫尺之前。
就像现在。
荷西拔枪,举枪,开枪。
六发子弹接踵而出,发出爆裂巨响,狭窄包厢里震耳欲聋,向座椅上的阿旦倾泻而去。
三毛被震得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幸好这一切都很短暂,等周围恢复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想要叫人进来收拾残局。
然后发现,没有残局。
阿旦还是好端端坐在椅子上。
羽罗站在进门处的原地。
荷西保持开枪的姿势。
这么近的距离,难道六颗子弹都会打偏。
三毛这时看到自己老板的额头上,流下一滴巨大的,闪亮的汗。
一直流进他的左眼里。
他居然没有眨眼睛。
不敢眨眼睛。
那六颗子弹,没有打偏,都在阿旦的正前方,绕成一个圆圈悬浮在空中。
阿旦伸出食指,玩着溜溜球一样时快是慢,带动子弹圈圈的转动,玩了几下觉得没意思了,啪啦到旁边,咳嗽了两声,说:“说正事吧。”
那些子弹还是浮着。
三毛腿一软,又倒回地上。
正事,是心血来潮的定稿。
让羽罗代替鸭嘴兽打一场而已。
绝对在荷西的能力范围之内。
即使不在,也没有人要问他的意见。
阿旦和羽罗撂下话来,便施施然出了一号包厢,径直到楼下去,到处看看,颇似观光客,女孩子状态不佳,只是勉强跟着,神情冷冷的,阿旦则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
这里坐坐,那里坐坐。
从吧台要一杯牛奶来喝,觉得新鲜美味,把杯子递过去,送到羽罗的嘴边。
女孩子掉头走开,在斗场周围逡巡。
没有人看到她的手指穿透子弹都打不穿的玻璃,又抽出来。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根本是来玩的。
荷西从震惊中恢复神志,第一件事情是冲过去关死一号包厢的门。
三毛战战兢兢问:“怎么,怎么办。”
明显欺软怕硬的态度让老板很不爽---喂你这样子容易被吓唬到,怎么帮人家做炮灰?
荷西走到窗边观察那一对少年在楼下的动静,那里一片祥和。
他咬牙切齿:“找阿米鲁,马上。”
三毛好不容易在枪击后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脸色,立刻又崩溃了。
“阿米鲁?”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感觉,像是幼年曾经见鬼,刚要把这件事忘记,那票鬼又上了门。
恐惧大概是一种接近极度寒冷的感觉,非常难以忍受,他唇齿都有变青的倾向:“老板,那是妖怪啊,你真的要和他打交道吗。”
荷西说:“你有更好的人选吗?”
他回过头,瞳孔中好像要爆出火来,尊严和安全的双重受胁令他的愤怒燃烧到最高点:“对付妖怪,难道不就是要用妖怪吗?”
他咆哮:“难道下面那两个,会是人???”
和他享有这个共识的,还有一个人。
刚刚进入斗场旁的休息室,他换好了上场的衣服,外面再批一件宽大外套,走出去,准备坐在吧台喝一点东西/。
无论在这个黑暗世界里厮混了多少年,还是有一种莫名的自尊,不要无谓地对外界暴露太多自己。
包括他身上层层累累的伤疤,以及文在胸膛心脏处女儿的名字。
在这里,他的名字叫做鸭嘴兽,过去三年以来,荷西旗下胜率第一的斗士。
胜率第一,并不是没有输过,最严重的时候,躺在医院,三个月无声无息,沉默得彻底。
但他一旦恢复,就会回到斗场。
一直生存下来,是一个奇迹。
没有人知道什么东西在支撑他,也没有人关心。
只要他一天打得下去,那就打下去好了。
如此而已。
他的女儿,上个月自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
鸭嘴兽请假去看了她的毕业汇报演出。
她在他看不懂的剧中演最美丽的公主,足尖比钢琴上飞舞的手指还轻盈。
眼神灵动,顾盼生辉。
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说这女孩子将来必然是舞蹈界耀眼明珠。
鸭嘴兽坐在最偏远的位子,从女儿出来的第一秒,就一直在哭。
身高七英尺三英寸的男人,青铜颜色,和猛兽一样粗糙的脸颊上,滚滚而下炽热的泪珠,把他专门买来穿戴的那身礼服前襟全部浸湿,旁边的人厌恶而惊奇,不敢质问,也不敢久留,都悄悄走开去。
他哭完整场。
然后走出剧院,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到暗影城。
在二十一年作为父亲的生涯之中,他从未听到过任何一声来自女儿的呼唤。
没有靠近过她的方圆一百米。
没有切实存在过 。
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以父亲自居。
并且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积累下一笔财富,在女儿成年时为她购置一份体面礼物。
比如在上城区的一个小公寓。
她演出归来,可以好好休息。
想象她即使是孤独地走过深夜的林荫道,那摇摆的树叶后除了微风并无玄机。
让她留在和暗影城绝对不一样的世界,有光明,美好,以及其他种种正面形容词的世界。
鸭嘴兽就怀着这样的心事,准备走出休息室。
这时候他眼角瞥见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条阴影。
不应该是人,没有人拥有如此纤细狭窄的体型,除非被一把足够快的刀从头到脚片成许多份,更没有人有那么奇怪的眼睛,活生生是在幽暗里燃烧的两团磷火,向鸭嘴兽定定地凝望着。
他倒吸了一口气凉气。
脚下忽然动弹不得。
像极了梦魇,神智身体都被包在一个巨大的馄饨里,不得动弹,呼唤无声,挣扎无用,但看到的一切,都栩栩在眼前,那么真实。
地面扭曲,发出诡异的喘息声,一片片木板翻腾着裂出巨大孔洞,从下面钻出一条一条黑色的纤细触角,或者说,纤细的,纸片一般薄的人形---和适才眼角所见,一模一样,成千上万,如洪水一般涌将出来,缠上了鸭嘴兽的身体,脚趾,小腿,大腿,剧烈的灼热一路蔓延,鸭嘴兽能够清晰感受赤裸皮肤遭受的炮烙之痛,轻微的吱吱吱吱
声音后面跟随着焦黑断裂,一层层血肉往下剥落,骨骼颤抖,软化,很快就支撑不住。
触角继续游动,蔓过了他的胸膛,漫过了鸭嘴兽胸口所刻女儿的芳名凯瑟琳,到达脖子,痛苦超过了过去所有所受伤害的总和,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去,最后关头涌上心头的悔恨,是忘记告诉荷西女儿的邮寄地址,也许只能寄望于好心的老板,会多花一点时间去整理他的遗物,在那本记录每一场战斗收入的小本子里,有一张卡片,写着凯瑟琳的信息。
他叹了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睛,想去看清加害者到底是何方神圣。
鸭嘴兽是一个迷信的人,死后有知,他希望自己不要那么迷惘。
咿,这是谁。
眼前分明站着两个人。
男孩子疏朗强悍,女孩子很美。
都很年轻。
焦热剧痛带来的昏眩狂乱里,这两个人的影像却分外清晰,纤毫毕现,连说的话,也字字入耳,每听到一句,突然就有一种凉意掠过全身,瞬间逼退地狱来的炎焰。
“这个人要死了。”男孩子说,声音清澈,隐约有悲悯。
“死吧,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如冰雪一般冷静,她对死亡并无特别感想。
“我不喜欢有人死去。”
“生死寻常事,这是他的命运。”
男孩子摇摇头,轻声说:“我不相信命运。”
他伸出手来,按在鸭嘴兽的额头上。
那指尖凉彻骨髓,从额间透入,直通四肢百骸,到达肌体每一个毛孔。
鸭嘴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焦糊的身体,忽然间通体舒畅,强烈的痛苦烟消云散,一切被伤害的所在都瞬息间恢复原状,比一朵花绽放还要快,还要自然。
男孩子的指尖离开他的额头。
那上面有一条小小的黑色触角,顶头有鲜红一点,明灭生光,不知是眼还是心脏,触角正在凶猛的扭动,却根本挣脱不开指尖的牵引,姿态中充满费解的绝望。
羽罗凑过来看了一看:“炎变蠕虫?这里怎么会有?我们那儿都已经很少见了。”
阿旦点点头:“嗯,自从推行定期卫生检查之后,的确都不常见了。”
他打量那条触角,后者正在他的手指上失去活力,渐渐瘫软,僵硬,悬吊下去,变成一根硬邦邦的东西,颜色逐渐褪为灰白。
“活了很久了。”
把死去的蠕虫丢到一边,阿旦随意地说:“也许是很久以前被带出来的吧。”
拍拍鸭嘴兽的肩膀,他说:“去找你老板,拿到钱就立刻走吧。”
面对面这么近,鸭嘴兽终于看清这男孩子的样子。
眼睛小小的,鼻子却异常神骏,整张脸熠熠有光,表情却总是有点半梦半醒的无所谓。
他张了几次嘴。
问不出什么来。
阿旦又说:“去吧,不要为无谓的麻烦,耽误了你真正关心的事。”
鸭嘴兽退后一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休息室的角落,那神秘黑影曾经站立的地方空空荡荡,唯独地上有一层潮湿的,蜕皮一般的东西,还闪着不祥的微光。
他转身拔足狂奔而去,遥遥听到阿旦在后面喊:“如果他不给你钱,你就走到玻璃窗边来。”
五分钟以后,鸭嘴兽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一号包厢的玻璃窗前---不算非常自愿的,后面有荷西的三五个保镖,正挥舞着相当专业的工具---杀猪刀,在把他逼往再不能反抗的死角。
羽罗抬头望了望,对阿旦说:“你的法子没有用呢。”她唇边有一丝冷笑:“轮到我了?”
阿旦叹了口气,嘀咕着:“这个荷西,一点反省精神都没有。”
伸出手来:“剪刀石头布!!”
剪刀石头布非常考验技术,一点儿侥幸都不带,而羽罗显然是非常专注于技术的。
她赢了。
赢了的人,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法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否则我们人人干嘛都想赢呢。
羽罗活动了一下手腕,走上楼梯,方向是一号包厢。
吧台里的酒保目送她身影,确定其去向后有点惊慌----他一直以为这二位是提早来占座位的客人,赶忙问:“她要去干吗。”
阿旦要多一杯牛奶,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她去告诉人家,要制服恶,要用更恶。”
分布全球各地,属于人界与非人界的各顶尖监察机构,同一时间监测到暗影城发生了强烈的地面震动事件。
其能量指数超过七级地震,而且集中爆发在一百平凡米的狭小区域内,有没有对周围造成波及以及有无嗣后的持续影响,暂时难以判断。
即使猎人联盟和五神族瞭望所的旗下侦查人员都在第一时间利用空间通道赶到了暗影城现场,具体事况和细节都仍然是一个谜。
因为现场完全被黑色烟雾包围,俯瞰而言,根本是一个硕大无朋,封住出口的烟囱套住了荷西屠宰场的原址,乘坐直升飞机来的当地警察很快发现,这个烟囱不可以突破之余,还散发出怪异的吸引力,尤其是对金属而言---直升飞机在距离其表面五十米时已然身不由己撞了过去,飞行员和乘客及时逃生,惊魂未定落地之后,眼睁睁看着那架飞机被吞进烟囱:名副其实是吞,因为烟雾中努出一张嘴的形状,红唇如涂,娇嫩欲滴,就是大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