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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第二天一早,婉娘称要去二胖家送香粉,命文清和沫儿换上加棉短衫,自己穿了一件黑色锦缎流云纹胡服,一头青丝用银质束发冠简单扎起,上面插着支梅花银簪,略施薄粉,轻点朱唇
,端庄大方又不失俏丽。但腰上通常挂玉佩的地方,却不合时宜地挂了一把三寸来长的暗黄牛角梳子,甚为扎眼。
沫儿道:“哪有腰里挂个梳子的?真难看。”
婉娘收拾着欢宜香,道:“你懂什么,这可是近来新兴的行当。”
文清道:“哦,对了,我在街上也看到过,有些女子腰里挂个梳子,捧着个妆奁匣子,站在街上等人,听说叫做美妆师。”
大唐妆扮之风盛行,对衣着搭配、傅粉施朱甚为讲究,慢慢竟有人专门指导爱美者如何穿衣打扮,或者根据每人皮肤、脸型对服装搭配、妆容发型提出意见。不过能请得动美妆师的,都
是家境殷实富裕的人家。
闻香榭经营胭脂水粉,做美妆师倒也契合身份。婉娘将匣子理好,差沫儿抱上,又带了些胭脂、花黄等物,三人便出了门。
二胖家住在林上坊,与雪儿布庄的铜驼坊一路之隔。过了雪儿布庄继续向北走不足一炷香功夫,便到了二胖家。
不同于其他高门大户的朱雀铜门,大名鼎鼎的银器王凡家外表极其普通,大门上红漆脱落,木质开裂,两旁挂着两盏已经褪了色的红纱灯笼。
沫儿上前敲了门,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仆人探头出来,道:“请问找谁?”
沫儿看看婉娘,正要说话,后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接口道:“旺福叔,是我,小安,找二小姐玩儿。”回头一眼,小安刚巧也来了。
旺福慌忙打开门,笑道:“这些都是小安姑娘的朋友吧,快请进。”小安挽了婉娘的胳膊,同文清打了招呼,却给了沫儿一个白眼。
原来刚才三人经过雪儿布庄,刚好给小安看到,小安便同雪儿告了假,急急地赶过来。
二胖听到说话声,快步迎了出来,惊喜道:“你们来啦,快请进。”领着三人进了院子。
院子挺大,房屋格局稍显混乱,墙壁陈旧,装饰简单,虽然干净,但略显简陋。院子当中种着几株高大笔挺的桐树,旁边种花草的地方被开辟成了菜园子,几畦大白菜正长得旺盛,周围
插上了干葛针作为栅栏。一群鸡鸭悠闲地晒着太阳,“咯咯”、“嘎嘎”的叫声为小院增添了几分生机。
小安拉过二胖,小声道:“你娘怎么样了?”
二胖咬着嘴唇,道:“不吃不喝不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安道:“你别急,婉娘来了,肯定有办法。”
二胖沉默片刻,回身朝婉娘深深作了一揖,哽咽道:“多谢婉娘。”
婉娘微微一笑,道:“不客气。香粉我已经做好送来了,请王二小姐请夫人出来吧。”
二胖惊喜道:“真的?”接着脸现难色,低头道:“我娘她…她不肯见人。”
小安自告奋勇道:“我去劝劝。”
几人在中堂落了座,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小安。小安和二胖去了徐氏房里,过了足有半个时辰,茶水喝得沫儿的肚子都寡淡了,二人才垂头丧气地出来。
看这样子,徐氏那日得婉娘开解,虽然去了寻死之心,但心中还是抛舍不开。二胖眼里泪珠儿打转,呜咽道:“多谢婉娘了,要不你告诉我这些香粉怎么个用法,我转交我娘。”从怀里
摸出一个小银锭,羞愧道:“暂时只有这些…”又急急忙忙道:“我知道这个连本都顾不上,可这是我的心意,务必请婉娘收下。”
婉娘也不推辞,接过银锭放入荷包,道:“这种香粉用法特殊,需面授才行。不如我去劝劝夫人吧。”说罢径自走到旁边门口,高声叫道:“闻香榭美妆师听闻夫人年轻时英气逼人,特
来求见。”撩开帘子走了进去。文清和沫儿不好跟进去,只在门口候着。
出乎意料,徐氏并非病怏怏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堂屋正中的一个小凳上,面前放着一大箩,箩里满是带壳的稻谷。徐氏手里还拿着盛满稻谷的小簸箕,低头扒拉着,似乎正在挑拣里面的
沙石,见有人来,眼珠动了一动,并不说话。
二胖抢上一步,道:“娘,您歇会儿吧。”伸手去夺她的簸箕。
她软绵绵松开了手,抬起头来,斜靠着椅背一动不动。脸色呈现一种极不正常的黄白色,一双空洞的大眼睛布满了血丝, 消瘦的手背上血管缕缕可见,五指皴裂,黑红的血痂触目惊心。
二胖无可奈何地望着婉娘。婉娘沉声道:“二小姐,请扶夫人去外面透透气。”
二胖和小雨伸手去扶,却被徐氏用力推开,徐氏喃喃道:“不去,我哪里都不去,这是我的家。”二胖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哽咽道:“我爹爹…说要休了娘…”
婉娘叹了口气,突然大声呵斥徐氏道:“你这么卖力干活做什么?你就是把一箩的稻米都挑好了,该写休书还不是照写?”
徐氏猛地一颤,抖动着声音道:“休…休书?”
婉娘冷冷道:“你以为你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就能同他比翼双飞了?你以为你关心体贴,贤良淑德,就能同他白头到老了?”二胖和小安同时惊叫起来:“婉娘!”
婉娘却无住口的意思,继续咄咄逼人道:“瞧瞧你的样子,不梳妆,不打扮,眼窝深陷,干瘪粗糙,别说你男人不喜欢,就是街头乞丐,见了也会嘲笑你蠢笨。哼,女人自己不爱惜自己
,却指望男人爱护,真是痴心妄想!”
徐氏浑身颤抖,上下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婉娘拉长了音调,道:“你每日里躲在房里干活,矫情给谁看?嘿嘿,象你这种人,原本不该活着,为男人殉情最好啦。”
二胖哇一声尖叫,飞身扑过来去捂婉娘的嘴。小安满面怒色,一脸憎恶。连文清和沫儿都觉得婉娘实在是过分了。
婉娘轻巧巧躲开二胖,凑到徐氏跟前,笑嘻嘻道:“你要是死了,这件事可就完美啦。你不待见的狐狸精光明正大地进了门,住着你的房子,花着你的银子,睡着你的男人,没事干了还
可以虐待打骂下你的娃。”一双美目朝哭得泪人儿一眼的二胖一瞥,“听说银器店的生意大多是你在打理,你觉得这买卖怎么样?”
话虽然粗俗了些,道理却不差。几人都听得愣住了,二胖更是扑到徐氏怀中哽咽难言。
徐氏的表情从木然到绝望,再到悲愤,拥着二胖嚎啕大哭。婉娘静静地等她哭得差不多了,递了一面镜子,微笑道:“我听说夫人年轻时候,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也甚为清新可人。”
二胖慌忙接过,迟疑着放在徐氏脸前,小声道:“娘…”徐氏揉揉红肿的眼睛,朝二胖挤出一丝笑容,抬头朝镜子一望,顿时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失声道:“我…我
…”落寞之色溢于言表。
婉娘快手夺过镜子,正色道:“夫人大富大贵之相,所有不顺,不出半月定有转机。”
徐氏听这话耳熟,却不记得有谁说过,茫然道:“真的?”
婉娘微微低头,谦逊道:“小女子是闻香榭的美妆师,替人装扮,自然要懂些相面之术。”说着朝小安一挤眼睛。
小安会意,走上前去拉住徐氏的胳膊,甜甜地道:“夫人不知道,她除了妆扮技艺闻名洛阳,看相也是一绝的,不过非富贵之相,人家从来不看的。”沫儿见婉娘同小安一唱一和,心里
不大舒服。
小安又对二胖道:“外面太阳挺好,不如扶夫人到外面坐坐?”
二胖擦干眼泪,感激地朝婉娘一笑,扶了徐氏出门。旺福早搬了椅子茶几到院子里。
强烈的光线,让徐氏有些不适应。她眯眼看着周围,觉得熟悉而陌生。天空蔚蓝,空气清冷而甘冽,绿油油的白菜似乎昨天还是一颗小苗,不经意竟然这么大了。一只小母鸡咯咯叫着跑
过来,绕着她讨食吃。徐氏突然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婉娘示意沫儿将欢宜香取出,道:“麻烦二小姐吩咐下人拿些热水来。”也不多说,上前将徐氏一头乌丝解开,赞道:“夫人好发质!”梳子飞舞,片刻功夫,帮徐氏打了一个时下流行
的青螺髻。二胖乐颠颠地将徐氏日常的妆奁匣子抱出来,婉娘挑了一件简单的双翅银凤簪子,插在发髻中间。
徐氏看着她们忙活,眼神逐渐柔和,一动不动任其摆布。
一个粗壮仆妇端来了热水。婉娘将五味粉舀出两小勺,用小碗盛了,放入三滴玫瑰花油,加入温水搅拌成糊状,均匀地敷在徐氏面部。
二胖和小安高兴非常,一眼不眨地看着婉娘给徐氏梳妆。文清和沫儿却无事可干,只好无聊地在一旁看公鸡打架。
一炷香功夫过去,待徐氏脸上所敷五味粉已干,婉娘让徐氏洗净了脸,将柠果精油用清油调和,轻拍脸颊,然后取出牡丹粉、胭脂和眉黛,三下五除二便装扮完毕。
婉娘伸了懒腰,道:“可以啦。”二胖跳了起来,飞跑进去拿了镜子出来,举着尖声叫道:“娘,娘,你看你的样子!”
徐氏朝镜子望去,不禁一阵恍惚。里面的人似曾相识,一丝不乱的青螺髻,简单大方的银凤簪,大眼高鼻,方方的下颌骨被淡淡的妆容柔和成一个圆润的侧影,虽称不上明艳动人,却胜
在端庄大气。若不是脸上的微黄和皱纹,徐氏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婉娘对二胖交待道:“晚上洗面后,用蓝紫花油三滴与三倍清油调和,轻拍脸上;白天用柠果精油。五味粉敷面,同刚才的用法,两天一次即可。”回身见徐氏仍痴呆呆凝视镜子,笑道
:“夫人本是个美人坯子。在下告辞。”
徐氏回过神来,扶着椅子颤巍巍站起来,羞赧道:“多谢开导。”
这么多天来,心痛、无助、绝望压得徐氏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日经婉娘这么一捣鼓,她心中突然升起了希望。
不错,那日那个小道士和婉娘都说,自己是大富大贵之命,最为旺夫,夫君肯定不知道这些;只要自己好好装扮起来,改了以往不讲究的模样,他定会看在孩子的面上回心转意。
徐氏吃了一碗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雨去了银器店里协助打烊,徐氏起了床,耐心地按照婉娘教的方法挽起发髻,略施薄粉。这些天来消瘦厉害,原本
粗壮的腰身和腹部赘肉都不见了,举手投足轻盈异样。只是身上的衣服肥大,只好换上了小雨前几日给她做的藕荷银鼠毛领掐丝小袄,下面系了一条石青撒花绉裙,朝镜子一望,似乎自
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天色尚早,旺福捧着一个小簸箕,正在喂鸡鸭。徐氏走过来道:“给我吧。”
旺福看着徐氏的样子,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徐氏淡淡一笑,道:“怎么了?”
旺福突然跪下朝天上磕了几个头,语无伦次道:“老天爷,老天爷保佑小姐健康快乐啊!”旺福打小儿便在徐家做工,看着徐氏长大,所以仍叫她小姐。徐氏心中一暖,慌忙拉起他,叹
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家人担心了。”
旺福眼睛骨碌碌转,小心道:“小姐…可想开了?”
徐氏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岔开话题道:“这些天可辛苦你了!”
正说着,只听大门哐当一声巨响,旺福紧张道:“老爷回来了!”
徐氏一愣,软绵绵道:“旺福,你…就说我不舒服。”
王凡刚去了北市的店里,本想趁着快打样之时,将店里一天的收益拿走,谁知道仅有三五两碎银子。问了伙计,说是夫人吩咐,当天收入务必要在申时交到柜坊兑成飞钱,非夫人信笺不
得支取。
王凡大怒,心想,看来凤凰儿说的没错,徐氏看着粗蠢,心里可精明着呢,还是要早早下手,赶紧想个办法将店铺收回自己手里,再写休书不迟。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徐氏印章要出来
,能取出飞钱才可。
这半年来,他被凤凰儿的妖娆美艳迷得颠三倒四,在外面重新置办了精美私宅,购了五六个丫头仆人侍候着,但凤凰儿可不是个节俭的主儿,一个月的花销比一家人一年的花销还大。都
怪徐氏,把持着财产,他堂堂银器王凡,竟然连一个美妾都养不起。
王凡越想越怒,恨不得抓住徐氏肥壮的脖子一把掐死她。行之门口,正好见二胖出门。他面对女儿总是还有些气短,便躲到一边,等二胖走远了才一脚踹开了门进来。
旺福慌忙迎上来,欣喜道:“老爷回来了?”
王凡皱眉道:“夫人呢?”
徐氏站在屋檐柱子的阴影中,惶惑不安地动了动脚步,又站立不动。要搁往日,她早哭喊着扑过去了。
旺福见老爷回来就问夫人,不禁大喜,谄媚道:“老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夫人不舒服,在休息呢。”慌忙去斟了茶来。
王凡见院落里昏暗一片,上房灯也未点,有心去问徐氏要印章,又憎恶她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烦躁地绕着走了几圈,见旺福如一条哈巴狗一样跟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突然道:“
旺福,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旺福眨了眨眼睛,惶恐道:“这个…从老爷来到这个家,老太爷就派我跟了老爷啦,有小二十年了。”
王凡干笑了几声,丢了一块碎银子过去,道:“赏你买酒喝。”
旺福不动王凡的用意,小心翼翼接过,道:“谢老爷打赏。”
王凡道:“你去搬个椅子来,我就不打扰夫人了。”旺福慌忙照办,赔笑道:“晚饭已经做好了。老爷今晚在家吃饭吧?”
王凡心道,不过是些粗茶淡饭,除了白菜就是萝卜,道:“不用了。唉,跟着我受委屈啦。她,”朝上房略一摆头,皱眉道,“对下人太苛责,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样的家庭,哪里
需要天天这么节俭?哼,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蠢妇!”
旺福情知徐氏就在屋檐下,既不敢随声附和,又不敢反驳,只好跟着呵呵傻笑。
王凡对旺福的态度有些不满,却不好当着下人的面大肆辱骂自己的正室,干咳了几声,道:“当然了,她持家,也不容易。嗯,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
旺福点头哈腰,道:“老爷请讲。”
王凡取下腰间的一个玉佩,在手里玩弄着,沉吟片刻,叹气道:“旺福,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同夫人过不下去了。唉,实在是情非得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
我已过不惑之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百年之后如何面对王家的列祖列宗?”
旺福见老爷回心转意,心中十分欢喜,满脸堆笑道:“没问题!没问题!”
王凡诚恳道:“新夫人之事,旺福你还要多多开导下她。”
王凡这话虽然是说给旺福的,但在徐氏听来,觉得他确有苦衷,处处为自己着想,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如此温柔诚挚的话,似乎在他们新婚时节方才有过。徐氏本想跳出来扑到他
的怀里,告诉王凡是自己太不知体谅,却不舍得破坏这种如沐春风的幸福感觉,躲在黑暗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对待夫君,不给他添麻烦。
旺福答应着,忍不住提醒道:“老爷要不吃了饭再走?夫人睡了一个下午,也该起来了。”王凡强忍着厌恶,尽量柔和道:“不用了,她太劳累,多休息也是应该的。”
突然厨房那边哐当一声响,王婆尖声大叫。旺福伸头看了一眼,站着不动。王凡摆手道:“你去看看吧。”旺福这才唯唯诺诺地走开。
王凡见旺福去了侧院的厨房,心中顿时转了多个念头。家里从不放什么值钱的物件,印章应该就在床头的柜子里,连同地契文书收在一个檀木匣子里,只是柜子和匣子都落了锁。如今徐
氏睡着,闯进去拿了她的钥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就怕她一下醒来,这臭婆娘一身肥膘,如今瘦了还是满身力气,若是对自己死缠滥打,可就难以脱身了。但那边凤凰儿还在等着呢,
还是试试再说。
王凡转身朝上房走来。徐氏以为他要来看自己,激动得浑身战栗,在黑暗中打量着自己的装束,心中忍不住窃喜,打算只待他走上廊前便跳出来给他个惊喜。
如今天短,申时过半,天已经暗了下来。凤凰儿已经在谪仙楼订了座,等着自己吃饭呢。王凡越想越觉得窝火,看着周围的一切都觉得莫名的讨厌,忍不住咬牙切齿破口骂道:“妈的,
这死婆娘,怎么还不死呢!”
黑暗中看不到王凡的表情,但单听声音就知道他的恨意了。徐氏一愣,随即便明白了王凡是在骂自己,瞬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软绵绵走回房间,点亮蜡烛。
王凡见上房灯光亮了,知道徐氏已经起床,想要转身走,又不甘心,便在房前站定,轻轻咳了一声。
徐氏凝了凝神,将几盏灯全部点燃,照得房间如同白昼,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一句句回想婉娘劝说自己的话。
王凡以为徐氏定然象往常一样,听到他回家的动静便会一脸讨好地迎出来,却只见灯光亮了些,却没有熟悉的嘘寒问暖,觉得有些反常,又故意大声了咳了一声。
徐氏对着烛光呆呆发愣。奇怪,往日看他这样,早就心痛得死去活来,今日似乎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心底还相当轻松。
旺福小跑过来,见王凡还站在院中,笑着道:“王婆子就爱大惊小怪,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鸡就吓到了她!…”一抬头见上房灯火通明,大声叫道:“夫人,老爷回来啦!”
徐氏起身走到门口,淡淡道:“回来就好。”重新回椅子上坐着。
王凡一个大跨步走进房间,看也不看她一眼,皱眉道:“你…”回头对旺福道:“你下去吧。”旺福喜上眉梢,退出时还顺手将门带上。
王凡总觉得今天徐氏怪怪的,安静了许多,一抬头猛然见徐氏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犹如变了一个人,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厉声喝道:“大晚上的你打扮成这样子做什么?要去
会什么人?”
徐氏心底原本还留有一丝希望,期待他见自己变漂亮了之后能够回心转意,谁知他一句夸奖奉承都无,张口便是呵斥,不由得心死如灰,木然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王凡见徐氏既不反驳,又不过来纠缠哀求,心中越发起疑,心想正好以此大做文章,冷笑道:“好啊,好一个守妇道的贤妻!若不是我今晚回来,还不知道你习惯夜里装扮呢!”见徐氏
腰间挂着钥匙,伸手夺了过来,狠狠道:“以后店里的事情不要你插手!把印章给我!”转身去开床头的柜子。
徐氏脊背僵硬,看着他俊秀而狰狞的面孔,听着他的咆哮,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伴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还有一种超然事外的淡漠,甚至忍不住带着一
种玩味的表情,去猜测他下面要说什么,会有一副怎样的嘴脸。
王凡试了几把钥匙,都无法打开柜子,朝柜门狠擂了一拳,将一串儿钥匙狠狠甩在徐氏身上,吼道:“你来开!”
坚硬的钥匙打得徐氏手臂生疼。徐氏漠然道:“不用试了。你要东西不在这里。”
王凡跳起来,叫道:“你放在哪里了?快点给我拿出来!”
徐氏不知从何来的勇气,冷冷道:“地契上是我爹爹的名字,你拿了也是白拿。至于店铺,咸宜公主前几天来定了一批银首饰,指明要样式新颖的,如今图样还没出来。这月底便要交货
。”
王凡听到地契还在暴怒,待到说咸宜公主之事,不由得泄了气。银器的生意,全凭图样设计,往往一个精奇新巧的银簪便可撬动整个银器市场。这些年来,王家银器能独树一帜,全凭徐
氏巧手设计。如今已近月末,咸宜公主可得罪不得,若是不能按期交货,不仅店铺开不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王凡怒道:“你作什么吃的,怎么误了这些天?”他训斥徐氏的话原是张口就来,早就习惯了,话一说出,心里便觉得莽撞了,想取地契和印章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干咳了两声,威严
道:“算了!这个事情你惦记着吧,我们倒没什么,可别连累了小雨。”他知道徐氏最疼女儿,故意抬出小雨来。
若是往常,徐氏定然大受感动,可是今日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冷笑。
两人各怀心思,发了会儿愣。王凡担心小雨回来无法面对,就此走开又心有不甘,再一想到银器的设计离不开徐氏,心中更加烦闷,扭头见徐氏木然看着灯花,板着脸道:“我这些日跑
官的事儿有些眉目了,还需要多些银两。你先从账上给我支出一千两来。”
徐氏咬着嘴唇,低声道:“这三个月来你已经支取了将近五千两了。”
王凡跳起来,叫道:“你什么意思,嫌我花钱厉害了?哼,这个家要不是靠我的门面支撑着,就那几个小小的银店能做什么?我若是当了官,你和小雨还不是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一点见
识没有的东西!”
徐氏看着王凡,有心想反驳一句,究竟还是说不出口。
王凡暴躁道:“快点快点,我要鸿通柜坊的可兑换飞钱。”
徐氏坐着不动,垂头道:“没钱啦。你也去看过店铺了,这两月的生意差得很。”
王凡见她竟敢违背自己,不由得大怒,挥舞着拳头叫道:“你这个肥猪婆,也不瞧瞧你的样子,还想霸了我的家产!”
徐氏头垂得更低,小声却十分清晰道:“这本是我爹爹留下的财产。”
王凡哑口无言,绕着徐氏转了两圈,见她眉眼低垂,双唇紧闭,一副倔强的样子,皮笑肉不笑道:“真不知道原来你口才这么好。”
徐氏仍旧不怒不动。王凡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徐氏藕荷色小袄将消瘦了身材衬得玲珑有致,只想找个能够攻击她的借口,信口开河道:“你今晚约了谁?穿的花枝招展的,给谁看的?
我的这些家产你攥在手里,想留给哪个野汉子?”
徐氏眯起眼睛望着他,不由得一阵恍惚,这个真是自己曾同床共枕生活多年的夫君吗?
王凡以为自己的辱骂见效,越发来了劲,恶狠狠道:“你早等着我休书对不对?”
徐氏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是蠢笨,时至今日才明白过来。”
王凡见徐氏不但不否认,听这言语竟然是承认了,顿时暴跳如雷,吼道:“你去死吧!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货!说,奸夫是谁?是不是那日和你拉拉扯扯的小道士?”抡圆了手臂朝徐氏
脸上掴来。徐氏轻轻抓住一把甩开,面无表情道:“家里的重活都是我做的。夫君的手劲儿要再练练才是。”
王凡抓起桌上的冷茶倒进口中,慢慢冷静了下来。店铺如今还在她手里,万一逼得她同奸夫私奔,这事儿便弄巧成拙了。但如今还需虚意奉承,哄得徐氏交出财权。
王凡平静片刻,面露悔恨之色,上前拉住徐氏的手,诚恳道:“唉,是我错了,我不该随便怀疑夫人。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我已经和那边说过了,休妻之事休得再提,如今小雨
大了,我正打量着给她找个好婆家呢。”徐氏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王凡正想再找些徐氏往日爱听的话来讲,猛然听到院中旺福招呼小雨的声音,顿时心怯,起身道:“我今晚约了几个朋友吟诗作对,你和小雨赶紧吃饭吧。”料想徐氏必定哭号哀求,暗
自思忖如何快快摆脱她。
走了几步,却不见身后有任何动静,回头见徐氏端坐,眼睛并未看他,下意识提高声音道:“我走了!”脚步却故意放慢。
徐氏冷眼旁观,心底百般滋味无从分辨,不由得嘴角苦笑,淡淡地“哦”了一声。
不知怎的,王凡竟然觉得心中小有失望,讪讪地推开房门,同小雨匆匆打了招呼,就此去了,心中说不出的不自在。他实在想不明白,何以徐氏改变如此之大,若不是有奸夫,此事断断
不能解释。
同往年相比,今年的冬天来得迟些。如今已进入十一月,竟然没有下过一场痛痛快快的雪。在沫儿看来,淅淅沥沥的雨夹雪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天气阴冷,地面脏污,每日除了干活就窝
在家里,想出去买个烤红薯都没得卖的。
今日也同样,乌云低沉,寒风凄凄,偏偏下的还是雨夹雪。沫儿淘了一个下午的米浆用以制作底粉,冻得手指通红,鼻涕儿直流,婉娘也不肯让他休息。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黄三在中堂生了火炉,自己挑拣一些花籽,文清和沫儿四脚八叉地躺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婉娘吹嘘她的香粉。
黄三突然支起耳朵。婉娘道:“来人了!”讲桌上的东西收了,推文清和沫儿道:“快开门去!满屋子都是你们两个的大长腿,看绊到人!”
沫儿打了伞,和文清跑去开门。门口漆黑,沫儿抱怨道:“干嘛门口不挂个灯笼?”趁着街口的微光,一辆简易马车吱吱呀呀地赶了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道:“请问可是闻香榭?
”却是旺福。
两人慌忙答应。徐氏道:“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呢。”从马车上跳将下来,身手甚是麻利。沫儿和文清还以为二胖和小安也在车上,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另有人下来。
旺福留着看车,徐氏快步走入闻香榭。婉娘早已在门口迎候,笑道:“夫人气色不错,身体可大安了?”
徐氏去了斗篷,微微一笑,道:“也就这样吧,无所谓好或者不好。”沫儿却发现,她的装扮与第一次相见早不可同日而语:一丝不乱的美人髻,插着一支精致的玛瑙朱雀银钗,身着紧
身缎面青花胡服,足蹬黄牛皮厚底长靴,脖子上还围着一个猩猩毡的围脖,虽未化妆,但皮肤白净紧致了许多。徐氏骨架大,下颌宽,胖的时候便显臃肿,如今消瘦,衣服又合身,身姿
挺拔的优势便显露出来,甚有英气。最关键的是,眼中的惶惑之色尽无,代之生活沉淀之后的平静和自信,使得整个人都变了样。
婉娘笑道:“夫人好气势!这等英姿飒爽,连我见了都垂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