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芍药坐下来好不容易喝口茶,“往常觉得我爹老喜欢带着平安往外跑,只觉得他们乐不思蜀,今儿自己走了一遭,才觉得这就是个苦差事,难为他们祖孙俩都喜欢往街上跑。我这还是想着你心里憋的慌,带你出来散散心的,哪知道你连小平安都不如,他们祖孙俩可是能在外面逛一整天的。”
何娉婷苦笑,“我又不是孩子!”拿哄小平安的招数来哄她,真的好吗?
夏芍药点点头,“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孩子了,那做出这幅模样,赵六哥出征心里也记挂着你,他能放心吗?战场上就怕有个闪神,稍微分神也有危险。你父母兄长都不在身边,我长你半岁,少不得多两句嘴,男人不在身边日子也得照过。我娘过世的时候,我爹伤心欲绝,父女俩还不是把日子过下来了。你若打起精神,兴兴头头准备赚钱开铺子,送了赵六哥出征,我才高看你一眼呢。在家里做出要死要活的样子来,倒让我看你不起了!”
何娉婷自来拿夏芍药当竞争对手的,只不过一来二去输的多了,心里渐渐被她折服,就算此刻她话不中听,但却是金玉良言,令她醍醐灌顶,郑重起身,朝着她作揖,“多谢姐姐开导!姐姐肯花心思开导我,便是我的福气了,你说的开铺子,我回去就盘家里的银子,然后咱们商量着来,看看能做些什么。我哥哥还说要往十六州组商队贩货呢,倒可以写信与他沟通。”人倒精神了不少。
夏芍药见她肯听劝,心里也欢喜,这会儿倒换下方才的严厉面孔来,嘱咐她别在夏南天面前说岔了,他们夫妇可是瞒着他老人家的。
赵则通昨晚哄了半夜媳妇儿,清早去营里也不放心,晚间回来却见得媳妇儿极为精神,罗汉榻上放着小炕桌,上面摆着纸笔,正在写写画画,雄心勃勃说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剧情翻转的太快,他一时有些跟不上节奏,原来准备好了回来还要接着劝,攒了一肚子的话都没了用武之地,反被何娉婷拉过去出谋划策,为家里开源。
赵则通傻了眼,“怎的忽然之间便想起开铺子来了?在家里舒舒服服待着不好吗?”
何娉婷横他一眼,欲言又止,这会儿倒不再说些舍不得担心的傻话了,只笑一笑才道:“今儿夏姐姐拉我出去转了一圈,幽州街头比起洛阳可差远了,哥哥也说要往十六州来贩货呢,总要了解市面上缺些什么,洛阳有甚个精奇玩意儿在这里用得上。夫君出征了,我倒可以找些事做,也不致闲的慌。”
第二日再去营里,赵则通对着夏景行谢个不住,倒将夏景行弄了个莫名其妙,等知道了原因,互相取笑了一回,又坐在一处将上次绘的漠南漠北地形图研究了一番。
辽人逐水草而居,上次标注的部落很可能已经迁移,只山川地形不容易变。
等到数日之后二人带了一万人出征,夏芍药与何娉婷连铺面都看好了,都是遭了兵祸的,如今市面上萧条,有些人家也想转手卖了铺子内迁,往江南或者洛阳繁华之地迁居。
夏芍药索性带着夏南天过去,一气儿将一条街面上相连的七间铺子都买了下来。
夏南天也闲了很久,这会儿倒提起来,想开个茶楼,再请一位说书先生来,也好给孙子解闷。
小平安渐渐大了,如今最喜听故事,每晚临睡前都要扒着夏南天讲故事,倒将他年轻时候那些出外奔走的故事都听的差不多了。家里如今不缺银子使,大富大贵谈不上,夏南天便想着哄大孙子开心。
夏芍药骇笑,“爹爹你是不是太宠平安了?再照这样宠下去,将来他成了小霸王可如何是好?”
夏南天生怕闺女不同意自己开个茶楼给孙子听故事,忙道:“是我,是我想请个说书先生来解闷,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败给他们爷孙俩了!
夏芍药索性核算了下开茶楼的成本,从家里帐房支了一笔银子交给夏南天,“既然是爹爹跟平安的意思,哪你们爷孙俩看着办吧,留一家两层楼的铺面出来给你们,其余的事情我可不管了啊。”
哪料得到夏南天向来拿小平安当大人看,什么事情都愿意讲给这小家伙听,有时候还故意考校他,让他出主意。小平安听得娘亲真拨了一笔款项,让他跟祖父开茶楼,顿时高兴疯了,特意跑来夏芍药面前显摆他的计划,小小的人儿说话倒是利落了,扳着手指头一样样讲给她听,甚个水晶团糕,香糖果子,盐水花生…顶要紧的是说书先生,一定要讲英雄豪杰的故事。竟然是将他往日在洛阳吃过的听过的都记在了心里。
夏芍药惊讶的瞧着儿子,她只当小孩子家家记性差,什么感兴趣的事情过得三五日便抛在了脑后,没想到他全都记在了心里,当下抱着儿子的大头,在他脑门上重重亲了两口,“娘的小平安真是聪慧,你还记得些什么,都告诉娘,娘让你干娘转告你何叔叔,在洛阳城里寻些人过来,咱们茶楼后面不是还连着个大园子嘛,就搭个台子专门表演,什么百戏啊都请了人来,反正他们都是糊口,在哪不是一样呢。”
幽州城里如今还有些萧条,恐怕一时半会很难缓过来,不说街上走百索耍猴戏的极少,就算是茶楼里说书的先生也稀有,小平安跟着夏南天出门,更多的也许是散心,他是野惯了的孩子,在家反正待不住。
夏景行讲起他小时候,跟在老侯爷身边,打小就开蒙,后来送到宫里,也是读书习武,勤练不辍,就怕玩物丧志,移了性情。但夏芍药出自商户,市井人家养孩子,哪有那么多讲究,她自己是觉得孩子心眼灵活最重要,小时候拘着不让他玩,长大了若是生成个刻板性子,还不得闷死个人?
夏景行与赵则通出征一个月之后,远在洛阳的何渭收到厚厚一封信,乃是何娉婷向他报的幽州市面上比较稀缺的东西,从胭脂面膏到皂豆牙粉,茶叶布匹到瓷器丝绸,林林总总开了满满三页子,临了又添了一笔,说是受夏芍药所托,想请两位脑子灵活的说书先生,以及街面上耍百戏的,走百索的,口技艺人,以及驯动物的等等,前往幽州表演,夏家提供住处表演场地,表演所得由两方分成。
何渭被夏芍药这异想天开的想法给惊了一下,却不知道她这是纯属让儿子开心,才准备玩一票大的,至于盈亏,只要不是太离谱就好。
何家组建的商队已经初具雏形,何渭一声令下,手底下自然有人前去按着何娉婷所列的单子去购货。如果光是自己妹子开的单子,何渭还是有些不放心的,但何娉婷在信里抱怨,为着这货单子,她被夏芍药拉着逛了半个月的街,脚下都磨出水泡来了,最后还是两个人共同商议拟定的单子。
至于百戏艺人以及说书先生,何渭也派了专人去寻。
洛阳城里,这些艺人到处都有,只有的能勉强糊口,有的自成一家生意火爆,也有些还挣扎在温饱线上,挑人就费了半天功夫。
况且幽州这几年战火不断,这些人里也有恋故土的,也有怕战火再一次烧到幽州,顾忌自身安全的,最后选了半个月,总算凑了一队,有百戏班子;一位潦倒的口技艺人;一对走百索的父女俩,被市井地痞骚扰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听说是长驻大将军家里的园子便动了心,好歹能为父女俩寻求庇护;一位说书先生,年近五十,无妻无子,听得是原来芍药夏家招人,知道他们家宅心仁厚,不怕以后衣食无继,也同意了…林林总总倒有不少人。
何家商队从洛阳出发,家里的事情便交了给何老爷打理。他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宅子里,闲时去瞧瞧幼子,平日便跟何太太挑出来的丫头厮混。
何太太见那丫环侍候的好,便作主将她抬了做姨娘。那丫环名叫春香,如今大家都叫她香姨娘,单辟了一个院子来给她住,何太太也不吝啬钱财,派了丫环婆子将香姨娘住的院子房子收拾的富丽堂皇,但凡家里库里有的,都往她屋里抬,比她这个正房太太也不差着什么。
何太太虽没去过外宅子,却也知道外室不在老宅子里,何康元又是个手松的,想来她的屋子里定然也是什么都不缺的,因此待香姨娘倒格外宽厚。
香姨娘倒是个规矩的,时常往何太太面前去请安。何太太便带着她往老太爷屋子里去,还使眼色让她去陪何二郎玩。
只要身家清白的,何老太爷倒不拘着儿子往房里添人。
香姨娘起先不解其意,只何太太吩咐她便照做了。何二郎在老太爷院里被管教严格,偶尔何康元过来瞧他,父子俩也不敢十分亲热,怕老太爷不高兴。如今香姨娘温柔细致的陪他玩,他倒有些受宠若惊,渐渐便盼着香姨娘来。
何老太爷年纪虽大,但眼光却老辣,儿媳妇在他眼皮子底下使小动作,他便装聋作哑,有一天还看着香姨娘在院里陪何二郎说话,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赞了何太太一句:“你倒是个好的,只他太不成器了!”这个他自然是何康元。
何太太眼眶都红了,拿帕子拭拭眼角,缓缓露出个笑来,“儿媳都听公爹的。”等回去之后,便隐隐向香姨娘透露,“老太爷终归年纪大了,将来二郎也得有人照管着。”外室生的儿子,她可不愿意养在自己名下。
香姨娘侍候何康元这些日子,身边的婆子每日盯着她喝药,便知道何太太是不会让自己生下孩子来的,便渐渐死了这条心。此刻听得这话,几疑做梦,再抬头瞧何太太,见她缓缓朝着自己笑,便知自己所猜不差。她回房之后悄悄儿垂泪,又拿出何太太赏的料子,开始比着何二郎的身形做鞋袜衣裳。
何康元从外面回来,见得香姨娘房里摊着裁好的衣料,虽然不是绫罗,可是那贴身小衣却是最好的松江布,身形大小一瞧便知给谁做的,还有几分不信,“这是…这是给二郎做的?”
香姨娘红着脸将这些裁好的布料收了起来,垂头道:“我瞧着二郎在老太爷身边倒乖巧,有时候跟着太太去请安,便陪着他玩一会子,想着马上天热了,外面的衣裳也就罢了,小人儿家最容易出汗了,用松江布做了又吸汗又贴身,再缝个肚兜儿,也不怕他晚上踢被子着凉了。爷若是不同意,奴婢就不做了…”娇怯怯倒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模样。
何康元大为感激,心里再不将她当做玩物一般对待,倒觉得她比之何太太要善解人意的多,又是这般的温柔多情,是夜宿在香姨娘房里,“心肝肉儿香儿”叫个不住,直折腾了香姨娘半夜,第二日还不让她起床侍候,好生在床上歇着,自此疼她更甚,倒渐渐将香姨娘放在了心上,只为着全家子从老太爷到何太太都不待见何二郎,只香姨娘眼里心里疼着何二郎。
过得些日子他去外宅子一趟,外室盼得数月,心都要成灰了,这时候扑上来,再不敢哭哭啼啼与他撕扯,逼着他将自己接进府里去,只问起儿子过的如何,又淌下泪来,只道自己想儿子都快想疯了。
何康元见她不再跟自己吵嚷,还特意向她炫耀:“二郎跟着老太爷,如今可规矩知礼得很。身上衣裳鞋袜可都是香儿做的,用的细细的松江布,平日也照顾他,他在老宅子饿不着冻不着,还有人好生教养,你也不必急。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带了他来见你。”如今何老太爷可不会放人,就怕他带了何二郎来见外室,好不容易扳过来的毛病,别又给惯回去。
外室心思敏感,听得何康元一口一个香儿,心里便慌了,“香儿是谁?”
何康元以前总觉得外室贤惠,提起何太太来都是恭恭敬敬的,道是只恨自己没机会进老宅子去侍候太太,自己新添了个姨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便洋洋得意道:“香儿是我新纳的姨娘,最是乖巧不过了。太太时常领了她去给老太爷请安,她便陪陪二郎。”
外室与何太太隔空斗法二十年,一朝兵败如山倒,儿子不在身边数月,就连指靠的良人也长久不来,心里已经猜测哪个狐媚子拴住了男人的心,听得何康元这话,如遭雷劈,顿时整个人都傻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正室居心不良,挑了人拐了她的男人还不算,还想连自己的儿子也拐走!
她满心悲凉,连思考能力都丧失了,只凭本能做出了判断,扑上去扯着何康元的前襟,目眦欲裂,“那个贱女人,她这是想骗我的儿子!她想要骗我的儿子啊!还我的儿子来!把我的儿子还给我!”男人与儿子之间,最能靠得住的还是儿子。
男人还要她哄着骗着,想尽了办法的留下来,儿子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后半生的依靠,只要一息尚存,血缘关系便断绝不了。
何康元几时见过外室这般狰狞之态,从来秀美温婉的女人发起疯来尤其吓人,大约是颠覆了往日的形象,瞬间将往日那些温柔缱绻都抛至脑后,“二郎还在老太爷身边养着呢。老太爷为了磨他的性子,拿他当小厮来管教,香儿觉得二郎可怜,这才做些衣裳鞋袜,小吃点心给他,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能跟老太爷抢孩子不成?”
外室听得儿子被何老太爷当小厮养着,双眼都充血了。她费尽周折想着为儿子筹谋名份前程,万没料到儿子进了祖宅,竟然被何老太爷当小厮来使唤,这会儿脑子里都混沌了,疼儿子的心占了上风,哪里还记得往日谦和模样,脱口便骂,“老不死的他怎么这么作践我的宝儿啊?二郎可是我的命根子,难道就不是他的亲孙子了?你还我儿子来…”话还未说完,面上便挨了重重一巴掌,整个人都傻了。
何康元撕开外室紧攥着不放的手,满面铁青,“贱人!你方才说老太爷什么?原来你心里竟然是这般诅咒他的?不怪得他一直不肯让你进门,嫌你出身不好坏了门风!”
何老太爷再嫌弃儿子,时不时便要拿拐棍将儿子敲打一番,那也是父子骨肉。何康元做生意处事上常被老父训导,就连长子也是老太爷一手教养长大,做起生意来要比他出色许多,如今洛阳城里谁不知道何大郎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他虽面上不说,但心里却是以这个儿子为傲的。心里便很是信服老太爷教养孩子的办法。
况且事实摆在那里,以前何二郎骄纵无礼,如今却规矩的很,真有几分大家子谦逊的模样,何康元也渐渐想的明白,老太爷将幼子留在身边打磨,实是一番苦心,不致何家门里将来出个纨绔跋扈子弟,误人误已。
许多时候,自己做不到的,老父儿子能做到,何康元心里自然也是欢喜的。如今回头来看,外室披头散发跟个疯婆子似的,此刻还朝着他咆哮:“明明就是他不让我进门!是他拆散了我们母子!我好好的一对儿闺女,若是在老宅子里,何等体面尊贵!你还我儿来…”长期的等待让她整个人都跟绷紧的弦一般,被香姨娘的出现给刺激了,这根弦便断了,脑子里冒出来什么便说什么,再装不下去了。
她装了二十多年,着实辛苦。
何康元见得状如疯妇,全然听不进去话,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老父,心里顿时厌烦透顶,朝着外面扬声便喊:“全部死了吗?还不进来将你们姨娘扶进去请大夫?她这是得了失心疯,看紧了她慢慢治吧。”一甩袖子倒走了。
外室被涌进来的婆子丫环七手八脚的扶住,张口要叫男人回来,他却已经出了院子,凄厉的惨叫一声,反让何康元加快了脚步,只觉得多年的安乐窝里大变了味儿,倒好似身后又恶鬼追着一般,小跑着出了外宅子,才长吁了一口气,暗叹女人善变,果然外室这些年都是装的,心里对老太爷不知道多少积怨。
她那样出身,若非自己不嫌弃纳了她,哪得这穿金戴玉的好日子?没想到犹嫌不足。
何康元想一时,后悔一时,此刻再想老父往日多少次苦劝,何太太哭闹生气,都没能拦住他,亏得老父主意坚定,没让外室进门,不然家里后院如今什么光景,还真难说。
等到回了家里,还往正院里去看何太太,她如今眉眼淡然,对丈夫全然不上心,只不过面儿上敷衍。何康元才见识过了外室变脸,心有余悸,这时候倒觉得正房太太气度雍容,到底大家子出身,陪着她吃完了晚饭,又被她催着去香姨娘院子里,这才依依不舍的去了。
是夜香姨娘得了何太太派去的婆子暗示,极尽温柔的侍候何康元,安抚他这颗受惊的心,倒让何康元终于放松了下来,更加暗下绝心,往后绝迹于外宅子了。
那外室当日大哭不住,气恨难言,只觉得胸口沉沉坠着铅块,恨不得一死了之。如今儿女皆不在身边,母子身不由已,半生筹谋,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再没比这更悲苦的了。
她身边侍候的婆子丫环往日在何康元面前也算是得脸,如今却人心摇动,暗思外宅子放不是长久之地,各自偷偷谋划退路,只盼着何康元念旧,能再往外宅子来一趟,外室能留下他的脚步,也算得功德一桩。
哪知道左等右等,都一个月过去了,何康元还不曾出现,外室都快疯颠了。起先只是夜里睡不着,到了后来嘴里便开始说胡话,儿子闺女的乱叫,半夜守夜的丫环听到倒吓的一跳,赶忙去请了大夫来,汤药灌下去却不见好转,只能昏昏沉沉床上躺着。
何大郎带着商队到达幽州的时候,夏家与赵家的商铺都已经打理好了,只等着他这批货了。
何娉婷与夏芍药带人在城内迎接了他,暂时将商队迎进了夏家的园子里,开始清点货物,往各铺子里分发。
何大郎在洛阳还有产业,他自己也不可能在往幽州开货栈,夏芍药与何娉婷一早便商量好了,货物由她们两家来出脱,三家皆有得赚。
随商队而来的艺人们便由夏南天带着小平安去处理,这茶楼后面便有依着园子所建的许多小院子,原来就是主家服侍的仆人所住,如今腾空了正好给洛阳来的这些人住,各人按着亲疏分得一个院子,那走百索的父女俩便得了一个院子,说书老先生也分了个院子。
夏芍药为了让儿子开心,办事倒是周到,各处院子里被褥家具锅碗都置办了,虽然是寻常之物,可对于这些长久漂泊在外的艺人们来说,却是莫大的欣喜。
他们在市井之间讨生活,桥洞睡过,破庙睡过,最宽裕的时候便租个房子住着,那也是大杂院里住着七八户人家,哪里会分个干净的小院子?
夏南天名声在外,但凡在洛阳城里呆过三五年的,就没有不知道他的。如今亲见了他,慈眉善目抱着大孙子,还与他们交谈几句,这些人便暗自庆幸自己此番来对了。
临来之时,还有犹豫幽州战火不断的,到底身家性命重要。何渭便笑,“幽州城可是燕王殿下的驻地,不说你们的命,便是燕王妃与燕王世子可也在幽州城内住着呢,若是真有意外,夏将军家眷恐怕也会回洛阳避难,到时候你们跟着回来不就得了?夏家可是会为难人的人家?”
这些人身如漂萍,命如草芥,到哪都为了混口饭吃,自忖身价比不得燕王妃与燕王世子,以及怀化大将军家眷贵重,到底放下心来,跟着前来。
此刻欢欢喜喜往各自的住处去了,会口技的艺人还朝着小平安张口吐出一串串不同的鸟叫,逗的小平安咯咯直乐,牵着夏南天的手便要跟着那口技艺人去玩,到底被夏南天拦住了。
“咱们先家去,改日等他们收拾好了,再给安哥儿演好不好?”
小平安眸子瞬间就亮了。
他们祖孙俩带人安排这些人,而何娉婷与夏芍药就抓着何渭清点货物。
何渭才进了幽州城,连妹妹家门也没踏进去,被这二人哄到外面饭庄里扒了几口饭,就被拖到了园子里,当面算帐。他揉了把脸,不期然在面皮上搓下来一点泥垢,跌足长叹,“你们俩疯魔了吗?就不能容许我沐浴一番再来谈这事儿吗?”见妹子充耳不闻,拿了算盘过来,更加不可思议,“喂喂,你这样儿妹夫知道吗?他都不管管你的吗?”
何娉婷坐下来唰的将算珠儿归位,仰头笑眯眯道:“夫君出征两月有余了,所以…这会儿你妹子我是完全没人管的!”她信里却不曾提过的,怕说出来让何太太知道了担心。
何渭转头去瞧夏芍药,用目光求证,见她笑的比自家妹子还不在乎,“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出征杀他们的辽人,咱们做咱们的生意,两不相干的。”他顿时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
——现在的妻子都是这么当的?
丈夫出征在外,妻子倒云淡风轻不当一回事,什么时候上战场杀辽人这么没有危险度了?
何渭认命的坐下来,让姜汉椿将货单全拿了过来,认命的开始干活,嘴里嘀咕,“你们这两个疯子,真是爱财如命!”
何娉婷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我跟夏姐姐是爱财如命,哥哥高风亮节,不如就多让利于我们,如何?”
何渭骇然绝倒,“难道你们准备让我大老远跑这一趟就不赚钱了?”
夏芍药道:“大公子说的是,杀鸡取卵比较不可取,若是大公子一次性赔了本,回头他不再跑洛阳到幽州这条线,咱们没了可靠的货源就不好了。妹妹你且悠着些。”倒是她往常挖何家墙角,以及在生意场上宰人的模样儿。
何渭悲伤的发现,当年他跟妹妹联手对抗夏芍药,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嫡亲的妹子倒成了夏芍药的帮凶,一起转头来对付他了,还能好好做兄妹吗?!
何娉婷用事实告诉他,在生意面前,就算是亲兄妹,那也是不能随便讲情面的,他心肠一软便往妹妹手里折进去一批货,且她还振振有词,“哥哥你初次往幽州押货,别家可不似我们两家,能全盘接收,替你将货出脱的这么利索。你这生意要打开局面,总要让些利给我们,不然谁傻才给你打开销路?我跟夏姐姐如今也算得幽州城里的地头蛇了,你再强硬,赶明儿就请一帮兵痞来折腾你!”这是为了生意软的硬的都来,连威胁都用上了。
何渭复杂的看了亲妹子好半晌,等到两家分完了货,又算好了价格,他才忧伤的下了结论,“总觉得妹妹跟着夏少东学坏了,心肠都快赶上墨汁子了!”
夏芍药笑弯了腰,“多谢大公子夸奖!心肠黑难道不是商人必备的条件之一吗?”
何渭:“…”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夏芍药反将一军。
当晚,何渭便住在了妹妹家里。自有婆子丫环抬了热水来,好生洗过澡了,又陪着妹妹吃了晚饭,兄妹二人坐在廊下喝茶舒散。
夜色渐暗,丫环将院里的灯笼点了起来,柔和的灯光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妹妹的侧脸有些陌生,往日是娇美,如今却有些不同,良久他才道:“怎么我瞧着妹妹倒好似瘦了一些?”
何娉婷转头来瞧自家兄长,眼瞳里映着廊下灯光,倒有些雾蒙蒙的看不清,她忽的一笑,“大概是离家远了,想你们想瘦了吧?祖父可好?娘亲呢?”
何渭只觉得小丫头出嫁这才半年,似乎一下就长大了,长吁了一口气才道:“家里都好,祖父身体也好,娘亲也好,父亲如今大多数时候也只在家里呢。妹妹…是担心妹夫吗?”白天她的笑脸掩盖了一切,也只有夜色中才能瞧出一点软弱的影子。
第八十六章
辽景宗九年六月,延昌宫里接到急报,齐军突袭辽悉万丹部,何大何部,得胜而去。
耶律德光闻讯而来,重提再征燕云十六州,被耶律璟驳回,气闷难言,第二日朝会之上,与萧珙吵了个不可开交。
大皇子耶律贤与二皇子耶律平如今长留上京,在朝会之上声援外祖,与叔父耶律德光也起了争执,朝上文武臣工尤可袖手旁观,或者选择自己的立场站队,但坐在上位的耶律璟却十分为难。他弹压二子,令他们对叔父多些尊敬,耶律贤便道朝堂之上无长幼,唯有立场不同,若以辈份论,叔父更应该敬重大丞相。
耶律璟对自己这个火爆性子的弟弟多有承让,可是瞧在萧玉音面上,对岳父也是极为敬重的,寻常也是和颜悦色,但耶律德光指着萧珙的鼻子破口大骂,岳丈气的面色转青,他也瞧在眼里,弹压耶律德光两句,他脾气上来,当着满朝众臣的面儿,拂袖而去,一点也不给辽帝面子。
自去岁撤兵之后,耶律德光就对兄长诸多不满,好多次挑衅生事,都被耶律璟化解,为了补偿胞弟在辽齐战争之中的损失,还特意将自己名下的部落人马分了一部分给他,也算是安抚他了。
哪知道耶律德光犹不平,当着众臣也不给他面子,回后宫之后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萧玉音见得他气色不同往常,便体贴道:“可是朝上有人惹的大汗不高兴了?”
耶律璟对着萧玉音总算将心头气恼平顺了一些,对着外人不能吐露的话都吐了出来,“昨儿不是接到战报,齐人奔袭两部得胜,皇弟再提重征燕云十六州的话,朕没同意。他今儿在朝上跟大丞相又吵了起来,指着岳父的鼻子大骂,俩人差点打起来,阿贤跟阿平看不过去了,与阿弟在朝堂上争了几句,他气不过拂袖而去了。”耶律璟揉了揉太阳穴,“阿弟这个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耶律德光府上正妃侧妃不少,他又是个贪新鲜的,府里就没一个女人敢拂逆他半句。枕头风对耶律德光全然不起作用,哪个女人敢对着他说几句有关主和的话,恐怕都要被扒了衣裳丢出去喂狗。
上京城中人人知道,丹东王脾气暴戾,威严极甚。
萧玉音见耶律璟为难的样子,便劝他,“不如改日在宫里设个家宴,咱们请了阿弟来,我跟他说道说道。”在汉人的风俗里,长嫂如母,她嫁给耶律璟之时,对这个小叔子也确曾多方关心。
耶律璟长叹一声,“也唯有如此了。”场堂上闹起来难看,只盼能私下里沟通解决了。
过得几日,萧玉音果然在宫里设了家宴,请了耶律德光前来。
耶律德光在朝堂上指着萧珙的鼻子破口大骂,给大丞相一点脸面不留,言听得皇后设宴,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她这是要替自己父亲打抱不平?”
他手下幕僚苦劝,“许是皇后只是想让王爷同大丞相握手言和也未可知呢。”他们追随丹东王多年,早知这位王爷凡事得顺着来,若是摸到了他的逆鳞,下场可不太好。
况且皇后能得汗王钟爱多年,自然不是因私废公的人,听到大丞相与丹东王吵起来就要仗着汗王宠爱替自己父亲出头。
只耶律德光心里有火,就连汗王都瞧不顺眼,嫌弃他畏缩不前,失了年轻时候的锐气,压着各部不肯前往燕云十六州再行征伐大计,这时候对于主和派的大丞相以及拖过后退的皇后,怎么会有好脸色?
“就算萧老头跪下来跟本王求和,本王也不会同意的!”
抱着坚决主战的态度,耶律德光进宫去赴宴,才发现今日只是家宴,辽帝皇后,以及二位皇子,外加他。
耶律璟见得他来,便让他入座,“阿弟快尝尝,这是阿贤昨儿猎来的鹿,想着咱们一家人许久未曾坐在一起用饭了,又是你大侄子的孝心,便请了你来尝尝。”
耶律德光的脸色总算缓和了几分,坐下来吃了两口烤鹿肉,还与耶律璟对饮了几杯,又有两位皇子向他赔礼道歉,只道年轻气盛,不应该与他在朝会上吵起来,失了分寸。
耶律德光喝了侄子们敬的酒,还数落他们,“你们小孩子家家,毛都没长齐,哪懂得国策?以后朝堂上大人说话,你们小孩子别插嘴。”
耶律贤今年十八岁,耶律平十六岁,兄弟俩俱已成亲,手下又管着各自的斡鲁朵,大片草场牧民百姓,皆是耶律璟分给儿子们的私财,一年年壮大。兄弟二人虽然不曾上过战场,却是草原上一方部落之首,听到皇叔拿他们当小孩子教训,心里难免不服气,面上便不好看了起来。
耶律德光在耶律贤这个年纪,早已经立了军功了。
耶律德光却不管侄子们情绪如何,自顾喝酒吃肉,以一副长辈的口吻教训两位皇子。萧玉音做娘的见到儿子被训,原本儿子们向小叔子道歉就已经不太情愿了,再被不依不饶的训斥,她心里对耶律德光一味只知征战,不愿守疆的想法也不能苟同,这会儿便替儿子们岔开话题,“阿弟多吃点鹿肉,教训孩子们以后有的是机会。”
又亲自起身过去替他斟酒,“我知阿弟有宏图大志,心存高远,只打仗却还要征召部落青壮,实非一人之功。”却是劝他缓一缓打仗之事的。
自去岁撤兵之后,耶律德光这口气就一直没顺下来过,三不五时要跟耶律璟闹上一场。他小时候但凡有什么跟兄长要,最后总能如愿,兄弟俩感情极为亲密。只后来耶律璟有妻有子,耶律德光也成家立室了,这才不似小时候胡闹了。没想到这次撤兵回来,他故态复萌,真是让耶律璟不堪其扰。
耶律德光才连喝了几大杯酒,心里又对萧玉音诸多防范,恨她坏了自己举兵大计,令他伐齐无功而返,听得这话便冷笑一声,“阿嫂说的对,打仗的确不止一人之功,但若想毁了大家拿命换来的城池,却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
萧玉音瞬间面色苍白,“阿弟的意思,难道竟视我为大辽的罪人?”
主战派对皇后被掳,可汗选择了美人不要江山多有微词。他们不能指责耶律璟,便盛赞汗王有情有义,却反过来在背地里大骂皇后贪生怕死,被齐人掳去之后就应为家国舍弃性命,到得那时也不必将难道推给汗王,非要逼着他在江山与美人之间做选择。
若是萧玉音当时自刎殉国,激起耶律璟仇恨之气,说不定早带领大家踏平了大齐江山,如今坐在长安城宝座上的可不就是他们家汗王了吗?
起先耶律德光听到这话,也只是一笑,喝醉了酒再多听两回,这话便留在了心里,再驱不走了。后来竟觉得这话极有道理,令他们撤兵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萧玉音吗?
“难道皇嫂竟然觉得,自己是我大辽的大功臣?”
萧玉音勉强挤出个笑意来,退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去了。耶律璟紧握了她的手,语气颇不赞同,“退兵是朕的主意,阿弟怎么能怪到你阿嫂身上去?她一个弱女子被掳,难道不是朕这做丈夫的没有保护好她之故?”
实则耶律德光还真没觉得女人就应该被尊重。他王府里正妃侧妃有不少都是打仗的时候掳来的,草原上的女人大多同牛羊一般,算是男人的私财。打仗的时候,对方部落的女人跟牛羊也算是战利品,带回本部落来,为本部落增加生育率。女人被抢来抢去最为寻常,而她们最有用的还是肚子,揣个崽子十个月落了地,迎风就长,过得十几年可就是年轻的勇士,可跟着部落首领行兵打仗,至于他的亲娘,谁管原来是哪个部落里抢来的。
耶律德光肚里拱火,只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的兄长自从娶了萧玉音,也不知道喝了她的什么迷魂汤,竟然视这个女人为珍宝,还要将她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蹭的就立起身来,指着萧玉音的鼻子破口大骂,“她到底哪点好?让皇兄为着这么个女人,放着汉人的锦绣江山不要,非要赎了她回来?皇兄难道还能缺了女人不成?整个草原大漠上的女人都可着皇兄挑,我就不信再挑不出比这一个好的了?”
萧玉音原是一片好心,想着举行个家宴,好化解一下耶律德光的戾气,哪知道反被他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她也不是逆来顺受的,这会儿便冷下脸来,“阿弟是不是喝醉酒了?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耶律璟与两位皇子已经面色铁青。
耶律德光仰脖猛灌了一口酒,大笑数声,充满了蔑视之意,“萧玉音,别说是你,就算是你老子,我也敢指着鼻子骂,他又能奈我何?只怨他养的女儿不思大节,坏了家国大计,难道还要从我嘴里听到一句赞扬,夸你做的好,就应该拖住皇兄的后腿,让他将我们年轻时候发下的誓言全数忘光?”不等萧玉音再开口,他转头便逼问耶律璟:“阿兄可曾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你我兄弟在漠南草原上发誓,不但要统一草原各部,还要马踏大齐,将齐人江山也收纳囊中?!”
当年两兄弟在草原上相依为命的时候,确实有过此语。事过经年,耶律璟早就有所动摇,特别是这次萧玉音遇险,但他从来没想过耶律德光原来还死抱着过去的誓言不放,就算是生气他对萧玉音不敬,但耶律德光的话又勾起了与胞弟过去无数次并肩战斗过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