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生气归生气,尤其对耶律璟的旨意还不能反驳,虽然憋屈到底也还有底线,但对萧珙可就毫无顾忌了。他身为丹东王,手握重兵,又是可汗胞弟,追随可汗立下赫赫战功,原本对朝中辅佐耶律璟的官员们就看不上眼,认为他们只会指手划脚,特别是萧珙这种凭着女儿上位成为可汗心腹重臣的,那就更瞧不在眼里了。
更何况此次若非萧玉音坏事,说不定汉人半壁江山都要被大辽拿下了。
当下更是毫不客气,指着萧珙的鼻子就骂,“皇兄原本雄才大略,都是你们这帮人整天在他耳边教唆,这才让他优柔寡断了起来!”遥想俩兄弟当年纵马草原,挥斥方遒,才打下整个草原。
萧珙万没想到不过就是帮可汗说了句话,立刻就遭到了耶律德光的攻击。再怎么说,他也是可汗的岳父,就连可汗都从来不曾指着他的鼻子骂过,却被耶律德光指着鼻子骂,哪里还肯再忍,立刻也指着耶律德光的鼻子骂了起来,“老夫是瞧在可汗面上才让着你的,能征善战有什么用?部落安抚呢?我辽人百姓难道不需要过安稳日子?”
这恰恰反应了辽国主战派与保守派的争执焦点。
主战派认为辽人能够一生在马背上征战便是荣耀,而保守派却认为辽人在草原上放歌牧马才是详和安宁的生活,而不是面对重赋或者直面生死性命之搏。
很快丹东王耶律德光与大丞相萧珙在延昌宫保兴殿里一度激烈争吵到差点打起来的事情便传扬开来,不久之后,奉召前来上京城议事的各部落首领,以及辽国官员重臣皆知道了这件事情,顿时议论纷纷。
两方战局有了明显的变化,最高兴的莫过于身在长安城中的齐帝,自接到燕王的捷报之后,燕王府里把守的禁军早早就撤了,各种吃的玩的赏赐流水般送到了燕王府,上至太子下至诸皇子以及官员人人侧目,就连燕王岳家上门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燕王府里如今只有燕王妃与小世子,官员想要示好也是巴结无门,就连家眷送了拜贴去,燕王妃也是闭门谢客的。
她自带着小世子进京,备尝冷眼。那时候战事失利,燕王誓要与燕云十六州共存亡,她都已经做好了被囚禁一生的打算,只要能让她好好抚养儿子长大。
从宫里皇后到东宫太子妃,以及诸皇子妃都怕沾上了她似的,连个话儿也不肯传,其余官员更别提了,那时候燕王妃便知道她此生荣耀也只系于燕王一个人身上,与其余人等无关。
因此,燕王妃不但闭门谢客,就算是后来府外守着的禁军被撤,她也不曾进宫去与皇后太子妃联系感情,走动走动。
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圣人赏完了燕王妃与世子,开始在太子面前念叨起了燕王的好,“三儿从小就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喜武厌文,以前还嫌他闹腾,没想到他倒是天生的武将,戍边有功呐!朕也有三年没见过三儿了,甚是想念呐,传旨让他回来吧,等他到了长安城,再行封赏此次有功之臣!”
太子嘴里敷衍着,“三弟这几年辛苦了,正应回长安来好生休整休整,也好与父皇母后团聚,共享天伦。”心里却有几分烦恼。
当初他以为燕王战事失利再难翻身,便开始重新押注,哪知道王光与周同纯粹就是俩酒囊饭袋,前者运道还好些,至少性命保住了,后者就是个倒霉鬼,直接死在了幽州城外。
周同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王光没死,带着十万大军前去支援燕王,最后只剩了三万多残兵,连一座城池都没拿下来,到了燕王这儿只有奏折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早闻朝中点兵派将支援幽州战事,儿臣奔波数州,还当此是虚言,没想到与辽人议和之后,前往幽州接管城池,才在城外遇见了王光将军,带领约三四万人马立于城下,与辽首耶律德光胶峙。”旁的再无一句。
圣人高兴完了,才想起来追究王光与周同的责任,“当初点兵十万,寸功未立就折损了六万多人马,太子以为此事该如何?”
太子悄摸纳了王光一女在身边服侍,有郑贵妃枕头风吹着,圣人很快便知道了此事。只他认为这不影响战局,相反如果王光因为向太子献了女儿而在战场上全力以赴,也是好事。他后宫如今就有不少妃子来自朝中重臣之家。
只没想到王光钻营小道有术,真打起仗来却是个脓包,多年前在西北与西夏人打仗还算不错,如今却败于辽人之手。
圣人此时对燕王有多喜欢,就对损兵折将又寸功未立的王光有多厌烦,人还在路上就传旨拘拿。
王光带的十万人马乃是从京郊南北大营抽调,乃是戍京将士,战事完结之后要带兵回京复命,不似燕王手下,依旧驻守燕云十六州,善后收尾,安抚百姓,原地驻守。
离开幽州的时候,他多次前往城内燕王府求见燕王,只盼着能跟燕王深入沟通一番,求他在圣人面前为自己开脱几句,比如在此战之中奉了燕王之令拖住了耶律德光,在大战之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可惜燕王府的守卫十分尽职,每次均以“殿下很忙,没空见将军,王将军还请回”就将他打发了。
王光给燕王府守卫塞了好多次银子,也只换得可以在燕王府门口守上半个时辰的机会,有次他还瞧见个身着盔甲身形高健的年轻人带着护卫说笑着进了燕王府,门口守卫瞧见他笑容满面,连向里禀报都不曾,就迎了他进去。
他凑上前去小心的问,“小兄弟,方才那位是?”不塞红包也就算了,可到了门口就直接抬脚走了进去,好大的脸面。
守卫睨他一眼,语气里满是自豪,“那可是夏将军,战功赫赫,此次逼的辽人退兵多亏得他与赵校尉。那会儿我们兄弟在儒州挨饿,也多亏了夏将军夫人及时送粮过来,听说夏夫人连家产都全部捐了自筹了军粮来,那可是救了我们兄弟的命,饿着肚子可怎么打仗呢?”
王光只好默默的退了回去,到底在回京之前也没见到过燕王殿下,他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战后求见燕王这么难的,当初怎么也应该带兵直奔燕王帐下,如今军功也到手了,哪比得此次灰溜溜回京?
太子因着王光与周同之事,心中窝火,回到东宫之后便下令将王光之女送往冷僻之处,太子妃来禀,“今日太医来诊,王氏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太子妃早已育有皇太孙,但王氏父亲在外征战,若是回来之后又立军功,身后还有个掌兵的父亲,那就是一大威胁了,因此对王氏很是关注。
“有孕便有孕,难道送她到僻静处安胎也错了?”
太子妃忖度着王氏的父亲难道出战不利?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松了一口气,立即转身便要去安排王氏,欲将她送往东宫最僻静的院落,才转过身,太子便唤住了她,“太子妃可在宫里见过燕王妃?”
太子妃是每日都要往宫中例行请安的,而燕王妃接了赏赐,定然是要进宫谢恩的,到时候妯娌俩在宫中相见,不着痕迹的联络感情,倒比特意派人前去道喜来的更自然些。
出于某种特殊的心理,太子从生下来便是正统嫡子,在所有皇子们面前都是半个君主,将来地位更是天差地别,而太子妃也是未来国母,夫妻俩从来只有别的兄弟捧着的道理,没道理转回头去捧别的兄弟。
这关乎尊严问题。
太子妃摇头,“三弟妹并未进宫谢恩,听说如今依旧是闭门谢客。”
太子顿时懊恼起来,“你做长嫂的难道就没派人去问一问她那里可需要什么?”
这时候再做,可不就太明显了?
太子妃前后一联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圣人召燕王带兵回京领赏的旨意颁了下去,自有礼部官员亲往燕云十六州传旨。消息传开以后,晋王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夏景行所立战功,亲自派人去请南平郡主。
南平郡主上次听到夏景行的消息,还是他陷落辽营不知生死的时候,当时便觉老天都在帮她,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他竟然立下了赫赫战功。
晋王这次也没辙了,“这小子运气好,竟然摸到了辽国上京去,将辽后掳到了应州,促使辽帝答应退兵。皇兄召了燕王带人进京领赏,恐怕这次父王拦不住他进京了…”
南平郡主没想到晴天落下个大雷,竟然还是夏景行要升官的消息,当下抵受不住,捂着胸口摇摇欲坠,“这小畜生不是应该死在辽人手上吗?怎么竟然回来了呢?他怎么能回来呢?!父王,咱们不能让他回来!一定不能!”她眸中布满了深深的厌弃之色,似乎有什么脏东西就要缠上来了。
晋王暗叹一声,夏景行都快成了闺女的心病了。
然而如今燕王正是诸皇子中最得圣人欢心的一位,召燕王回京的圣旨才出了长安城三日,圣人就提了不止十八七遍,往燕王府的赏赐就没断过。之前是赏给燕王妃与世子的,这几日却全是赏给燕王的,从兵器到宫里的兵书,赏玩的用的,就连美人儿也送了四位过去服侍。
晋王是亲弟弟没错,可燕王还是圣人的亲儿子呢。
燕王如今要带着手下重将回京,又是立过赫赫战功的,还有夏家捐粮之功,晋王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夏景行入京?
夏景行如今是五品武职,只要进京面圣,怎么着一个四品武职是跑不了的。
反观女婿宁谦与外孙宁景世,反差之大,就连晋王也要忍不住摇头了。
这一对父子倒是一脉相承,都有诗酒歌舞,寻欢作乐,夏景行倒好似歹竹上面结的好笋,当真事世难料!
“此事父王若能作主,是一定会为你作主的。可…父王拿什么正当的理由来阻止夏景行入京?他进京受封领赏,可是正当理由,圣人旨意还特意点名让燕王带着他与一位姓赵的校尉进京受封,难道父王还能驳了圣人的回?”
南平郡主满心不服,颓然坐倒在了圈椅上,拿手捂着脸,就好似小时候遇上了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逼着晋王帮她一般,“我不想看到这个小畜生!父王我不想看到这个小畜生!他倒是风光了,立了战功进京受封,可是我呢?别人会怎么看我?人家会觉得我这个做继母的恶毒,刻薄了嫡长子,没想到他远走边陲倒是出息了,到时候我不就成了长安城的大笑话了吗?怎么打压都没用,到底还是让这小畜生得了意了!”她心中有千般的悔万般的恨,当初就应该趁着他小,一把推到后院塘里淹死了才好呢,不然哪有今天的事?
晋王妃去岁病逝,府里儿子媳妇如今还守着孝,只晋王都不常往宫中去,一旬去个两三次而已。
王妃活着的时候,晋王没觉得有什么,等王妃病逝之后,晋王忽的便生出了满目苍凉的感觉,鬓间的发丝都白了一把。
晋王妃一生贤惠温婉,温柔隐忍,人去了便忽的显出她的好来。晋王如今瞧着年轻娇媚的姬妾都没什么兴致,王妃去了他倒常去王妃的院里坐坐,也不进房去,就坐在院里廊下,有时候忆起年轻时的旧事,那时候喜爱南平郡主的亲娘,痛失爱姬,对晋王妃也并不上心,可是老了再想起来,才觉得错待了她。
她也是个玲珑心肝的女子。
大约是老年丧偶,心劲忽泄了一多半儿,晋王这时候终于显出老态来,“天意如此,他的路如今已然是挡不住了,前面有燕王护着呢。也亏得阿宁的世子之位早就坐稳了。”不然夏景行立了战功回来,真要与宁景世争起镇北侯世子之位,又有燕王相助,镇北侯世子之位落到谁手上,还真难说。
第七十二章
召燕王回京的圣旨是在一个月以后到达幽州的。那时候辽齐之战的后续工作都已经安排完了,夏芍药终于脱离了每日睁开眼睛看帐,闭着眼睛打算盘的日子,重新住进了幽州客馆。
夏景行也闲了下来,有空陪着老婆四处逛逛了。
夏芍药离家都快一年了,睡里梦里都念叨着儿子,说了好几次要回洛阳去,都被夏景行给拦下来了。
——他也两年半没见媳妇儿,日思夜想才到了身边,恨不得将她吞到肚里去,哪舍得放开?
夏芍药的归期一再被推迟,夏景行拦着是一方面,她自己也是犹豫不决,到得最后索性道:“不如将我剖作了两半儿,一半留在洛阳陪儿子,一半留下来陪夫君。”两方都舍不得,当真煎熬。
燕王接到圣旨,派人将带着老婆逛街的夏景行召回燕王府,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这下子你可以带着媳妇儿去长安受封了,也让那些人擦亮眼睛瞧一瞧,当初如何践踏你,如今可就是自打嘴巴了!”
夏景行当初离开长安城,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身败名裂身无分文,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还能风光的踏足长安城。
那时候万念俱灰。
这时候心里就全念着夏芍药的好了,倒好似前世命定的缘份,救了他又成了亲,还生了个儿子。他回到客馆里跟夏芍药讲起来都是眉飞色舞,“殿下让咱们先行启程,正好顺路可以回洛阳去瞧瞧爹爹跟儿子,然后再与殿下会合,一起进长安城!”
夏芍药听到这消息高兴的都快飞起来了,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在他腮边亲了好几口,被夏景行拦腰抱起来转了好几圈,脚才落到了实处。
她这会儿笑意盈盈,眸中全是亮光,翻箱倒柜开始搜腾银子,“咱们要回洛阳城,总要给爹爹跟儿子带点东西回去。爹爹就多带几块好皮子,平安…就带些小玩意儿回去就好。”又念叨,“也不知道他认不认识你…”
这纯属多想,夏平安长这么大,可没见过活生生的亲爹,也只在画中瞧见过。
夏芍药离开洛阳的时候,将夏景行的小像给留了下来,就怕儿子不知道自己亲爹。
九月中启程,路上紧赶慢赶十月初七才进了洛阳城,气候已经冷了下来,夏芍药如来时一般坐着马车,夏景行如今骑术更好,闭着眼睛睡着都能驭马,但却每日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马车里,搂着媳妇儿充当她的人肉靠垫。
他此次出行,身边还跟着四名前锋营手下充当护卫。保兴原本就是他的小厮,跟这些前锋营的士卒比起来就差远了,这些人都是跟着他远去过漠北,经历过九死一生才活着回来的。
于是一路上保兴都有点不敢往夏景行身边凑。只觉得他如今很有威严,举手投足之间都与过去大为不同,似乎…让人觉得凛然不可犯。
同样的人,夏芍药可没觉得夏景行有什么威严,只脸皮厚了倒是真的。
自经历过被众人听壁角之后,夏芍药虽然当时不记得那些人的面孔,但每瞧见夏景行手下兵士朝着她露出善意的笑容来,夏芍药就觉得…似乎…这些人在笑她。
于是夏景行主动充当人肉靠垫被她拒绝了好多次,每次都是一个往外推,一个厚着脸皮非要坐马车,“路程这么远,娘子不无聊吗?我陪着你咱们俩还可以说说话儿呢。”
夏芍药也不想一个人呆着啊!
可是看看马车外骑马护卫的前锋营士兵,夏芍药态度就更坚决了。
夏景行这三年间在兵营里被锻炼的皮糙肉厚,转头就朝着那四名手下吆喝一声,“你们往前面去引路,别靠近马车!”原来是媳妇儿害羞了,这才不肯与他同车的,夏景行觉得自己当真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又体察如微。
“你…你干嘛让他们往前面去啊?”夏芍药的脸就更红了。
——这不是告诉这些人他们夫妻俩会在车里做些什么吗?!
明明…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夏景行一脸无辜,“要不…就让他们回来?”这些人听令习惯了,早已经一夹马腹窜出去一丈远。
夏芍药:“…”
当然最后的结果总是以体力最强的那个人占了上风,夏景行如愿一路搂着媳妇儿坐在马车里说说小话,摸摸小手,聊的兴起还可以嘬个小嘴儿,悠闲到他都恨不得这条路长些再长些。
洛阳城里如旧时一般热闹,到处都是叫卖的小商小贩,挑着担子卖糖人泥人糖葫芦串儿的,走街串巷挑着各色丝线小玩意儿的,卖菜卖果子的小贩们,熙熙攘攘。
各处的店铺大开着门,胭脂铺子首饰铺子,点心铺子笔墨铺子、绣庄饭庄…马车一路穿街而过,有不少人都停下了叫卖声,瞧新鲜一般去瞧被军士护卫的马车,猜测里面是什么人。
前锋营的军士们都是经过九死一生历练过的,与城中衙差有着本质的区别。巡街的差役看到军中服色,便有心思细的悄悄儿尾随,眼看着马车一路行至个普通民巷,朝着个宅子过去,车辕上的小厮跳下来上前拍门,宅门开了,吞没了马车连同这四名护卫,大门依旧阖上了。
衙差过后去瞧一眼才知道这是夏家的宅子,回头就跑去府衙报信。
夏家当初可差点成了他们砧板上的肥肉,刀都磨了起来,却落了个空,还让夏家得了个爱国的好名声,不止崔连浩生气,就连本城当差的胥吏也牢记此事。做差役的后来看见过夏家粮队出城,心里自然也算计过,若是跟着头儿去夏家,应该也能大发一注。
崔连浩时任洛阳知府,总要了解各方动向,听到消息还猜测:“难道是夏家那位回来了?”
那送信的衙差便道:“小的没瞧见马车里坐着谁,保不齐只是夏家少东回来了。不是听说当初送粮,邬成道带着镖局的人跟车行的人回来了,但夏家少东可没回来。也许…此次是定远将军派人送了夏少东回来呢。”
崔连浩暗道好险,当初一念之差,得亏得没有出手夺了夏家财产,只才起了念,不然若定远将军回来,知道他谋夺了夏家财产,这可是一场大官司。
朝廷邸报写的明白,定远将军立了大功,还得往上升迁。
他忙派人往后院去传话,“告诉夫人,夏家少东可能回来了,让她备一份厚礼,派人送到夏家去,道是贺宁远将军升迁之喜。”这时候去贺夏景行升迁,自然是讨巧。
谁都知道夏景行会升官,但具体升到哪一步却不知道,只他提前示好,正好掩了当初一念之差,夏家父女还不知真相,到时候大家仍旧和和气气的来往,可不两全?
夏景行立功的消息如今整个洛阳城人尽皆知,最意外的倒属夏南星母子了。当娘的听到夏景行不但没死,反立了大功,一口气倒又哽在了那里,差点犯了旧疾。
她当初可是往夏南天面前去狠狠嘲弄过的,只当这个兄长失了女婿家产,这辈子再无翻身的余地,只能后半辈子守着个小宅子过活,日子可比她们家还不如。哪知道转头就听到这消息,才觉得自己是大大的丢了一回丑。
寒向荣可比夏南星更难受。
他心里存着隐秘的心事,总想着还能与夏芍药在一处,虽然去了夏家不再开门,可有好几次在街市上瞧见夏南天抱着大孙子路过,上前去打个招呼,夏南天也是冷淡应一声,便抱着大孙子走了,全无甥舅旧日相处的热情。
再听到夏景行居然活着回来了,这心事又一次破碎了,夏芍药的千般好万般娇又成了镜花水月,这时候衾寒枕冷,倒又想起了孙氏的好来。
夏芍药是他少年时候的一个迷梦,可望而不可及;可孙氏却是实实在在与他度过许多日夜的人儿,夫妻事也不知做过多少回,唇儿是香的,身儿是暖的,半夜里做梦还会梦见她躺在自己身下,醒来之后一摸被子里湿了一片。
当日孙氏决绝离去,寒向荣倒从不曾想过要去挽回,他心中自也有一股傲气——你再不愿意跟着我过日子,我可也不愿意再要你了。
如今隔得这许多日子,倒又念起孙氏的好来,心里犹豫的几番,见夏南星好几次请了媒婆家里来,要为他再挑一房妻室,他这时候倒开不了口了。
鼓起勇气提过一次,才露了话头,“那个…孙氏…”便被夏南星给骂了回去。
“她是哪个?她与你再无瓜葛!重利算计,成亲这许多时日旁的不说,连个喜信儿也无,说不定她压根就是不能生的,能与她和离倒好,娘给你挑好的来再娶,转年就能抱个大胖小子。”
寒向荣自己倒茫然起来,人生大事都不由得他自己作主,他念着的娶不来,以前待他好的这会子也已经离开了,再娶一个来…也不知是甚样人,生不生儿子又有什么打紧?
到这时候哪还有心思读书,笔墨都搁了许久了,每日只在街面上胡混,喝碗茶听会书,约个三五好友念几句酸诗,喝的烂醉回家,日子浑浑噩噩过了下去。
夏家院子里,夏芍药才下了马车,后院已经听到了消息,素娥红着眼眶带着几个丫环赶了出来,见到夏芍药夫妇行了礼,便上上下下打量,见她完好无损,气色也不错,比离开时候倒还圆润了一些,终于笑了出来,“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夏芍药自下了马车,便开始四下张望,只夏景行心中难受,若非自己夏家也不必受牵连,逼到卖房卖地的地步。这小宅子比之夏家祖宅可小了太多。
“素娥,爹爹跟安哥儿呢?怎的不见他们出来?”
素娥忙派人去寻,“去外面瞧一瞧,请了老爷跟大哥儿回来,就说姑爷跟姑娘回来了!”还絮絮告诉夏芍药,“姑娘刚走的时候,安哥儿整日吵着要娘,他那么小的人儿哪里明白姑娘为什么不在家。老爷哄了许久不见好,安哥儿倒一日日瘦下来了,老爷没办法,便整日带着他出门去逛,哪里热闹不往哪里钻…”如今姑娘是回来了,可安哥儿恐怕也不认识当娘的了。
夏芍药听得心疼死了,拉着素娥的手问,“他瘦了吗?后来还吵着要娘吗?”
瘦了又被养胖了…只不再吵着要娘了。
素娥这话再说不出口的。
夏芍药哪里还坐得下去,拉着夏景行就要去外面找,“咱们一起去找找爹爹跟儿子!”
夏景行对素未谋面的儿子也是记挂多时,才要带着人一起出门去寻,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从外面窜进来个小身影,进来瞧见院里站着铁塔般的四个汉子,各牵了一匹马,立刻扭头朝外面大喊了一声:“祖父,咱们家进贼了…”还补充一句,“是马贼!”
茶楼上的说书先生就是这么讲的,骑着高头大马,腰挎弯刀,生的黑壮吓人,有个牵马的汉子面上还有道疤哩,瞧着就很是凶恶。
夏芍药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小家伙转头从门外拉进来个老头,穿着粗布长袍,笑呵呵道:“大天白日哪里有什么马——”贼字还含在喉咙口,忽的眼都直了,在那眉目细致,面皮儿白净,生的倒好似个女孩儿一般的小家伙脑门上敲了一记,“胡说什么?那是你爹娘!”眼神已经直直越过众人,往闺女身上瞟了过去。
夏平安个子小小,得仰起头来瞧,眼里早被院子里那五匹皮毛油光水滑的马儿吸引,压根没瞧见那名汉子身后几步的年轻男女,还大声道:“祖父骗人!人家父母都是一男一女,怎的我爹娘…我爹娘就成了四个黑大个?”
前锋营将士听得这话,俱都“噗”的笑出声来,扭头去瞧自家头儿的脸色,他也被燕云十六州的太阳给晒的脸膛都黑了,此刻面上表情都扭曲了,大约是初次见儿子就被他这惊人之语给镇住了。
只不过头儿这儿子生的倒跟将军夫人似的,眉目如画,忒也可爱!
夏芍药听到这小小稚嫩的声音,心都酥了,绕过众人便往前面来,几步就到了近前,堵住了仰着脖了瞧战马的夏平安,伸臂就将他抱在了怀里,在他细滑的小脸蛋上使劲亲了两下,吓的夏平安在她怀里胡乱挣扎,“祖父救命!祖父救命!”听书听多了,恰夏南天又是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如今被个陌生女子抱在怀里亲,小平安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找人来救。
——可了不得了,家里不但进马贼了,还进来个疯女人,抱住他就亲!
夏景行就紧跟在夏芍药身后,见这小家伙眉眼灵秀,容貌肖似妻子,心里痒痒,将他从妻子怀里接过来,朗声笑了出来,“乖儿子,给爹抱抱!”
小平安有限的记忆里,爹是绘在绢上的一张小像,叫一声也不会应,哪里是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祖父——”
小家伙吓坏了,扯开了嗓子的叫,夏芍药看的眼泪都下来了…出门一趟,回来儿子就不认识她了。
傍晚的时候,夏家人吃过一餐团圆饭,四名护卫结伴去洛阳城逛了,所有的仆人都乖觉的在外面候着,正堂里只余夏家四口。
小平安眨巴着大眼睛,躲在夏南天身后,探出小脑袋来远远瞧着夏芍药夫妻,将他们夫妻俩细细的打量了又打量,还扯扯夏南天的袖子。祖孙俩极有默契,这便是他有话要说了。
夏南天探臂将他把了起来,小家伙站在他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她还长的很好看…”真的是他娘吗?
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夏南天差点笑出声来,在他鼻子上勾了一下,也压低了音量小声道:“她长的跟你可像了,要不你回头照照镜子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