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智比你成熟得多,而且心思细腻得多,我与她能成为姐妹,就是因为我们之间许多事都十分相似。”说着,蒋纯停下步子,抬手看向树梢上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慢声开口:“比如感情。”

  “对于女子而言,投入一份感情,向来需要更多勇气,因为我们会有更多牺牲。如果阿瑜同你在一起,她要面对的不仅是普通女子要面对生育养家,她还要面对流言蜚语,这一辈子,无论她多好,多优秀,戳着脊梁骨的指责都会永远伴随着她。你能想象那些话语能有多难听吗?”

  蒋纯转头看他,卫韫抿着唇,捏紧了拳头,蒋纯用温和的声音,说出那些市井言语:“无论你们是怎样,他们都会说她对不起你哥哥,会揣测你与她或许在你哥哥还在时就有染,会说她举止不检,会说你们罔顾人伦……”

  “你们的感情再干净,在这世间,都是脏。”

  “你们自诩没有伤害任何人,可是对于这世间而言,你们都必须要用你们两人的痛苦,去祭奠你大哥。”

  卫韫沉默不言,他其实早做好了准备,然而在听蒋纯说这些话时,想象着这些话落到楚瑜身上,他都觉得唇齿之间泛着苦涩。

  蒋纯的话语已是委婉,若是他人说出口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他沉默不语,蒋纯轻声叹息:“可是小七,其实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这些对于我与阿瑜来说,都不算最艰难,我们可以扛过自己的内心,也能熬过人言,可最怕的是,当我们付出这一切之后,你们却从你们的少年意气里醒过来。”

  卫韫愣愣看着蒋纯,蒋纯苦涩笑开:“人心易变,更何况你如此年少。你如今说你喜欢她,可是小七,你分得清喜欢、依赖、独占欲甚至是欲念吗?”

  “我……”

  卫韫急切想要解释,然而蒋纯却定定看着他:“你不必告诉我答案,你只要知道,大多数男人在许诺那一刻,都是真心实意。可是在未来离开那一刻,也是真心实意。”

  “如果你让阿瑜跋涉千里到你面前,却又轻易转身离开,你让阿瑜怎么办?”

  卫韫止住声音,他静静看着蒋纯,蒋纯目光冷静从容,她看着卫韫,平静出声:“所以小七,不要去引诱她。”

  “我没有……”卫韫干涩出口,蒋纯轻轻摘下树叶:“如果没有,日后你做每一件事都想一想,这个人如果是我,你会不会做。”

  “叔嫂之礼是什么样子,我想你比我清楚。”

  卫韫没说话,蒋纯转过身,轻轻弹开叶子上的露珠,淡道:“夜深了,小侯爷去睡吧。”

  “二嫂……”卫韫沙哑开口:“你说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她,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我才算喜欢她?”

  蒋纯背对着他,看着明月。

  “等你长大吧。”

  “那怎么样,我才算长大?”

  “小七,”蒋纯转过头去,静静看着那眼里带着茫然的少年:“去一个没有她的地方,你不要看见她,不要受任何人叨扰,你就那么安安静静待着,去看很多女孩子,去见很多人。你会发现天下之大,有很多人都很好。你甚至可以去尝试一段感情,这都没有关系。”

  “如果你看过了这个世界,你发现你要的还是那个人,”蒋纯静静看着他,神色复杂,许久后,她才开口:“那就看那时候的你,怎么想了。”

  卫韫没说话,蒋纯看着他,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我会瞒着,你不用担心,先去睡吧。”

  说完,蒋纯转过身,先行离开。

  卫韫站在长廊里,好久后,他终于道:“卫夏。”

  “奴才在。”

  卫夏上前来,卫韫转头看他:“你们看我,是不是总觉得我是个孩子?”

  “小侯爷,”卫夏轻声叹息:“谋略征战,琴棋书画,这些都可以从书本学习,靠天赋速成,唯独感情这件事,没有捷径可言。”

  “你觉得二嫂说得有道理?”

  卫韫轻笑,卫夏没说话,卫秋慢慢道:“其实侯爷何必苦恼呢?”

  他静静看着卫韫:“反正,您要去北方了,不是吗?”

  卫韫听着卫秋的话,许久后,他轻轻一笑。他抬头看着那轮明月,慢慢道:“是啊,我要去北方了。”

  其实蒋纯说得对,他还太年少,此刻他自己颠沛流离,没办法让楚瑜躲过人言,也无法确认自己的内心。他自己幼稚年少,自己知道。

  他抬眼望向北方。

  等他回来……

  他大概,也就长大了。

  卫韫去北方这事儿,虽然定得很早,然而楚瑜却也没想过,他走得这么急。

  楚瑜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卫韫就已经准备好了启程的日子,饭桌上说起第二日就走时,楚瑜还有几分恍惚。她不由得开口道:“这样急的吗?”

  “如今战事虽然算不上紧急,但能早点去也是好的。”

  卫韫语气答得恭敬,楚瑜呆了呆,随后木木点了头道:“也是……”

  蒋纯抬头瞧了楚瑜一眼,笑着道:“小七早点去也好,早点去,就能早点回来了。”

  听到这话,楚瑜这才勉强恢复了笑意:“说的是呢。”

  等到了晚间,楚瑜在自己房里坐立难安。想了许久,她终于还是起身,来到卫韫房前。

  卫韫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楚瑜站在门口,看他自己忙碌。

  她也没说话,就扶着房门瞧着他,卫韫感知到她的存在,抬起头来就看见她。

  她头发散披着,身上随意穿了白色的纱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不施粉黛的脸上眉头紧锁,活生生将平日那个活蹦乱跳的姑娘衬出几分羸弱来。

  卫韫看着她就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笑了笑道:“嫂嫂来了?”

  “嗯。”楚瑜走进来,看着他的包裹道:“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没带的。”

  “都准备好了。”卫韫笑着道:“嫂嫂不用操心,二嫂做事儿一向稳妥。”

  这话出来,楚瑜竟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似乎来本就是没什么理由的,如今也就没有什么言语,就只能站着。

  过往从来都是卫韫同她找话,今天骤然不找了,她才头一次发现自己言语的贫瘠。

  两人沉默了许久,她干巴巴道:“都捡好了就好……那我就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谢嫂子关心。”

  卫韫恭敬说完这些话,楚瑜点了点头,转身回去,她踏出门口,又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回过头来,看见卫韫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微微低着头,神色满是敬重。

  这样的姿态让人挑不出错来,楚瑜却直觉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对,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于是沉默片刻后,她慢慢道:“小七,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卫韫抬头看着楚瑜,笑着道:“嫂嫂为什么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恭敬了?

  楚瑜想问出口来,可是她再怎样迟钝,也知道这话似乎不是该出口的。

  一个小叔对长嫂恭敬有礼,这有什么错?

  她若问出来,这才是笑话了。

  于是她摇了摇头道:“是我多想了。”

  卫韫也没问她多想什么,就恭恭敬敬站着,听着楚瑜嘱咐了几句“好好照顾自己,战场上别太冒失”之类的话,乖巧应了之后,送着楚瑜走出门去。

  楚瑜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小七,”她小心翼翼道:“我会给你写信,你多给我回信,好吗?”

  “好”字差点脱口而出,然而卫韫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停住,只是道:“嫂嫂放心,我会给家里报平安。”

  给家里报平安,和给她回信,这是截然不同的事情。楚瑜听着,明白卫韫知道她的意思,而对方也明确拒绝了她的要求。

  她其实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于是她笑了笑,也没纠缠,点头道:“好。”

  说着,她转过身去,再没回头,果决又平静走了出去。

  等她的身影消失了,卫韫回到屋里,端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随后将那茶杯狠狠甩在了地上。

  卫夏焦急探头进来:“侯爷,怎么了?”

  “茶是冷的,”卫韫盯着卫夏,咬牙切齿,卫夏有些茫然,卫韫怒喝出声:“是冷的!你们怎么做事儿的,这么冷的茶你还端来让我喝,我要你有何用!”

  “那……我给您换杯热茶?”

  “你想烫死我吗?!”

  “那……我给您换杯冷茶?”

  “你想冷死我吗?!”

  “小侯爷,”卫夏有些无奈了:“您这是拿奴才寻开心呢?”

  “你难道没错吗?!”卫韫盯着卫夏,提着声音。

  卫夏:“……”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了,轻咳了一声道:“侯爷,都是我们的错,您别生气了,您再生气,要不我请大夫人来劝一劝?”

  卫韫这次不理他了,“砰”一下关上了大门。

  卫秋默默看着卫夏,卫夏轻咳了一声,小声说道:“挺矫情是吧?”

  卫秋点点头:“和你一样。”

  卫夏:“……”

  为什么走哪儿他都被怼?

  楚瑜一路走回屋里,慢慢冷静下来。

  算起来卫韫也不算做错了什么,他不过就是对她恭敬了一些,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或许是在北狄肆意惯了,就觉得华京里这些规矩变得格外冷漠,让人有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寒意,凉得人心发寒。

  她克制住自己心底那份难受,力图让自己去接受这样卫韫。

  一个恭敬有礼的镇国候,这对谁来说,似乎都不是坏事。

  然而饶是如此,她仍旧是一夜难眠,第二天清晨起来,卫韫已经准备好出门。长月侍奉她起床来,给她穿着衣服道:“夫人怎的这样没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