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林擎苦心想要封锁消息,但纸包不住火,徽州统领邱同随即自尽。
老战友终究相随于地下。
摄政王燕绥千里来援,终究晚了一步,摄政王当日于城头收殓神将,枪指西番,合军五十万齐声同誓,不灭西番誓不还!
西番于青州城下大败,西方女王仓皇逃回国内,燕绥直接追了过去,终于三足藩斩杀女王,是年七月,西番灭国。
也是在这一年的二月,即将被收回王爵的安王拼死一搏,偷袭南齐静海海域外诸岛,想要学易铭,为自己博一块海外称王地,却被南齐女帅太史阑抬手就揍了回去,当年六月,安王不得不再次灰溜溜回到东堂。
等燕绥班师回朝,已是初秋,小皇帝已经登基,年号承恩。
燕绥回京时,带回了林帅的甲胄和长枪。当载着林帅遗物的马车缓缓驶过长街时,全天京百姓都着素衣,斟素酒,等候在长街两侧。马车经过一地,便有百姓缓缓将酒酹于大地。
是日,天京酒香满城,全民缟素,山河同悲。
摄政王为林擎请封,帝赐以王爵,谥号“忠武”。
原大司空单一令归葬于乡,谥号“文正”。
皆为文臣武将最高美谥。
然于民间,都觉得便赐千百字美谥,也不能及那两人功德于万一。
在此之前,文臻挺着大肚子亲赴湖州,将君莫晓迁葬于天京。并没有入皇家陵园,也没有入皇族玉牒。只在京郊选一处风景秀丽的高地,圈出小小的园林,让喜欢畅朗风物的莫晓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中文在那山下买了一处别业,经常上山,拔拔草,坐在坟前和莫晓说说话。
半个月之后,文臻再生一子。
燕绥大失所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他倒是准备履行诺言亲自给王妃伺候月子来着,毕竟当初答应的怀孕一定要守在她身边又没有做到。
然而安王和季家总归都是毒瘤,不趁着他此次大败出手,日后难免还得麻烦,其时朝中诸将青黄不接,燕绥只得再次出征。
安王裹挟了季怀远,合兵四十万,号称拥兵百万,和燕绥对阵。
承恩二年五月,燕绥于留山大败安王,季怀远战死,季家满门男丁被流放,安王被革除王爵永禁于中州,苍南滇州终回东堂版图。
这几年间,随便儿一直表示男儿重诺,说要做皇帝就必须要做。燕绥被他缠得无法,道你也看见东堂皇室是怎样乱的,皇帝又是怎样一个可怕的活计,你要做可以,我却不想你和那几位走马灯皇帝一样,分分钟就落马丢我脸。我给你的功课什么时候能完成,锻炼得刀枪不入,你什么时候考虑这事。
承恩三年,时年满六岁的随便儿,在提前三年完成燕绥布置的功课之后,跑去重建的仁泰殿去找燕泓,开门见山:“咱们东堂有皇帝轮流做的传统,今年我掐指一算,也该轮到我了。”
又道:“你放心,我绝不兔死狗烹。天知道我最讨厌这几个字。”
燕泓也非常光棍:“成!”
天知道他一点都不想当这个皇帝。摄政王太可怕了!随便儿也可怕,他说声不肯,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还是小命比较重要。
几年相处,他也算了解随便儿的性子,他主动禅位,随便儿一定不会亏待他,他要是不识好歹,随便儿能叫他后悔一辈子。
承恩三年,东堂又换了皇帝,随便儿轻松登基,他是皇朝嫡系,是燕绥嫡长子,皇位本该就是他的,他继位,群臣毫无异议,乐见其成。
关于为新帝举办登基大典的节略奏章呈上摄政王案头,摄政王看了半晌,最终取出一个小小的印章,盖上了。
这是他摄政之后专用的唯一的章。
田黄石,镂刻篆字:“长宁”。
随即,随便儿定年号:勤德。
这年号有点奇怪,但是随便儿向来是个不好惹的,群臣抗议无效,也就只好认了。
小皇帝登基上任,连做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惊悚。
第一件是在宫门广场前,造林擎、德妃、林飞白雕像。林擎双手拄枪,双目前望,德妃懒洋洋靠在他身旁嗑瓜子,林飞白坐在一边,一膝支起,一手搭在膝上,神情却不似他生前冷峻,唇角一抹微笑。
很少有人知道,林氏父子的姿态,便是他们留给这世间最后的剪影。
群臣对于林氏父子塑像并无异议,但对于德妃和林擎如此姿态相伴很有异议。德妃无论如何都是永裕帝的妃子,是皇帝的祖母,这般伴于外姓男身边供世人永久膜拜,皇家脸面何在?
但这声抗议还没来得及出口,随便儿就给他们投下了第二颗炸弹。
他宣布改姓林,自此皇族一脉,都姓林,林为皇姓,给林擎上皇帝尊号,建造皇陵,并封林飞白遗腹子为端王,封地湖州。
这炸弹一投,前一个炸弹立即不算事儿了,群臣哭泣哀嚎,磕头跪谏,皇帝不为所动,群臣又四处寻找陪妻带娃的摄政王——殿下,您儿子帮您改姓了您也不管?
殿下不管。
殿下道:“这个姓我瞧着也不大顺眼,只是懒得去改。如今他要改了,也挺好。”
群臣再次哭嚎翻滚,求摄政王一定劝陛下收回成命。
燕绥道:“好啊,小混账委实倒行逆施,正好我也不想他做这个皇帝,要么干脆我们父子一起辞职算了,你们看谁合适就谁上吧。”
群臣:“…”
哭嚎顿收,翻滚的自己爬起来告辞。
还能怎样。
东堂现在已经没有能继位的人了。
和一家一姓比起来,当然是天下更重要。
而这天下能安然至今,说到底也和林氏父子拼死守土有关。父子皆战死,若非周家的小姐给承续了一丝血脉,林家便断香火了。
燕家仅剩的几个人自己都不待见这个姓氏,不想传姓氏万年,别人还能说啥。
随便儿第三个炸弹,是封妃。
对,六岁的皇帝,封妃了。
就封了一个,是贵妃,并没有经过采选,也没有别的女人,只有这位李贵妃,是随便儿成年之前,宫中唯一一位有名号却从无人见过的贵妃。
这位贵妃,因此成为东堂历史上的一个无解的谜。
有人说她是个小姑娘,是皇帝的幼年初恋,后来早夭。
有人说她是皇帝幼年时见过的美人,念念不忘,却无从寻找,因此以贵妃之封相赠,以作纪念。
还有人说,她是皇帝幼时的保姆…
这些衣紫腰金的重臣们,向来目下无尘,自然不会知道。
昔年德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菊牙,娘家姓李。
他们也不会明白,年幼的皇帝,只是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并诉说。
便如林擎,便如林飞白,便如德妃菊牙,便如那些在岁月洪流中萧然远去的人们。
你虽默默死去。
而我永远记得。
…
随便儿登基了,朝政稳定了。性子磨人的次子又渐渐长大后,忙碌了近十年的文臻终于觉得,有些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燕绥燕绥,我们去南齐大荒尧国转一圈,看看我的好基友们去好不好?”
“…蛋糕儿,我觉得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努力生出一个女儿来。”
“努力啥?啊?这几年我除了干活就是怀孕,生产,养儿子,好容易抽出空,随心儿这个磨人的家伙刚刚能睡整觉,你、就、要、我、再、生?我是你燕绥的生育机器吗!”
“…不是,夫人,王妃,皇帝他娘,我是觉得,此事大可不必着急…”
“哦…你也许嫌路远?那没关系啊,我叫她们来便好啦,大家现在都挺有空的,叫她们带老公孩子来,正好聚两桌打麻将。孩子们叫随便儿带着玩儿童乐园。”
“…那我帮你去信可好?”
“既然你如此殷勤,我也不能拂了你美意不是?其实啊,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去信南齐大荒尧国了,算算也该都到了…”
“啊夫人我发现我还有许多公务未曾处理另外你既然有远客要来这府中也该早日准备迎接了我且帮你去安排一下…”
“哎哎你别走这么快啊…站住!”
门帘忽然一掀。
有人堵在了门口。
一个既冷又清的女子嗓音,平平静静地道:“不必费心。无需客气。有笔旧账,咱们先算。”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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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定系列”至此完结。
感谢一路追随支持全系列的读者,也感谢随时加入给予热情陪伴我结束全系列的所有读者。
鞠躬。
有很多话想说,题外话放不下,毕竟横跨八九年的一个大系列收官,该给个隆重点的收梢,一个小时后会放出后记,会交代写文的一些感想,全系列的回顾,下一本书的可能以及番外的打算等等。
还愿意看我絮叨的亲记得到时来看。
然后中午的时候,会在微博宣布一个关于山河的消息,有兴趣的亲也请移步微博捧个场。
山河事已毕,一笑值千金,四本书,九年时光,当初开启时觉得无比浩大的工程,如今结束时却也轻巧自然。再次感谢所有来过,读过,喜欢过的读者们。
未知是否还有下次,此刻不妨先说再见。
后记
一、
去年年初,打开文档写序言的时候,我没想过这本书会写这么长。
在我的设想和我的合同里,它都只应该在一百八十万字结束,最多二百万。然而终究是三年多未曾提笔,我对文本的把控力减弱了,或者也有我个人的多方面原因,山河最终在近二百八十万字时才结束。
我之前在题外话说过,这多出来的字数,几乎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损失。然而最终,让我不计损失也要不折不扣地写下去,把故事写完整的原动力,是我想将天定系列完美始终的巨大心愿。无论人心如何浮躁,读者如何星散,压力如何巨大,精力如何贫瘠,“烂尾”以及“草率”都始终是我作为作者,不可承受之重。
也许即便努力如此,依旧会有读者不满意故事的完成度。这在我每本书结束时都发生过。某种情况下,我愿意将之看成的对故事的赞赏:因为只有阅读至意犹未尽,才会觉得结局草率,希望更长长久久地看下去。而于我自己,无论选择戛然而止还是余韵悠长,都会在该结束的时刻结束,少一个字固然不够完美,多一个字那也叫续貂。
能够证明我完整写完了心中所想的,是山河写作过程中常提起的一件轶事。2019年4月,我出门做活动,当时读者管理师爷陪同在侧,当晚她在我房间,听我谈山河的走向和结局,我一直说到了凌晨两点,两点后,她抹着眼泪离开了我的房间。
那眼泪她在之后的一年内念念不忘,而我也念念不忘,因为那是我心中结局所得到的第一次反馈。那夜酒店里随言语铺展开的暴雨之下的景仁宫,和大雪之中的关城,以及决然挥剑的德妃,雨夜背尸的文臻,城头之上抱着骨灰盒三日三夜无声气绝的林擎,在一年多的时光后,终于走近了我的指下,而在这些纷至沓来的场景中,又默默加入了烈火中沉默抵抗的唐慕之,含笑蘸血作烟花图的谢折枝,城上第一次姿态散漫睡去的林飞白,捡起他的剑继续守城的周沅芷,湖州为战献身的无数无名百姓,和家国大义在上,放弃唯一真正可得天下机会、最后天京城楼上,一人群奏扛万军,将生死都谱成传奇的唐羡之。
他们每个人都是传奇。
是于山河的争霸大背景里,于苍生家国的宏大命题中,于涛生云灭的战争和权谋倾轧里,活出属于自己模样的那一群人。
对于读者,大抵比较喜欢用“虐”或“甜”这样的字眼来标注情节,但事实上,正剧这样的文体,应该要超脱于这样简单的标签,于更广阔的视野之中细读所有人的选择和一生。死亡不仅仅是虐,还写满牺牲、悲壮、伟大、奉献这样的字眼。爱情不仅仅是甜,还隐藏着救赎、扶持、理解、信任这样的细节。每个读者眼里的每个角色,都应该因为每个人经历机遇的不同而感受不同。
山河很幸运,得无数知音共鸣。贡献长评近二十万字,都已经收录进正文中,我但望这些美好文字,能和山河一起永久留在独属于它的网页上,而不因完结便湮灭于评论区。
完结后我会继续在评论区收集优秀长评上传,恳请读者朋友们若有感喟,不吝提笔惠赐,若能凑整字数三百万,那也是极好的。
之前我曾给韩国版的《凰权》写序言:“寂寥者看见命运的拨弄和叹惋,奋进者看见权谋的深沉和翻覆,细腻者见情,粗犷者见热血,万千人都可于其中寻找到自身的倒影,映射前世今生来路归途,而寻觅知音的道路上不分主配,每一秒的邂逅都珍贵且完整。”
希望山河亦是如此。
二、
山河到最后,有一些存稿,也有几位朋友提前试读,然后她们开始了和我的嚎叫。
嚎叫声里,林飞白睡了,哦不被周沅芷睡了,还留下了遗腹子。
嚎叫声里,易人离和厉笑安然到老。
但也仅止于如此了。
我并不是一个轻易会为人左右的人,事实上结局期我是不看留言的,一直到完结后才会回头细看,就是怕过于汹涌的情绪和要求会影响我个人的写作抉择。
写作说到底,就应该是独立且孤独的历程。说句大家也许会不满的话,读者的意见可供参考,但真的完全按照每个人的意见去推进,一本书也就离崩塌不远了。
事实上在她们和我嚎叫易人离的时候,我曾经冷漠表示:打住。
到此为止。
不要再试图影响我的写作。
上帝只能有一个。
在林飞白和周沅芷的爱情上,我也曾经表示质疑,我觉得那一睡是否有点俗?
师爷和我说,不,如果没能得成正果,那周小姐就是骚扰了。
有道理。
所以林飞白成为我写作至今唯一一个写清楚了爱情主线并和别人修成正果的男配。
这已经是我为读者所做的违心让步。再进一步,说实话,我做不到了。
并不危言耸听地说,写作自有其灵魂,人物自有其选择,违拗的后果会很严重。
哪怕读者会骂我,有些初衷是不能随便改变的。
最后结局出来后,朋友试读,半夜三更发朋友圈骂我。
然后她问我,为何要写死林帅?写死侧侧?写死飞白?
我说之前的每一个情节都在映射结局。每个人的结局我在开文的时候就已经预设完毕,如果出现变化,才是我写崩了。
她说你写了林帅无数次憧憬和侧侧的未来生活,我都信了。
我说你也是作者,你难道不知道按照行文定律,不提才有无数可能,憧憬越多越没未来?
她说那也不是必须死,幸福大结局不是很好。
我说是很好,但是这个人物,和他们的爱情,会失去魅力。
他会在幸福生活中渐渐平庸,影响我塑造这个人物的本来动机。
他本该是丰碑,人心不死则永世不替。
侧侧本该是永不开败的妖花,令人向往又令人唏嘘。
这是属于人物的独特魅力,他们本该成为经典,我对他们的爱不下于主角,所以不愿意琐碎平凡的人间烟火,浸染了他们永远浓黑的鬓。
更何况这样的生死不替的深情,无论留谁独活,都是对他的残忍。
从此漫漫长夜,人生永暮,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我的朋友最后赞同了我,她说,便如碧血剑里,最令人记忆深刻的,便是夏雪宜和温仪啊。
所有的结局都不是心血来潮,从马车冲出皇宫大洞的那一刻,文臻和林帅说,我要救你的心,从林帅看见大洞那边,百姓为他拦阻大军开始,结局便已经注定。
因为那个情节,本就是为了铺垫某些选择的心理原因。
否则何以在林擎这样纵情潇洒的人,在被皇朝伤透心之后,还能继续坚守边关至死不退呢?
那只能是为了百姓,为了那日在天京,所看见的为他血肉挡大军的最可爱的人们。
然后说到侧侧,在山河前期,当很多人不喜欢侧侧时,我说我不会替她解释,而她也从来不需要原谅。
她一生活得自我,走得痛快,铁牢里那一抱,香宫里和孙儿相处的那一段日常,已经是我特意添加的属于她的温暖和亮色。
于她,于林帅,同生共死,胜过独留一人一生凄凉。
这一生充斥欺骗背叛诡诈恶毒,便留下也已内心千疮百孔,还难免遭受世俗的侵袭和约束,我想给他们另外一种人生,重生归来,一切回到初见那刻,林擎不会成为俘虏,侧侧不会被人设计,知晓未来所有陷阱和黑洞的两人,会绕开生命里最为可怕的那个人,从此相爱的人生里没有燕时行。
那该多好。
最后说到小白的离去。
首先,林飞白不死,唐羡之就应该无法下湖州。战神之子,不该在战场上束手无策,这不符合逻辑。而情节推导,湖州必须被破,否则整个后文都难以为继。
其次,文中不止一次提到马革裹尸的暗示。
这个人物也只会在最后的为国捐躯中得到彻底的拔高。
否则也不过是平庸一男配耳。
再次,唐羡之累死了林飞白,然后天京城头上,燕绥累死了他。
一饮一啄,自成因果。
而只有林氏父子这样的大义和牺牲,以及德妃和随便儿的深厚情谊却又半途失去,随便儿才会下定决心要为了他们争夺皇位,东堂皇族最后才能改姓林。
想要颠覆千百年封建礼教中最重要的姓氏崇拜和家天下传统,必须有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王朝历史上,满门战死,不在少数。
卿不见杨家将乎?
便是飞白自己,之前一直拒绝周小姐,也不明着追求文臻,不也是顾虑着这些?
所以,不是我非要把他写死,我很明白地说,这个人物,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这个结局,对他人设的塑造,同样也是为这个结局服务的。
不要因为写死了你们喜欢的人物便说我为虐而虐。更不要还没看完就大喊没有一对好因果,那是对作者辛苦写作的不负责任,事实上没有必要牺牲的,我一个都没牺牲。闻老太太采桑张钺易人离夫妻四大护卫这些很可爱的人物,都好好地幸福一生。
但于这样宏阔的正剧背景里,想要大团圆那是在降格。
哪怕有读者为此怨恨,拒读,从此见我绕道三里,我也不想一个滑跪,送上人人和美。
因为这侵犯的是我自身作为作者的坚持和准则。
我和你们一样爱这几个人物,写完之后我和朋友说,整个山河,我唯二流的眼泪,就是为了林家父子。
所有虐你们的内容,都首先要虐一遍我自己。
我不会比任何人轻松。
人物结局出来后,我还要挨一轮骂,轻则质问,重则罢看。这对于一个作者来说,也是不好受的。
等于我要受双重的虐。
但是,比人气流量更重要的,是写作的崇高准则,和内心永久的坚持。
和那头顶星空一般永远灿烂。
这才是一个作者的立身之本,虽受攻讦亦不悔。
三、
想说说唐羡之。
我写过的最复杂,评论最两极分化的男配。
爱之者如蜜糖,厌之者如砒霜。
以至于这个人物每次出现评论区都腥风血雨,甚至会引起三观之争,让向来了解读者反应,一般都能避免读者起太大争议的我,都受到了惊吓,并在写作过程中产生了迷茫,一度觉得无法把握,不得不尽量减少他的情节。
但有一点我很坚持,那就是无论读者因为什么原因讨厌他,我永远不赞同因为他和男女主争夺用计而排斥他。
这个原因,在最后,唐羡之打入皇宫,文臻火化德妃时,文臻对唐羡之说的那番话里,已经解释过了。
身为敌对者,文臻都能理解他。
哪有谁天生该死。
世家太过庞大尾大不掉,皇族便要灭世家,而世家必得挣扎。
不卫这天下,皇族难有好下场;不夺这天下,唐家就会被这天下吞噬。
在这种无法共存的背景下,为了生存做出的任何抉择和手段,都不应被非议。
毕竟我们经历了现代法理平等理念的熏陶,更应该明白皇朝统治并非天经地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是糟粕。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拼命,连喜欢的人都不能爱的可怜人罢了。
相比之下,为了维护皇朝稳定而对世家多年经略,手段同样诡谲的燕绥,如果只是因为男主光环,就被美化成正义使者,那未免有点滑稽。
但于燕绥,同样毫无错处。
若有因怜惜唐羡之而迁怒男女主者,心大概也偏到了胳肢窝。
唐家若得天下,燕氏焉有活路?
无分对错,难言是非。这是时代赋予自身的局限性。
我们的视野,不妨再抬高一些,看见长空之下,原本该是广袤天涯。
写结局的时候,我和朋友说,我给唐羡之安排的结局,对得住他。
因为在家国大义的选择上,予了他最重要的拔高。
这一点也许读者不在意,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始终认为,一个人的风骨气节和格局,沉淀在内心深处,或许平日里自私、阴毒、算计、狡诈,但在最终最重要的抉择上爆发的光芒,足可照亮一生的阴暗。
便如凤倾里的宗政惠,纯反角的太后,一生为权欲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却拒绝做儿皇帝。那一霎她此生最美,艳光可辉照来生。
天京城头上,我也给了唐羡之山河整本里都少有的高光场面。
美而凄然,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做了决定,但纵然如此,他依旧整衣,布阵,奏琴,一人成一阵,一曲惊风雨,七日夜独抗大军。
何谓绝唱,这便是了。
而他为什么会最终决定放下,或许是因为德胜宫里文臻那一番击中他的话,或许是城头上文臻留下的记载心愿的小册子,或许是闻老太太的最后三问,或许这些想法,一直都存在于他心中。他因家族的野望同样诞生野心,却又不幸地过早预见了失败的未来,但即使这般预见他依旧必须去试去挣,因为他明白升起的欲望之火不经过现实的磋磨便不会熄灭,一旦留下火种未来就是另一场灭顶之灾,而那时他或许已经不在,唐家又要如何生存?
也因为他明白,以燕绥为首的东堂皇族不会放弃对唐家的围猎,千万里疆土之上,唐家是卧榻之旁酣睡的虎,深渊里凝视长空的龙,任何当权者都不会允许这样的猛兽窥伺在侧,而猛兽本身亦不愿成为金黄羽箭瞄准的目标,逐鹿之争,杀伐之局,便如午后风雨,迟早悄然而至。
在此之前,总要为这庞大家族的生存,抗争一回。
他以才智织密网,御万军于城前,天京背后长队逶迤向远方,大海尽头便是他乡。
到得那时,来过,试过,拥有过,胜利过,野心俱灭,精壮全丧,只留一星火种,谋求血脉百年。
皇族才会缓缓放下手中的弓。
世上事所难者,并非如何艰难竭蹶,而是明知不得善终依旧不得不向前而行,还要在那命运的罅隙里辗转腾挪,于不可能处挪出那一线生机来。
唐羡之自始至终是一个背负者,以至于在最后我为他提笔,并不想如何分析他对文臻的感情,因为这感情并非排列在他自己之后,而是排列在家族和未来之后,他爱她,不愿放开她,却又不能拥有她,并非想勉强她,只是于筹谋烦难之中下意识靠近她…像风暴海上孤独的行者,下意识靠近遥远灯塔上那一线微光。
那是本能。
一切的感情无论多么矛盾复杂,只要未曾手段下作,那感情本身就有可值得理解处。
而我更愿脱离感情来看这个人物,堪称枭雄者,不该为那些你侬我侬的情感纠缠而遮没原本的光彩。
我见他楼头且独奏,丝竹鼓乐韶音成;我见他热血染雪甲,廿载筹谋倾宫阙;我见他含笑拨五弦,遥看远帆挂沧海;我见他一曲送阳关,只留孤身空城上。
金、石、土、革、丝、竹、匏、木;钟、磬、琴、箫、笙、埙、鼓、柷。
宫商角徵羽,君臣民事物。
来者熙熙,去者攘攘,都付于这,八音五弦,红尘百年。
四、
这一段留给整个大系列。
不用再写男女主了,虽然燕绥是我最爱的男主,文臻是我关于女主类型的新的尝试,但是对于他们的理解,智慧有两百余万字明线暗线正写侧写铺陈,爱情是最甜蜜最动人细节最多的那一种,他们幸福得无懈可击,而我的后记一般留给那些令人扼腕惆怅的人们。
如果这一对BE结尾,或许我能感叹出万字分析,但他们已经是我屈从于网文环境,不得不滑跪捧出的第N个大团圆结局了。
当然,我觉得燕绥文臻还是适合人间烟火的,因为那是一对彼此救赎的可怜人儿,平凡却温馨的未来生活才可以让人设更加饱满。
如果是太史阑,内心深处我觉得她永远独美才好。
景横波也未必非要和宫胤在一起。大神真是太别扭了。
君珂倒是宜家宜室,然而纳兰苏菲却姗姗来迟。
大系列原计划用六年完成,最终却横跨近十年,千万字数风流人物,数千日夜谱爱恨长歌。
这一幅长图十载后徐徐拉开,我看见暴雨下仁泰殿广场上背尸躅躅独行的文臻,一转眼那狂雨之下君珂拉着被逐出家门的柳杏林决然而去,门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我看见烈火中宫城之上一舞翩然等待宫胤的景横波,那火顺着风势,卷入仁泰殿幽暗的大殿,燎着深垂的幔帐帘幕,我看见德妃含泪猛踹,永裕皇后在火光中惨呼。
我看见大雪之中林擎独立城头,隔着二十余年别离光阴,终于再次抱紧了侧侧。而在他脚下,无数西番大军梭巡不敢进,坐失良机。
我看见大雪之中君珂面对着侍女的哀哭和沈梦沉的逼迫,冷笑着在和沈梦沉结缡的婚书上画猪头。
我看见大水之中容楚推着装着太史阑和景泰蓝的米桶,于调笑温馨中和自然抗争,随波逐流。我看见湖水之中文臻冒了冒头,身周泛起鲜血将湖水染红,岸上燕绝惊骇无伦,水下一个婴儿安然诞生。
我看见华贵如锦绣长卷的沈梦沉的背影,携着牡丹暗香徐徐走过深宫朱红的游廊;而在游廊的尽头,小小的三岁燕绥仰头看着将他抱起的慈爱的父亲。
我看见斑驳城墙之上太史阑和李扶舟分吃食物,太史阑说没有永恒的日头,只有从不迟到的黑夜;我听见城上起宏音,唐羡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人起合奏,独力御万军。
我看见拱桥之下梵音的雪白僧袍飘到了躲在桥下的纳兰述和君珂的脸上,幺鸡在那丝绢上尿了一泡骚气冲天的尿。
我看见潭水之中文臻顺水而来,抱住了正在洗澡的唐羡之的腿。下一瞬三两二钱背着随便儿在皇宫殿顶狂奔。
我看见无数人目光灼灼注视下,景横波一刀入宫胤胸,我看见墙头上明艳少年扑入君珂怀中,低喝:“抱紧我!”
我看见燕绥光头晒月亮,拉弓对小船,看见景横波举着剃刀嘎嘎笑,看见太史阑一脚踏上战舰,冷冷回看追逐她三日的燕绥。
我看见海船之上海姑奶奶挑逗地看着太史阑,美少年冷酷地握住了她的手。忽然巨舟喜堂之前有大船横撞而来,而铺满红毯的阶梯上,有人正缓缓拾阶而上。
我看见纳兰述珍重地收起了画着花的雪白柔软“荷包”和苏菲“口罩”,看见文臻的BRA挂在燕绥的马车上,看见刚刚穿越的太史阑捡起了容楚的内裤,看见景横波踩着豹纹高跟鞋,胸大腰细的时装礼服旋开花一样的裙摆,掀起帝歌时尚风潮。
看见并肩骑飞鸪的纳兰君珂,看见携手军前的容楚太史,看见抬着婚床接大神的大波,看见文臻诈死被从城墙上挑下,而燕绥接住,万军之前,深深一吻。
看见小珂的手电筒光芒穿透黑暗,看见大波的拍立得咔嚓出一张情侣亲密照被大神珍藏,看见太史在容家家宴上吹胀了“口香糖”,看见文臻当众涂口红而燕绥想将这涂着难看颜色膏子的嘴在自己脸上擦掉。
看见梵音为拯救燕京示期坐化;看见林飞白为保住湖州长坐城头;看见李扶舟独立关闭乾坤阵;看见裴枢至死不回帝歌。
看见大荒以身撞钟死国可矣的大相;看见东堂头骨撞碎福寿膏永为朝臣第一的司空。
看见柳杏林柳咬咬二柳相携;看见易人离厉笑安适一生;看见采桑在德语英语的争夺中老神在在;看见苏亚陈暮眷属终成沈梅花矫情地嫁给了周八;看见邰世涛容榕隔阂渐解;看见景泰蓝在盲女小映和青梅叮叮之间纠结;看见司空昱在山河迷雾乍去终得自由;看见周沅芷守着独子永镇湖州;看见沈梦沉从艳骨山丘之下掸掸衣袖,飘然远去,如易铭一般,在那山海之外,域外之土,再建一国。
不,不是配角不配得到幸福,你看还有这许多故事在故事之外,弥补遗憾,延续着独属于他们的风采。
只是无需再多笔墨,琐碎诉说。
这十年时光如流水过,我的人物们都已经长成,在各自的江山之上纵横,从此鲜活了自己的人生。
而这十年里我亦从青年转向中年,四本书的述说里,隐约亦可见自身变化与成长,我与故事同历这风雨沧桑,哭过痛过不甘过寂寞过,以至于前不久和多年未联系的旧友重逢,她听我细说这十年,惊骇问我,如何你没疯?
虽有些夸张,亦可见负重,这负重于我字里行间,隐约可见。而在山河的末期,那些情绪铺天盖地而来,我将一年前的故事构想铺陈于笔端,看暴雨里耀起雪亮的刀光,于雪亮的刀光里看见红莲丛生的地狱,看见伴火飞舞的群鸦,看见虬结枝桠攀向天空的枯树,看见崩塌的宫室和哀哭的人群,玉阶尽头铺开一地的血与雪。
人生里那些离开的人,错过的事,误会的孽,迟早都如长河奔腾而去,永不复追。
或许存在本就虚妄,得失不过随缘,小儿女自天命中来,归星河中去,走一遭爱恨悲欢,不过是数百年传奇本里一曲新词。
正如那宫阙花草年年春发,不见梧桐,难栖凤凰。
能留在这世上的,从来都只是,流转不定的三千里红尘,和亿万年弥散星空的劫灰。
唯于存在当日,依旧星火不灭,能于黑暗中寻觅光,于光明处见魑魅魍魉,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惊雷中狂奔迎接暴雨,再在雨过天晴之后,为世间一切美好与不美好发声。
那便够了。
五、
最后说说下一本书。
山河的写作过程,对我来说很痛苦,搁笔太久,寻找状态花了太多时间,而过早卖出影视版权,和未来的腾讯重点项目计划,无疑将这份压力成倍增加。我一度对自己产生质疑,也一度对写作产生抗拒,甚至一度想过放弃,想要草草结束。而到后期,全系收尾,千头万绪,人物众多,高潮不断,一个结局期我每日码字一万二以上,延续了一个多月,漫长、艰难、长期的高度脑力耗损和巨大情绪冲击,对写作者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消耗乃至伤害。
一个人能有多少才华储备,经得起这样近乎透支的挥霍?这样高强度的更新,多少人能保持不变的创作激情和新鲜思路?每日用尽所有时间写作,作者们补充知识,提升自我的空间又在哪里?
所以巨大的消耗之后,必要的休息和充电不可少。
所以我总是无法做到连续开文,哪怕明知休息会导致人气流失。
毕竟一年多了,码完字带孩子,带完孩子码字,一天都没休息过,着实也累得很。
山河还会有两个番外吧,完结后休息一阵子送上。一个是大家从第一本书面世以来就一直在等待的四姐妹团聚,吃饭睡觉打甜甜番外;另一个,如之前所说,想写给神将和侧侧。
想让这一对苦了一辈子的情侣,还有机会重生,再续,一切从头再来。
便当是一个新的故事,那一对美丽的人儿,在满目疮痍的山河里再续前缘,莫如在一片新天地里重焕光彩。
新书也已经有了想法,这对我很少见,我写每一本都用尽全部灵感,很少会冒出关于新文的想法,唯独这本,在山河末期便有了男女主,有了人设和走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推动,但是否会推动我真的打开电脑实现它——还要看缘分。
只是回看天定系列,也难免有许多扼腕和遗憾,便生出一个想法,作为一个甜文作者,还可以更甜一点。如果有下一本的话,想来不仅主角要幸福,盒饭也当节省几个,CP更该多成几对才是。
无论如何,从2011年千金笑第一个字开始,到2020年山河盛宴打上完结标记,近十年时光,属于天定系列的漫长旅程终于完成。我也终于没有食言或者烂尾,给自己和读者留下遗憾。
感谢这一路的相伴。
感谢这漫长时光里的彼此相知。
感谢所有为那些美妙人儿或哭或笑或震撼长留的我们自己。
感谢我自己,未曾放弃,书成可一笑展卷。
那一卷画卷展开,入目便是大燕南齐大荒东堂的浩浩疆土,巍巍高山,漫漫长河,和那些如星光烁烁永恒的惊艳男女们,或慢行,或携手,或长嗟,或趺坐,或负手看日月,或俯首观沧海,长空之上,穹顶之下,有虹霓连接天地,孤鹜伴云霞过。
是为:
山河永固。
天定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