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看见邱和那个亲兵,持弓落荒而逃。

此刻视线竟然无比清明,隔着大风和雪雾,他还隐隐看见对面阵营,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红衣斗篷的女子,遥遥冲他一笑。

西番王女。

林擎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猛然反手,带出十道细细血泉,邱和仓皇要逃,然而下一瞬林擎染血的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依旧稳定的手腕下挣扎,却还怒恨地瞪着他,林擎稍稍松开了手,诧异地端着他的脖子,道:“怎么你还有脸了?这一脸苦大仇深的,我差点以为是我暗害了你!”

邱和喘息一声,道:“你少装蒜!你明明早已知道我放了西番王女!你就是在等机会弄死我!还要因此惩罚我爹!要不然我爹重伤你为什么不去救!要不然你为什么安排我和你一起行刺!你就是想我战死算了!我凭什么要束手待毙?我不过是为我和我爹的命努力一次!”

林擎盯着他,眼神一寸一寸渐渐凝了冰,半晌他点点头,居然还吹了一声口哨。

“我明白了。”

邱和疑惑地盯着他。

“我说你哪来这么大胆子对我下手,原来是有人恐吓你,你以为自己已经露馅,所以先下手为强…嗯,果然玩得一手好离间计。”他对着西番方向点点头,轻蔑地道,“蠢货,你也不想想,除了那个被你放了的人,谁还对你干的破事那么清楚!如果我真想处置你,我用得着那么费事!我呸,还想着扶植你呢,你哪配!比我儿差出一个永裕帝!”

邱和渐渐瞪大双眼,他此刻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喘息一声,正要说什么,林擎手一紧,再次扼紧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掌下拼命扭动身体,嘶声道:“不…大帅…你不能杀我…你不会杀我…我是我爹的独子…”

林擎慢慢道:“是啊,独子。”

邱和眼底露出一丝欢喜之意,“…你…你自己遭受了丧子之痛…你不会让你的多年老友也…也遭受…”

他还没说完。

林擎手指一紧。

格格一声细响,邱和蓦然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拼命张着嘴,可这回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林擎一直漠然地用着力,血流满手,毫不迟疑,直到那头颅咔嚓一声,整个软软地垂在他臂上。

邱和死了。

林擎松手。

尸体落地沉闷一声,至死眼眸大睁,似是不解,为什么自己全盘想错了。

林擎漠然看着他的尸首,轻声道:“是,你是独子。是邱家独苗。但是如果老邱知道你干了什么,他一定会自尽以谢。老邱儿子的命和老邱的命比起来,当然我更爱老邱一些。”

邱和眼底最后一点光芒,慢慢散了。

士兵们此时才反应过来,惊呼奔上。

林擎将邱和尸首踢到一边,轻声一笑。

“其实还该谢谢你呢,帮我下了决心。”他咧咧嘴,“不然自己解决,总觉得有点怪没面子的…就是你下手的时间…有点不大好。”

林擎缓缓抬头,看向对面阵营,西番女王正举起一个瞭望筒,他可以想象到,瞭望筒里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的每一个举动。

只要他露出一点衰弱之态。

边军会大乱,女王会立即进攻,不仅这批带出来的儿郎再也回不了东堂,甚至青州也会不保,然后…徽州的噩梦会重演。

林擎慢慢地吸口气,挺直了背脊,对赶上来的将领道:“传令下去,邱副统领在和西番作战时英勇杀敌,不幸战死。”

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对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还在追击西番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刻的变故。

那将领却迟疑地道:“大帅,您背后…”

一根箭还明晃晃地扎在林擎背后,红羽耀眼。

“哦。”林擎洒然一笑,阻止了将领喊军医的举动,伸手到背后,轻松一拔,将箭拔了出来。

他将箭裹在掌心,对地下一掷,箭射入冻土,只剩一点红羽在外头。

随即他轻松地笑道:“没事,被甲片夹住了,没受伤。”

那将领这才放心,又要唤军医来给他处理手伤,林擎拦了,翻身上马,道:“穷寇莫追,这一次杀了两个藩主,西番边境一线必将有一番变乱,咱们可以回青州了。不过倒也不必急,先杀个痛快再回去。”

“是!”

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瞭望筒。

先前那一箭她看见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后心…

不过他穿着轻甲…

她盯着那边的举动,却见林擎没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

如果林擎真的重伤,那此刻就极其危险,他该立即整兵回东堂才是。

难道真的没有…

西番女王举棋难定,终究眼看这局势糜烂,又要趁此机会挽回颓势,将两藩主的兵力尽量收归麾下,当下下令先后退,边军军锋如火,不可轻撄其锋。

林擎军队追击了西番军一日,将西番军赶出百里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军掳来做苦奴的东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

大军撤走之后,西番军松一口气,这才敢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遥遥望着那些滚滚而去的雪浪和烟尘。

西番女王却下令全军做了一件事。

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寻找一枚钉入地面的红羽箭。

这事儿难比登天,毕竟战场上到处都是箭,西番士兵只能趴在冻土之上,扒开泥泞的血迹,一寸寸地寻找。

两天之后,一枚断箭放在托盘上,呈给了西番女王。

西番女王盯着那只有箭杆箭尾却没有箭头的断箭,良久,格格一笑。

太好了。

西番等了几十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会成为西番历史上最为强大,功勋彪炳的女王!

随即她霍然起身,将那染血的断箭一扔。

“出兵!”

边军打入西番境内急若星火,奔驰回青州一样快如流星。

林擎端坐马上,马蹄下溅起的雪腾起乳白色的烟尘,他盔甲下的长发凝了一层霜色,远远望去便如一夜白头一般。

他身后,边军狂奔之中,依旧队列齐整,骑术高超,无人掉队。

所有人只要望见前面那个并不算特别雄壮的背影,便如见长城,心间温暖而充盈力量,不惧任何磨折风霜。

林擎的披风高高扬起,双眼只望着青州的方向。

侧侧。

等我回来。

他的马背上,一直紧紧栓着一个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马驱驰时,时不时会将手温柔地放上去,仿佛那样便可以汲取到温度力量一般。

风从耳侧过,呼啸若哭,他忽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听见她哭,还是在相王府。

她自幼被传命硬,在尼庵长大,性情又倔,没少吃苦头,自幼一个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过是在她饿饭时会给她留一个冷馒头,在她生病时会给她一杯热水。

但也就是这个老尼姑,为了攀附相王,把她骗进了相王府。

小姑娘惊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当晚便要洞房花烛,她假意屈从,却将一杯滚水倒在了相王的裆内。

然后她夺门而逃,被相王亲卫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将她赏给亲卫们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挣扎,别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别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断了的手指抠别人的眼睛。

那晚他从屋顶上跳下来,从那群亲卫手里抱走她就跑,怕她成为靶子,他将她抱在怀中狂奔,身后箭雨嗖嗖,然后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

他一声不吭,她也不说话,却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夜星月之下,她扬起的脸,眸子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当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其实那时候,他很想低下头去,亲亲她,亲掉她的泪水。

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将脸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轻轻亲了亲。

急行一日夜,经过西番和青州之间的西府郡。

那是侧侧的家乡,但是侧侧自从离开过,再也没回去过。他驻守青州多年,也没去过,那里不是侧侧念兹在兹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梦的起源和开端,这故地,不踏也罢。

此刻为了抄近路,却不得不从此过了。

经过一道山坳,他远远地望了望黑黝黝的山中。

侧侧的父母就葬在这里。

那一对无情父母,世人传言是侧侧所杀,其实是他杀的。

只因为那一对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听信谣言,认为灾难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儿带来,且只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馒头便可以痊愈。便想着要以思念女儿为名,把她带回家弄死。

她不知内情,还以为父母终于接纳,欢天喜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进家门的前一刻,拦下了她的马车,来不及解释,便将她那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杀死。

当那对父母的鲜血流在她脚下时,面对她骇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缓缓沉底。

侧侧毕竟还没遭到毒手,于她心里,是终于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开始幸福的生活,可这样的美梦,就被他不由分说地砸碎了。

她会怎样恨他…

而他连解释都不能…

那小姑娘凝视着他,眼底渐渐发红,他心中绝望,苦笑一声,转身便走。

衣角却被拉住。

他回首,便见侧侧凝视着他,鬓边一朵黄绿色的花在风中轻颤。

她轻声问:“他们想要害我是吗?”

“你是来救我的是吗?”

他所有的言语顿时哽在喉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信任我?”

“我为什么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怀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缘论的。”

那一刻,他想紧紧抱住他的小姑娘。

但当时他没敢,他怕泪水落在她肩头,丢了面子。

侧侧啊。

我一生的所有颜面,都不过是你绣履下的微尘。

可惜,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马蹄踏过山路,这二月天气,路边竟开出几朵那种鸭屎绿的花。

那本就是极其耐寒的植物,在侧侧家乡长得遍地都是。

他于疾驰中俯身,采了两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鬓边。

他端详着骨灰盒,咧嘴一笑。

“真好看。”

侧侧啊,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种颜色难看的花,其实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叫“永春”。

遇见你的那一刻,你鬓边戴一朵永春花。

从此之后,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间万紫千红都失了颜色,唯有情深永驻,繁花永春。

再往前,马蹄卷过一片茫茫的荒地。

时而蹄下会有轻微颠簸,有时候会有一些灰白色的烟尘腾起。

那是人的白骨。

这里是多年前的战场,相王起兵并被朝廷镇压之地。

他当时也在这附近,被大军捆了壮丁,为了挣命也为了能回去看侧侧,拼了命地战斗,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终于被相王发现了他的才能,却没想着好好用他,拿侧侧做要挟,逼他换上了王袍去迎战。

那场兵力悬殊的战斗,最后是他一剑杀了主将,本来能反败为胜,结果对方阵前,推出了五花大绑的侧侧。

他立即抛下了武器。

他怕慢上一刻,侧侧就会自尽。

命运里深藏着谶言,他的恐惧并非没有来由,多年后世事轮转,同样的抉择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决然。

终究是逃不过。

他被绑上刑场,大刀之下他不肯跪着,想要站高一点,仿佛那样就可以看见他的小姑娘。

然后他也真的看见他的小姑娘了。

满身伤痕,披头散发,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下冲入法场,竟然空手来夺刽子手的大刀!

她用手架住了那刀,满手的鲜血滴落在他脸上。

他挣扎着,用肩头把她向刑台下撞,她却忽然松手,将他一抱,颤声说:“哥,一起死吧!”

他忽然笑起来,在刑台之上,含笑偏头吻了吻她的发。

正要说那句,好吧一起死。忽然听见有人道:“住手!”

当时以为是命中的救赎。

多年后才知道是噩梦的开端。

…林擎再次微微笑起来。

偏头将脸贴了贴那骨灰盒。

“侧侧,当初那话我没机会回答。”

“现在我可以说了。”

“那就一起吧。”

晨曦再起的时候,前方青州城外灰黑色的山脉仿佛要和天相接,山**关隘的大门次第打开。

身后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回到东堂了!

无论在异国多么痛快飒爽,终究只有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最安心的。

林擎端坐马上,脊背挺直,遥望着地平线上渐渐升起的朝阳,那一轮巨大的半圆浑然如火,映雪色大地辉光千万里。

辉光之下,便是他几乎守了一生的青州城。

林擎抱起骨灰盒。

侧侧。

我终于回到了这里。

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日光延展于茫茫雪地,关隘如一条巨龙蜿蜒不知尽头,高天之下,一骑长驱直入,钢铁洪流随后滚滚而入。

青州百姓于城下欢呼迎接英雄凯旋,以最热烈的目光膜拜着他们不败的统帅。

无人知道就在这过去的数日夜,他们曾在生死关头走一遭。

轰然一声,城门随即关闭,城头弩机连响,无数士兵持枪上城。

前方雪野尽头,影影绰绰,出现无数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守城的士兵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西番军是牛皮糖么?皇帝都死了,连败无数场,国内乱成一锅粥,刚还被青州军扫荡过一遭,怎么还敢来!

身后脚步声响,士兵回头,都恭敬俯首。

林擎抱着一个盒子,步伐轻轻,上了城头。

他的靴子踏在城头未化的积雪上,却毫无声息,他抱着那盒子走来时的姿态,不似迎战,更似归来。

晨曦映亮他眉梢,反射一片透骨的白。

他站在城头上,扶着牒垛,遥遥看着底下梭巡不敢进却又不舍离去的西番兵,唇角一牵,轻蔑一笑。

亲兵捧着他的武器过来,他接了长枪,随手搁在城墙上,却没接那巨弓。

他笑道:“孩儿们,看爹爹给你们变个戏法。”

他长枪微微一抬,指着城下满坑满谷的西番兵。

“你们该怎么守城就怎么守城,该干活就干活,该吃饭就吃饭,看爹爹站在这里,只要站着,西番兵就绝对不敢前进一步。”

对上众人诧异的目光,他喝道:“信不信!”

众人仰头,看城头上大帅衣袂与长发飞扬,忽然心间便豪情激涌,惹热血如沸。

是啊,何须大军,不必畏惧。

大帅站在城头,便是这青州,乃至整个东堂的定海神针!

“信!”

喝声如潮,远远传至雪野之外,远处的西番军似有骚动。

西番女王站在车辕上,缓缓放下瞭望筒,皱起眉头。

难道…她弄错了?

银光连绵驱驰而过,越山野过河流,不顾道路崎岖,只为尽早赶赴青州。

燕绥的衣角渐凝霜色,他抬头,辨别着从山**外吹来的微带冷意的风。

青州,不远了。

林擎立在城头。

红色披风招展而起,似一面大旗猎猎。

他身后是巍巍关城,高高城墙,万千百姓,偌大东堂。

他面对西番方向,立如标枪。

士兵们安心地在他身后忙碌,如常执行一切按部就班的任务,并因为大帅之前的嘱咐,在他主动转身之前,无人前去打扰,便是送饭,也只是轻轻搁在大帅脚边,但大帅一直也没有吃。

大帅多年征战,看似潇洒悠游,其实讲究苦修,时时锤炼筋骨,作战训练几日不食也是有的,而他练兵严格,一旦下了命令,无人敢于触犯。

一日过去了。

西番军没有前进一步。

两日过去了。

西番军中似乎发生了争执。依旧没有前进一步。

第二日的下午,林擎的亲兵终究有些不安,端了食物,又拿了大氅要给林擎披上。

他走到大帅身边时,看大帅一动不动,心中刚刚一跳,却见大帅微微转头,对他道:“你看。这江山多美。”

亲兵转头看夕阳之下山河壮丽,赞同地点点头。

又听大帅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里吗?在皇家那样对我之后。”

这也是亲兵心中一直的疑惑,他随即答道:“是因为忠义,是因为您是东堂的保护神。”

林擎轻轻笑起来。

他眼眸微微弯起的时候,起几丝浅浅的皱纹,却并不让人觉得老态,只觉得那般风华魅力,成熟至令人心跳。

“不,并不仅仅是这样…一切的礼教都是枷锁,一切的头衔和责任,都抵不过我这近三十年的苦与恨。我,其实并不是个迂腐的君子啊。”

亲兵疑惑地看着他。看见大帅鬓角碎雪不化。

“大司空曾经问姚太尉,忠义是什么?文臻曾在救我出天牢的时候,让我看见无数为我阻拦大军,为我搬走路障,为我高呼不平的百姓。大司空说,他永远忠于朝廷,忠于百姓,忠于这东堂江山,忠于自幼浸淫忠孝节义的内心;文臻说,她不仅要救我的命,还要救我的心,要我看见那繁华美丽的东堂,千千万万的百姓,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老去的最后一声叹息,都沐浴在我长枪红缨的照拂之下,因我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亲兵发出一声感叹,由衷地道:“感谢文大人。”

林擎眼神温软,遥望着山海之外。

他说:

“所以现在,轮到我为他们,最后阻拦这一次了。”

他声音很低,亲兵没听清,刚想询问,就见大帅抬了抬手,道:“去吧。”

“不要再扰我。”

亲兵领命离开,转身那刹,似乎听见大帅说了句。

“以后,多听听宜王殿下的话。”

入夜的时候,越发风紧,碎雪纷纷扬扬自天幕抛洒。

苦候近三日,始终等不到林擎倒下的西番军中,再次爆发了一场争执。

主张夜袭的女王,遭到了早已成惊弓之鸟的将领们的集体反对,气得砸坏了皇帐里的所有器物。

城头渐渐一片银白。林擎铁甲覆雪,依旧站得笔直。

他一直抱着那盒子,双手平放在城墙上,盒子紧紧贴在心口。

城头上大旗呼啦啦地响,雪花在鼻尖停留,周身的疼痛渐渐淡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在慢慢模糊,苍黑的天幕被碎雪染得斑驳,前方却忽然亮起微光。

微光里,有女子衣衫如雪,自天幕深处走来,一笑唇边酒窝潋滟,而眼眸里盛着二十七载虚度的华年。

她缓缓向他伸出手,指尖上一枚黄铜指环,那是当年他离开她前去边关时,给她套在手上的礼物。

那时候他只是个战俘,很穷,买不起金饰,后来他成了大帅,成了神将,每年她寿辰,他送过无数奇珍异宝。

然而她最终留下的,只是这一颗。

女子闪耀微光的指尖,轻轻搁在他的掌心,一挽。

他笑,解脱而又期待地,道:

“侧侧。”

一夜大雪。

天快亮的时候,西番军绝望地发现,林擎依旧标枪一般站在城头。

而让他们更绝望的是,雪白的地平线尽头,忽然出现了硕大的旗帜飘展,随即枪尖、矛尖、刀尖挑破那一片白,光辉刺眼,然后便是银甲闪烁的骑兵、黑压压的步兵…

有人在大喊,有人慌忙收束军队。

“燕军来援了!”

雪地上,一骑如泼风,踏碎积冰碎雪,在皑皑雪原上留下一行鲜明的印迹。

马上骑士抬头看着城门上的人,微微舒一口气。

城门开启,燕绥快步上城,看见那衣甲覆雪犹自挺立的背影,放慢了脚步,笑道:“听说你站了三天你累不累…”

他忽然停住语声,抢上一步。

林擎脊背笔直,侧脸平静,唇角甚至微带笑意,然而他脸色如霜,睫毛上冻雪不落。

燕绥紧紧盯着他,像是忽然不再识得他,又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语言的能力。

良久之后,他目光慢慢下移,看见林擎背后已经冻裂的,隐隐露出乌黑箭头的伤口,看见他手中紧紧抱着的骨灰盒。

又是良久之后,他低头看向林擎面前的城墙,那上面有几行字。

“便宜儿子,把我和你娘和飞白,就合葬在这里吧。”

就在这里,我和飞白,留在永远守护的山河之上,我心爱的女人,也从此永远远离那污浊的都城。

“对不住,这次还是没带着你。”

不过没关系,你已经得到救赎和祝福,会活出几倍的幸福。

“来生再会。”

燕绥缓缓地转头。

这是又一个晴天,大雪落了一夜却在这一刻停歇,日光越过城头,骨灰盒上鸭屎绿的永春花被映成了一片灿烂的金色。

林擎的花则别在了披风领口,交相辉映,他的手指,温柔地扶着那朵在寒风中瑟瑟的花。

燕绥一低头,抱住了他冰冷的肩,肩甲和他的肌肤一般彻骨的寒,刀一样劈入血肉。

天地在沉默中微颤,连日光都不敢灼热。

当他再次松开林擎时,双手血肉和铁甲黏在一起再撕开,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有殷红的血滴下。

他没有表情。脱下大氅,将林擎放倒。

他半跪着,垂头轻轻抱了一会骨灰盒,然后将骨灰盒放在林擎怀中。

小心地不去碰坏那花。

累了就歇歇吧。

来生…再见。

无数的士兵涌上前来,骇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片刻后,悲声大作。

铁甲如黑色的波浪一层层伏下,从城头到城内,呜咽之声似最悲凉的羌笛,吹破山关。

燕绥起身,拿起林擎插在城头的红缨长枪,缓缓指向城下正在仓皇后撤的西番军。

他道:

“杀。”

是年二月二十二,神将林擎在西番境内火云藩遭己方背后暗算,中箭后不倒,率军驱驰回国,并在西番追随而来之后,立雪城头三日夜,使西番全军梭巡不敢进一步,错失良机。也终保得青州和边军无恙。

消息传来,举国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