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鼠狼影子刚消失,燕绥已经进院,一进来便皱起了眉。

院落里空旷冷寂,雪层之上并无新痕。

文臻并没有进院子。

这一眼便让燕绥失了兴致,他默不作声往屋子里走,走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道:“有骚气。”

然后他一转头,便看进了阴影深处。

中文在那里扒拉出了一个破了的箱子,仔细嗅了又嗅,才闻见是有一点骚气,但是方才殿下隔了半个院子,居然也闻了出来。

燕绥看一眼那破洞,道:“先前那只黄鼠狼呢?”

中文已经明白了,一脸羞愧地道:“先前见那只畜生直挺挺地,还以为死了,随手扔了,谁知道…”

燕绥看了一眼那箱子,目色复杂,最终摇摇头进了屋。

中文等人面面相觑,半晌英文问:“怎么办?殿下好像挺生气,我们还要不要找文姑娘?现在去追说不定还能找得到痕迹…”

中文不以为然摇摇头,却最终道:“找吧。不用管殿下怎么想。无论怎么想,他都是挂记文姑娘的。”

文臻扔完箱子后,眼看天色已亮,城门开启,便骑着腾云豹直接出了城。本来她是想着腾云豹速度快,骑上一段路甩脱可能的追兵,然后在城门前下马将马扔了,毕竟这应该是沈梦沉或者假成王的坐骑,难保沈梦沉没有什么办法根据马找到她的痕迹。

谁知道腾云豹这种马野性未驯,跑着跑着便兴起,晨间街道上也没什么人,腾云豹闪电般飚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只看见一道黑影刮过,连马蹄后的灰都没看清。

文臻骑术一般,靠哨技勉强压着这种神骏,也不敢强力勒停,只好放手任它浪,那腾云豹大概憋久了,跑了半天才尽兴停下,文臻转目四顾,早已不认识这是什么地方,眼瞧着前方也是个小小市镇,过去一问,竟然已经到了冀北边境,离最近的大燕鲁南只有六七十里路程。

附近最大的城池,叫仁化城。

她并没有进城,就在城外的小村里借宿,顺便养养伤。

隔壁也有个小村,听说住了一些江湖人士,文臻知道江湖人士代表着麻烦,不打算凑热闹。

但是也不能完全不打听,总得心里有数。

她曾见一个清淡少年默默在井边打水,端去给一个清秀少女。

曾见那清秀少女神态疏朗,眉目转侧间却眸光锋利冷酷,如狼王行走旷野,时刻侦测着世间敌意。

见那清秀少女将端给她洗漱的水再端进一间屋子,见过那间屋子里燃起的灯火很快熄灭,少女却没出来。

见过那最初端水的清淡少年默默站在屋子不远处,久久凝视那灯火。眼底苦痛与执着如这冬夜凝固的冰棱。

见过那屋子里会暴起怒喝,然后那少女皮球般被轰了出来,狼狈地跌在地下,四面全是人,却寂然无声,那远观的少年一动不动,却扭过脸去。

那少女自己在地下滚三滚,笑笑,爬起来一抹嘴边血痕,再进门,再被扔,再进门…

文臻看到这里,觉得果然三角恋甚是狗血好看。

但是整个故事里都存在错位,清淡少年不该是毫无嫉妒的,清秀少女不该是死缠烂打的,屋子里一直没露面的那个,明显精神不对劲的,也不该是这样的。

文臻看这个狗血故事看了一夜,天将亮的时候,清淡少年离开了,清秀少女第十次从地上爬起来,却没再进那屋子,反而蹒跚地向着文臻隐藏的角落走来。

文臻没动。

那少女在一丈之外站定,双手抱胸,毫无被人看了一夜笑话的难堪,开口声音微哑,语调却随意地微扬,透着一股冷酷的漫不经心。

“看够了没?”

“还没。”

“还想看什么?”

“看你什么时候爆发。”

“呵呵。”

“我来不负责任地猜猜,里头那个有病是吧?你需要以一种暧昧的方式给他治病?但其实你是不愿的,他也不愿,但是你有责任,他也有,所以你们现在就在狗血地撕扯,无奈地纠缠,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哈,你说话真好玩,冲这一点,我就不想杀你了。那我也来不负责任地问你,你觉得这事儿,怎么解决是好呀?”

文臻头顶上琉璃珠儿动了动,那是文蛋蛋悄悄溜回来了,告诉她屋里人不是毒也不是蛊,它没有办法。

文臻立即打消了套近乎的打算。

她原本怀疑这一群人的身份,想要不费什么力气地卖个好,如今发现自己可能无能为力,那自然少趟浑水。

“任何违背当事人心意的所谓挽救,任何打着我为你好的旗帜进行的自作主张行为,其性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和背叛。”文臻拍拍手,完全不走心地重复自己的馊鸡汤,“我觉得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两种好品质,就是决断,和尊重。”

“决断,和尊重。”对面,那眼神如狼王般的少女,忽然有点发怔,低头喃喃自语。

这一霎她脑海里浮现无数过往种种,那个眼眸里金光微闪的少女,和身后屋子里那个青鸟般的少年,那些相知相许,一路风雨,那些不知应该如何摆脱的责任,和横亘在三人间的无常命运…

无边霾云和巍巍山石渐渐淡去,微微浮游的心意终于在这漫长一夜和短短一句都安定。

一个决断,便是一生。

等她再抬起头来时,早已没有了文臻的身影。

而对于文臻来说,她也不会想到,自己随口一句鸡汤,间接地影响了几个重要人物的命运,其中包括她遍寻不得的研究所闺蜜。

那一夜又飘起了雪。

那雪满了小村草檐,也覆了王府华檐。

成王府里,被骚扰了一夜的沈梦沉没有再去理会燕绥文臻一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在高楼上,看那华丽府邸里皑皑的雪清凉一色,雪上跪爬哀哭的侍女泪中带血,看那雪中少女苍白至透明,衣袖间落下的婚书却红艳如火。

一忽儿新娘的嫁衣也如火燃着,红衣里探出雪白的手掌,一掌拍向他当胸。

一忽儿携着她撞向山石,穿破迷障,落入旧时噩梦。

文臻在那小村住了一夜,并不想掺和进隔壁村子那群人的事,便继续往鲁南方向走,腾云豹很有自己的主意,总是不大听她的话,文臻拗了几次也就算了,心想让它这样随便乱走,燕绥那边可能更难追,毕竟英文手下再擅长追踪,却没有那般的好马。

腾云豹忽然加快了步伐,一阵狂飙,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跑了一阵,文臻看见前方一处茶亭,茶亭边栓着两匹马,她眼光一缩,终于明白为什么腾云豹会奔来了这里。

那不就是人妖姐妹用以逃走的那两匹腾云豹吗?自己那匹腾云豹,大概一路是顺着同类的气味追过来的。

文臻并不想见这对人妖姐妹,杀吧没必要,留着还能给尧国搞事何乐不为;不杀吧看着恶心。

只是很奇怪,两人怎么奔到这里来了,莫不是受了华昌王的气,想来拉着冀北的人一起搞联合弄死华昌王?

但是腾云豹已经冲了过去,速度太快,蹄声太响,那两人一起回过头来,看见那腾云豹,不禁一怔。

随即两人对视一眼,都站起身来。

腾云豹无比珍贵,还能护主,非寻常人能用,步皓莹步妍都十分紧张。

再一看见文臻的脸,那紧张就变成了恐惧。

文臻马鞭一指那两匹腾云豹,笑道:“看样子是一家子啊,这骨肉分离的,怪可怜见的,要么,两位,把这两匹也让给我?”

步皓莹怔怔地看着她,这世上还有人一脸甜蜜相的当街抢劫,奈何她还真没胆量说一句“那怎么不把你的让给我?”

被文臻给坑怕了,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正好又把步妍给让了出来。

步妍吸一口气,上前道:“姑娘既然喜欢这马,那自然我等要双手奉上。”

说着便亲自上去解缰绳,将马牵到文臻面前,文臻似笑非笑看着她,她本意并不是要打劫这马,只是既然撞上了,就得先把对方的气势压下去,免得对方看她孤身,又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怕是不怕的,就是太麻烦。

看步妍这般能屈能伸,她点点头,并不接,勒马退后一步,马鞭对地上一指,道:“放地上吧。”

步妍脸上闪过一丝羞怒之色,最终却咬牙忍了,放下缰绳后拉着步皓莹便走,走了几步后忽然回头,道:“其实这几日,我们琢磨着,也隐约猜出姑娘的身份了,是以才和姑娘示好,倒未必是怕姑娘什么。”

文臻笑嘻嘻地道:“是啊是啊,你们自然是不怕的。你们只是喜欢我,所以才和我示好呢。”

步妍冷着脸又道:“我等今日落魄,自然由得姑娘嚣张。也难怪姑娘嚣张,未来一国王妃,说不定将来还能做皇后呢,自然不是我等可比。”

“客气客气,两位这般虚龙假凤,脑筋活络,说不定将来还是女皇呢。该说失敬的是我才对。”

“不过呢,就我看,姑娘这皇后,八成是做不上的。”步妍忽然压低声音道,“姑娘知道这里头原因吗?”

文臻心中一动,她虽然对皇后之位没兴趣,但也一直对东堂皇帝的态度存疑。这两位,好歹是尧国皇族,又生性爱钻营,各国皇族常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来源,莫非这位竟然知道些什么?

嘴上依旧笑道:“知道啊。陛下康健,太子在位,其余人等,怎么会生出那等大逆不道心思?步姑娘啊,这话你敢说,我可不敢听。”

步妍望定她,忽然笑了,她向来面容秀雅,气质柔和,此刻笑容却浅浅恶意,嫣然道:“那是因为,有些人的血脉,从一开始,就是脏的呀。”

第三百六十六章 霸总文

文臻一怔,喃喃道:“脏?”

步妍已经拉着步皓莹快步走开,一边走一边笑道:“不然呢,你看谁家皇族会早早把皇子送出宫廷?姑娘嫌弃我们脏。可笑,我们做过什么?生成这般身子,是天意弄人,不是我的错。便是脏,同样浸淫宫廷,同样不干不净,谁又比谁高贵了?”

步皓莹冷笑接口道:“不知道文姑娘这回还会不会继续觉得自己高贵且将永远高贵着。”

步妍道:“那是自然。便是那荣华富贵缥缈无着,但凡已经看见一眼,谁又能舍得放弃呢?”

步皓莹道:“那还装什么纯净无垢呢?那位性情暴戾草菅人命谁不知道?能赖在他身边的,没有野心图什么呢?”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文臻并没在意,犹自眉头深锁,喃喃道:“脏?”

因此她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隐约有人影掠过,那人衣袂带风,本要飘近她身边,不妨忽然听见后面这几句对话,身形一顿。

北风吹起枝上干雪,几抹碎白掠过他忽然茫然的眉目之间。

那眼眸倒映宫廷夜卷,灯火浮光摇曳,在桐木长廊上映下幢幢倒影,如鬼魅般浮游。

那些鬼魅雪肤花貌,涂满蔻丹的指尖在夜色中招摇,是一株株在梦魇中招摇的血色水草。

那些水草扯住了谁奔跑的脚步,又是拖曳了谁的袍角。

沧海深处谁惶然回首,孩童的眼眸里写满对这藏污纳垢不怀好意宫廷里最初的惊恐。

跟在燕绥身后的中文,脸色慢慢变了。

他不无担心地望着燕绥,看着那越发深冷的眼眸,想着都以为太过久远早已忘却,却原来还是记得的。

都以为他内心强大并无挂碍,却原来这也是他内心的一处黑洞,里头血色嶙峋不可窥探。

他心中暗暗叫糟。

东堂境内被严格压下的流言,如今贸然闯入了文姑娘的耳中,切中了殿下最深的忌讳,那么今日之后,两人之间会不会因此产生隔阂?

便是文姑娘一切如常,但是日趋敏感古怪的殿下,又会怎么想?

何况现在文姑娘也古古怪怪的。

方才那一声“脏”听得他汗也下来了。

中文刚想打岔几句,燕绥忽然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中文顿觉头大如斗。

好不容易一路追过来,这是怎么了?不想追了?放飞文姑娘了?

中文一颗石子,打在腾云豹的屁股上,腾云豹一声长嘶回头,带着文臻一个转身。

文臻还在消化刚才的话,一转头就看见一脸苦色的语言护卫和已经飘好远的燕绥背影。

看见语言护卫护卫的神情,她便明白方才的话燕绥已经听见,并且可能已经生了误会或者犯了忌讳。

她张了张嘴,一瞬间心中天人交战,在赶紧溜走和回头抚慰之间战斗了三秒。

护卫们齐齐仰望着她,摆出充满希冀的小眼神和含泪的小眼神。

铁石心肠的文姑娘您行行好,最起码现在这一刻,您真的不能走啊!

这一走就真的误会了啊!

文臻愣了三秒,手中马鞭举了起来。

下一瞬狠狠抽下。

语言护卫们痛苦地闭上眼睛。

随即他们感觉到风声掠过,马蹄疾响,再睁开眼时,就看见文大人并没有如他们所想逃走,而是回头了!

奔向殿下!

文臻扬鞭,策马,狂飙,一霎便追上了燕绥,然后,低头伸手一抄,将燕绥抄上了马。

语言护卫们:“…”

这一幕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文臻把燕绥抄上马,在呼呼的风声里,大声在他耳边道:“我甜!小甜甜!我特么的又要生气了!我就不明白了,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三心二意耳根子软的傻逼吗?什么阿猫阿狗来和我叨叨两句我就要在意?还有你,什么阿猫阿狗叨叨两句你居然会在意?都有了我了,还有什么破事儿值得你在意?你记住,你睁大眼睛给我记住,我,文臻,来自天外,与众不同!从头到尾,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是全部的你,包括所有优点和缺憾的你,从来没有完美过也不需要完美的真实的你,记住这世上只有我,有胆量有底气,接纳全部的你,不需要任何犹豫!”

一气语无伦次喊完,在把他耳朵炸聋之前,霸总文摸了一把妖精绥的脸,再把他狠狠一推,推下了马。

然后马鞭猛甩,再次狂飙而去。

等语言护卫们赶到,就看见燕绥站在冷风中吃灰,神情居然有点怔怔的。

这操作如此之骚,直叫人大喊吃不消。

好一会儿,燕绥才反应过来,转眸看了护卫们一眼,中文一看他那空冷中微带讥诮的目光,顿时大喜。

殿下给文姑娘骂回来了!

“她还逃出瘾来了!真是莫名其妙!”燕绥道,“追。这回,不管用什么方法,禁制,囚笼,毒,一定把她栓在我身边!”

“是!”

文臻策马狂奔,脑海里的想法也在狂奔。

有些疑惑从未深想,此刻却想得浑身发凉。

她并不会就这样相信步妍的话。皇家血脉不纯是大事,如果燕绥真有这个嫌疑,他焉能活到今日?

而东堂境内毫无这等流言,却在国外王公嘴里隐秘流传。真实性委实不靠谱。

但皇帝的态度,德妃的态度,两人对燕绥的态度,皇帝对德妃的态度,确实也是一直盘桓在她心头的迷雾。这个问题不搞清楚,未来牵连的就可能是无数性命。

最关键的,燕绥自己知不知道?

而且她怎么还觉得,燕绥的态度,并不仅仅像是对这个血脉流言的在意?

她心不在焉,以至于逃奔也失去了警惕,没过多久,真的被提起劲儿的燕绥动用各种手段,逮了回去。

那时候他们已经行到鲁南边境龙牙谷附近,燕绥已经接到了沈梦沉的飞鸽传书,桑石被沈梦沉弄了回去,约定自然要照常履行,沈梦沉信里称纳兰君让已经被原冀北成王嫡子纳兰述俘虏,燕军跟随其后试图相救,他已经在燕军中安插有人,请殿下伺机出手。

文臻被逮回来之后,燕绥一直没有见她,两人别扭着,事务都由中文传达。文臻听说燕绥准备出手,也就打算等他事成再想法子溜,以免他战场分心坏了事。

当日龙牙谷前,燕绥出手,机关箭术俱下,明卫暗卫齐出,不仅拿下了纳兰君让,还买一送一,掳来了纳兰述的爱侣君珂。

可惜君珂被掳时,文臻正在高处,看龙牙谷里,万军之中疯狂的少年,那山势如牙,那少年便是牙上的尖,闪烁着耀目的寒芒,碾磨所经之处,血肉飞溅。

看他一箭如满月,箭出杀主将。

看见他指挥鸟儿般轻盈飞鹰般隼利的部下,起落蹁跹,如一张巨网,笼罩住了入谷的燕军,巨网贴地横拉而过,抄底一般收割无限生命。

看那巨网忽又成利刃,携着无尽的悲愤杀气,在狭窄的山地之中穿剖捅刺,将敌军阵型打乱割裂,分而杀之。

看见一队奇兵在那少年指挥下,跃上山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本想困他们于深谷的上万燕军火困于绝地。

看那一色艳红里喧嚣的惨呼挣扎奔逃,看那谷中最后尸堆如山,看那少年拄剑而立,在那尸山的最上头,仰首向天,似在默默呼唤那刻在心上的名字。

那是文臻第一次直面战场,大燕龙牙谷,一万余燕军对两千余尧羽卫,全军覆没。

也是在这一次,她明白了战争的残酷,并学会了在战场上应该怎样做一个将领。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为纳兰述对大燕的战争热血激荡之时,她心心念念寻找的君珂,就在她身后距离两辆车的地方。

缘分未到,咫尺天涯。

得手的燕绥,兵分三路,继续前行,而因为掳走了君珂,纳兰述穷追不舍,燕绥不胜其烦,决定干脆连纳兰述一起拿下算了。

一直行至鲁南边境赤罗县,在赤罗山一处神奇的孔洞湖里,趁燕绥忙于布陷阱,文臻以洗澡为借口,跳入了那个传说中泉下有洞的湖水中。果然找到了那洞,并且也如推算一样,发现了另外一个洞,确定这湖连着山那面另一座湖,侧面有洞相通,从第二个洞出了水,然后便撞着了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准备从这边湖水潜入,去那边湖中救君珂的纳兰述。

文臻一见纳兰述,眼前明丽少年,朗若春风,然而她眼前总闪过龙牙谷尸积如山,血流漂杵。

乱世多枭雄,她可不敢小瞧天下英雄。

假称黄圣衣,和纳兰述一番谈判,以带他去解救人质为条件,交换得他帮助她获得自由,纳兰述同意了这个建议。不知怎的,文臻觉得,以纳兰述的经历,会这么容易相信她,有点不合常理,然而不合常理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但是当她和纳兰述再次潜入湖底回去,却发现关押人质的马车被沉湖,文臻一看就觉得大事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太不合作,触发了燕绥的性子,这下不仅桑石没了,纳兰述也一定会发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文臻趁纳兰述和尧羽卫还在焦灼搜寻,以及燕绥还在湖上守株待兔,转身又从洞里游走了。

出了洞她发现附近还有大批尧羽卫痕迹,只能一路狂奔。纳兰述能一路追上燕绥,说明尧羽卫当中一定也有追踪高手,文臻一路走一路吹哨,召唤山林野兽,为她抹去身后痕迹,一日后她出了山,然后选择从羯胡绕道,再经过云雷高原,回奔东堂。

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她的小腹还没有凸起,但是脸上已经多了一点淡淡的斑点。

在东堂边境,她遇到了自己的护卫队,侍女采桑也来了。这些人原本都在天京,得了燕绥飞鸽传书,提前在边境等待,同时在队伍里的,还有一个传旨太监。

皇帝的旨意里对她这段时间的失踪一字不提,言辞充满了慰勉,最后果然如传言那般,升她为湖州刺史,即日赴任。

文臻在留山的行事,早已拣能说的,给皇帝递了密折,并附上了相关证据。严格来说,她是和燕绥联手,避免了留山土著事变,消弭了一场可能影响整个东堂的内乱,皇帝已经派将领前去以辅助大皇子名义接管水军,又宣召大皇子上京,显眼老大已经快要失势。

这是大功,却无法明旨在朝廷嘉奖,但十分顺利地升为刺史,显然也与此有关。

但是明旨之外,还有一道密旨,太监偷偷交给了她,并说皇帝交代,看完即毁。

当晚文臻灯下看完,呵呵一笑,在烛火上燃尽了密旨。

就任刺史旨意一下,和燕绥的长期分离不可避免。毕竟不管目的是怎样的,她现在已经算是封疆大吏,而燕绥是皇子,皇子不能和封疆大吏相交过密,这是铁律。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燕绥应该已经接到令他回京的旨意,所以他也没有专心地进行这场追逐。

文臻不禁长长松口气。

虽然这个刺史是带着任务就任的,但至少也要在湖州呆上一两年,够她生下孩子了。

队伍里还有两个天机府中人,一个是当初那个隐身少女,一个是之前俘虏的一个天眼通。天机府虽然卷入了安王谋反事件,但毕竟身不由己,且诸般人才培养不易,因此燕绥上书朝廷,先剥了安王对天机府的掌控之权,暂交季怀远代管,并从中将这两个女子抽了出来,给文臻做贴身护卫。

从边境到湖州又走了大半个月,在离湖州还有百里的地方,文臻分散开护卫队伍,耿光带着大部分人,先期快马去了湖州主城,陈小田和一小部分护卫则换上普通赶路客装束,在自己不远处暗暗跟随。自己则雇了一辆普通大车,带了采桑和那个天眼通少女,慢慢行路。

朝廷下发的明旨,规定了她的上任日期,但是那还在半个月后,而她一路赶路,是要打个时间差。

皇帝给她的密旨上,说明了调她去湖州的缘由。事情还要从前不久李相回翻往年征税案档说起,李相无意中发现二三十年前的湖州一地所上交的田赋,是现今的两倍有余。湖州位处中原,向来是东堂产粮大州,稻谷丰熟,可养一国饥馁。如今却显得产出平平。但这样的减少并不是锐减,按照东堂律例,当一地连续两年发生灾害减产,除减免当年赋税外,第三年还会相应下调田赋,而湖州往前二三十年,本是风调雨顺之地,不然也不会成为产粮大州,但从二十余年前起,湖州每隔两三年,便会接连有两到三年的大灾,下调税赋,而且很巧的,也没有在恢复后调回来,这样一调再调,到了近几年,湖州的田赋已经和其余诸州相差无几。

这样下调的结果是,大家渐渐也忘记了湖州的粮仓之称,而朝中湖州籍的官员向来也少,其余人对这州的具体情形也不了解,偶有人提出湖州的赋税似乎应该上调,湖州当年必定报灾。

因为下调是间歇着来的,时间跨度又长,所以一切都显得不那么明显,但是当李相将旧档拿出来对照的时候,不免就引起了怀疑。

但因为痕迹不明显,怀疑不能拿到明面上说,李相便以湖州刺史年老为由,令他致仕。随即朝中无数人盯住了湖州刺史这个大饼,但所有人都失望了,因为李相力荐了文臻。

李相的理由很简单,他的怀疑只是一个怀疑,这事情太大,如果湖州的田赋真的有问题,那么长达一二十年间里,那相当于一个州的田赋都去了哪里?是简单地被当地官员中饱私囊?当地官员真的有这么大胆子?还是流入了一些不该流入的口袋?

再展开地图,看看湖州四周的地形,虽然看上去都不靠世家的地盘,但是离唐家的定阳却只隔了两城一水的距离!

选中文臻,一来是李相担心,如果田赋真的长期被人胆大包天地截留,那么湖州官场就是个马蜂窝,无论送什么人来都非常危险,送文臻去,女子身份相应地能降低人的警惕性,方便文臻行事,二来文臻本人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行事稳妥手段多,三来以文臻和燕绥的关系,后盾比较坚实。

还有一个原因是李相和做决策的高官们都无法宣之于口的,现下派谁去都有可能被世家控制收买,但是文臻不可能,她已经把三大世家给得罪完了。

正巧因为西川共济盟事件,闻老太太骂殿,太子被软禁,百官噤声,最后的阻力也没了,文臻便成了东堂历史上第一位朝廷任命的女刺史,也是年纪最轻的刺史。

第三百六十七章 刺史大人的新礼物

文臻对于这个任务并不意外,湖州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出了岔子,也轮不到她来主政。

湖州下辖三郡十一县,文臻从外围走,在经过龙亭郡的时候,遇见了自己折回来的护卫,护卫带来了第二位传旨太监,带来了新的旨意。

旨意中说,还给她配了一位长史。已经从天京赶来,看来是怕她不懂实务,派人来帮她干实务,她专心破毒瘤就行。

另外还有一位御史,按照往年惯例下来观风,也到了附近。

文臻还收到了单一令的信,她的半个老师在信中隐晦地告诉她,她这个刺史以及围绕刺史产生的长史和观风使人选,在朝中也争了小半年,现在尘埃落定,人选因为太过有利于她,所以之后可能为了平衡,还会有一些制约手段,让她有所准备,小心行事。

文臻看完便把信烧了。为了等待这位御史,打算选择叶县外的一个叫小叶村的村子投宿。

此时天色已晚,月色尚且温柔,小村外的道路边春意初萌,空气里氤氲着微微馥郁和湿润的气息。

采桑一边赶车一边看了看路边的菜地,对文臻笑道:“小姐,湖州这块地方,真真是气候好,土地肥,您瞧这路边的地里连野菜都发得早,长得足。”

文臻笑道:“回头到了地方,咱们就有新鲜的荠菜馄饨,马齿苋包子,马兰头拌香干、灰灰菜天妇罗、小蒜千层饼、香椿煎鸡蛋吃了。”

采桑便咽了口口水。

天眼通少女没吃过文臻做的菜,并没什么反应,这是个木讷少言的女子,起了个有点冷飕飕的名字,叫做寒鸦。

她忽然道:“前头有队伍来了。”

文臻也听见声音了,人数还不少,她命采桑把车子赶到一边,提前避让。

那队人近前了,中间一顶青布小轿,四面都是一些衣着普通的平民,个个面色难看,默不作声走着。

小轿颤动剧烈,像是里头的人在挣扎。

采桑下意识看文臻,文臻含笑的眼神,从轿子上滑了过去。

无动于衷。

采桑一勾头,不敢多话。

她是上过金殿的丫鬟,不能一惊一乍。

寒鸦也不说话,那队人走过的时候,看了这边车马一眼,也就走了过去。

等人走过去了,寒鸦才道:“轿子中一男一女。都很年轻。”

“哦?”

“打扮得倒比外头这些人精致,只是绑着呢。”

“哦。我们走吧。”

“是。”

马车辘辘开动,和轿子逆行,忽然轿子一阵猛烈晃动,随即冲出来两条人影。

人群惊呼,立即便有人上前去拉,那两人跌跌撞撞,躲避着人群,往旁边的田地里冲,那边是一个下坡,很快便响起一声女子惊叫,似乎滚下去了,再然后是男子的大叫,似乎也步了后尘。

立即便有人惊叫:“不好了!送给刺史大人的人跑了!”

文臻:“???”

那边出事的时候,她的马车原本停也没停,文臻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她比谁都懂,然而此刻终究不得不停,不管是巧合还是做戏,都到面前了,实在没有不看一眼的道理。

这夜晚坡下黑沉沉的,这些人也没带火把,人们叫嚷一阵,各自下去寻,寻了一阵没寻着,只好爬上来怏怏离开,说要回村子带人带火把再来搜。

路上渐渐恢复安静,文臻静坐着,吹了声口哨。

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忽然出现在她的车厢里。

是个小圆脸的少女,会隐身的那个,叫冷莺,低低和她道:“女子跌到底下一个池塘里去了,男子的腿好像跌断了,在努力地救她,但眼看就要淹死了。”

“两人说什么了?”

“女子让男子不用救她,反正回去也一样会被送走,男子说反正他也受了莫大羞辱,若不能救人那就一起死也无妨。”

文臻沉吟了一下,挥挥手。

冷莺会意,隐身不见。寒鸦则和采桑下了路边的坡,不多时将两个人背了上来。

文臻好奇地打量着,想看看,到底谁是“刺史大人的人。”

前任刺史已经离任一个月,这艳福不浅的刺史大人,八成是指自己呐。

女子还是少女,衣裳虽新,却是村姑打扮,脸算得上好看。缩在采桑背上瑟瑟发抖。

文臻啧啧一声。

男子却已经痛晕了,浑身水湿地趴在车里,寒鸦将他翻过身,文臻一怔。

采桑发出一声惊呼,捂住了嘴。

冷莺惊得现了身。

连寒鸦都皱了眉。

文臻盯住了那张脸,且不说什么容华如雪郎艳独绝,也不说什么霞映澄塘月射寒江,这张脸寻常人乍一看自然是极美,但让所有人惊讶的是,这张脸,一眼之下,极像燕绥!

不过仔细看是不像的,这人比燕绥还要小上几岁,五官整体还要柔和一些,肤色比燕绥苍白,发色却比燕绥要淡一些,双唇也是淡淡的,似乎先天不足。唯有眉间一颗红痣,鲜红欲滴。这便使他淡了燕绥的那种昳丽又缥缈的气质,多出几分柔弱来。

马车内流动着古怪的气氛,侍女们都看着文臻。

那少年便是在这古怪的气氛下,慢慢睁开了眼睛,一眼看见正对他笑的文臻,眼神飘了飘,便也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说来奇怪,他一笑,所有侍女便都松一口气。

因为这一笑,就完全不像燕绥了。

殿下不会笑得这么纯净,也不会这般纯净中微带木讷。

文臻也对他扯开笑容,然后一抬腿。

砰一声,她将这少年踢出了车门!

一声闷响后,一声惨呼,马车里众女目瞪口呆。

文臻掠掠鬓发,依旧在笑。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不想看见一个燕绥的仿制品。

这是对燕绥的侮辱,也是对她的侮辱。

她踏入这湖州的土地,就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暴风骤雨阴谋诡计的准备,但这不代表,什么恶心的伎俩她都会陪着玩。

“走吧。”

没有人敢说话,马车继续前行,甚至没有人敢回头看那在地上辗转惨呼的少年一眼。

马车上被救的少女已经被吓得缩到了角落,文臻和颜悦色问了几句,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少女是前头她要投宿的村子的人,因为这一季的春赋就要开始,村子里交不上粮,就选出了她,想把她送给管赋税征收的叶县县丞,来换得减免和缓征。

至于那个少年,算半个村里的人,三年前就来了村里,说是游学至此,开了家私塾,平常教童子们读读启蒙之学。

也不知怎的,前几日负责收税赋的乡佐来了村子一趟,看见了这位教书先生,之后村里联系乡佐表达了想送人的愿望的时候,乡佐便指名把这个教书先生也给送过去,大家正震惊县丞大人男女通吃的时候,乡佐却道这美少年是送给即将赴任的女刺史大人。

今晚便是将人一并先送到县丞府邸,然后再把教书先生送去湖州。

文臻一边听一边磕着瓜子,就当听说书一样。

春赋是个什么玩意儿?

秋收后收税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便是一年两收也是夏季和秋季,这刚经过一个万物不生的冬天,春天还没播种的时节收税是要闹哪样?

湖州的官府收税如此勤勉,为何交上去的赋税如此平平?

还有,她人还没到,就如此贴心地给她操办后宫,营造荒淫形象,是生怕湖州百姓太喜欢她吗?

眼看到了村口,文臻让那被救的少女先下车,自己悄悄回家。至于之后她是躲藏着还是举家逃走,她现在不想多管。

而她自己则如普通路人一般,进村求投宿。

然而走了几家,都吃了闭门羹,湖州的民风似乎并不如何热情淳朴,采桑去敲门的时候,大多人都木然拒绝了借宿的要求,有个年轻邋遢汉子开门后,倒是和采桑多聊了几句,但不一会儿采桑就红着脸落荒而逃,那汉子还倚着墙流里流气地道:“妹子来呀,哥哥保证好生招呼你们——”

采桑回头狠狠地呸了一声。

连续敲了几家之后,文臻拦住了采桑,低声嘱咐了冷莺几句,冷莺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回来,给文臻指出了村西头一家稍微有点偏的院子,文臻便带人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