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沉和燕绥是一样的人,一边互相帮助各取所需一边找准机会互坑是他们的必然选择。
这么想的时候,文臻忽然觉得有点发冷,搓了搓手,心想那只雪里白狐可千万不要坑到她身上。
不知怎的,她对沈梦沉感觉很奇异,仿佛从他身上能感知到一点熟悉的气息,更多的却又是反感和警惕。
两人回到了柳家,和柳老爷子说了以后王府不会再和柳府为难,便告辞了。柳老爷子十分感激,从他书房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道:“里头有几种少见的药草,虽然对公子的病没什么用处,却也十分珍稀难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能用上,还望两位笑纳。”
文臻也便笑纳了,临走时候对老爷子道:“老先生,我有一个建议,听不听在您。您年寿已高,应该明白时光如流水,很多事搁着搁着,就会搁成永久的后悔和遗憾。莫如趁一切还来得及挽回时便挽回。莫要让脸面压住了亲情和道理。”
她说完,也不看僵住的柳老爷子,笑着摆摆手,身影没入了飞雪之中。
当晚两人投宿在天阳城一家客栈,这家客栈比较普通,因为天阳城近日刚刚变乱,很多人逃出城外,很多客栈没营业,只有这家城北的小客栈还开着,文臻燕绥包了其中一个小院子,经过厅堂时,正听见店主在和人口沫横飞地谈去年被一道天上引来的闪电射中眼睛的奇遇,文臻也没在意,和燕绥自进了自己的院子。一边走一边心里发愁。
她得准备跑路了。
不然的话,和燕绥同房容易露馅,不同房一样容易露馅,每晚找不同的借口不同房或者在他睡着后睡,燕绥不起疑才怪。
再说慢慢的肚子也就大了,肿么办?难道到时候真的还要再面对一次狗血争执吗?这事始终无法调和,她和燕绥的情分再深,也经不起这样一次次的磋磨。
这几天她找的借口是大姨妈,为了力求逼真效果,她还真暗搓搓在垃圾筐子里塞了点那什么。
但在燕绥眼皮底下跑路也是个技术活,文臻一边思索着一边推开自己的房门,手忽然顿了顿,一顿之外,她还是正常推开了。
灯火和一张美人面同时面向她,一时她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在发光。但这艳光并不能叫她倾倒,毕竟面前的是一张画皮。
屋子里,沈梦沉竖指于唇,轻轻“嘘”一声,柔声道:“文姑娘,可别惊叫,不然咱们俩,孤男寡女的,怕说不清。”
不等文臻回答,他又笑道:“也别出手,下一次毒就够了,再下毒的话,以毒攻毒,说不定我第一次的毒也就解了。”
文臻格格一笑,进门,反手把门一关,还上了闩,指了指沈梦沉,道:“既然沈相不想半夜和我私会被燕绥发现,那就请不要站在窗前,您的影子看起来可比我招眼多了。”
“啊,没注意,抱歉抱歉。”沈梦沉立即道歉,移到另一边。
“沈相半夜来找我,可有什么急事吗?”
“你猜?”
“和毒想必没关系,毕竟沈相中毒就像吃蚕豆,不带怕的。那么,就是和画有关咯。”
“文姑娘果然灵慧。是这样的,今日您走后,我越瞧这画越喜欢,这画技可谓独步天下,怎能就此错过?”沈梦沉斯斯文文对她一礼,“我想求姑娘帮我再画一幅。可否?”
文臻笑眯眯瞧着他,雪里的白狐狸,甩起了尾巴,真是分不清是雪还是真身呢。
然后她伸出两根手指,对着沈梦沉搓了搓,“行啊。但是,报酬呢?”
沈梦沉温柔地道:“桑石剩下那一半…”
文臻盯着他,忽然眼前黄影一闪,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弥漫开来。
文臻猛地捂鼻退后,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愕然。
她怎么也想不到,妖娆浓艳如沈梦沉,竟然也会发射臭弹。
他这样的人,不是应该就算使毒也优雅美味,香气熏人么?
但是随即她就感觉到头皮一紧又一松,啪嗒一声,团成琉璃珠儿的文蛋蛋忽然从她发辫上掉落。
文蛋蛋从未从她头上掉下来过,文臻怕被沈梦沉看见,急忙伸脚一挑,接住文蛋蛋,靴尖一点,文蛋蛋便落入了她的靴袋。
但与此同时,深红狐狸尾巴在她面前闪过绚丽光影,她只觉得手腕上微微一凉,那层蛊皮已经被撕开,然后有更凉的手指轻轻一搭,她立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条狐狸!
风停了,沈梦沉站在对面,微微笑。
屋外有风声,刚才那一霎已经惊动了值夜的护卫,日语的声音传来:“姑娘,怎么了?”
文臻靠着门,看着对面的沈梦沉,沈梦沉正靠着墙,笑吟吟对她作揖,并不是在求饶,他的口型分明是:“恭喜。”
文臻吸一口气,一边点头表示接受这感谢,一边回答外头:“没事,我练一下拳脚。”
这于她也是常事,日语并不疑有它,脚步声走开。
文臻倒有点庆幸值夜的是日语,不是中文,如果是中文,可能会趁机开窗。
人走了,她才道:“沈相费这般心机,就为探人隐私?”
沈梦沉笑而不语,文臻又看一眼地上,差点一口气没倒上来——地上那个一身黄毛的,小黑眼睛咕噜乱转的,不是一只黄鼠狼是啥?
文蛋蛋是被这玩意儿的臭屁给熏晕的?
她并不知道沈梦沉以红门教起家,红门教供奉黄大仙儿,但看那黄鼠狼挨挨擦擦想要献媚沈梦沉,沈梦沉眉头一蹙一脚将那货踢开,忍不住又气又想笑。
沈梦沉踢开黄鼠狼,就好像没发生方才那事,再次将画卷展开,道:“文姑娘不想知道我想画的是什么吗?”
文臻不接话,前面肯定有坑。
不接话也不妨碍沈梦沉继续:“我不想总对着这背影,我想她转过脸来,伴我一起。”
文臻在桌子上翻找自己的绘画工具,铺开纸张,“那就请沈相详细描述吧。”
笔尖落在纸上,力道颇重。
把柄已经被抓在了沈梦沉的手里,她无法谈条件了。
沈梦沉也不知道怎么看出她怀孕的,还看出她做了掩饰,方才声东击西把脉,确定了她有孕,然后又故意弄出点动静,吸引了护卫来探问,再从她对着护卫遮掩的态度,确定了她怀孕是要瞒着燕绥的。
沈梦沉那句无声的恭喜,潜台词便是“我知道你怀孕了,不想被我告诉燕绥,就给我画吧。”
这人就为了不付出任何好处,不惜连环耍心眼。
也难怪能从大燕和冀北的夹缝中空手套白狼。
但他一定要她画这女子的正脸,是什么意思?
他今晚跑来非要她画画,又是什么意思?
沈梦沉含笑坐在她对面,伸手慢慢进袖子里掏,道:“我倒有张她的小像…”一边道:“姑娘这事想要瞒住殿下,我看很难,姑娘是否需要我的帮助?便当抵这画资了…”说着忽然抽出一张纸,飞快地在文臻面前一抖。
文臻目光一定。
这画像!
君珂!
第三百六十四章 都是小妖精
一瞬间心中大浪滔天,几欲没堤,但她随即便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只一瞥便低下头,道:“沈相如此念念不忘的女子,果然是绝色。”
“绝色么?我看不见得。”沈梦沉自拿出小像,便紧紧盯着她的表情,看她表情如常,倒有些惊讶,随即见她低头专心作画,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也不过就是寻常姿色罢了,难得的是性情敦厚刚烈,见识言谈,也与这大燕寻常女子迥异,倒…”他语调忽然放轻,“…像姑娘一般。”
“是吗?”文臻看一眼小像,低头作画,“沈相如此盛赞,我倒来了兴致。不知此女现在何处,文臻是否有缘结识呢?”
沈梦沉唏嘘一声道:“实不相瞒。此女于我,也是惊鸿一瞥,便念兹在兹,不可或忘。初见此女时,还是在燕京,她因一些误会行刺我,被我擒获,后又被她逃走,如今我也好久未曾见到她了,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飘零何方?”
文臻含笑:“竟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好生令人感动。”
内心OS:我信了你的鬼。
沈梦沉笑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文姑娘若能与此女相见,定能成为知己。”
“是吗?”文臻唰唰下笔,画得专心,“可惜连沈相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一个异国路人,更不敢奢望这样的缘分了。”
一边从容对答,一边心中怒骂。
这只白狐狸,果然连环套一套套。
他不仅因为一些蛛丝马迹,就猜出她可能怀孕,还因为她的言谈举止,就敢猜到她和君珂有关系,绕来绕去,叫她作画,只是想看她的反应。
一旦被他看出自己和君珂有关系,等于又送一个把柄给他。
她此刻心烦意乱,无心细画,只简单勾勒了个草图,便从桌子上推给沈梦沉,沈梦沉显然也不是为画来的,只瞟了一眼,便双肘支桌,趴在桌子上,悄声对她道:“怎么样?是不是想溜?我帮你?”
“呵呵您这是说什么呢!”文臻也支肘撑在桌子上,悄声道,“沈相啊,我也不怕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啊,你刚叫我画的那个女孩子…”
沈梦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文臻忽然猛地把桌子一掀,“…我不认识哟!”
她掀桌的同时,誓报一屁之仇的文蛋蛋已经跳了出来,直扑向沈梦沉那张妖孽的脸,沈梦沉眼睛一亮,一手挡住飞起砸下的桌子,一手便来抄文蛋蛋,随即他听见裂帛之声,抬头一看,眼神一直。
文臻竟然把自己衣裳撕破了!
她不仅撕破了自己的肩头衣裳,还一把抓起了那只黄鼠狼,嘴唇蠕动,手指在黄鼠狼后颈一掐,那只黄鼠狼浑身抽搐,发出了一声诡异又妖媚的尖叫之声,文臻把黄鼠狼往沈梦沉身上也一砸。
沈梦沉两手都有事,眼看文臻又是手一撒,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放毒了,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此也就顾不上这只没有杀伤力的黄鼠狼,头一偏正想躲过,不想那只黄鼠狼被文臻一边吹哨一边掐弄得魂飞魄散,尖尖的爪子一把抓住了沈梦沉的衣领,嗤啦一声,沈梦沉的衣领也被撕裂了。
他不像文臻穿得重重叠叠,外头穿的大氅,里头却只是薄裳,这一撕,露的肌肤比文臻还多。
然后砰一声,文臻踢开门,冲出去了。
外头护卫早已被那声充满妖异之气的黄鼠狼叫声引来,一眼看见文臻这样冲出来,顿时大惊失色。文臻也不说话,也不装模作样哭喊,就一付被妖物蛊惑失心疯的模样,一把抓住了迎面而来的日语的手。
日语给这一抓,哎哟妈呀一声叫,魂儿直接飞了,反应过来猛地甩手,奈何文臻的手铁钳似的,抓住不放,大声道:“你,快跟我来!”
日语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儿,习惯性听从文臻,懵懵懂懂便被文臻拽出去了,人影一闪,燕绥已经出屋,一眼看见文臻那模样,再一转头,正看见沈梦沉出屋来,一边不急不慢整理衣裳,一边摇头叹笑:“哎呀真是…”
燕绥目光在他裂开的领口扫过,第二眼看见了四处乱蹿的黄鼠狼,并没有停留,直接向着文臻消失的方向掠了过去,然而沈梦沉衣袖一拂,挡在了他面前。
燕绥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此时便是连他也没明白,沈梦沉这时候不赶紧跑,还来拦他?
但他随即脸色便冷了下来,沈梦沉既然来拦他,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在帮文臻拖延时间!
文臻又要跑!
这个结论在看见沈梦沉动作的第一瞬间闪过他脑海,随即他的衣袖拂起,同时拂起的还有不远处的一株枯树的全部枝条,那褐色的坚硬的枝条伴着四散的碎雪和凌厉的掌风,劈头盖脸向沈梦沉抽下来。
沈梦沉却并不和他相斗,只如柳絮浮沉,顺风而舞,但总挡在燕绥前进的路上。
两人这般游走几遭,在燕绥终于动了真怒袖摆狂风那一霎,沈梦沉身形一收,急退数尺,一转身上了屋顶,遥遥对着燕绥一笑,道:“之后的事,便拜托殿下了。”
月色如最温柔的笔触,涂抹他辉光轮廓,他在月光下笑颜宛宛,华美的大袖一飏,便乘月光归去。
燕绥没有追他,也没有试图去追文臻,给耽搁了这一刻,足够文臻飚远。
他在院子中默默伫立,过了一阵子,一脸茫然的日语回来了。
日语回来,四处寻找了一阵,还问中文:“怎么,文姑娘没有先回来吗?”
中文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没有!说清楚,文姑娘拉你出去干什么了?说了什么?在哪里和你分手的?”
“在那个方向,一处已经关门的小杂货铺前,她说发现了沈梦沉一个秘密,很重要,让我记住那个小杂货铺,做个记号,我正在做记号,就听见衣袂带风声,然后文姑娘大喊什么人,就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叫我赶紧回来报信…”
中文德语英文:“嗐!”
中文急忙迎向燕绥:“殿下,您别怪罪日语,就他那个死脑筋,哪里是文姑娘的对手,我们这就去那杂货铺处寻找线索。”
“不用了。”
“一定会…啊?”
“她是故意要溜的,不会给你们留下任何线索。”
“那为什么…”中文也有点蒙圈,先前那一幕他是看到了,瞧起来是文大人被沈相轻薄了,或者文大人轻薄沈相了哦不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但是就连他们这些护卫都觉得,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倒是那只黄鼠狼叫声那么妖异,或者这个传说中也很擅长旁门左道的沈相,用什么方法蛊惑了文大人呢?瞧文大人出门时很有点失心疯的样子啊…
但殿下怎么就一口咬定文大人是自己要溜呢?这,没有理由啊。
中文看看燕绥的脸色,低下了头。
俺也不敢说,俺也不敢问。
眼看燕绥真的回身去睡觉了,中文幽怨地抬头望天。
追逐游戏能不能不要再来一轮?俺们还想多活几年!
…
“主子,您为什么要帮那位姑娘溜走?平白得罪了那位殿下,万一他不肯出力怎么办?”
“因为,她认识君珂。”
“那…”
“纳兰君让正前往鲁南坐镇追剿尧羽卫,君珂纳兰述想要出大燕,就一定会经过他面前,以纳兰述和君珂的性格,很可能会对纳兰君让出手。而我猜,这位东堂殿下,十有八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会趁机出手。那么,如果这位文姑娘是君珂旧识,很可能会坏了事。所以就算她不想走,我也会想办法逼她走的。”
“您又是如何看出她和君珂相识呢?”
长久沉默,无人敢于再问。
半晌后,有人轻声一笑。
“大概是因为,都是小妖精吧。”
…
文臻在夜色中奔行。
脚下是成王府的重重屋檐。
大概沈梦沉也没想到,文臻溜走之后,第一时间便赶往了成王府。
只有趁沈梦沉不在的时候,才有可能拿到那剩下的半块桑石。
沈梦沉总在试图利用她,她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沈梦沉?
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愿意帮她绊住燕绥,那她自然要好好利用这点时间。
白天去过成王府,已经了解了大概的布局,她抓住一个内侍,问出了沈梦沉住在哪里,潜入了他所在的主院的书房,一番查找,一无所获。
她也有跟着燕绥学机关之术,很快找到了一个机关,机关分两个方向,她的时间只够她走一个,她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左边的那个。
打开之后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再过了一道门,眼前又是一个房间。
房间里床上,有人在睡觉。
文臻站定,细细看了一下房间的陈设,确定这里睡的必然是身份高贵之人。
成王府已经不剩什么主子了,沈梦沉还没回来,那这个人难道是新任的成王?
时间紧迫,文臻并不犹豫,一个箭步上了床,匕首已经抵在了床上人的喉间。
那人猛然惊醒,刚想大叫,就感觉到了喉间的冰凉,手指刚要摸索,文臻一抬手,手指上卷草铮地一声弹开,把那人的手钉在了床上,顺手抓过一角被窝,塞在那人嘴里,堵住了他的惨叫。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那人呜呜几声,很快就放弃了挣扎,文臻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传说中纳兰迁性情暴戾阴狠,如今瞧着,这么识时务?
现在也不是探究的时候,她开门见山:“桑石在哪?”
然后她就看见了对方眼里的茫然,心道要糟,再一看床边架子上的王袍,心里更加不可思议,新任成王,连自家宝贝在哪都不知道吗?还是说篡位夺嫡得位不正,所以无法得到详细的传承?
她想了想,换个说法:“沈梦沉藏重要东西的地方在哪?”
那人犹豫着,文臻手中的匕首在他颊侧缓缓游移,不知道为何,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绝大的恐惧,连忙示意要说话,文臻把匕首移开一点,那人低声道:“…他很多东西,都藏在他那个黑轿子里…”
文臻手中匕首忽然贴着他颊侧一挑,挑出一点细细的边缘!
那人浑身一颤,眼神惊惧,急忙道:“…没骗你,一般放在他座位下,他谁都不信…”
文臻屈指一弹,将他弹昏,匕首一挑,果然挑出一张薄薄的面具。
她笑一下,摇摇头。
难怪堂堂成王甘为傀儡。
原来早已狸猫换了太子。
沈梦沉真是厉害得令人心中发凉。
她撕下面具,将假成王扛在肩上,收刀起身,没有再穿过密道回去,而是直接从梁上翻到屋顶,回到王府的大门处。
背着个人目标很大,所以一路所经之处,文蛋蛋已经解决了所有潜在的护卫。
文臻一直走到王府经常出入车轿的侧门处,跳上围墙,将假成王藏好,自己也隐在那高高的门楣后,静静地等。
青黑色的院墙上白雪如盖,远处的长街一色莹白,天地间只剩了黑白二色,如文臻冷静等待的眼眸。
长街尽头,忽然有幽幽黄色灯光飘摇而来。
黑夜中前行着黑色的轿子。
黑色里轿子里坐着黑色大氅的男子。
黑色的大氅衬得男子脸色苍白,时而衣袖掩口,轻轻咳嗽一声。
长街空旷寥落,那一抬黑轿,便如自地狱深处而来,擎着招魂灯,呼唤这世上游荡着的所有黑和阴暗。
文臻一动不动,看着那轿子直接往侧门来,手上的卷草慢慢挪到了正确的位置,哨子已经含在嘴里,文蛋蛋骨碌碌滚下门檐。
蓄势待发。
眼看那轿子已经到了门口,忽然里头咳嗽声一停。
抬轿的人脚步停住。
文臻心一跳。
沈梦沉在轿子里,并没有说话,轿子静静停在雪地上。
这种安静压力巨大,文臻掌心微微渗出了汗。
她不觉得自己会被发现,但沈梦沉这种人,往往会有惊人的直觉,或许他直觉不对,或许他从别处发现了问题,或许他只是被刺杀多了,习惯性故布疑阵。
但不管怎样,她自己不能先乱了阵脚,不然想要逃脱容易,再想拿一次桑石绝无可能。
她不信任沈梦沉,感觉要他交出桑石可能还是会出幺蛾子,既然毒对他没什么用处,那就亲自出手把桑石抢回来,占据主动权,也就当对燕绥被甩下的补偿。
她依旧一动不动。
时间在静默里被拉长,令人难熬。
好在沈梦沉并没有停留太久,随即轿夫一声吆喝,抬起轿子转了个向,往正门走去。
文臻又意外又疑惑。
意外的是沈梦沉怎么忽然转正门了,那是发现了问题?发现了问题为什么不出手?
然而时间紧急,现在不出手,沈梦沉进府门一关,她就成那个被打的狗了。
她忽然从门檐上站起身,一声大喝,将假成王扛起,扔向轿子!
她扔的时候,将假成王的脸朝下,正对着沈梦沉的轿子。
砰一声,轿子的盖竟然弹开,沈梦沉抬头,就看见假成王撕去面具的脸,沈梦沉那么八风不动的人,一瞬间眼底也有震惊之色。
然后他不得不起身去接。
他一起身,文臻就蹿了过去,袖底飞出一柄飞箭,夺地射中轿壁,然后轰一声炸了。
袖箭一出,沈梦沉已经接住假成王,立即飘身而起。
那火药弹并不如何威力强大,刚够炸开半边轿壁,这时候,时间拿捏精准的文臻也已经到了,伸手一抄,穿过被炸破的板壁和炸翻的座位,抄出了一个箱子。
抓住箱子,她刚刚一喜,随即便是心中大骂——拿不动!
箱子竟然是焊死在底板上的!
这缺德玩意!
而此时沈梦沉反手一掌,已经拍到她后心!
文臻一拿拿不动立即放手,轿子内辗转腾挪不便,她却是练得一身泥鳅功,身子硬生生诡异一扭,滑过了沈梦沉的手掌,却依旧被那掌风扫到手臂,一阵剧痛后,眼看手臂便肿了起来。
她头也不回,这边在躲掌,那边手中卷草咔哒一声,已经化为一个周身锯齿的圆锯,她手臂一挥,大开大合,擦擦擦便顺着那箱子周边一阵猛锯!
箱子焊死,四面却还是木板!
沈梦沉刚刚将假成王扔给轿夫,一低头看见文臻动作,眼底掠过赞赏。
这丫头的决断和应变,惊人至极!
只是虽然能够取下箱子,但是箱子是沉铁打造,沉重至极,她带着箱子,就等于栓着镣铐,能跑多远?
却忽然听见一阵急速的嗒嗒之声,刚才还很远,转眼就到近前,然后惊呼声里,一阵风就猛然从门里撞了出来,转眼就把他几个红门教徒扮的轿夫撞得七零八落。
沈梦沉一抬头,就看见王府马厩里,一匹由羯胡弄来的还没驯服的腾云豹,像一团黑霹雳,猛然降临到了场中,而文臻一转身,黑发甩在唇边,唇角一抹笑意甜蜜又狡黠,吐气开声,猛地将那箱子甩了出来。
砰一声,那箱子落在腾云豹的背上,不亏是第一名驹,那一声无比沉重,那马一声长嘶,四腿一撑,竟然撑住了。
沈梦沉掠过来,依旧笑吟吟的,这箱子多重他是明白的,便是腾云豹,也顶多勉强能背着跑起来,但是要是再加上文臻一个大活人,依旧跑不动。
然而蹄声响起,腾云豹狂奔而去,铁蹄底白雪飞溅,一飚不回头。
而文臻还在原地。
又一个出乎意料,沈梦沉没想到文臻居然不走,这是为情郎拼命连自己都不顾了?
但是马是他的马,不可能去找燕绥,这姑娘如此狡猾,瞧起来也不像个为爱发傻的主啊。
他这一愣,手就一慢,再次给文臻滑出他的掌风,然后他忽然又听见一阵犬吠。
再然后腾腾雪飞,长街凌乱,幽黄灯光下冲来一股黑流。
再仔细看,那不是黑流,那是黑压压的一群野狗!
野狗大多瘦骨伶仃,毛发蓬乱,单独看哪只都是丧家之犬,但架不住狗多。
这么一大群潮水一般猛冲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以至于连沈梦沉都又怔了怔。
文臻一个翻身,上了狗。
沈梦沉一怔便醒,指尖一弹,劲风呼啸,文臻正在翻身,感觉这回躲不过,拼命往前一蹿,嘴里哨音下意识吹出唐慕之教的一个转折。
身后砰然一声,似乎什么东西相撞,伴随凄厉的犬吠,有一点尖锐的东西刺入背后,凌厉一痛。
她回头,就看见两只狗跃在空中,撞在一起,一枚晶亮的长长的发青的冰刺,穿过了两条狗交错一起的颈项,最后一点刺尖,刺入了她后背一丁点。
这场景和千秋谷围剿唐羡之那幕差相仿佛,那一日是两头鹿撞在一起用长角替唐羡之架住了林飞白的飞剑。这一日两条狗交叠依旧没能挡住沈梦沉全力一冰刺。
但好歹让文臻逃得一命。
文臻站在最强壮的一条狗背上,她身躯轻盈,倒也不显得累赘。
而四面群狗成海,将她围在中间,踏碎深雪,呼啸狂吠而去。
满街狂吠,四面百姓却无人敢于开窗探看,大抵便是窗户和门缝里偷窥了,也会觉得这是一场离奇的梦吧。
梦境里,狗群中央的那个少女,长发飘散,笑意盈盈,转过身来,做了个拿凤箫的姿势,笑道:“谨以此,致敬唐羡之。”
第三百六十五章 有骚气
文臻姿势说起来潇洒,但等群狗转过一个弯,她便低头干呕了一声,嘶嘶地摸着肿起来的手臂。
跳下狗背,召唤来一匹马,顺着先前腾云豹离开的方向奔去。一边奔一边回头看。
狗能跑多快?沈梦沉想追都能追上,文臻只盼望沈梦沉也有洁癖,不愿接触那群堵住路的脏兮兮的狗,那么无论是驱散狗还是另走别路,都能争取时间。
沈梦沉果然没追来,文臻舒口气,抹一把额头汗,一边唤来文蛋蛋,草草给自己祛毒包扎,一边唤来一匹马,继续去追腾云豹。
哨声远远传开去,阻停腾云豹,不然给那骏马一阵快跑,把箱子带走了追不上她就白忙了。
只是她不知道,沈梦沉没追来并不是因为洁癖或者其他,纯粹是被燕绥拦住了而已。
燕绥原本毫无反应一般自己回了屋,回了屋不一会儿,又把日语召来,细细问他那杂货铺子的位置方向,稍稍一想,便二话不说起身飘了出去。
中文日语急忙带人跟着,一路疾驰却发现后来走的路拐了个弯,已经不是往杂货铺去了,再一抬头,就看见成王府高阔的外墙。
虽然燕绥再次神奇地猜中了文臻会去成王府,但是依旧慢了一步,到的时候沈梦沉正驱散群狗,要去追文臻,燕绥一剑招呼过去,他不得不回身对敌。
沈梦沉却也并不想和燕绥打,被阻了两阻,眼看没机会追上了,便笑道:“敬告殿下,文姑娘对你可真是有心,费了老大劲儿,从我这把桑石给抢走了。我猜着啊…”
他话还没说完,燕绥转身便走,沈梦沉停了口,笑了笑,眼底一瞬掠过萧索的神情。
这般的心有灵犀啊…
但他的萧索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变成微怒,人也迅速抢了出去——燕绥明明走了,忽然一回头,一根院墙下垂挂的长长的冰刺,呼啸着向被扶坐在门檐后的假成王射去!
这一手出乎意料,便是沈梦沉也没想到,燕绥明明刚来,看都没看假成王一眼,怎么就突然玩了这一招!
而假成王被文臻打昏后推下,沈梦沉接住后,见人没醒,便顺手扔在了门洞的阴影里。燕绥这一下又近又狠又突然,眼看就要血溅三尺,沈梦沉人在半空,大袖飞舞,砰一声半扇门开启,挡在了假成王面前。
冰棱呼啸,竟然依旧刺入了那坚硬厚实的大红门,穿透木门后,尾端才簌簌碎裂,落了一地晶莹冷白。
沈梦沉只得扑向门后查看假成王情况,这人是他费尽心思培养,起先跟在纳兰迁身边学他语气神情动作,学成之后再活剥纳兰迁脸皮制作面具,才成就了这么个惟妙惟肖的傀儡,用以暂时控制并号令冀北,此时还有大用,自然不能让这人就这样葬身于燕绥手下。
他扑向门后,看见假成王虽然受伤不至于死,但不知何时却给一截枯藤缠住,正挣扎着眼看要窒息,等沈梦沉把他解救下来,燕绥自然也走远了。
几个做轿夫的红门教徒围上来,脸上还残留着茫然和惊惧的表情。
从头到尾,从文臻出现到燕绥离开,这些人就不断地被刷新认知,完全无法跟得上两人的各种瞬息万变的骚操作,导致只有唯一能跟上两人思路的沈梦沉孤军奋战,其余人连帮手的反应都来不及。
沈梦沉却问:“我们留在客栈的黄鼠狼还在吗?”
有人回答说是。
沈梦沉便笑了笑。
有人忍不住问:“主子,为何那位忽然便走,又为何会忽然对成王出手?”
“他知道文姑娘拿了桑石,自然是要送回给他的,不赶紧回去堵人,更待何时?至于对成王出手…因为他看见院墙下的冰棱,少了一根。”
对战之中,那位殿下还是发现了墙下冰棱少了一根,立即反应过来他用冰棱对文臻出了手,便以牙还牙。
那位还知道对他使用冰棱无用,一甩手就给了假成王,明摆着就那么一眼之间,就已经猜到假成王身份,且知道假成王如果死了他会有更大的麻烦。
沈梦沉摇摇头,颇有些唏嘘地想,东堂这位三殿下,听说无意于皇位,如此真是周边诸国的幸事。不然给这位殿下登了帝位,再有那样狡猾的姑娘辅佐,诸国只怕再无安睡之日。
好在大燕和东堂之间还隔一个云雷,不然未来数十年,这大陆便是混战之局。
据说大荒左右国师也是惊才绝艳之辈,尤其右国师宫胤绝慧,所幸大荒自闭于大陆之北,无数沼泽隔绝了四周窥测的目光,也隔绝了大荒挥剑向四方的可能。
而自己,所谋所夺,必定要从这脚下一方土地始,向大燕疆土无限延伸,数十年不灭的野望与怨仇是始终幽幽燃着的火苗,自点亮那一刻起,便注定要燃尽这皇天后土,万物摧折,万绿焦败,直至众生皆成白骨。
他注视着前方绵延的院墙,那一排冰棱如剑,尖锐地戳向大地,其中少了两根,便如巨兽的獠牙断折出一个黑压压的洞。
洞在慢慢扩大,现出孤城城门,城门内上演皮影戏,有人挟恨而来,单刀赴会,有人隐于长草,含泪凝视。
一忽儿长草间的少女缓缓站起,目光染血带恨,向着他,一刀自戕,死生决绝。
他眼底勃勃的火苗渐渐淡去,化为浅浅的伤。
这世上,有多少相知相许,全心呵护。
就有多少的陌路成仇,爱而不得。
…
文臻找到腾云豹后,拿到了箱子,原以为那么重的箱子,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里头定然有沈梦沉的许多要紧东西,谁知道箱子套箱子,用布包着手打开三层之后,她放弃了。一把扛着剩下的箱子,奔回了客栈。
好在那箱子虽然重,但只有最外面一层是玄铁的,一旦去掉,里头就是木盒,轻得很。
如猜测那样,燕绥不在。文臻呵呵一笑,心想殿下反应真快,果然沈梦沉是被他拦住的,只是殿下如果知道她会回客栈送药,会不会气死。
一样是打时间差,她把箱子往燕绥屋子里一扔,墙头都没下,转身就走。
她掠出数丈之后,隐约有所感应,回头一看,远远的有人影如流星飞掷,燕绥回来了。
这时间衔接得刚刚好,她十分满意地一笑,隐入黑暗的重重屋脊中。
但她不知道的是。
她离开后,那院子角落里,一只原本死得直挺挺,被扔到角落的黄鼠狼,忽然蹦了起来,一溜烟蹿到那箱子前,连拖带咬,将里头一个小盒子咬出来,叼着跑走了。
那只训练有素的黄鼠狼还精怪到,把那咬破的箱子拖到不起眼处才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