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回到飞流峰酒酣耳热的那一刻。
汉子们敬完酒之后,文臻又亲自给坛主以上各位高层敬酒,她下手有分寸,态度又和煦,道歉的话也很诚恳,高层们也就一笑而过,毕竟上天梯的规矩,就是一切事天梯了,下了天梯还是兄弟。
飞流峰半山推杯换盏,呼卢喝雉。
山门开的那条缝隙,忽然闪过一条黑影,黑影身形细长柔曼,背后的刀剑如身形一般细长,刀鞘已去,锋刃月下寒光一闪。
随即又一条黑影,又一条…无数黑衣人流水轻烟一般自缝隙掠过,背后刀剑的寒芒连绵如冰河,压下这一天淡泊的月色。
山门口明哨暗哨足有五处,没有一处被惊动。
那些黑衣人掠过岗哨,其中一人肩头一动手一翻,长剑嗤一声刺入岗哨内,隐约有刀锋人肉声响,却没有惨呼。
又一闪,剑锋抽出,血染半截,黑衣人也不擦,拎剑掠过,一路滴下浓稠的鲜红。
另一人掠过一片草丛时,反手拔刀,一刀劈下,咔嚓一声未绝,他身影已经飚过。
片刻后,草丛里骨碌碌滚出一颗头颅来。
…
半山上,君莫晓脚踩着凳子,和那个先前在上天梯时候结下了深厚仇恨的打脸帝拼酒,那打脸帝已经喝多了,一边咕嘟嘟灌,一边斜着眼睛要来揽君莫晓胳膊:“我说顾大嫂,呃,今儿个,你可把我的棺材本都赢走了…呃,既然顾大哥是假的…顾大嫂自然也是假的…咱们也算…呃…也算孽缘了…要不要…凑一对啊…”
君莫晓一巴掌把他的脸按在了酒坛子里,砰一下重重一声。
“和你的酒坛子一对吧!”
这一下按得不轻,砰一下坛子碎了,那家伙哎哟一声,还没来得及骂,头一歪已经醉昏过去。
君莫晓抬手看着自己湿淋淋的手,眼珠对成了斗鸡眼,吃吃道:“哎,今儿个,这力气,怎么有点收不住…”
…
黑衣人影背后的刀光在山道上旋成了一道冰风,携着血气和杀戮。
满山阔叶在夜色中一片近黑的浓绿,再被黏腻的血染得斑驳,今夜月色朦胧,道路如铺银霜,渐渐霜色落满桃花,再被泥泞的靴子践踏。
一路上山明哨七,暗哨十一,巡逻哨六,都在这股冰风掠过时,被收割了性命。
有一处暗哨和一处巡逻哨没有倒下,暗哨那人在一处树上发现了不对劲,是因为那个没倒的巡逻哨按既定路线巡逻时,被一柄细剑砍下了头颅,头颅正滚到树下,死不瞑目的双眼瞪着他,树上的暗哨激灵灵打个寒战,把想要出口的惊呼掩住,死死咬牙看着那一群黑烟般的杀手从树下一阵风过,直到最后一人的背影转过山道,才小心翼翼爬下树,伸手入怀,准备放出示警烟花。
然后他便听见身后“咻”地一声短促如一声寒冷的叹息。
然后他回头,便看见身后的夜雾忽然出现一个黑洞,洞里飚出一根高速旋转的冷黑色的箭头,下一瞬那箭头就出现在他的后背,扎入心脏的声音依旧短促而冷。
噗一声血花四溅,也像那始终未来得及放出的烟花。
…
易人离和厉笑,现在有点时间,就会黏在一起。
不过大多时候是厉笑一个人的时候,易人离黏过去。
今天也是这样,厉笑独自站在崖边发呆,易人离拎着两壶酒,踢踢踏踏走过来。
厉笑接过易人离递过来的酒,只喝了一口,便皱眉道:“这酒味太冲。院子里有三娘酿的酒,怎么不喝那个?”
众人为了避免露馅,在山上都称呼文臻三娘。
易人离笑道:“那酒酿得少,金贵,平日里那位还守着不许人喝。不过今晚他不在,我给你偷出来一壶,就知道你喝不下这山野粗酒。”说着将另一壶一看就比较精致的酒递给厉笑。
厉笑接过,给他先倒了一杯,道:“既然难得,便喝这个罢。”
易人离却摇摇头,喝自己那壶酒,道:“我和你不同。我倒是喝惯了这种味儿。”他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今儿个这酒虽然入口冲,但是回味有种极淡的甜味儿。”
厉笑一笑,本想也仔细尝尝那极淡的甜味儿,却见易人离忽然头一歪,倒在她怀中,瞬间鼾声大作。
厉笑一呆,再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醉了,探头一看,那壶酒已经空了,摇头笑笑,嘀咕道:“喝这么急做甚,难道是想…”
她忽然停住,随即脸颊微微烧起来,一抹酡红晕在眼角,倒似也醉三分。
她低头,看了看易人离,轻轻推了推他。
易人离咕咚一声,似乎嫌弃睡得不舒服,在她大腿上转了个身,双手抱住她的一侧手臂。
厉笑脸更红了,将手抬起,她此时只要轻轻一推,易人离也便滚下去了。
但不知为何,她的手抬起了好半天,也没推下去,最后还缓缓放下来,指尖轻轻将易人离遮住眼的一缕乱发拨开。
沉睡的少年,睫毛色微微有点淡,却长,安眠的时候,便于灵动中生出静谧美好来,像那山间一抹飘荡的岚气,拂过花,花便开了。
厉笑低头看着他,只觉得心间的花也在悄然地萌发,一夜过三春,便要遭逢夏的浓艳。
她最终没有动,只将他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轻轻叠好放在他自己胸口。
然后她低头看着下方山道,逶迤缠绵,隐约有光影起伏,也不知道是树的影,还是过路的风。
…
黑影的队伍乘着风,过了半山,然后各自散开,分成五队,分别掠向五峰的索道入口。
那里也会有岗哨,那里的岗哨当然也睡着了。
等那阵黑色旋风掠过,岗哨里缓缓流出的鲜血,顺着灰青色的崖壁,无声无息地向下蔓延。
明年这山壁上的藤蔓野花,想必开得更葳蕤。
索道在轻微震动,篮筐一只接一只被放下,流水般向各峰滑去。
所有人都将背后背着的黑布放下来,遮住那些白色的篮筐,好让黑夜和黑布,将这已经发生和即将继续的杀戮再多掩盖一些。
…
文臻端着一杯酒,敬遍了全场,看似每次都豪气万分,其实走完一圈一杯酒都没喝完。
她最后向屠绝走去。
这位大护法因为威重和个性的原因,敢去向他敬酒的人不多,他自己也显得有些离群索居,一个人站在小院旁的那道溪水旁,一边喝酒,一边对着溪水似乎在想心事。
文臻过去的脚步很轻,他却很快回头,看见文臻,微微一怔。
文臻发现他的眸子也有点迷乱之色,显然喝得并不少,便对他举了举杯,站在了他的身边。
屠绝喝干杯中酒,道:“三娘如何不赶紧去四圣堂?”
“去四圣堂做甚?”
“举告老夫。”
“与我何干?”
“哦?三娘不已经是共济盟当家了吗?”
“屠先生还是共济盟至高护法呢,还不照样是唐家的人。”
“现在护法应该是三娘了。三娘就不打算护共济盟一护?”
“大护法打算对共济盟帮众不利吗?”
“我为何要对他们不利?我只是唐家暗桩,孤身一人独悬西川,我能做的,要做的,只是在少主上山的时候暗中护持,以及平日里他需要的时候,提供他想知道的信息。我便是想对共济盟不利,这无数高手,数千帮众,我一人如何应付?”
文臻看定他,展颜一笑。
在得知屠绝身份时,她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揭穿,毕竟共济盟呆了一阵子,多少有点归属感,遇见奸细想揭穿是下意识反应。
随即她反应过来,屠绝这样的奸细,作用只是个密探,对共济盟本身并无太大害处,相反,他更应好好表现,获得信任,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
倒是自己,贸然揭穿他身份,要怎么解释其中因由?
但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借敬酒之机再来看看这个人,如今听他言谈,倒也坦荡。
“这就是了。听来听去,想来想去,大护法虽然对我不利,但却没理由对共济盟不利,我又何必多心。”
“老夫对你不利,那是职责所在,三娘又何必耿耿于怀。”
文臻一笑:“如果我要耿耿于怀呢?”
屠绝望着她,意味深长笑了笑:“那么三娘想要老夫什么样的赔偿?”
文臻举起牌子晃了晃:“看见这牌子,却对我下手。那么这个牌子在唐家真正的意义是什么?见者必杀?”
屠绝笑了笑:“自然不是。这个牌子确实属于唐家,还是唐家的嫡支牌。”
文臻一怔。
她是真没想到唐羡之把这么重要的牌给了她。
但是为什么…
屠绝看定文臻,眼神里颇有些奇异,文臻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得有点不适,却忍住了,迎着他的目光。
“…但这令牌,只在唐家最重要的小楼可以使用。使用这牌的人,只能是唐家人,只能姓唐。”
文臻:“…”
她知道唐家的小楼,大概相当于长川家的内院,是唐家大城层层护卫下的最核心之地。
能在那里通行的令牌,自然非常重要,唐羡之没有违背誓言。
但是问题是,只有小楼令牌,外头的一概没有,那就是坑人了。
毕竟传说中唐家小楼包裹在唐家最中心,重重障碍,从无外人能进去。
甚至怀璧其罪,真要拿出这不该在自己身上的小楼牌,死得更快。
好比今天,还在西川上天梯,不就差点被坑了吗?
“如果不姓唐呢?杀了?”
“如果不姓唐。那么只有两种结果,杀了,或者拿下。”屠绝对着文臻举了举酒杯,“当然,我杀不了你。想来少主也不会因此责怪我。”
文臻听他口气,已经猜出了自己身份,也并不奇怪,举杯笑笑,本准备也是意思一时沾沾唇,不想屠绝当先饮尽,对她一照杯底,眼光在她杯子里走遍全场都没变少的酒液一扫,那眼神饶是文臻皮厚也有点讪讪,终于比较诚心地举起杯子来。
忽然身后风响,寒气凛冽,伴随惊呼之声,文臻头也没回,手中酒杯猛地砸了出去,铿然一声金铁交击声响里,她错步转身,滴溜溜一转转到背后之人的背后,一个肘拳反手一捣,咚一声闷响,那人向前一个踉跄,栽进了溪水里。
人们惊呼着奔过来,有人喊道:“李辣子,你这是做什么!”
有人道:“他是给他老大报仇!他对孙坛主最忠了!我今天看见孙坛主被带走他脸色就不对!”
栽在溪水里的人抬起头来,一头一脸的血被溪水冲成一片粉红,眉眼依旧狰狞:“对!我就是替我老大报仇!这贱人阴谋诡计,害我老大!”
耿光等人冲过来,把这人从溪水里拖起来,要把这人押到刑堂去,那人愤恨地呸呸吐着嘴里的血水,偶然一抬头,正看见对面的屠绝在看着他。
那眼神十分古怪,似乎遗憾,似乎苦笑,似乎无奈,似乎叹息。
那人一怔,还没看懂,已经被推着走过了屠绝身侧。
等到文臻眼神转过来,屠绝的眼神已经一如往常,对文臻抬抬手,道一声酒力不胜,得提前休息,便告辞了。
文臻目送着他离去,发现他没有走最近的索道,反而从平台绕山路下山,大抵是去查看今夜巡哨。
她的目光转向索道,但是还没走过去,有点喝高了的凤翩翩已经跌跌撞撞过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酒杯便往她嘴里凑,“来,狡猾的妹妹,陪姐姐喝杯酒…这回你可…逃不掉了…”
…
第两百九十二章 急迫
一小队人最快通过索道,到了藏锐峰顶四圣堂,这些人身上的黑衣制式,和共济盟的秘密暗哨队黑木队一模一样。
那些人上山后,领先一人手一挥,其余人散开,领先那人匆匆上前,掠过围墙。
围墙上方树梢微微一动,领先那人手一翻,掌心里一枚古铜色令牌光泽黝黯。
树梢不再有动静,潜伏的黑木队护卫自然没有喝酒,但此刻他们看见的是属于四圣堂的放行令牌。
围墙黑暗处有人低声喝:“为何如此行色匆匆?山下有事?”
那潜进来的黑衣人也沉声道:“无事。只是有些关于扈三娘的要事,要和大当家立即禀报。”
墙头人再无动静,那黑衣人飘入院内,直奔四圣堂深处。
他在前头和真正的黑木队守卫对答的时候,其余的黑衣人趁黑木队守卫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前院,从后院的一些隐秘角落潜入。
那从前院进来的刺客,路途很是熟悉,直奔四圣堂最深处大当家的静室,只是离静室越近,他的脚步声越轻,如落叶如柳絮,掠过深棕色光滑的木质长廊。
一片黑暗的静室内,桌上的酒已经冷了,小菜几乎没动,除了那一盘笋干辣子小炒肉。
黑衣人似无数道流烟黑溪,从四面八方汇聚向静室。
静室内,帐幕后,盘膝坐在床上的萧离风,忽然睁开了双眼。
…
凤翩翩最终没能把那杯酒灌进文臻的嘴里,因为她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身子忽然一软,整个人瘫了下去,把那杯酒送给了大地。
文臻扶着她一回头,就看见地面上已经瘫了一大片。
喧闹了半夜,大多数汉子都醉了,夏夜也不算冷,文臻让人搬了席子过来,众人横七竖八睡了一地,鼾声把夏虫的鸣叫都压了下来。
至于坛主以上的高层,自然大多不会不顾形象睡在这里,凤翩翩醉了,她是女子,文臻把她扛进了小院里。司马离比较随性,不肯回去,就睡在人堆里。其余坛主也都告辞。
文臻一时没有睡意,想着燕绥匆匆下山去太子处接旨,这事儿总有些蹊跷,也不知道太子会出什么幺蛾子,又想太子带着剿匪大军,虽然一开始的偷袭被自己和燕绥破坏,然后又遇上张洗马失踪一事乱了心神,但既然到了西川这许久,就不能拖太久,也不知道太子打算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动…今夜山中倒是安静,黑漆漆的一片,真是夜黑风高偷盗夜…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脑中忽然一顿。
不对。
有哪里不对。
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觉得有异,她抬头看了一下星光闪烁的夜空,再看看下方漆黑一片的山脉。
然后恍然。
太黑了!
共济盟盘踞五峰,哨卡严密,便是夜间,各处索道口都有灯,各处明哨也有灯,这个时候,应该看见索道口星星灯火,和游弋如明珠的灯笼。
但是现在都没有。
文臻凝足目力,去看离自己最近的落尘峰索道口。
她擅长微视,也有一些远视的能力,渐渐便看见了那处索道口,灭了的在风中摇晃的灯笼下,一个男子垂着头趴着。
看上去像偷懒打盹,很常见的情况。
文臻盯着他后颈不放,那一截脖颈,在视野中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
然后她看见了脖颈一边侧面,隐隐露出一线深红。
文臻猛地睁大眼睛。
不及多看,她猛然转身。
要立即叫醒众人!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刚一转身。
就看见天地一黑,有什么东西,当头罩下来。
…
太子别院内,燕绥盯着那个盒子。
那盒子十分精巧,设计十分别致,太子很有信心地看着,他知道老三对机关之术十分感兴趣,见着这么奇特的盒子,一定会留下来破解一番的。
如此也就不亏他那一大笔掏给洋外人的银子。
燕绥终于动了,却不是下马,忽然将手一招,那盒子便脱离了太监的掌心,到了他手中。
太子瞠目结舌:“燕绥你干什么!”
燕绥飘身下马,托住盒子,道:“接旨啊。”
一边说一边象征性对着京城方向躬了躬,将盒子一手揣怀里,翻身上马便走。
太子一急,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皱眉道:“老三!你素来放诞无礼也罢了,圣旨怎可如此轻慢!”
燕绥奇道:“我哪里轻慢了?我这不是三跪九叩,迎来圣旨,并且欣欣然,陶陶然,不舍得就这么看完,要带回去供起来细细揣摩吗?”
“那你也要让传旨太监当面宣完啊!不然岂不是他没完成差事,你忍心让无辜的人受累?”
传旨太监哭着给太子磕头:“殿下仁慈!”
燕绥皱眉看着他:“父皇的神圣旨意,给这些阉人尖声尖气读出来,要我看这才是亵渎。行了起来吧,我又不会和父皇说你没宣旨,太子如此仁慈,自然也不会说对不对?”
那太监不肯起身,可怜巴巴看着太子,太子看着燕绥,还没说话,燕绥唇一勾,缓缓附身靠近太子,低声道:“太子殿下,今天从我进门开始,你便想尽花招拖延我的时间,你这是在玩什么把戏呢?”
太子微微一颤,随即便掩了眼眸中的惊恐之色,勉强笑道:“老三,你在开什么玩笑。”抓着缰绳的手却松了。
燕绥也不理会,催动马腹,太子忽然又幽幽道:“老三,你就没问过,这旨意到底几份?”
燕绥回头看他。
太子在这样的眼光下激灵灵打个寒战,倒激起几份怒气,咬牙道:“还有一份是给文大人的!”
燕绥的眼光更冷,缓缓道:“那为何不宣她来听旨?”
太子望定他,冷笑道:“文大人不是忙于共济盟事务么?想来不方便听旨。”
燕绥对于他说出文臻在共济盟并无意外之色,淡淡道:“文臻潜伏共济盟,欲为朝廷出力,收服招安经年巨匪。任务重要,想来陛下也能谅解,给她的旨意,便由我代接吧。”
不等太子抗议,他又道:“太子殿下不必费心了,文臻潜伏共济盟一事,我早已密旨陛下说明。倒是太子殿下,拦截圣旨不让文臻接旨,用意何在?太子殿下还是赶紧上书给陛下请罪,免得等我去问陛下了,大家不好看。”
太子盯着他,万万没想到老三那么狂肆的人,在文臻的事情上居然一反常态这么小心,竟然将共济盟事务事先报备了,这样他想要攻讦文臻勾结巨匪的打算,就落空了。
攻讦不成,自己还有把柄抓在这两人手中,不趁难得的机会将他们解决,日后怕就是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他忽然一笑,道:“老三,说什么呢,这么剑拔弩张的?我何时拦截旨意了?我不就是知道文大人任务紧要,所以不欲打扰啊。”
燕绥懒得理他,马鞭一甩,鞭尖厉风呼啸,惊得那还跪在马前的太监急忙躲避,而太子就站在那太监身边,那一鞭看似冲着太监,但扫到他绝没有问题,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让,无法无天的老三也绝对不介意把鞭子扫到他身上,只得飞快跳开。
太子急得大呼:“快请宜王留步!”众人顿时大呼小叫地涌上去,但是连太子都不敢拦的人,其余人哪里敢凑到燕绥面前找死?因此场面是热烈的,呼喊是恳切的,动作是迅捷的,但是却没一个人真正拦在燕绥路上的。
眼看燕绥就要出月洞门,忽然前方火光跃动,月洞门那头一阵娇呼,一大群莺莺燕燕,一边大喊起火了一边从月洞门里冲了出来。
那都是些内院女子,多是侍女之流,此时已经是半夜,这些女子自然都衣冠不整,月下袒露着雪白的肌肤,跌跌撞撞一边喊着刺客一边冲了出来,正拦在燕绥要出门的路上。
闻近纯也在其中,她是唯一一个衣着整齐的人,却也神情慌乱,一边慌着喊着挡着,一边不动声色把前头一个看见奔马要让开的侍女往前踹,正正踹到中文马下。
中文下意识停住。
太子大喜,不好直接指挥,便去看闻近纯。
闻近纯一直盯着太子眼神,此刻顿时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自从上次卖假货事件之后,便因为犯下大错被太子禁足,等待着回京的惩罚,闻近纯自然不甘,她的荣华和尊贵,都依附于太子的宠爱,一旦无宠,回去便要被母亲弟弟磋磨死。
在这样惴惴不安中她想尽了办法,奈何太子又得新欢,后院都很少去,哪里还记得她。
直到今晚,院子中乱了,乱得有点奇怪,她趁乱出了院子,看了一会,便看出了问题,眼看太子拼命想留燕绥留不住,想了又想,决定冒险一试。
她在内院烧了一把火,又到下人房门口大喊,惊得那些侍女衣服都来不及穿便逃出,一大群人,正好堵在燕绥的去路上。
中文一停,燕绥已经到了,他看也没看那些挡路的**,只对中文瞅了一眼。
中文被这一眼看得一惊,再不犹豫,甩鞭前冲。
他抢在燕绥前面,是想着万一这些女人避不及真伤到了,那也是自己的错,太子不能以此来污蔑殿下。
中文骑术精湛,他有把握策骑越过的同时赶开挡路者。
他甩鞭大喝让开,那些女子受到惊吓,下意识往两边退避。
太子脸上一急,闻近纯眉头一皱,心一狠,猛然扑上。
她一边扑向中文和燕绥的马蹄,一边冲太子哀呼:“殿下,救救妾身!”
这般呼喊,一来是自己表功,二来是点明自己身份,她毕竟是有品级的良媛,燕绥不能这样策马从她头上跨过去。
三来,她手指缝里夹着一根毒针,毒性不大,但是会慢慢发作。
她打算刺在马腿上,这样宜王殿下就算闯出去了,过会儿马儿也会毒性发作倒毙,总之,拖得一刻是一刻。
她的算盘打得很好。
她冲向燕绥马下的速度也很快,并且这个对自己向来很狠心的女人,已经做好了受伤倒在燕绥马下,赖定燕绥,从而重新获宠的准备。
马上的燕绥神情冷漠,看着她扑来。
他的掌心已经扣住了一颗石子。
他有很多办法能解决眼前的情形,但是他决定用最狠的一种。
省得燕缜贼心不死,没完没了。
只要这个女人敢扑,这颗石子就会送她上西天,至于谁杀的?
自然是刺客。
以为受点伤就可以过他这一关?以为拿自己的命和身体便能钳制他?
这样的人,东堂还未出生!
敢坑他,就要做好付出最大代价的准备。
何况这女人一直对文臻居心不良,今日便顺带解决了罢!
中文最了解主子,也握紧了自己的刀。
真要杀了闻良媛,殿下只怕免不了还是要被耽搁一阵,后续还有麻烦。
但是殿下想杀,那就杀。
闻近纯往前扑,不知道为何忽然觉得浑身一冷,她不知道什么叫杀机,却在此刻感觉到莫大危险。
但扑得太快,已经来不及。
中文的刀和燕绥的眼神,都如雪之冷。
忽然哗啦一声响,一样东西自月洞门里射出,啪一下撞在闻近纯背上,一股烟雾腾开,一个声音喊道:“哎呀拿错毒药了!”
闻近纯给这东西一撞,撞得跌出三尺,滚到了一边的路上,四面烟雾腾腾,香气熏人,她不住咳嗽,听见这句大惊失色,赶紧捂住鼻子跑开,也再顾不得拦燕绥了。
不仅她,那群慌乱堵路的女子们,听见毒粉也迅速散开。
人影一闪,西番王女出现在门前,捡起刚才砸出来的那东西,十分心疼地道:“可惜了我一盒香粉!”
马蹄疾响,燕绥从她身边驰过,并没有说什么,只手指一弹,一张纸片落下。
西番王女接下,看见是一张银票,并没有露出被侮辱的怒色,看了银票金额一眼,笑容就更满意了。
眼看燕绥的背影已经出了月洞门,太子跺脚大喊:“你不看旨意你会后悔的,文大人在京犯下大错,是要锁拿进京的!”
马蹄声戛然而止。
燕绥策马未停,人却在马上回头,看定太子。
太子心中又惊又喜,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想想不对,又赶紧换成沉痛之色,道:“真的,文大人犯大事了,你打开圣旨就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
燕绥一抖马缰,马身转过月洞门,破风之声响起,马蹄哒哒哒跑远了。
“…出大事了…”太子的后半句话堵在咽喉里,呛得猛咳起来,半晌,涨红了脸大骂:“去追!去骚扰!一定要把他和他的护卫,拦在回共济盟的路上!”
不过别院的人还没来得及上马去追,燕绥就在出了院子转弯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招手,便有哎哟两声,英文和德语跌了下来。
燕绥一见他们脸色就变了。
英语德语既然出现此地,自然是被文臻打发出来保护他的,侏儒队想必也跟着出来了,文臻现在身边几乎没有他的人了。
现在也不是问责的时候,燕绥招手示意中文上来控缰,自己开始开盒取旨意。
但是开这种精密且陌生的机关,需要极其稳定状态下才行,在马上颠簸,如何能开?
中文小心控缰,想让马跑得平稳一些,燕绥却在身后头也不抬地道:“快些!”
“可是…”
语言护卫们虽然不是人人精通机关,但是耳濡目染,也知道这种精细机关不好好处理很容易伤人,尤其还是在颠簸的马上。
但是中文很快吞下了要说的话。
事关女主子,有什么好说的呢。
希望殿下能保住他的手指头!
第两百九十三章 变故
中文将马策得飞快,他到此时也明白了,共济盟一定出事了。
而且应该和太子殿下有关,看太子殿下穿着利落,可能昨夜大军已经向五峰山开拨,太子也即将亲临战场。
但太子没有亲临,而是先以旨意传来殿下,并不断拖时间,自然是要拖住殿下不能回援五峰山。
殿下回援五峰山也只能是为了文大人,那太子难道是要对文大人不利?
中文这么一想,便觉得汗毛倒竖,文大人在五峰山,太子要对她不利实在太容易了,大军可以趁乱杀人,顺手推给共济盟,如果文大人看不下去出手帮共济盟,那就成了和匪徒反贼沆瀣一气,就算文大人逃出去了,太子也可以栽赃她和匪徒勾结,泄露军情。
然后还可以构陷到殿下身上!
只要殿下不在五峰山,太子有太多文章可做!
只是中文也不明白,他们在五峰山,一直也提防着太子的大军,英文的手下和侏儒暗卫严密监视别院动向,监视着离别院不远的剿匪大军,明明在他们下山之前,都一切如常。
就算他们一下山,暂时断了对那边的监视,这么短的时间,大军都还没来得及开拨到山下,能做什么?
而且五峰山上下,防守严密,易守难攻,斥候直派出十里之外梭巡,别说攻下全山,就是想要进山门,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中文这么一想,又觉得安心了些,只是看主子连坐下来开箱都不肯,冒险马上开箱的急迫,心又忍不住拎了起来。
他只能尽量快,再尽量稳定,在晚间的风里,向五峰山狂奔。
细微的拨动机簧声不断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急速的马蹄声,被奔马带起的风声,以及更多的追来的马蹄声——太子派的人追来了。
燕绥的属下们自然会去拦截,只是对方并不是来追杀,这边就不能下杀手,英语德语等人十分恼怒,虽然不能下杀手,手下也绝不轻,不断有人落马倒地,惨叫大喊。
虽然后头乱成一团糟,但燕绥的手始终很稳定,神情始终很凝定,那个复杂的盒子擎在手中,经过一系列的点、拨、挑的动作,不断发出咔哒咔哒的细微声音,他不时地在呼叫声里凑近听一听,时不时还催一催中文。
“快些!”
“不能再快了啊主子…啊这哪个兔崽子搬了块石头砸过来了!”
燕绥手下护卫纷纷拦截,奈何那石头太大,也不知道是被太子麾下哪位力士全力砸出,携带着千钧之力和千钧之重,风声骇人,众人的剑光掌力刀风,将那石头摧残得不住一块一块掉落,但是终究有一块不小的石头如流星直奔燕绥的马头。
中文猛地一转马头,却看见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急坡。
“啊啊啊主子停手要收不住了啊——”
燕绥没有停手。
他正皱眉仔细地听,机簧在缓缓后退,此时已经到了关键时机,停手前功尽弃。
马身忽然猛然一震,随即向下一个巨大的倾斜,狂射而下。
没人能抗拒地心引力,燕绥手向后一撤,刹那又稳稳端住。
但只刹那之间,那盒子里一道黑光吐出,在燕绥手指上一掠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