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孙才便觉得唇角一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是不是天气干燥,唇角因为笑得太过开心而裂开,但随即他就发现,自己那个笑容竟然收不住了。

像忽然被钉子钉住,就那么凝固在那样的角度。

钉子…

他垂下眼,看见自己的唇角,竟然真的钉了一根针。

那根细细的针,不仅钉住了他的唇角笑意,还在不断凝固他的肌肤、筋脉、血肉…麻痹的感觉,闪电一般蔓延至脸至颈至胸…

因此那阴险的一鞭,也就功败垂成,在离文臻心口还有毫厘距离的时候颓然垂落,只将文臻衣襟稍稍划破一丝。

孙才盯着那针尾端,只觉得那小小一点不断放大,最后化成眼底无尽绝望的黑影。

心中惊涛骇浪,不能止歇。

怎么可能?

那针哪里来的?

明明他在出鞭的同时,双臂交击,封住了对方一切可能的四肢动作,并做好了迎接对方身上发出的一切暗器的准备。

事实上在那一霎,他确信对方来不及任何动作,只能躲避。

那么针从哪里来?

他抬起眼,正看见扈三娘那一头飘飞而过的好头发。

头发里隐约幽光一闪。

头发!

孙才张大了嘴,他从来没想过,有人竟然连头发也可以拿来做武器!

而方才她走过来时候的站位,明显也是计算过的,逼他直面阳光无法睁眼,因此也就无法及时发现那根针。

扈三娘到底有多少手段?

早知道就不该招惹她…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文臻手一拢,已经将头发拢起束好,然后一个转身,唇角盈盈的笑已经换了愤怒和不屑。

“堂堂当家,竟然偷袭!”

这一声传遍千级玉阶,随即她闪电般一转身,一脚蹬在孙才的背心!

一声闷响,孙才僵硬地倒下去,顺着台阶,一路骨碌碌滚下去。

底下帮众们呼啦一下散开,没人帮忙拦住,也没人试图劝解。

一来是之前有赌约,二来众人也不耻孙才假作认输,乘机偷袭的下作伎俩。

愿赌服输,才是江湖本色。

孙才一路僵硬地滚下去,可以想见,等这一千级滚完,伤势还在其次,半生脸面也就此滚散了。

台阶上,众人仰首看着文臻,日头正当中,凝在湛蓝的天际,因过于灿烂而不见边界,而文臻就在那一片无边的金白之色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那女子精巧秀致的轮廓,如被山巅浮云烈日捧出的一颗明珠。

令人心生赞叹,随即凛然。

这一路千级上天梯,上的并不是天梯,是一个人的胆气勇气心性和智慧。

是敢于挑战和蔑视既有之规,敢于出拳向天破,不惧任何不可能,只看自己能不能的心志。

这一路遭逢,也并不仅仅是武力,还有欺诈、攻心、骗局和排挤。

如果扈三娘心志稍有不坚,性情稍有绵软,那么早已半途停步,或者接受绥靖,或者相互妥协,或者和光同尘,那就不能见此刻山巅大风吹浮云,日色耀青松。

今日只有一人上天梯,今日只见一人上天梯,从末一级至巅峰,自创奇迹。

今日数千男儿,黑压压的人头从阶梯之上一直排满广场之上,此刻仰望那少女,在无尽的羞愧和自惭之后,心中都飘过一个粗体的大字。

“服!”

就在众人情绪最饱满,最澎湃,最激昂,最殷切地等着今日最骚扈三娘说些什么同样饱满澎湃激动人心痛打落水狗的宣言的时候。

台阶上端,女大王最新宣言果然爆响。

“我知道你们一定开了赌局!”

“快把输了的银子交上来!”

一阵死一般的静默。

台阶上的叶子飘啊飘。

远处有一声人体滚到底的咕咚之声,但是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一刻钟后,君莫晓在广场上摆了张桌子,眉开眼笑地亲自收钱。

共济盟帮众带着一脸偶像破灭的丧,排队交钱。

文臻下阶来,燕绥迎着她,将手里只剩的半包瓜子递给她:“打得好看,奖励。”

文臻白他一眼,中文已经拎着孙才过来,道:“这个腌臜货已经交代了人在哪里,我们派人去接了。”

过不一会儿,就看见一行人进了广场,果然闻近檀在其中,文臻远远看见她并无狼狈之相,顿时放心。

就知道小檀不会吃亏!

但随着那行人越走越近,文臻的脸上表情越来越古怪。

闻近檀除了衣裳有点脏,毫无不妥,但是另外几个一看就是燧峰头目的人,怎么那么狼狈?

一个头发烧了半截,一个裤子成了短裤,短裤的下方还有血流下来,一个满脸扎了刺,还有一个嘴肿着,肿起掀开的嘴皮子中间,露出缺了的门牙来。

啧啧,真惨。

文臻也有点目瞪口呆,她是知道闻近檀是只披着羊皮的母狼,但终究不会武功,还是有些担心的,但眼下瞧着,该担心的好像是这些喽啰?

共济盟帮众们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大家都看得出顾大哥不会武功,平日里性情也温和到近至懦弱,都没听她说话大声过,食堂里端菜上菜都低着头,若不是容颜俊秀,实在存在感很低。

如今知道她是女人,又见扈三娘为了她搏命上天梯,怎么想这姑娘此刻也要形容凄惨,哭哭啼啼,但现在看来,哭的好像是别人?

扈三娘这一队就不能惹啊!

文臻一看闻近檀脸上表情,就知道没啥事儿,君莫晓倒是好奇,冲过去问长问短,闻近檀不胜羞怯地低头,吭哧吭哧好半天,最后才耐不住周围共济盟帮众好奇急切的目光,羞羞答答地道:“他们掳我到一个山洞里,四个人看守我一个,一开始倒也还好,后来就有些言语不妥,不过也没说什么,我也没计较。”

“然后呢?”

“然后我和他们谈心,但我又不懂什么,只能说吃的,说啊说啊的,他们觉得饿了。”

众人:“…”

姑娘你不懂吗?姑娘你太懂了!

就像现代社会深夜晒美食被称为报复社会,是一种最可耻的行为一样,厨艺高超的人对奔波一夜的人说起各种美食的做法那也是一种近乎酷刑的非常可耻的行为。

那几个喽啰不吞口水大家可以跟他们姓。

“然后呢。”

“然后我就自告奋勇帮他们烤一种世上最好吃的肉,只是烤肉得打猎嘛,总得去两个人打猎。”

“然后呢?”

“还得去一个人捡柴是不是,就剩下一个人了。”

“然后呢?”

“然后我不小心打翻了香水,那个人想非礼我…”

众人:“…”

您真的是不小心吗?

别的姑娘被掳都小心翼翼,生怕引起强盗的绮念,您老人家好,您这是故意勾引是吧是吧一定是吧?

“然后呢?”

“然后我掏出菜刀,把他给剁了。”闻近檀羞答答。

众人:“…”

“等等,他们没搜你身?怎么会允许你身上带菜刀?”

闻近檀羞涩地笑着,伸手理了理袖口。

她男儿装扮,袖口紧束,此刻众人才发现,她紧束的袖口用的并不是带子或者护腕,而是薄薄的精钢片儿。

两只手的精钢片儿连起来,就是一把菜刀。

“捡柴回来的人没发现少了个人?地上的血迹怎么处理?”

“我撕了他的裤子接血,放了把香粉掩盖了血腥气味,捡柴的人回来没看见人自然要问,我告诉他人到洞里面去放水了。他去查看的时候我生火,火里顺手放了一把毒。”

“然后呢?”君莫晓打破砂锅问到底,存心要让那些听得目瞪口呆的共济盟傻逼以后再不敢轻视女人。

“然后那人被毒倒咯,然后我把他和先前那个一起拖到洞口,让被毒倒的那个压住被砍倒的那个,等到那两个打猎的人回来,看见那一幕,都以为是我被…我被那个了呢…”闻近檀再次羞怯地低下头。

共济盟众人:“…”

姑娘你好,姑娘你狠。

还要问吗?不用问也知道,那两个打猎的倒霉蛋回来,看见的就是那洞口的风光,被压住的人肯定是看不清男女的,两个打猎的自然认为是同伴不守规矩,抢在老大之前把女人给尝了,恼怒惊惧之下肯定要抢进去,然后…

然后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给爆了。

真特么的…丢人啊。

再回头看见闻近檀脸上那真实的羞赧,众人的心情就更复杂了。不知不觉围着的圈子也悄悄散开了些,再散开了些。

惹不起,躲得起。

只是虽然内心情绪复杂,但是江湖儿女,对于有本事的人终究自有一分好感在,尤其闻近檀根本不会武功,依旧拥有这般勇气和智慧,这也是让人佩服的事,人群虽然散开了些,但看文臻一行人的眼神,却比先前要明朗许多。

在之前,扈三娘这一行,虽然开办食堂,给大家带来了不少好感,但终究缺少几分尊重,不然也不会发生闻近檀被掳的事情,当然从今日之后,人们的心态便不一样了。

所以交银子也交得爽快,没有任何赖账的事情发生。

上头有脚步声传来,众人看去,却是坛主以上的大头目们也已经下了阶梯,正向文臻走来,众人瞧着,却觉得有些尴尬,共济盟历史上还从未有这样大批量的高层被击败的事情发生,也不知道这些大佬们此刻会怎么想。有些心思重的人不禁紧张起来,生怕大佬们手一挥,下令群殴,那场面可有点不大好看。

文臻却面色坦然地迎着众人,并不怎么担心。

这些人现在还能自己走下来,大多都是自己手下留情,下的毒很轻过一阵子就能自解,打的拳很轻不在要害,如果他们连这点都不明白,她不介意让他们下次记得更清楚一些。

另外,她还有位大当家没挑战呢。

当然,大当家也根本没站在阶梯上方。

按照共济盟上天梯的规矩,大当家身份特殊,是可以不用站在那里的,毕竟一帮之主身份特殊,不能轻易变动。但是到底大当家可不可以不接受挑战,上天梯规则里并没有规定,大抵就是想含糊了以便留下转机,之前也没人在意这点,毕竟也没人能像文臻这么骚,一路打上去直到最后一阶。

但含糊就意味着并没有说大当家不应该接受挑战。

文臻眯着眼睛,想着刚刚解了毒的大当家,萧离风萧先生,肯定是没有兴趣再尝一遍自己的毒药的。

她抬起脸,笑出一脸灿烂,道:“各位大佬们好,都下来啦?上天梯就这么结束了?可我还有一级没来得及跨呢。”

众人脸色有点怪异,凤翩翩瞪她一眼,道:“说什么呢,别总装模作样成不成?”

屠绝却已经神情恢复如常,对先前两人互阴的举动云淡风轻,一脸从容地道:“三娘说话真是有趣,不过三娘你自己也算是大佬了,以后多少得庄重些,不然如何服众?”

大护法向来在大当家不在的时候,主持帮务,这话便等于定了基调,人群哄地一声热闹起来。

文臻有点纳罕地瞧着屠绝,还以为他要不甘心出点幺蛾子,没想到这些当家们这么快就认了。

转眸一瞧,众人神情却没什么意外的。

文臻毕竟来共济盟时间短,不知道上天梯对于共济盟便意味着铁则和规条,既然一路飙上青天,青天就有她的位置。众目睽睽下,哪位当家也不敢冒大不韪,挑战已成圭臬的信条。

破坏规则,意味着动摇共济盟的根基,没人敢冒这个险。

司马离倒是众人中神情最坦然的一个,很平实地对金坛坛主道:“你坛中管不法行为处置事宜。对于孙才强掳帮众之事,开法堂处理。”

金坛坛主很乐意地领命,带着属下,拎起孙才和他的喽啰们远去。

孙才本已经到了极高处,可惜却在最后输给文臻,按规矩现在连坛主都算不上了。

众人再次让开道路,无人求情。

屠绝也没有多看那边一眼,对文臻道:“三娘今日一日上天梯,自底层直上青天,是为共济盟立派以来未曾有之盛事,当开宴以纪之。”

这便是庆功宴了,文臻还没回答,君莫晓已经兴高采烈地道:“好啊好啊,我给你们做几个我的拿手好菜!”说着大声招呼道:“兄弟们,食堂今日再次开放,想吃好菜的去帮忙!”

很多人大声应好,当下就有一帮人热热闹闹应了跟着君莫晓去飞流峰。那个打脸帝喊着声音最高,跟得最积极,中文站在燕绥身边,斜眼一眼一眼地瞟着。

文臻也不推辞,这一顿宴席是题中应有之意,想来经过上天梯,也不会有人敢在宴席中做手脚。

也来不及和燕绥说什么,就有一大帮子弟拥过来,簇拥她回飞流峰,她转头去看时,却见燕绥留在人群后头,而他身后,一个矮矮的身影一闪而过。

文臻眉头一挑。

燕绥的手下侏儒们一直主要在外头,负责燕绥和山外的信息联络,毕竟太子还带着剿匪大军在西川,燕绥不可能和她只躲在山中不问世事。

发生什么事了?

第两百九十章 山雨欲来

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看燕绥神情,倒并不紧迫。

文臻带着疑问回去,洗漱休息,各峰都送来了礼物和菜蔬,准备晚上就在飞流峰半山平台之上开宴。

文臻稍事休息之后便去敲燕绥的门,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鬼哭狼嚎哀求之声不绝,她站定,正大光明偷听了一会,然后推开门。

门一开,中文英语就扑了过来:“文大人,文姑娘,您劝劝殿下啊,陛下有旨意叫他下山去接他不去,非要叫我们去把宣旨的人扛上山,这怎么成啊…”

燕绥弹了弹手指,英语就闭嘴了,唯有中文早有准备,灵活地躲过殿下那颗飞过来的瓜子,一边躲闪一边坚强地对文臻道:“文大人您快和殿下说,您今晚不喝酒,不闲谈,不对任何臭男人假以辞色,也不理会任何敬酒…”

“好好好,行行行,不理会任何臭男人,不给任何臭男人机会,只记挂着你家殿下,为你家守身如玉,冰清玉洁,冷若冰霜…”文臻走上前去,笑眯眯勒住燕绥脖子,“占有欲太强,不是家暴就是虐待狂!”

燕绥一伸手把她拽了下来,按在腿上坐着,语言护卫们顿时很有眼色地溜了出去。

说到底,闹那么响,不就是为了把文姑娘引来,好对付他家任性的殿下嘛。

“好了,我在门外都听见了,既然太子那边在找你,说陛下有旨意,你就下山去听一听。传旨的太监不会武功又是生脸孔,怎么能带上山?再说给太子知道你在共济盟,到时候又有话说,你便回去一趟又怎的?”

“倒也没怎的。”燕绥懒懒地揉着她,若有所思,“就是不想动。”

“你没事吧?”文臻立即紧张。

“自然是没有的。”

“那这件事有诈?”

“现在看倒也没有,负责联络的英语认识那传旨太监,带来的信物也是父皇的。”

“那你至于这样?去吧去吧,今晚应付个庆功宴,把人灌醉了,我们也就下山了,你回来的时候也不要再上山,我们约了在灌县城外的澹河见面如何?”

燕绥沉思不语。

“你还在想什么?担心安全?易铭已经下山,鹿军熊军虎军战成一团,易铭无论是要处理还是趁机收拢鹿军熊军,都忙得很,不会有精力理会共济盟和咱们的事。共济盟这里,今天打了一场,那些当家们最起码今晚不敢轻举妄动,而过了今晚,我们便下山了。”

文臻这分析自然没错,以至于燕绥也没法说出什么反对言语,却还是不大情愿的样子,文臻却不愿意他行事太过放纵,给太子找到机会攻讦,三下五除二把他拖起来,直接推出门了事。

燕绥也只得拍拍她的头,道:“中文随我去便行,其余人都留下,如果明早能赶回的话,我便在山下接你。”

那边自有中文等人将燕绥接出去,英语一边走一边道:“对了今天我们寻找闻姑娘的时候,发现燧峰之后有一条道,十分隐秘,要么殿下咱们从那边走,一来不惊动人,二来也快些…”

文臻听着心中一动,本想问一下那密道在哪,只是看着中文急迫模样,想必等了挺久,也便算了。

她自然不会只让中文随燕绥下山,剿匪大营都是太子的人,谁知道太子会不会脑子发昏干出点什么来?等燕绥的身影消失后,便命英文德语也跟随而去,又强迫德语带走了侏儒暗卫。

天色很快暗下来,平台上燃起好几堆篝火,昨儿收起来的几口大锅再次开火,厨房门口堆满了各色食材,还有下午的时候共济盟的汉子们专门去打来的野味,文臻麾下的女子们全员上阵,大展身手,文臻也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香气引得满山的狼都在嚎。

西川烈酒“冲天炮”的坛子在地上堆成山高,这是本地山民酿的一种酒,口味一般,劲儿却大,也是这些山野汉子最喜欢的酒。

大家脸色都很兴奋,因为帮中规矩不许饮酒,尤其朝廷剿匪大军靠近之后,上头更是下发严令,停了一切宴饮之事,今日大护法发了令,允许众人同乐,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不论新旧,不提古今,只要在这世上存在,酒永远都是人与人之间发生联系的最好的媒介之一。

另外一种,就是美食。

文臻之前已经用美食打通了共济盟下层帮众的肠胃,如今用来攻击高层也所向披靡,而在酒与美食的双重进攻之下,人们的眼神很快就开始迷离,脸颊开始起烧,舌头开始发翘,假话开始变少。

比如文臻很有趣地发现,共济盟的这些汉子们,并没有高层对她的这种戒备,一开始的排斥更多的是对女子的天然蔑视,但当她用能力证明了女子的强大后,这些汉子接受起来也很快,敬酒的人排成了长队。

江湖汉子敬酒这种事,某种时候和比武也没太大区别,可以输,但不能躲,可以使诈,但不能怂,所以燕绥走的时候对此早有忧虑的预见,再三暗示文臻不要喝酒。

文臻满口答应,无心遵守。

敬酒的人多,扈三娘十分上道,表示要喝就要和大家好好喝,专门捡了个桌子坐下,面前一排大大的酒坛,豪气干云。

酒来杯干,绝不推辞,虽然每人只是一小杯,但队伍长到惊人,还在不断增加,所以那几个坛子很快就空了。

只是文臻喝酒的时候,绝不离开那张特别高的桌子。

她仰头的姿势特别潇洒,喝酒的速度特别惊人,放酒杯的声音特别清脆,汉子们的喝彩声越来越诚挚。

桌子的位置有点偏,背后就是墙,所以几乎没人看见,文臻的高领下,隐藏着一根细细的管子,管子从衣襟下拖出,衣襟被桌子掩住,拖出的管子钉在桌子下方,顺着桌腿而下,再流入专门挖好的排水沟里。

厉笑等人看一眼那排水沟,对于文臻连喝酒要使诈叹为观止。

文臻的人走来走去,以掩饰这无耻的作弊,尤其君莫晓,时不时要把总鬼鬼祟祟靠近排水沟想偷喝酒的八哥给拎走。

因此没有人注意到,文蛋蛋忽然骨碌碌滚了出来,滚到排水沟内,将那管子的一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烈酒源源而下。

文蛋蛋越喝越彩光闪烁,但奇怪的是那么多的烈酒进了肚子,也没见它变大一分,都不知道喝哪里去了。

文臻倒是斜眼瞟过一眼,心里有点奇怪。

文蛋蛋确实爱喝酒,但它喜欢喝毒酒,没事谁搞那么多毒酒给它喝,所以它平常是不喝的。

至于这酒有毒,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分辨得出。

那文蛋蛋怎么会对这种劣质酒感兴趣?

大抵是今儿比较兴奋。

文臻转过头去,继续下一轮拼酒。

一轮酒喝下来,汉子们看她的眼神和表情,明显亲热了许多,如果说上天梯之后,汉子们表现出来的是佩服尊敬,现在就是真心接纳了。

文臻花这许多心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人群有点骚动,高层们举着酒杯走过来,文臻含笑站起,也就顾不得问文蛋蛋了。

桌子下,文蛋蛋打了个恶心的饱嗝。

真特么的,太难喝了!

但是,难喝也要喝,上次栽了个跟斗,关键的东西没有辨出来,导致女主人被吃干抹净,事后骂了它好几次。

百年蛊王文蛋蛋,怎么允许自己有短板?

不熟悉?闻不出?那就多尝尝,尝多了,就熟悉了。

文蛋蛋伸出短腿,一抹嘴,心里呵呵一笑。

这酒里迷药,真多!

敬酒自然不能人人都敬,平台上也容不了那么多人,今日在这平台上的,都是在这共济盟有职司的,有头脸的。

更多的普通帮众,还承担着守卫巡逻之责,但是上天梯后的盛会自然不会漏了他们,大护法派了人,送了酒菜过去,不过这些人有任务在身,所以每人酒只有一小杯,算是个意思。

夜渐渐深了,霞光收去,星光铺展,夜鸟归巢,晚风游荡于山道,五座山峰渐渐沉没于黑暗的苍穹之下,似五座沧海之上安静航行的巨舟,偶有山间明灭的深红的星火,似巨舟之上,海浪之间飘摇的晚灯。

一盏灯属于藏锐峰巅四圣堂,最里间的雅室之内,萧离风端着那小酒杯,看着远处半山那里的明亮篝火,明明离得太远什么都看不见,他却仿佛看见穿梭在酒桌中间的那个总是微微低着头,唇角笑意浅浅的纤秀身影。

篝火太远,喧闹太远,人太远,这藏锐峰巅,像一柄剑高高地矗向青天,太过锋锐,就失了人间沉厚气象。

就像共济盟一直以来的存在,是一把西川舞得霍霍生花,用来遮蔽朝廷双眼的剑,一旦这把剑树敌太多,引来觊觎,面临的也只怕是剑折刀断的下场。

有谁还能在危险来临时,还能紧紧握住那把剑呢?

至于他这个所谓神秘的大当家…

萧离风唇角一抹淡淡苦笑。大当家是一帮之主,全体帮众的精神支柱,从古至今,就未有听说需要保持神秘,大部分帮众都不认识的。

保持神秘,归根结底,是为了消失和改变,都不惹人怀疑吧?

剑尖易折啊…

初夏的山风依旧沁凉,入了心,便起了一层淡淡雾气,像这模糊不可见去路和来路的人生。

萧离风那杯酒端了很久,最终没有喝。

目光落在面前的几样精致小菜上,明明这菜上也没贴标签,他却精准地挑出了一盘本地山笋干辣子小炒肉。

他知道那一定是那个总喜欢微低着头,明明最羞涩最不像男儿偏偏还要女扮男装的姑娘做的。

因为之前的很多个薄雾濛濛的晨,他都在四圣堂最高的一棵树上,看见她挖笋的身影,草尖的露珠湿了她的衣角,她身后的竹筐里碧绿的笋尖齐齐整整地莹润着。

萧离风看了那盘菜良久,抽出筷子坐下来,他只吃那一盘菜,吃的很慢,仿佛要记住唇齿间那般属于春天的香气。

一盏灯摇晃在山路上,那是共济盟山门的位置,不知何时,哨岗里变得安静了很多,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提灯走出来,将那灯挂在了山门上,灯光是红色的,却并没映出这夜的喜庆,深红的灯光铺在浓绿的叶片上,看上去像染了一层不洁的血。

那人挂好灯笼,走开时,手指轻巧地在门边一拨,随即他便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咔哒一声,紧闭的,隐藏了好几种机关的入口门户,开了一条缝。

…还有一盏灯摇曳在灌县郊外太子临时别苑的大门边,那是前来迎接宜王燕绥的东宫臣子和宫人,提着灯在等候,见燕绥策马而来,东宫臣子和宫人们急忙恭谨地迎上去。

燕绥却没有下马,目光一扫,道:“传旨太监呢?让他来这门口宣旨便是。”

领头的太子舍人抹一把汗,心想这位主真是胆子大得无边无垠,便是太子接旨,也得大开中门迎天使,设上香案跪听,这位怎么说来着?叫传旨太监来门口,自己还不下马?他当这是隔壁邻居传话呢?

心内虽然腹诽,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不满,只得道规矩礼仪不可废,殿下还请下马,眼看燕绥眼风飞过来,并不凌厉,腿肚子却已经经不住打颤了。

正僵持着,里头忽然有人笑道:“老三你可别为难我家舍人,他胆子小。传旨太监在里头等你,父皇那旨意颇有些特异处,怎可在这门口随意传旨?你便下马随我进去一看便知。”

太子从里头黑暗里走出来,笑得爽朗,之前东宫洗马事件,好像在他心头已经完全没有了痕迹。

燕绥目光在他身上的紧身长袍上一扫,道:“太子殿下今日穿得倒利落。”

他不说精神,说利落,太子眉梢一抽,小心地看他一眼,随即挽住了他的马缰,笑道:“孤现在带着兵,刚和诸将议事回来,和那些丘八厮混,自然要扎束得利落一些。”

燕绥又看他一眼,总觉得太子今日和平常很有些不一样,气质谈吐忽然便明朗起来。

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若突然改变,那多半是有了一些事。

太子亲自拽他的马缰,他便也下了马,一路进府,眼看要到太子书房,忽然黑影一闪,伴随四面空气呼啸震荡,连带远处的月影都被一片浓重的黑遮蔽,那一片墨色猛然便撞到了近前,一道冷电无声无息从那墨色里穿出,直射太子心口!

燕绥一反手便将太子扔了出去!

下一瞬他的手掌如一片冷玉,精准地穿过那一片黑雾,毫无声息地印在了对方胸膛,伴随一声细微的骨骼碎裂之声,那片黑雾倏忽反弹老远,地上洒落一道深红的血线。

那黑雾弹落在院墙之上,一个踉跄,随即没入残月光影中不见。

这场刺杀来得突然,去得迅捷,在场的除了燕绥,几乎没人反应过来,直到太子重重落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众人才大叫大喊着急忙抢上。

几乎立刻,整座庄园都沸腾起来,敲锣声,喊叫声,呼唤声,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伴随着乱糟糟的保护太子,保护宜王殿下之声,一部分人冲向太子,一部分人冲向那座刺客消失的墙。

那座墙不是院墙,只是里头隔开各院子的花墙,刺客在墙头消失,不代表刺客就离开了这座院子,因此人们还在搜捕。

太子本身有六率亲卫,还管着一部分的旗手卫,此刻亲卫首领和旗手卫的一位副统领都赶了来,一眼正看见太子倒在地上,宜王殿下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袖手旁观,脸上的神情明明白白写着“怎么没顺手把他掼死!”的憾恨。

亲卫首领奔太子去了,旗手卫副统领上前对燕绥一礼,还没说话,燕绥的眼风已经掠过来了:“怎么?兴师问罪本王把你家太子扔坏了?”

旗手卫副统领一边想这话形容得怎么这么不得劲儿,一边急忙苦笑着答:“下官怎敢!只是…只是那刺客武艺高超,刚才虽然被发现行迹,但又刺伤了两人,我等武艺低微,想请殿下,想请殿下…”

中文站在燕绥身侧,阴恻恻道:“想请什么?想请殿下亲自出手追捕?你们好大的脸面!”

旗手卫首领低头,眼神却飘向太子,那边太子哎哟哎哟爬起身喊:“老三,老三,刚才那人武功好高,孤怎么瞧着,是冲着你来的,要么你去瞧瞧,这万一是对你不利,你把他揪出来也是保护…你自己啊!”

燕绥幽幽地瞧着他,眼神里满满的透彻和讥嘲。

瞧到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第两百九十一章 这回你可逃不掉

燕绥幽幽地瞧着他,瞧到他声音越来越小,才淡淡道:“如果是冲我来的,那么根本冲不到我面前。”

太子瞅着他道:“你的意思是,因为是冲着孤,所以你让他冲到了面前?”

燕绥看定他,好像没感觉到这句话里暗藏着的险恶,竟然冲他绽开一个微笑,“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这里是我的院子,刺客冲我来,那么我的护卫,不会让他有机会冲到我面前来。”

中文脸上绽开骄傲的微笑,有意无意挺了挺胸。

这辈子终于在殿下口中听见了一句嘉许!

而一边的亲卫首领和旗手卫副统领脸色大变,顿时什么话也不敢再说,躬身垂头退后。

太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们一眼,站起身还想说什么,燕绥望着看似喧闹一片的庭院,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太子殿下的护卫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那两人刚刚松口气,就听见那个鬼见愁又道:“比如虽然不能及时发现刺客,但是刺客出现之后,倒出现得非常及时,连锣鼓都有,就好像提前知道会有刺客准备好了一样。”

最后一句话令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变,太子干笑道:多谢三弟夸奖,说来惭愧,孤自住进来,没少有些心怀叵测的人行刺骚扰,自然要准备充足一些。”

燕绥并不答他这句话,只道:“太子,我是来接旨的。”

他的眼光飘过来,太子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好示意他跟自己走,燕绥却又道:“接旨是我的事,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又受了惊吓,怎么好意思让殿下亲自带路?”

太子的背僵了僵。

那两个将领又对视一眼。

当然要太子亲自带路,不然还有谁能勉强压着你呢?

“孤不是要亲自带路…”太子叹息回头,“只是确实被那刺客武功惊着,在老三你身边,安心一些。”

燕绥望定他,太子眼光飘来飘去。

燕绥不再说话,跟着太子向前走,却对跟来的中文日语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带着人离开。

中文脸色很为难,轻声道:“殿下,在太子的地盘,您不能把人都赶走…”

燕绥脸也不转一下:“要你们何用?仪仗吗?”

习惯了主子毒舌的中文脸色不变:“便是仪仗,也能挡一挡的。”

此时众人已经走到了太子书房,传旨太监已经在香案前等候,那中年太监手中捧着一个盒子,尖声道:“宜王殿下,陛下有旨,需您亲自打开。”

日语一看那盒子,眉头就一皱。

他掌管宜王府上下所有机关之事,一眼就看出那盒子用了极其复杂的密锁,开起来很费工夫。

这是什么重要旨意,需要这样小心保护?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盒子,不管如何精通机关,因为开解方法琐碎复杂,寻常人打不开,精通机关的殿下,也要花上一个时辰。

搞这么复杂的接旨过程,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