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堂呵呵笑一声,斜眼一瞟他,“说话要凭良心啊。”
童邱不说话了,想想反正有这位没良心的在,总不会有什么事儿。也只好继续坐下喝酒看戏。
他喝一口酒,心想这家伙其实也没说错,那亏,还真没报回来。
谁能想到那家伙没裤子穿就不穿裤子,套个袍子就去开会,说要汇报重要军情,到大帅案前,不等大帅开口刁难他,先割断了大帅的裤腰带,然后和大帅说他觉得有更重要的军情要大帅亲自出门查看,大帅只好拎着裤子跟他到门外,结果这位殿下说他发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军营中的斥候体能和军事素质严重不达标,如此会严重影响消息的打探传递,他们这些将领自然不服气,谁不知道大帅麾下哪怕一个伙头兵,都比别的军营体能强,这位十三四岁刚刚从海岛回京的殿下,带着一群同样十三四岁只知道阿谀奉承的护卫,凭什么敢小瞧他们这些精兵骁将?
然后便要求比试,然后结果就是输,激将之下还答应了赌注,输了就连将官带士兵一起,脱了裤子打板子,打完板子裸奔绕校场跑三圈。
然后就输了,然后大帅和殿下,一个空着袍子,一个拎着裤子,站在校场门口,看着一大群将领士兵光屁股跑步。
到这时候,再试图掀开殿下袍子取笑他已经毫无意义,毕竟一群跑步的光猪,没有立场调笑一个围观的光猪。
至此,殿下报复了大帅,解救了自己,教训了一直暗中瞧不起他的诸位将领,镇服了全军。
就这还没完,等到众人气息奄奄地跑得差不多,殿下把袍子一掀,露出光腿,十分诚恳地对众位已经累到没有力气震惊的将官士兵们道,自己毕竟师从名门,麾下也是名门教导出来的护卫,对上普通将官,有点胜之不武,因此也脱了裤子,自罚三杯,哦不三圈,以示和将士同甘共苦之意。
众人一听,又惭愧又感激,此时明明也快跑完,但殿下要跑啊,还是陪他们跑,自然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反正只是三圈,便陪着跑吧。
结果三圈跑完,殿下气息都没乱一丝,说才热身,不够,再来三圈。
众人舍命陪君子,再来三圈,以为该结束了吧,毕竟校场极大,三圈可不是小数。
结果人脸都不红,说再来三圈。
这时候已经有人死狗一样被拖下去,还有人被激起了意气,陪!就陪!
三圈再完,殿下终于把衣服一甩,人们刚出一口长气,结果人来一句,有劲儿了!再来!十圈!
众将官当场就塌了。
自此妖风不再,在这位小殿下面前头也不敢抬。
当时他觉得,这是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妖怪啊。
人脱他个裤子,他整了一个营地的人,还叫人家对他又尊敬又感激又佩服,连军心都顺便收拢了。
而拎了一早上裤子的大帅,临走时还被跑完面不红气不喘的殿下淡淡关心一句,叫大家不要怪大帅,大帅也准备脱裤子陪跑忏悔一下练兵不力的,只是年纪大了,怕冻出老寒腿,他给劝住了。
当时众位将官脸上那个表情哟。
童邱喝一口酒,笑笑,心想之后两人便是你来我往,各有吃亏,当时他还经常想,大帅和殿下才更像父子呢。反倒是飞白,和大帅半点不像的。
但这些年听着殿下的消息,这次再见殿下,感觉和少年时完全不一样了。
之前听着的消息,感觉殿下出世感越发的浓,行事却越发入世,朝廷和陛下的种种束缚,令他再不能像当年一样随心所欲,恣意而行。
他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几乎要与这世上所有人为敌。
这次再见他,却觉得他一直的那种空无感,在和那个女子一起的时候消失了不少,渐渐温暖。
只是大帅对比似乎并不乐观,他含笑喝酒时,眉宇间都似藏着淡淡忧色。
童邱看又在灌酒的林擎,想要劝他少喝点,但想到他在军中军纪严明,这么爱喝酒的人,滴酒不沾,也不容易,难得出来,放纵便放纵吧。
说到底,收服长川不能动用大军,连牵制都做不到,因为西番一到冬天就频频叩边,今年尤其剧烈,战线还拉得很长,从徽州拉到青州,大帅和他的大营都不能随便调兵。
大帅放心不下,亲自来看一眼,就怕这看了一眼,更放心不下了。
童邱的目光转向前方屋脊上的战场。
那里,燕绥和林飞白的打斗,已经换了一种诡异的方式。
燕绥那一掌没能拍上林飞白的天灵盖。
因为林飞白身周的飞雪罩忽然散去,那罩子竟然像实物一般,被生生拽了出来,当头反向燕绥罩下。
却在罩向他那一霎瞬间散去。
飞雪散去遮蔽燕绥视线那一瞬,一条人影鬼魅般出现,拽着林飞白就跑。
而空中一柄去了箭头的箭,凭空出现,直射燕绥下盘。
而此时燕绥的身子忽然后仰,好像有人当面出拳一样,但是却看不到人影。
他让过这透明的一拳,人已经退后了一步,而此时另一个方向,忽然空中自燃起了一簇火焰,哧溜一下就到了燕绥面前。
燕绥再次后退,眼看便要掉下屋檐。
他的身子落了下去。
落下去的那一霎,空中接二连三地出现人影。
最近的就在燕绥前方一步之地,正收回拳头。
另一人飞射而来,手一招,那一支箭落地。
还有一人,动作稍慢,但每走一步,空中便浮现一簇火焰,一路上便像星火渐次点燃,十分好看。
而林飞白和另一人已经出现在另一边屋脊。
天机府众人出手了。各自有瞬移控物之能。
众人神情刚刚一缓。
燕绥的身影忽然从檐下翻了上来!
他一出现,便抓起那个出拳的人,扔到那条火焰的轨迹道上。
火焰被那人带出的风声逼得倒退,正扑回那个会发出火焰的人身上。那人身上噗噗声不断炸开火焰,他手忙脚乱连连后退,脚一空栽下屋檐。
被扔出的那人的身体却撞在那个收回飞箭的人身上,撞歪了他正隔空驭物的手臂,呼地一声,半空中站在另一边的林飞白面前,忽然多了一支箭。
因为这支箭,林飞白和他那个瞬移的同伴不得不左右分开,因为方向问题,林飞白掠到了檐西侧。
而燕绥出了手便看也不看,一步便跨到了屋檐西侧。
他只出了一次手,却算好了全部的轨迹,在最终方向处等着林飞白。
只不过刹那之间。
合围之势便解,并随手反攻。
再次一掌拍向林飞白前心,淡淡道:“唐羡之,你花样越来越多了。”
底下,周堂童邱霍然抬头。
周堂电射而出。
林飞白震惊,一抬眼对上燕绥杀气浓烈的眸子,才明白并不是之前的不当真的比试。
会死人的。
他拔剑,却已经慢了一步。
忽然人影一闪,撞上他背脊,他只感觉背脊被巨大的吸力吸住,随后身子猛地一翻,团团转了一圈之后弹射而出,天旋地转之间,他看见身后扑来小小的人影,将他甩开之后立即自己往前一钻,低喊:“燕绥!”
燕绥手掌已经触及林飞白前胸,忽然他人不见了,一个瘦小的人影偏着身子,擦着他掌风撞进他怀里,他收势不及,掌风眼看要将屋脊扫塌半边。
这里是天星台附近,荒废的天星台守卫很少,众人又尽量收敛了动静,才到现在没有惊动人,可如果屋脊被弄塌了,那就一定会闹起来。
人影一闪,周堂赶到,接下了这一掌。
一掌接下,燕绥抬头看一眼周堂,却没顾上说话,抱紧了怀里的人,紧张地道:“蛋糕儿,你怎么样了?蛋糕儿!”
文臻咳嗽一声,忍了忍半边身子的麻木,尽量自如地抬起头,道:“没事。”
却看见燕绥眼神深邃,里头似有无数情绪浮沉,疼痛、不解、震惊、失望、紧张…
她怔了怔,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却听燕绥缓缓道:“蛋糕儿,你答应过我的,我和他生死之间,你必定心向着我。如今,你是…反悔了么?”
文臻又一呆,心中忽然一沉。
一直以来的猜测,终于被证实。
她道:“燕绥,你…是不是记忆出问题了?”
不像是失忆,该记得的他都记得,他明明记得林飞白,先前还说要和他好好谈谈。
但是,他不记得林飞白的脸了?
燕绥一边给她把脉,一边抬眼看着四周的人,周堂童邱,林飞白司空昱,还有几个神情有点畏缩的青年。
都是熟悉的神情,陌生的脸。
但他知道,露馅了。
文臻轻轻道:“燕绥,这是林飞白。”
燕绥咳嗽一声。又一声。
半晌对林飞白道:“被唐羡之炸了一个小伤,就让你退步成这样,真是将门虎女。”
林飞白脸上的表情简直怀疑人生。
这位到底有没有问题?
刚发现他认错了人,结果他却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
这位怎么什么情况下都捉摸不透?
周堂脸上表情也很一言难尽,看着这屋顶上浓得夜风都冲不开的尴尬气氛,想了想,提议,“来来来,难得人齐,正好我的屋子就在这不远,去我屋里…”
众人想着,喝茶?喝酒?说合?致歉?
却听他道:“打牌!”
众人:“…”
片刻后,一张牌桌果然支起。
在东堂,打牌是打马吊的简要说法,应该可以说是后世麻将的前身,比麻将要简单一些,目前还只在王公贵族之间流行,永裕帝怕此等博玩嬉戏之物,流传到民间,会令百姓耽于玩乐,荒废百业农桑,因此对此有一系列的禁止政策,但东堂上层,大多都会打一手,毕竟喝酒玩乐这些事,才是拓展人脉加深感情办好正事的利器。
周堂、童邱、林飞白、燕绥四人一桌,文臻精神不济,裹了大氅观战。并且不坐在燕绥身后,要坐在周堂身后。
她对大帅兴趣满满,想看看传奇人物如何在牌桌上大杀四方。
因此对燕绥的使眼色视而不见,并且十分殷勤地亲自伺候大帅茶水,还给大帅掏摸着一包她随身带的点心,兴致勃勃地坐在大帅身边,伸长脖子给他看牌。
一脸的迷妹相。
正牌男朋友脸黑了。
大帅也老实不客气地笑纳,一边点评牛肉干不错,还可以试试开发一种苦辛口味的,一边洗牌一边和文臻道:“你看,现在的有些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长辈吃点孝敬,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看我儿子,就姿态端正,心胸宽广,平日里不觉得,这一比,就看出高下了,哎,你瞧是不是?”
文臻忍笑看了他一眼,道:“是啊是啊,我瞧着特别感动。忽然也有心想要做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青年。所以我觉得刚才那牛肉干好像还不太完美,配不上大帅亲自品鉴,要么都还我去回锅吧。”
“哎哎,我不说了,我闭嘴吃还不行吗?拿回来!你这死丫头!”
殿下的脸色由阴转晴,看一眼旁边的司空昱和天机府的几个人,那几个人被大佬们的气场压得不敢上前,此时殿下一个眼风过来,赶紧上前伺候茶水。
燕绥坐在上座,也是庄家,一对三。
第两百零三章 风云人物当如是
每人先取八张,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
“万贯!”林飞白出牌。
“殿下你是怎么回事?”
“十万贯!”燕绥不答反问,“易人离厉以书他们呢?”
“连贯子!”林飞白道,“在后一步。易人离和厉姑娘扮成你和文姑娘,在宜王车驾中慢慢走,吸引长川易家的探子的注意。自从进入长川,我们的队伍,先后经历了七次攻击,有时候是刺客,有时候是下毒,有时候是山匪打劫,有时候直接就是当地驻军刁难追击,其间厉刺史都受了点轻伤。好在有惊无险,都过去了。我带着天机府的人先一步赶过来。殿下,你们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文姑娘…文别驾为何这般憔悴?为什么你会把我认成唐羡之?唐羡之也来了?当初出手的是不是他?”
“九文!”燕绥推出一张牌,“传信厉以书,刺史队伍不要进长川主城。等我信号。”
“一索。”周堂道,“你觉得什么时候进城好?不进城要有个合适的理由。”
“九索。”燕绥道,“理由啊,简单。林飞白窥探文别驾起居,引发宜王大怒,两人大吵一场,林飞白负气带护卫离开。因军心不稳,暂缓入城。”
林飞白呛住,咳嗽,燕绥:“碰!胡了!”
林飞白:“…”
燕绥:“方才玩笑。你看这个怎么样。林飞白急于建功,行事冒进,和宜王发生冲突,被宜王逐出。因军心不稳,暂缓入城。”
林飞白:“…”
燕绥:“或者这样。林飞白想向其父借兵平长川,宜王怕西番乘虚而入不同意,和宜王发生冲突,被宜王逐出,队伍分成两派,人心不稳,暂缓入城。”
林飞白:“…”
能不要总拿我作伐么?
周堂撇嘴。
他算是看出来了,那位气不顺,当着他爹面,欺负他家宝宝呢。
不过也怪他家宝宝不争气,没眼色。文姑娘舍身救他,殿下正不顺气,还要第一句就问文姑娘憔悴,还一眼眼地偷瞄她。
是个男人都不会放过,何况殿下这种浑身流着醋液的。
“十万贯。”林飞白又打出一张牌,“殿下你们失踪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百万贯。”燕绥道,“以方才的第三个理由,不入长川主城。具体的入城时机我会派人通知你们,届时你们要求长川主事者出城迎接,出城迎接就以我病了为由,要求伺疾,把人扣下。没有人出城迎接就以长川刺史骄矜悖上之名,在城外宣读圣旨直接罢职。无人接旨,以飞箭射圣旨入城,再派方才天机府那个会隐身的,和会瞬移的,会摄物的,将圣旨隔空接下,一路送入长川易家的内院,记住,务必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是。七索!”林飞白道,“那殿下你…”
“九索,碰。”燕绥道,“易人离如果熟悉长川易家内院,就让随便谁扮成他,他自己亲身前来,让他进府联系旧识。最好每个院子里都有能信得过的人。至于圣旨入城后放哪里最好,也听一下他的建议。”
“三十万贯。”林飞白道,“当初我们离开韩府时,将韩府的人全数控制押解回天京,以防消息泄露。其中有长川易家外院管事的儿子和他的护卫,和易人离熟识,这两人我们一直看守在队伍中,易人离可以和这两人一起混进去。不过殿下你们…”
“五十。”燕绥道,“等你什么时候能赢我再问我。”
“万贯。”周堂道,“目前,易家最需要解决的,分别是十八部族、守军金麒军,以及长老堂。殿下打算从何处入手?”
“十万贯。天京春天的景致最好,我要和文臻今年好好赏一赏。所以,一起解决。”燕绥道,“提堂长老,听说你和呔族那一系关系不错?”
“七十万贯,一条龙。”周堂道,“是啊,前几天还约喝酒来着。”
“没文,对胡。”燕绥道,“那便喝吧。把南北两派的关系再搞混一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人可能想要和十八部族做交易,那我们便送这位一个大礼。”
“一索。”林飞白不说话了,似乎在专心算牌。
“六索。”燕绥道,“传灯长老有两个亲信作为长老备选,你们随便派谁去解决了吧。长老堂的位子,最后必须是我们的。”
“十索。”周堂道,“长川金麒军总领是易勒石的亲信,十万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五十里,任谁都拉拢不得,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百索,加杠花。”燕绥道,“不处理。西番骚扰牵制了我们的边军,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是。”他看一眼周堂,又瞟一眼林飞白,“不过有的人还是要处理的,蹲守在十八部族所住的西坊等他便可,那家伙一定不舍得放过十八部族这条大鱼。”
“千索。”周堂和林飞白对视一眼,又看一眼文臻,挑眉道,“这个我知道了。但是牵制金麒军不大容易。老邱要驻扎徽州,我目前在青州,两边都无法对金麒军进行牵制,除非…”
“一对。”燕绥道,“除非邱统犯了错误,被你扔到隋州去修筑工程,而隋州靠着寿山山脉,你们可以放出消息…”
“千索一对。”林飞白道,“放出消息说发现了寿山山脉里找到了秘密小道,可以横穿过山,直捣彦城县金麒军驻地。”
“一贯。林公子,你真不愧是令尊从小奶到大的,连牌都给你喂。”燕绥道,“牵制住金麒军就行了,之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金麒总领是个死板人,不见虎符不动大军,那就按规矩来,他要虎符,就给虎符。”
“万贯。碰了!”周堂道,“提醒我嘴甜如蜜的殿下,虎符可能已经不齐,毕竟长老都死了两个。”
“虎符的事情我们负责。天机府的人不要离开易家大院,随时准备。不过睿智英明的提堂长老,你的万贯先前就出去了,哪来的第二个万贯?敢问你碰的到底是牌还是一张嘴皮子还是那双灵巧的会偷牌的手?”
…
文臻托腮在一边瞧得笑眯眯。
瞧她家的小甜甜,不仅在朝堂纵横捭阖,在牌桌上也气吞万里如虎。
打牌精不稀奇,稀奇的是打牌的时候算牌、控场、斗嘴、抓老千,还能一心数用,轻描淡写就定下了对整个偌大长川的大策,情况复杂,势力交错纵横,乱麻一般的长川易家在他手下也不过是被翻洗的牌,轻轻巧巧便条分缕析,统观全局,离间、设陷、假动作、假消息、将计就计、釜底抽薪…诸般手段眼花缭乱,眨眼间下好了一盘大棋。
真真抬手翻云覆雨,覆手山河变色。
立于人间顶端的风云人物,当如是也。
更妙的是,这双手进可卷江山舆图,退可温柔替她洗头。
真是又苏又爽。
雪夜灯下一场牌,顶尖世家长川易,也不过是燕绥手中几张纸,随手就安排完了。
复杂的计策定下,牌局也赢了,燕绥算牌和他算计人一样,诡谲狠辣,除了周堂赢了一两把,没有别人的份儿。
周堂打牌透着一股随性的味儿,嘴里不停地嚼着各种干果点心,林飞白皱着眉头,他一把也没赢,本就不擅此道,再对上那两人,哪里还有出头的机会。
他瞟一眼文臻,又瞟一眼文臻,虽然一肚子话想问,但自觉自己没能赢,自然不能问,周堂在一边看着,丢了颗花生嚼得格格响,童邱无声地叹了口气。
老实成这样,怎么和殿下争女人哟。
还是文臻看不过去,笑问他:“听说林侯之前受了伤,可大好了?”
林飞白的眼睛眼看着便亮了起来,但随即便转开目光,平平静静地道:“没事。倒是你十分憔悴,想必还没大好。听说之前殿下曾经受伤昏迷,都赖你一路照顾。只是如今瞧着,殿下打牌搅事,胡乱出手,无事生非,精神奕奕,除了脑子似乎糊涂了一些外,其余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周堂又嚼了一把花生——这傻小子虽然本性老实,但是却是从小养在宫中的,和殿下从小斗嘴到大,这嘴皮子倒练出来了。
听得人甚满意。
燕绥扬扬眉,笑道:“我什么时候糊涂过了?”
林飞白冷笑,“你方才,是把我当成唐羡之了吧?”
燕绥讶然道:“有区别吗?不都是没眼色不识相嗡嗡嗡在耳边转的同一种物事吗?”
文臻咳嗽一声,道:“林侯,你这件袍子想是新做的?”
她忽然问起林飞白的衣裳,林飞白愕然,周堂和童邱交换了一个眼色。
燕绥摸着下巴,看着林飞白,刚才差点出手弄死他那一刻的眼神又出现了。
林飞白愣了一会才答:“好像是吧…我的衣裳都是身边人打理。”
“不是师兰杰吧?”
“不是,他不管这些。”林飞白低头打量自己的黑衣,这段时间他总是穿各种黑衣,从没在意过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穿的是黑色的。
文臻是觉得他穿黑衣特别好看吗…
这个念头出来,他脸微微一热,急忙咳嗽一声,从内心里鞭挞了自己几下。
“那么,林侯,谁给你安排的衣服,还有那种细细的看上去像个笛子的短剑,你回头查问一下吧,这个人可能已经不干净了。”
林飞白阒然一惊,他也是聪明人,随即便想到了什么,急忙肃然应是。
燕绥自然也明白文臻问这话什么意思,很明显,唐羡之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出了他记忆混乱兼不认脸的问题,买通了林飞白身边的人,给他穿上自己前阵子追杀燕绥时穿的那种黑衣,又给他配上短剑,诱使燕绥将林飞白误认成他,从而下杀手。
唐五的手段,真是千变万化,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更兼眼光毒辣,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他不认人了,明明到长川后都几乎没碰面。
燕绥却并不在意,他在最后一刻已经发现不对,不至于杀死林飞白,至于弄伤那家伙,他一点不过意都没有。
他轻笑一声,正要开启嘲讽模式。文臻一把拉着他便走,“夜深了,咱们离开院子也太久了,小心被人发现。”一边又和周堂打招呼,一边又关照林飞白潜伏小心,对林飞白欲言又止想要谢她救命之恩的神情视而不见,不由分说把浑身随时随地散发毒刺的她家甜甜给拉走了,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看见林飞白带着那几个天机府的人又上了屋顶。燕绥也回头看了一眼,手指一弹,隐约那边有些什么动静,随即林飞白指了几个方向,那几个天机府的人便扑了下去。
对上文臻疑问的目光,燕绥道:“他们在排除机关,但就他们那点本事,找三天都不能找齐,还不是得我出手。”
文臻猜大概燕绥是以他的发春之能,指出机关的所在地。他是机关大师,自然能看出各处的机关布置,而不管怎样的机关,大多都要依托泥土,只要是泥土,也多半会有植物的种子存在,燕绥催生种子顶动地面,林飞白也就能察觉了。
易家这样的大家族,肯定机关遍布,但有燕绥这样的既通机关又能催生的人形扫描仪兼挖掘机在,又有天机府的人帮手,再多的机关也就是个摆设。
燕绥用大氅将她牢牢裹住,在屋脊上穿行,和她顺便说了自己去天星台原本想发现些线索,毕竟最初易勒石出事的事发地就在那里,而且天星台一直以来作为易家的秘地,必然藏着秘密,易勒石是和天星台的掌管者问药长老一起出事的,也就是说,最熟悉这个地方的两个人都倒了,那其余人未必清楚天星台的重要性和秘密,只将其草草封存关闭,便忙于争夺权力去了。
但是既然出了那么一出闹剧,文臻又来了,燕绥怕她受寒,只得先将她送回去。
他对自己为何对林飞白出手绝口不提,文臻也没问,这一路来燕绥的异状她都看在眼里,他应该是记忆出现了错乱。所以他没有认出段夫人的标志,把林飞白当成了唐羡之,他在苏醒之后和唐羡之有过两次针锋相对,但两次都没看见唐羡之的脸,而林飞白身形和唐羡之有点相像,穿的也是上两次唐羡之穿的黑衣,连式样都差不多,所以倒霉地成为了他下手的对象。
她先前发现他出去后便悄悄跟了出来,好险救下了林飞白,当时她撞在他怀里,才令他及时收手,那一刻,她清楚地感受到了燕绥的杀机。
那时候周堂童邱两人没有想到燕绥的这种情况,离得稍远,等发现再出手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林飞白这衣裳打扮是有人有心安排的。
如果今天燕绥真杀了林飞白…
如果真当着林擎的面杀了林飞白…
文臻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么,别说拿下易家,整个边关,乃至整个东堂,说不定都会陷入战火之中。
这又是唐羡之的手笔吗?
他发现燕绥的不对劲了?
文臻往燕绥的大氅里又钻了钻,燕绥以为她冷,将她又往怀里拢了拢。
文臻鼻端都是他杜若松兰一般的气息,心底却有些微冷。
长川易家虽然势力雄厚,但因病人才凋零,她和燕绥在与虎谋皮,却也没多少紧张,然而如果还有一个手段高超的唐羡之在背后,那就等于腹背受敌了。
此时两人已经接近了段夫人的院子,却发现那里灯火通明,一片喧闹。
两人便转了个弯,从院子背面不显眼处偷偷进去,从窗子里翻入,再将外袍扯松,做睡眼惺忪状,开门出去看。
文臻出门时,差点被一个东西绊了一跤,低头一看,门口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床被褥。
她有点诧异,不明白柜子里的被子怎么跑到地上来了,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屋顶,随即反应过来,想必燕绥给易秀鼎送了被子,易秀鼎又还回来了。
文臻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看一眼燕绥,但此时也顾不上询问。
院子门口站着一队拿着火把的人,都是青色衣袍黑色衣带,衣襟上缀着刀和天平的标志,代表这是掌握易家刑罚的理刑长老门下子弟。
易家的理刑长老站在门口,这位掌管易家刑罚的铁面人物,长相和性格完全不一致,是一张田舍翁的团团脸,个子很矮,头颅溜光如鸭蛋,垂着早白的长眉,倒有点寿星翁的模样。
这人说话也笑眯眯的,声音不高,听在人耳中字字分明,“小十七啊,大半夜把你叫起来,可扰了你清梦?那个啊,其实也没什么事,有人向刑堂举告了一点小事,啊,一点点小事,你且随我们去,说个明白可好?”
文臻第一次见识所谓大家族掌刑的人物,正想这位这么慈和,和传说中的刑堂长老不大一样,却忽然身边风响,易云岑匆匆从她身边卷过,文臻一侧头就看见他脸色紧张,额头青筋直崩,眼神里难掩的恐惧。
而笔直站在门口的易秀鼎,一动不动,握紧的拳也表明了她此刻的心情。
半晌,她道:“谁举告了我?举告了我什么?你且说个清楚,我才能随你们去。”
易云岑大喊:“不,不管谁举告了你什么,要说就在这说清楚!不能去刑堂!去了刑堂的人,就没完整出来过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大声问,“长老,要十七姐去哪个堂?”
理刑长老还是那副笑眯眯模样,轻言细语地道:“黑狱。”
易秀鼎身子一颤,易云岑倒吸一口长气,脸都青了。
刚被人扶出来的段夫人,听见这句也晃了晃,一把抓住了门边。
“黑狱…”易云岑怒道,“那种进去就出不来,出来尸首都不能全的地方,长老你叫十七姐去,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这么对她!”
理刑长老像是个迫不得已的下人一样,苦着脸摇头,“事涉家主,自然去黑狱,我也没办法啊。”
“和家主有什么关系?家主还躺在他的魁阁里呢!”
“有人举告易秀鼎。昨日借探望家主之机,试图盗窃家主印章,以谋私利。”理刑长老笑脸忽然一收,淡淡道,“但凡事关家主,都是家族重罪,必入黑狱。来人,带走!”
“慢着!”易云岑一步站到易秀鼎身前,“上下嘴皮子一翻,就要害人入黑狱,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昨日十七姐去探望家主的时候,夫人和我都在,她当时都没离开家主病榻,怎么去偷印章?她要偷印章做什么?这事又是谁举告的?站出来先对质!”
文臻在一边看着,摇摇头。
易云岑是个有胆气的,并不傻,一番话也说的有理有节,但终究缺乏经验,明知道这是有备而来的针对,一边周旋,一边就该去找外援,易秀鼎是传灯长老的人,第一件事就该派人去通知他,他却完全忘记了。
倒是段夫人,出来看见这情形的第一眼,就让她的嬷嬷从后门走了。
可饶是如此,文臻依旧觉得,对方今晚要的不止是拿下段夫人的有力保护者易秀鼎。
这事是冲着易云岑来的。
门口,理刑长老一改刚才的笑面虎风格,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态度,看一眼易云岑。
“岑少爷,劝你莫要在刑堂面前摆你的家主继承人身份。别说你只是一个呼声不高的家主继承人,便是你真做了家主,长老堂也容不得你大呼小叫。”
“我没有大呼小叫!我只想要个公道!”
文臻动了动嘴唇。
燕绥拉了拉她的手指。
文臻垂下眼。
是的,她和燕绥,应该做好旁观者。易家的所有人其实都是敌人,易秀鼎姐弟目前友善,可一旦得知她的真正身份,也必定刀剑相向。
对易家的对策早已定下,她要做的是推波助澜,而不是力挽狂澜。
文臻忽然有点后悔。
不该和段夫人一行同行这一路。
权力博弈,一旦掺杂了感情,便令人失了决断,变得踟蹰不前,左右为难。
门口,理刑长老已经不理易云岑,头一摆,道:“带走。”
第两百零四章 我看好你们哟
门口,理刑长老已经不理易云岑,头一摆,道:“带走。”
又对走过来正要说话的段夫人道:“夫人见谅。请夫人放心,你也知道刑堂的规矩,有人举告呢,就必须查个清楚。小十七呢,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会冤枉她的。不过呢,有件事得和夫人说清楚,因为此事可能还有牵扯,需要随时查问。请夫人和云岑,及这院中的所有人,这几日暂缓外出。”
众人变色,段夫人正要说话,却被易秀鼎的眼神逼住,易秀鼎对她目光示意易云岑,段夫人想了想,叹息一声,终是没有开口。
易云岑失声道:“你这是要软禁我们?你怎么敢——”
“我不敢。”理刑长老笑眯眯道,“云岑,你知不知道,有人同时举告你和夫人给易秀鼎打掩护,意图窃取印章。当然呢,这个呢,暂时我是不信的,所以呢,我就只请你们先留在院子里,对你们好,对大家都好。我是一腔好心,云岑你可别任性,你再任性,难不成夫人的院子不想呆,也想去黑狱逛逛?”
“去就去…”易云岑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被易秀鼎一脚踹倒,险些跌个大马趴。
他趴在地上,吐出满嘴的泥和雪,不可思议地大叫:“十七姐你疯了!”
易秀鼎目光冷硬,“别上小人的当!”
易云岑猛地蹦了起来,“可你也不能就这样被带走,你知不知道黑狱是什么地方!他们是要弄死你!”
易秀鼎不理他,却忽然望向理刑长老,唇角泛起一抹讥诮的笑。
“我不懂你们,敌人都逼到家门口了,长川易都未必保得住了,你们还在内讧,在杀自己人,当真是不想长川易再活下去了是吗?”
理刑长老还是那样慈眉善目地笑,道:“说什么呢,小十七,咱们都是一家人。你若没罪,七爷爷绝不会冤枉你,放心,别怕。”
易秀鼎冷笑一声,抬腿就走,却又忽然停步,转头看了文臻一眼,目光一移,又看了燕绥一眼。
随即她有些仓促地转开目光,大步便走,跨过门槛的时候,站在一边的理刑长老忽然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易秀鼎浑身一僵,转头怒视,理刑长老已经笑着背手走了。
文臻悄声问燕绥,“他说了什么?”
燕绥慢吞吞地道:“他说。你说对了,长川易未必保得了。就算朝廷不收,这病也迟早灭绝易家子弟。既然如此,何不多为自己打算?”
文臻笑一声,道:“傻逼。”
燕绥眼神深表赞同。
“咱们真的…不救易秀鼎?这个理刑长老笑里藏刀,易秀鼎怕易云岑冲动惹事,痛快跟他走,一定会吃大苦头。”
“易秀鼎在易家吃的苦头越多,易家内讧越厉害,对我们才越有利。”
文臻低头叹息一声。
燕绥这样的人,全部的人间情感大概都只给了她,对于别人,真是纯粹的政思维,冷若凛冬。
她此刻因为先前那被子惹起的一点意外和酸意都消失干净,心底反而泛起难言的怅然来。
有时候,还是希望,燕绥的人情味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