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一瞧。

荷包上金线绣着几个十分招眼的字,“我的她。”

腰带也是,扎好的腰带上会斜斜撇出一截垂在腰下,上头也写着“我的她。”

文臻:“…”

文臻盯了一阵,去拿他那一套,果然,大一点的荷包上和腰带上,也是三个字,“她的我。”

…没见过这么骚的秀恩爱。

昨天被刺激了吗?

这人心眼要不要这么小?她天天遇见他的烂桃花也没想过要把他绑在自己裤腰带上。

笑了一阵,她把束腰穿好,荷包佩上。

秀就秀吧,她家殿下看似牛逼轰轰目下无尘,其实内心里还住着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宝宝呢。

她可不想失去这个宝宝。

抬头看燕绥,他也把那张扬的荷包佩上了,唇角微勾,眼眸中似盛满星河。

也不知道是此刻心情好还是难得睡了个好觉,他看来剔透生光。令文臻心中也生出欢喜。

侍女来送早膳的时候,她也显得兴致勃勃,连连夸赞易家的饭食美味。

侍女便也显得几分得意来,道:“咱们家的厨子都是特地选拔出来的名厨,自然做得一手好菜。听说姑娘你喜欢吃水鲜,我们夫人特地嘱咐了给您安排内厨房做水鲜最好的李厨。您吃着怎样?”

文臻自从跟随了段夫人的队伍,就一直吃得很少,段夫人为人细致体贴,曾打发人来问她想吃什么,还是燕绥道文臻自来喜欢吃鱼虾水鲜,只是这冬日行路多有不便,自不必麻烦了。

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文臻在韩府得知,李石头就善做鱼虾水产,当年就是以一道口吃鱼拔了头筹,这么多年,想必技艺更加精进,两人留了这个铺垫,等到进了易家,机会自然便来了。

毕竟长川易家这么大,几千号人,厨子也有好几十号人,要想专门找某个厨子,其实很难。

文臻便笑盈盈就着易家厨师这个话题和她唠嗑了几句,过了一会侍女收走了碗碟,她便道吃多了,要出去消食。

这一出门,那腰带荷包便十分吸睛,一路上都能听见人们的目光好奇地张望,人走过来悄悄探头,人走过去低低窃笑。

殿下容光焕发,文臻坦然自若。

大厨房却不在最里层,还在第六层的位置,照管着内里两层的人员伙食,颇有一些路程。

段夫人常年茹素,有自己的专门厨师团队。内院也有自己的小厨房,为了安全,易云岑和易秀鼎的饮食也多半是那边负责,燕绥和文臻本该在小厨房吃,但一来为了李石头,二来厨房远一点,以后万一有需要出来活动也方便找借口。

两人顺着道路散步,顺便查看一下易家的装备和地形,在段夫人的院子里倒还是行动自由,但是出了段夫人院子,立即便有人跟了上来,自我介绍说是内院副管家,客人初来,愿为向导。也不管文臻和燕绥如何的神情亲密不容外人插入,自顾自地跟在旁边,说是向导,看那神情,也没真打算热情介绍,只随便指着某处亭子,干巴巴道一声这是洗砚亭,指一处小桥,说一声这是映月桥,随便说了几句,便道易家门禁森严,东边方向有竹林深井,请勿靠近,西边方向是刺史以前读书的院子,请勿靠近,南边方向通往长老堂,请勿靠近…

文臻听到后来,忽然笑道:“总之,就是哪里都最好别靠近,最好窝在段夫人院子里生青苔。”

她本是嘲讽,结果那副管家当真硬邦邦答:“姑娘说得不错。”

文臻笑笑,道:“哦,这就是长川易家的待客之道么?”

那副管家冷冷瞟她一眼,道:“姑娘算是哪门子的客人?”

“我?”文臻指着自己鼻子,不可思议地道,“我是你们段夫人带回来的客人,怎么就不算了?”

那副管家又冷笑一声,道:“夫人自己还不能…”忽然敛容躬身,道:“大总管。”

文臻燕绥回头,便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走了过来,身边还跟着几个人,这人倒是态度热情,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两位这一大早出来赏雪。方才雪中遥看,真如神仙中人,我正说我们易家何时来了这般人物。”一边施礼,“昨日匆匆一面,未及寒暄。在下目前掌管这一府琐事。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打发人来和我说,若是底下人伺候不周,也尽管责罚他们,可千万不要客气。”

文臻知道这位易勒石的侄子,和理刑长老关系很好,易人离也告诉过她,这位曾经试图在千人坑对燕绥下手,之后又拉拢他回易家,在易家算是个八面玲珑人物。

易燕吾客气话刚说完,燕绥便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易管家,这位内院副管家,态度骄矜,对我妻言语冲撞,伺候得实在不周得很。你瞧着,该怎么处罚才好?”

易燕吾:“…”

哪有这样顺杆子爬的!

还有,他是易家子弟!只是掌管易家事务,不是管家!

文臻没去欣赏他的脸色,她总觉得有人在注视她,目光落在她腰间似乎有点力度,顺着目光方向看过去,却见易燕吾身后几个人。

那几人面貌平凡,身量仿佛,看上去也就是易燕吾的跟班,但看久了,文臻便看出其中一人,有些不一样。

这种感觉很难说清。长久居于高位的人,其气质,神情,风度,姿态,种种般般,都会和常人有细微的区别,哪怕面貌泯然众人,也不能全数掩盖。文臻长期混迹高端场所,见惯这种人物,自然便养成了这样的分辨能力。

然后她注意到燕绥说到妻子两字的时候,对方看了燕绥一眼。随即便撇过头去,和别人一样,真心实意对燕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

易燕吾脸色青青蓝蓝变幻了一阵,才换了一张笑脸,对那副管家喝道:“不敬客人,行事无矩,还不去理刑处领罚!”

那副管家只得恨声应了,转身就走。

燕绥便笑着道谢,又道:“不懂规矩的人自然要斥退,但是我们确实初来易家,向导还是需要的,省得不小心触犯了禁忌。要么易管家再给我们派一个引路人吧。”说着一指他身后,“我瞧这位形容猥琐,眼神谦恭,一看就是惯久了伺候人的,就他吧。”

文臻一瞧,呵,刚才她注意的那个。

易燕吾回头一瞧,脸色微变,转头来时已经笑意如常,“文公子指派,本当应承。只是这几位我还另有要务要派…”

忽然他改了口,道:“那好,来福,你便陪两位公子走走罢。”

文臻听见“来福”两个字,一阵咳嗽。

来福本人却毫无尴尬,十分自然且有风度地对两人伸手一引,“两位贵客,请。”

接下来便是且行且珍惜的魔鬼时间。

来福侧着身子走在前头,文文雅雅地道:“两位贵客请看,这是易家琼林。林中诸树,主干都为白色,而叶片则有青红黄诸色,有的还会结红果,虽冬日而不败,色泽鲜明清亮,雪中尤其风光美妙,当年商醉蝉商大家曾慕名而来,并留下一画名琼林花霰…”

燕绥道:“美吗?我觉得我和我夫人身上的荷包也很美,你瞧瞧?”

来福:“两位请看,过了这桥,便是易家听音阁,乃上代土木大师姚试石亲自设计。阁中有雕花槅扇八十一幅,两墙都是通透长窗,取四时风向,风自长窗过槅扇时,会因槅扇雕刻的不同花样发出不同声音,如箫如笛,如鼓如瑟,为易家一绝…”

燕绥:“能有我夫人给我唱的小曲儿好听吗?”

来福:“两位贵客请看,这是易家九曲莲塘。当然现在无缘得见莲花盛开水漫红云的美景,但是这九曲之水,也是我易家精心引城外寿水而来。整个莲塘,如果从高处看,正是一个篆体的易字…”

燕绥:“夫人,你还记得不,我给你亲手做的衣服上,绣的也是莲花呢。”

文臻的内心十分复杂。

你可真是有脸。

我要不要谢谢你好歹没说亵衣那两个字?

来福也不知道是好涵养还是智商低,燕绥无论说什么他都笑笑,来一句:“公子说笑了。”

没来由听在文臻耳朵里觉得挺讽刺。

三人顺路走,前方是一座拱桥,拱桥一面台阶一面麻石平铺,平时走路无碍,这雪后天气下桥的那一片就很不方便了,易家的下人都绕着那桥走。

燕绥却道那桥上景致好,他家媳妇如果站上去一定美如画,非要从那走,照旧是来福带路,爬上拱桥时,来福正要尽职地介绍景致,燕绥的手指弹了弹。

来福哎哟一声,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哧溜一下顺着拱桥滑了下去,那拱桥弧度不小,因此滑下的速度也很快,本来桥下也就是一片雪地,忽然一块石头骨碌碌滚了过来,正对着来福的腿裆。

这下连文臻都哎呀一声。

下滑冲力很快,不过眨眼之间,下滑的人习惯性会微微叉腿,这要撞上了…

这辈子媳妇是不要想了。

当然,如果有武功的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文臻在这一瞬间捏紧了拳头。

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看见什么。

第两百零一章 读心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石头停留在原地,来福仍旧一路惊叫着撞过去,眼看就要撞上。

文臻心中一紧,下意识拉了拉燕绥衣袖。

万一不是呢…

总不能毁人一生。

身边燕绥似乎叹息一声,衣袖一动。

石头骨碌碌滚了一下,正撞到来福脚底,弹射起来,又好巧不巧地,弹到来福额头上,他哎哟一声,再转过头来时,额头上起了一个青红的包。

不知怎的,文臻觉得他转过来时的眼神颇委屈,明明一张普通的脸,看着却并不违和,倒令人心中生出歉意来。

她慢慢地下了拱桥,见来福已经挣扎爬起来,便掏出手帕递过去,笑道:“擦擦脸罢。”

燕绥眉毛一挑,欲待阻止,最终却没说话。

来福感激地接过,道了谢,道:“您真是好心人,此生定然福寿绵长。”

又讪讪地道:“帕子被我弄脏了…”

“用完便扔了吧,这也不是我的帕子。不过是我常用来擦手的汗巾。”文臻笑笑,“今日园子我们已经赏过了,多谢你引导。你既受了伤,便早些回去休息罢。”

来福便道了谢,一瘸一拐地走了,燕绥过来,淡淡地看着。

“如何?”文臻凝视着他的背影。

燕绥没说话。

这便是不能确认了。

文臻心里叹息一声。

确实,方才真的是马上就能撞上了,那个时间距离,再自救可能都来不及。

太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如果真的是想的那个人,那也真的太狠。

文臻吸一口气,不想再纠缠于这件事,易家虽然大,但是人看起来特别少,主人们似乎很少出行,两人走到开阔地带,一直到四周来往护卫丫鬟渐多,文臻忽然抱住肚子,哎哟喊痛。

这自然会引起众人注意,立即便有人上前问候。再加上殿下倾情演出,扮演了一个妻子生急病自己焦灼无比的二十四孝夫君,所以下人们很快明白了,这位夫人只是早上吃了点鱼汤面,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燕绥搀着文臻慢慢往回走,免不了要有一些丫鬟侍卫跟着,这边的动静便惊动了人,另一个方向,一个折梅花的丽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向这边看来。

熙熙攘攘人群里她一眼发现了燕绥,眼睛一亮。

文臻被送回房,易家专门的大夫来看了诊,也说这胸闷呕秽,当是饮食不当所致,他却没发觉,全程燕绥牵着文臻的手,想要什么脉像就有什么脉像。

做早膳的厨子自然立即匆匆赶来。

李石头一脸惶恐地站在文臻对面,有些紧张地抠着手指。

文臻等大夫走了,关上门,走到他对面,忽然道:“李师傅,令堂托我向你问好。”

李石头霍然抬头。

“并问你是不是在易家过得不好?为何一去数年,毫无音信?”

李石头愕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我每隔三个月都给她捎去家书和信的,都在老刘那里,难道没收到…”随即用力摇头,“不可能!”

“在金钱面前,哪有绝对的不可能。”文臻便将路过昌平,遇见李石头母亲,和刘厨子吞银钱的事儿说了。

李石头呆呆地听着,只不断念叨着不可能。文臻和他细细描绘了刘厨子和他母亲的长相,说了事情经过,还提了李母的旧疾和平日的小毛病。

她出逃匆忙,没有来得及拿王近山的荐书,也没来得及带走李母或者拿到信物什么的,但是就凭这些细节,应该就够李石头相信或者怀疑了。

李石头脸色变幻,到得最后,愤然道:“刘新这个贼子…我把一身技艺都教了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韩府应该会给你来信,说近期会让刘新来探望你吧?”

文臻看韩府的布置,猜他们为了安稳过渡,一定会提前安抚李石头,果然李石头点点头。

“韩府的计划已经被我们打乱,刘新应该是来不了了,过几日,我会把你母亲给你的家书给你,到时候你便明白了。”

“我现在便信姑娘了。”李石头垂下眼,低声道,“姑娘和我素昧平生,犯不着这样来骗我一个厨子。姑娘救了我老母,这是大恩,以后姑娘但有吩咐,小的在死不辞。”

文臻自然不可能现在和他提要求,倒是和他道歉今日惊扰了他一场,又打开门,红着脸说早上不止吃了鱼汤,还嘴馋,看见这边有种树上竟然有红果,一时好奇吃了一个,说着把事先从琼林里采下的红果给大夫看,大夫连连跌足,道这红果看着诱人,味道也尚可,但其实不能吃,轻则上吐下泻,重则行为失当,夫人幸好吃的少。

文臻便怒冲冲道:“都怪那家丁来福,给我介绍风景的时候只说那树上红果好看,可没说这不能吃。”

说着便看众人神情。

那大夫对来福这个名字没反应,人群里有人接了一句,“确实,是这奴才太过粗疏,我等会立即上报总管予以惩处。”

文臻一笑,赞:“易家果然家风严谨!”

她又当众给李石头赔礼,盛赞了他的鱼汤面精美香浓,约定明日再来一盅,又给了赏钱,才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去。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她心情舒爽,便和燕绥商量,不知道林飞白有没有进了这易家内院,要么留个记号彼此约见一下,也好把情报交流一下。

燕绥却道:“你累了一天,早些吃了安歇吧,回头我去会会他。”

文臻忽然想起那日她被掳在屋顶,听见底下似乎有人受伤,显然不是燕绥,便问是不是林飞白。

燕绥却道:“媳妇,你夫君不美吗?多看看不好吗?尽想着那些阿猫阿狗何必呢?”

文臻气笑了,心想可不能给这货和林飞白碰面,晚上等他睡了再约吧。

冬天天短,很快就到了午饭,吃完午饭文臻再睡个午觉,就又到了晚饭的时间。

文臻和燕绥之后一直窝在屋子里没出去,也没去打听昨天段夫人她们见易勒石是个什么结果,当个安安分分的客人。

白天要好好睡觉,因为晚上要干活。

晚饭前段夫人派了人请两人过去,简单地说了易勒石的情况,昏迷不醒,人事不知,目前整个易家大宅看似由幸存长老们共同负责,但长久以来都是易燕吾管理,里头人员多半是易燕吾安排提拔出来的。而最后两层的内院,则一直由易勒石宠爱的如夫人季平云揽着一干事务。

长川易家和寻常贵族豪门家中不同,男女之防不甚严密,更多是按地位高低来决定住在蛋糕的哪一层,这一点传说中和季家正好相反,季家男女之防特别严密,整个家族是一个圆形,男一半,女一半,连夫妻白日都不能相见,晚上见面还要换关防。

文臻和燕绥都知道段夫人多年不回,对易家的掌控力肯定已经不存在,看她自己也不太在意的模样,也就不再费心安慰。出了段夫人的门,看见易家夜里灯火处处,路上行走的人比白天多了多,但是那些人多半头发灰白,脸容也特别白,在黑夜里像一片片斑驳的墙灰在移动,有些人甚至脸上已经开始烂了,夜里这样的一张张脸毫无生气地飘来飘去,一眼看上去鬼片似的。

文臻倒吸一口气,站在那里,这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长川易家的遗传病的严重性,也由此明白为什么这个家族越来越行事疯狂,为什么又对健康的子弟有那么大的执念。

实在是生活在这样的氛围内,人很容易疯。

身体忽然被拉进一个怀抱中,燕绥护着了她的头,道:“别看了。”

他把她笼罩在自己的大氅里,匆匆回了院子,此时侍女来送晚饭,但看到了那么多烂脸,文臻毫无食欲,和燕绥随便吃了几口。

饭后,她双手捧着茶杯,和燕绥道:“也不知道咱们的大部队到了哪里了,看长川这格局,这城不能随便进,一旦进了,很容易被两面夹击瓮中捉鳖,你若见了林飞白,可得提醒一下,让大部队等一等,商量个章程再说。”

“他们想必暂时也进不来。不仅他们进不来,很可能,这院子里的人,也快出不去了。”

文臻一惊,“为什么?”

“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是易燕吾,我想扶持易修年上位,成为我的傀儡,掌握易家实权,我首先要做什么?”

“争取长老堂支持,以及铲除对手。但他想铲除对手并不容易,毕竟易云岑一旦出事,嫌疑最大的就是他。很容易被人钻空子。”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栽赃,或者陷害。这事真要做很容易,但是想做得没有后患很难。”

“孺子可教。如果是我,我会先截断段夫人和外界的联系,趁着段夫人和十八部族之间关系还没回温的时候,抢先拿下十八部族。当段夫人及其党羽,哦我是说那对姐弟以及我们,都先困在易宅内,他们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和余地。而困住这一群人必须有个理由,让我猜猜,昨夜他们去看了易勒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易燕吾可能会拿这个作文章,目标可能会冲着易秀鼎,一来解决一个保护段夫人的强战力,令她和段夫人生分,二来可以指向传灯长老,把传灯长老拉下马,三来易云岑会是此中的变数,他性子冲动,会很容易堕入对方的算计之中。”

“燕绥。”

“嗯。”

“你的大脑皮层是不是特别丰富,比平常人多十八个弯?”

“我的大脑皮层,每一层都只写着你的名字。”

文臻笑嘻嘻地叹口气。

殿下真是越来越撩了。

在尔虞我诈的阴谋分析中也不忘记来一句情话。

“为什么你会猜易燕吾那边会谋夺十八部族?目前明明更应该争取的是长老堂的支持。”

“易燕吾并没有这个本事。我的猜想是他的背后有人,而且背后的人的真实意图他也未必摸得着。我只是在猜那个人的想法。如果我是他,我不在意刺史之位,反正我要了也没用,谁坐都可以。我要的是易家的矿产、资源、铁器、好马,所有对我有益的东西。”

文臻忽感凛然。

她忽然明了,燕绥和她,现在要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易家,不是一个刺史之位。

易家也已经成了朝廷和世家争夺的肥肉,唐羡之这位门阀第一人,眼光太深格局太大,当别人还纠缠在内斗争权之中,他已经早早安定了唐家,目光始终投在别人的疆土之上。

“唐羡之想要的很多。”

“他看似被逼乃至自愿留在天京,其实他留在天京是为了麻痹朝廷,同时为自己经营人脉。”

“当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便以退为进,忽悠陛下求娶你,换得离开天京的机会。海上成婚,成,则把我和世家年轻一代子弟,一网打尽;不成,他也获得了自由,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半点亏都不肯吃,便是算计好的死遁,也要死之前先博一把你的愧疚,将来江湖再见,说不定就是一次生机。”

“他做事从不只图一样。所以死遁一为自由,二为博你愧疚,三为步湛。”

“步湛,是被他截胡的。那场赐婚,把我调虎离山,令我拒绝了带队谈判,一来再无人可以给他作梗,影响他的计划,二来我一旦拒绝谈判,当他截走步湛,我就会成为罪人。”

文臻搓了搓胳膊。

她觉得有点冷。

她从未想过,一个赐婚,背后藏着那许多的目的和博弈。

这些大佬,都是从小吃脑白金长大的吗?

“我不知道他怎么和步湛谈判的,但他应该得到了尧国挖出重要矿藏的消息,并谈判截走了其中一部分的矿藏。”

“我还怀疑,他想要十八部队的好马。他拿下尧国的部分矿藏,一定不舍得用唐家的东西来换,他就喜欢从别人身上打主意。所以他盯上了长川。虽说季家才是马场第一,但季家太远,季家的马要自己用。长川十八部族的马更善山地作战,离川北和尧国也相对近,无论那马是他自己用还是送给尧国以交换,反正他不亏。”

“所以如果我是唐羡之,我的首要目标是十八部族,然后是易家的大军。易家目前在长川的护卫军,由长老们共管。但易家真正的大军,驻扎在主城外百里的金麒军,才是足可影响局势的关键。金麒军统领对易勒石忠心耿耿,调军只认虎符不认任何人。而虎符分成两半,半份虎符在易勒石处,无人知其所在;剩下半份虎符分成七块,七位长老一人一块,想要凑齐很难,一旦凑齐,整个长川就等于落入我手。我会直接摧毁长川,带走所有资源,把一个空壳和烂摊子留给易家残余或者朝廷。”

“唐羡之比我们轻松多了。我们需要一个安定完整的长川,但他只需要抢夺和破坏就够了。”

“对。所以他很可能会鼓动易燕吾对段夫人下手。自己趁机去十八部族卖好,先拿下十八部族。”

“嗯,应该还会唆使十八部族起事,干脆杀了易家人和朝廷来使,做这长川的主人,省得处处为人所制。”

“对于永远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十八部族来说,这个提议一定很有诱惑力。”

文臻叹了口气。往后一躺。

“大佬。读心术好玩吗?”

“好玩。你看,读来读去,唐羡之的心多黑。下次不要傻兮兮答应他求婚了。”

“谁叫某人傲娇,还等着我去求婚呢。”

“想要吗?想要我现在就——”

“吃饭!”

筷子一阵乱响,笑语声起,将方才纵论人心时势的沉重冲淡。

不管对手多多,敌人多强,时局多乱,饭要吃,觉要睡,人要向前走。

也就洗洗睡了。

文臻躺下就听见风声尖利,如箫笛合鸣,听着身边燕绥有规律的呼吸,想着白天也没听见这样的风声,怎么到晚上就特别明显,还是因为夜静的原因?忽然又听见有人上屋瓦的声音,随即又有武器搁在屋脊上的声音,想必爱睡屋顶的易秀鼎又睡屋顶了,但这次和昨天不一样,那尖利的风声仍在,文臻有点犯愁,想着燕绥今晚只怕又没得睡了。

燕绥忽然睁开眼,看一眼睡得笔挺的文臻,手一抬,文臻便不由自主真的堕入了黑甜乡。

燕绥则起身,看一眼窗外屋顶。那里有个黑梭梭的影子。

易秀鼎一向只睡屋顶,且所处的位置一定能照管整个院子。

她睡哪里燕绥不管,但是她那个位置,离自己的屋子太近,万一发现什么就不好了。

燕绥想了想,去柜子里拿了床被子,上了屋顶。

易秀鼎披着黑色大氅,整个人似乎要融入黑夜里,正闭着眼睛嚼苦辛,忽然有所感应,睁开眼便看见了抱着被子的燕绥。

没等她问话,燕绥已经将被子抛了过来,易秀鼎猝不及防,只得接住。

“这大冬天的,睡在屋顶,总叫人担心,明早起来会不会看见一具冻尸。”燕绥指了指被子,转身便走。

易秀鼎抱着被子,难得地傻了一阵。

高天之下雪光明亮,照见她无措的脸。

她渐渐捏紧了被子角。

半晌,却并没有继续睡在屋顶上,也没有裹那被子,扛着被子下了屋顶,将被子放在燕绥屋子门口,回了隔壁以花墙分开的自己院子。

燕绥听着那动静,唇角一扯,转身从窗中射出。

第五进院子里最大的一套独院,是易燕吾的居处。

此刻他正端坐在油灯下,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看着对面的男子。

男子一身普通青衣,形貌普通,正是白日里的家丁来福。

他正用一瓶药油,轻轻涂在白日里手肘擦破之处,露出的手臂劲瘦有力,线条漂亮。

易燕吾看了一会,心里越发茫然了。

他不明白这位要做什么。

白天为什么要跟在自己身后,平白被那对厉害夫妇试探。

却听男子忽然道:“我近日要出去一趟,这里的事,你自己处理罢。”

易燕吾第一反应,竟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觉得这口气松得有点不大对,赶紧又咳嗽一声掩饰,道声好。又问:“先生你建议我软禁段夫人,可夫人那般地位,没有合适理由…”

“谁要你软禁段夫人?软禁易秀鼎,易云岑,不就等于软禁了段夫人?”

“这…更没合适理由了…”

“怎么没有?昨日她们不是去探望家主了吗?如果家主出现什么变故,难道不是她们嫌疑最大吗?”

“段夫人自然是无辜的,她没必要对家主下手,可别人呢?出了事,你总要控紧门户,仔细查一查吧?”

“至于事情推给易秀鼎还是易云岑,这个不用我教你吧?”

“…多谢公子!”

第两百零二章 林擎VS燕绥

燕绥在夜色中的屋檐上掠过,听着屋檐下各种声音。

听见有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听见有人在梦中格格笑着大喊自己头发黑了。

听见有人无声地喝着闷酒。

听见有人低声喃喃说要杀了她。

听见有人在咿咿呀呀唱戏,有人在笑着抛赏钱。

他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座原本很巍峨的建筑,说原本,是因为那建筑已经塌了半边,但依旧可以看出非常的高,形状似塔似阁,原本应该最起码五六层,现在可以看见残破的墙壁,塌陷的楼梯,在夜色中宛如掉了牙犹自张嘴笑的老人。

是曾经发生事故的天星台,易人离少年时受苦的地方,也是易勒石最后出事的地方。

他来,是想看看这里实验的痕迹,易家在这里做了很多秘密的试验,也尝试过无数的药物,哪怕已经塌了很多,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他刚要近前,忽然停住脚步。

前方,天星台下,忽然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看上去是个女童,十分瘦小,不过三四岁模样,一个人,绕着现在已经没有人迹的天星台转悠,仰头看着高处,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时候,这种天气,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面?

燕绥立着没动,却见那个娃娃,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向着天星台底部走去。

燕绥看见那东西,眉间一动,闪电般地掠下去。

那孩子却非常警醒,霍然转头,看见黑影掠来,露出惊吓之色,却没有喊,下意识将那东西往衣袖里一塞。

燕绥劈手就去夺。

手指已经钻进那娃娃的衣袖。

他忽然像中了毒一样猛地拔出手,手指顺势一抖,将那娃娃的身子猛地抛了出去。

他拔出手的那一刻,嚓地一声,那娃娃胸前弹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刃,离燕绥鼻尖只差毫厘——如果不是燕绥警觉,反应惊人,这一刀一定就能戳实在了。

毕竟谁也没能想到这么个走路都不稳的娃娃,也能有这样阴毒的手段。

那娃娃跌出,依旧没有尖叫,砰地一声滚落一堆雪上,她打了个滚,转眼不见。

燕绥却没被那障眼法迷惑,衣袖一拂,雪堆散开,露出底下的灌木丛,灌木丛下有个小小的洞口,洞的直径非常小,而且滑梯一样往下,成年人根本下不去,那孩子转眼便滑了下去,她似乎确定燕绥和之前的所有人一样,拿她没办法,忍不住在地洞里发出格格的笑声,那声音微粗,在地下的管道里听来沉闷诡异,像地底的野鬼在诡笑。

燕绥却唇角一勾,一眼看向了前方,天星台最底下进门处的残破的台阶,再次衣袖一卷。

那台阶石板忽然翻转成九十度,轰然一声插入地下。

随即一声尖叫,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人撞上了那石板。

燕绥一眼便看出了那地下管道通往何处,并插下石板截断了管道,那娃娃滑下去,正撞上石板。

燕绥还不罢休,手指一弹,地面上一根虽冬季也不凋谢的荆条立即野蛮生长,穿入那小小地洞,要将那娃娃勾出来。

隐约听得里头一声惊叫,荆条唰地收回,并没有带出那娃娃。

燕绥听了一下,皱了皱眉。

底下还有别的洞。

他正在仔细听,忽然似有所觉睁开眼,转回头,就看见屋脊上多了一条人影,黑衣飘拂,手中一根黑色棍状物。

那人似乎正对着什么方向在说什么,一转头便看见了他。

看见他那人一怔,张嘴正要说什么,燕绥忽然飘身而起,人还没到,衣袖一挥,一团雪团半空炸开,将那人手中棍状物砸飞。

那人又是一怔,未及反应,燕绥已经到了他面前,轻飘飘一掌拍了出来,漫天忽然便似又下了雪。整个屋顶未化的积雪都倒飞而起,团团一转,似一只冰雪之桶,将黑衣人罩住。

半空中燕绥长衣飞散也像一团潇洒的云,云里探下一只雪白的手,拍向被罩住的人头顶。

不远处黑暗中一处回廊上,正在喝酒的两人也睁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立即扔掉了手中酒壶,飞身要起,结果裤带被另一人拽住。

他回头,雪光下一张看似平庸的脸,气质却沉厚巍巍,是童邱。

抓住他的自然是这时候还不肯丢下酒壶的周堂。

童邱拍他的手,“打起来了!你拦着我做甚?”

周堂抓着酒壶,津津有味地看着:“是啊,打起来了,怪好看的,我们多看看。看这俩小子近日武功长进了没。”

童邱瞪着他,“你疯了,你没发现不对劲吗?殿下怎么会忽然对飞白出手?而且不留余地,万一飞白出事怎么办?”

“飞白又不是一个人,殿下和他这样半真半假打过也不少次了…既然发现殿下不对劲,不多看看怎么知道到底为什么不对劲?”

“那你也不怕殿下吃亏?”

周堂一胳膊把童邱揽下来,夹在自己腋下,凑过去和他悄悄道:“吃亏好啊。你知不知道自从他第一回 和我见面就偷走我的手纸害我蹲了一个时辰粪坑,我就很想看他吃亏一次。你可别拦,谁拦我和谁急。”

“…你要不要脸!那个亏你不是早就报了吗!他偷了你手纸,你不是偷走了他所有裤子还打昏他所有小厮然后下令召开紧急军情会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