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经是山的背面,爆发的是另一个山头,因此相对来说受影响好一点,燕绥从怀里取出几样花草递给他师兄,那中年人点头接过,又看向她的手心。

她手心一直死死攥着,哪怕落海,接吻,都不曾松开过。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想给,这一棵黑虎云,她又恨又不能丢弃,只想紧紧攥在手心,好像这样死死攥住,就能留下一个念想,留住一线希望。

燕绥走过来,摊开手。

她垂下眼,手指抠得更紧了。

眼前是燕绥的修长手指,指甲晶莹如贝壳,但这般以往一定能让她多瞄几眼的美色,今日却换了她又向后退了退。

手的主人开始不耐烦,忽然轻轻一弹,她的掌心就不由自主打开,黑虎云掉落,被他顺手抄住,扔给了自己师兄,

那不爱说话的无尽天门主又点一点头,示意稍待,便带着几个门人往前山去了。

文臻麻木地看着,应该生气的,却好像都懒得生气了,大概自己确实有点无稽吧,留住黑虎云又怎样?如果她之前知道这玩意会导致唐羡之没命,她早就把它踩成烂泥。

她流了一会眼泪,便站起身,默默向前山方向走。没走两步就被燕绥拉住,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开口便是:“不用找了,岩浆会把那里填满,那个洞已经不存在了。”

文臻站住,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终究不甘心。

满心里灼热焦乱,似也塞了满满的火山灰。

她素来心思冷静清醒,却在此刻难以抵挡这纷乱复杂的心绪。唐羡之的诀别来得太突然,对她简直就是一个无法接受的打击。

这一路相伴,虽无爱意,但有名分也有情分,便不能成爱侣,也称得上朋友。唐羡之那样的人,便是再冷漠自私的人,都免不了要被他的善解人意与体贴细致所打动,她不是土牛木马,也不是冷酷心肠,便纵他千般算计万般手段,这些都并没有直接落在她身上,也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伤害,相反,他给的爱护、扶持、拯救…桩桩件件,鲜明在目。

到如今情何以堪?

更何况如今这出事,完完全全是为了她。

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连带燕绥,此刻看见他也觉得五味杂陈。

她背过身去,看飘着火山灰的茫茫大海。

燕绥一直没说话,注视着她的背影。将她的苦痛彷徨矛盾无奈都默默收在心里。

她五味杂陈,他又何尝不内心复杂。

漂到这里,并不是他的安排,毕竟大海无情,哪能由得人的意志走。

只是他感觉到了地底的变化,推测出近期附近会有火山爆发,特意便往这个方向游了游,最后在对面的岛屿登陆。

他的师门长居海上,很熟悉这些,而且一直采集火山之火,称为地心火,是炼丹炼药的必备材料。

他算着火山爆发,师门必至,正好给文臻练点药,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坑一下唐羡之。

倒也没想借助师门的力量去围剿唐羡之,这是他的敌人,当然他自己来处理。

他悄然半夜来到这岛,果然唐羡之也来了。

他采药,果然唐羡之发现了宝藏,也来采药。并且在他之前发现了黑虎云。

他在崖顶,本有机会对唐羡之出手。

并不是文臻当时的目光令他犹豫。

而是这种情形下对唐羡之出手他亦不屑为。何况唐羡之要采的是黑虎云,那东西不能沾染人血。

他还打算顺手帮唐羡之解决旁边崖壁上游来的一条冠蛇来着。

倒是文臻当时的目光,做的那一系列假动作,他瞧着好笑,完了之后又隐隐有些怒气,倒真的动了杀心。

他和她,终究还是缺了对彼此的信任。

甚至还对彼此不够了解。

文臻看得更多的是他的不驯与恣肆,不信他会放过唐羡之。

而他当初亦不给文臻机会,将她绑了便走。

都是曾被这冰冷人间伤害过的人,无法坦然敞开心怀接纳或者给予。

但未及多想,命运便自有安排,身后岩浆逼近,他和唐羡之于洞口一左一右对望时,他没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想法。

他要活着,要陪着文臻一起走,要守着她扛过这多艰人生,世间磨折如这岩浆,灼热滚烫追在身后,可他有信心牵着她一路狂奔,快过噩运,窥见天光。

他以为唐羡之必然也是一般想法。

南燕北唐,虽然个性不同,但既能齐名,又怎会是甘于臣服命运脚下早早放弃的懦夫?

然而他最终没想到唐羡之会那样抉择。

他赢了这一次,也输了这一次。

输在从此有了亏欠,唐羡之除非再出现于人世间,否则他终究欠唐家一个人情。无形中弱势一分。

而皇族和唐家之间,任何一个微小的缝隙,都可能导致巨大的变迁。

他可以罔顾这人情,天家皇朝,浑若金铁,个人得失何足道也。

但是文臻呢?

她不是皇家黑暗血腥里浸淫出来的钢铁怪物,她依旧是纯洁美好的女子,虽不简单却也善良,看似刚硬实则柔软,有点阴险大节不亏,她不可能忘记今夜的唐羡之,不可能忘记岩浆妖火之前那双递给她黑虎云的手,不可能忘记最后唐羡之给她的微笑,不可能忘记这足以让她负疚和承担一生的恩情。

当她不能忘记,他要如何辜负?

当她不能忘记,他若辜负,本就未能走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否因此便要彻底分道?

生死,本就是最不堪承受的沉重命题。

第一百二十五章 回京

“燕绥!燕绥!”

沉浸在不同心思中的两个人,忽然被一阵喊声惊醒。

然后文臻就看见冰雪女妖出现了,大概是要注意形象,所以居然奔得比她慢,此刻那一身白裙子在火红的背景里倒是挺招眼,外头的火山灰比里头更多,她款款提着裙子奔向燕绥,大抵还想维持一下仙气飘飘的形象,结果没奔上几步,白裙子变成黑裙子,咳得眼泪鼻涕一大阵,只好胡乱从怀里掏出一个备好的面巾往脸上一绑,瞬间变成了阿拉伯人。

她奔过来,道:“燕绥,你先前答应的事…”

文臻定定的眼珠转了转。

答应的事?答应的什么事?成婚吗?

燕绥也没和她解释的打算,看兰旖一眼,道:“你瞧瞧你这模样,能看吗?”

兰旖低头看看自己,也有点接受不能,但随即欢喜起来,觉得他的意思是这重要时刻不能这般邋遢,赶紧道:“我去换件衣服。”

燕绥不置可否,兰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可别趁机走了,得等我啊。说好要答应我一件事的。”

“本王什么时候说话反悔过?”

看来燕绥信誉不错,兰旖立即不打顿儿地走了。

她刚走,无尽天的几人便带着练好的药来了,都夸这地心火就是好,炼药很是快速,又说兰旖的识药之能有长进,多亏她在短时间内找到了需要的所有药。

文臻这才明白何以燕绥这个眼睛对着天的人居然肯和兰旖多说几句。

那老者和燕绥一一数了这些药丸的用处,多达十几种,文臻听着有治病的,有美容的,有迷惑的,好像还有一种可以令人僵直假死的。

燕绥拿了药,谢了同门,便道:“走。”

文臻看着他,心想要赖账?

然后她听见燕绥对自己师兄道:“等兰旖回来,告诉她。这次我答应她一件事,所以我十一岁的时候她偷看我洗澡这件仇,便免了。”

揖霞笑嘻嘻地道:“小师叔,你又使坏,兰旖要的可不是这个。再说咱们岛和隔壁岛谁没偷看过你洗澡?”

文臻:“…”

已经早就被看光了吗?

想起来还真不值钱了呢。

燕绥睨她,“我答应过要什么她说了算?”

揖霞,“当然您说了算啊哈哈。”

让云:“啊哈哈当然您说了算!”

两人说完得意地对文臻眨了眨眼,对自己又能满足复读欲望又避免挨打十分满意,揖霞又道:“小师叔,这回你采的流云草,反正你也用不着,不如送我吧?”

燕绥漠然地道:“不行。”

揖霞一脸丧,“可是小师婶答应我了…”

文臻:…谁是小师婶?谁?

燕绥手一抬,几根雪白的树枝砸到了揖霞的手里。

文臻:…要不要脸啊!

半天后,几人带着燕绥师门炼制出来的药离开了这座燃烧的小岛。

对面的小岛也受到了波及,好在君莫晓闻近檀都是机灵人,早早发现人都不见了,带着闻老太太躲了起来,躲过了火山爆发最凶猛的第一轮,等她们从藏身的山洞里面出来,外头的火山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等文臻她们回来之后,燕绥和林飞白当即把已经修好的船推出来,立即扬帆入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文臻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站在船头,看着那两座小小的岛屿在视线中渐渐远去,连接两座岛的天然礁石群渐渐隐没于水下,她心中始终有种奇特的感觉,总有些无法接受现实,就这两个毫不起眼,连敌人都没有的小岛,葬送了唐羡之?

唐家未来的继承人,东堂门阀下一代名副其实的第一人,那么超群脱俗的唐羡之,会这一条无声无息毫无意义地消失在火山的熔浆里?

虽说天力不可抗,水火自无情,人类再强大,在天威之前依旧渺小,唐羡之没有道理不一样,可她依旧恍惚,脑海里总有艳红的光影一闪一闪。

那艳红是喜堂的红,是岩浆的红,是血的红。

没有人说话,气氛僵硬至窒息,甚至连最多话无拘的君莫晓,都没有问起唐羡之。

这回海上风平浪静,漂流了一天半之后,他们遇上了前来搜救的船,是建州刺史麾下的建州军船,周刺史不放心女儿派船来寻,找到女儿之后又在女儿的指引下在附近海域寻找了好几天,终于遇上了燕绥和文臻。

被接上大船之后,文臻有点欣慰地得知,百姓基本都没事,当日她和燕绥他们因为风雨和乱战被卷走之后,唐家在岛上的布置火力都冲着易铭和季家去了,据说易铭隐藏的护卫都被逼出来然后死了很多,易铭自己在混战中失踪。季家的精兵也死伤不小,唐家的人没有恋战,在那些人离开射程之后便消失在岛上,朝廷和季家因为不知道岛上兵力到底怎样,也没敢上岛,也没继续争斗。安定下来后,把绝大部分百姓都搜救了,商醉蝉,周沅芷,司空昱,那批小姐,姚县丞,厉笑包括易人离等等都没事,风雨中唐家伏兵攻击易铭的时候,厉笑还想去帮助易铭来着,打算跳下水的时候被易人离拉住,后来易铭不见了,厉笑和易人离吵了一路。上了岸,厉家便派人来接走了厉笑。易人离司空昱都着建州军船来寻燕绥文臻,商醉蝉不敢和那群自己的粉转黑一起走,也留在建州军船之上。至于唐慕之,易铭等人,在混乱中消失不见,连同大部分的唐家属下都逃脱了季家和刘将军的联合围剿,不仅逃脱了,刘将军还损失了一批围剿的士兵,毕竟当时是雨夜大海,人员纷杂混乱,实在也无法实现有效的指挥。

建州刺史曾经询问燕绥,需不需要再派船在那小岛上搜寻,被燕绥拒绝了。

有些事不管是什么结果,做了都没有意义。

船行数日,便回了岸上,那处小岛离陆地并不算很远。

到了建州,下船后各分东西,文臻燕绥这次承了建州刺史的人情,燕绥也便默认这位拜于门下,日后自然有他的好处。商醉蝉则准备去云游,他终于得了真正的自由,自然不肯放过可以潇洒的机会。却被文臻私下偷偷拉住,两人商议了好半天,最后商醉蝉许诺稍后一步会去天京一趟。

司空昱本来应该转回天机府,但是司空凡死于海上,他必须回司空家做个交代。

季怀庆并没有死,在撞船时因为没有防护,断了双腿,由季怀远护送回季家去了,燕绥已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季怀远取代季怀庆的职位,驻扎黑虎海峡。

想来季家那样现实的世家,自然不会为了一个断了腿的废人,放弃季怀远这样的新星。

但随即燕绥便接到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尧国华昌王世子步湛,不知怎的,忽然结束了他的国子监的学习和与朝廷的谈判,直接回到了尧国,并且是连夜出行,潜行到边境之后,才让人回报,等到朝廷想追,已经来不及了。

朝廷和步湛的谈判,其实到此时也差不多了,约定了华昌王开放自己属地和东堂接壤的占城与东堂通商,并在华昌王属地境内靠海的城池修建码头,日后可借与东堂出海借道,盖因为那一处海域通往南洋方向,东堂想要过那条航线出行南洋各国,需要绕过明海,而从华昌王属地境内则可取直道,大大节省了人力物力。

这一条本来东堂朝廷并没有放在谈判计划中,毕竟从别国取道出海存在着一定的风险性,但文臻提出来,说南洋有些国家,可能有一年两熟或者三熟的稻谷,有机会还是去找一找比较好,南洋的作物和、佐料、药物也颇有可取之处,开海通埠绝对对东堂有好处,皇帝便采纳了这个建议。

东堂在这个优惠力度颇大的合作当中所要付出的便是在华昌王将来起事之后予以呼应帮助,前期只需要陈兵在尧国边界就好了,如果后期战事存在波折,再商量通过云雷出兵。

本来谈判到这里也算结束了,但是皇帝听到风声说华昌王属地里找到了几处很珍贵的矿藏,祖母绿和铁矿,前者是洋外十分风行的珍贵宝石,可以和洋外换来大量的资源,后者更不要说了,是一个国家装备军队造福民生的重要矿藏。

但无论这边的谈判队伍怎么诱惑,口敞人简单的步湛在这件事上都非常嘴紧,鸿胪寺的人磨了很久,好容易有点松动了,结果步湛忽然回国了。

燕绥听见这个消息时,微微皱了皱眉。

本来父皇要把这个撬开步湛嘴的任务交给他的,结果被他悍然拒绝,出海去追文臻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估计御史台又要给他送连环十八弹劾了。

弹劾是小事,关键此事损失不小。这祖母绿和铁矿华昌王自己用也就罢了,毕竟他们一个藩王属地,能力有限,又要准备打仗,目标只是他们尧国,对东堂不会造成影响,但是如果落到有心人手里…

文臻并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也不清楚这件事在其后可能付出的代价,她倒是精神振作了起来——在回京路上,她得知了一个消息,第一批出洋外找种子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了一种金灿灿的作物,长而饱满,洋外叫玉米。

红薯和玉米,两大王牌,早日培育推广开来,东堂将再无饿殍!

其时已经深秋,晨起路上一片白霜,这回不走水路走陆路,文臻路过一个小城陵水县时,发现当地造纸业发达,纸多种多样,其中有种白色的桐油纸,薄能透光而不透风,当即约定定制了一大批,她打算到了冬天搞一个大棚种植,改善一下东堂百姓冬天只能吃窖藏的干巴巴的白菜萝卜和各种腌菜的现状。

其实东堂早就有大棚种菜的雏形,是皇家园林造了专门的房子,上面覆盖了厚纸透光,地下掘火道,日夜以炭火升温,保持室内温暖如春,虽冬日也可吃上韭葱菜菇。但这种法子耗费巨大,很快就被清正谏官上书请求中止,后来又有以火炕、以温泉、以热水等各种方法搞出来的温室来种菜,但不管哪种,都只是达官贵人的专利,成本很高,无法推行。

这几日日夜赶路,文臻燕绥也没多少独处机会,燕绥也一反常态,没怎么找文臻,这让文臻心中微微感激,觉得香菜精果然是有进步了,这是给她时间和空间去沉淀心情。换成以往,他才不管她想什么呢。

一路奔波,她纷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事情已经发生,后悔痛苦皆无用,终究这是唐羡之自己的选择,她没有理由迁怒任何人。

至于她和燕绥之间,经过这许多事,已经发生了变化,再回不去当初那般纯澈简单的心态,是退回原点,还是经过痛苦的蜕变再上一层楼,都需要时间的力量来选择。

这一日众人城墙前勒马,一抬头,看见头顶天京二字金光灿烂。

这一日天京城门前人流如水,一般地从容平静,人间烟火犹在,那些怒海狂涛,杀戮血腥,仿佛都已经隔世。

一路进城,虽然早已回到陆地上,但此刻到了天京,心仿佛才安定下来,这是东堂的心脏,永远跳跃着同样的节奏。

但很快文臻便觉得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尤其在她越来越接近朝臣群居的瑞康坊的时候,此时已经是午时,往日里这时候正是下朝回家的时辰,坊内外道路都人流如织,但此刻,明显很是清净,好像人都不在。

一般这种情况,要么朝中发生大事,延长了朝会时间,像上次集体戒毒一样。要么就是谁家有了大事,大家一起去道贺了。还得是地位比较高的那种。

燕绥身份不同,回来就立即进宫了,此行事关重大,必须立即面陈于皇帝。

但他却并不急着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看着文臻。

两人这几天虽然一路同行,但是燕绥骑马文臻坐车,又有一大帮子人在,还有教导主任虎视眈眈,文臻心情又不好,因此并没有什么私下接触的机会,说得最多的就是“吃什么?吃了没?还吃吗?”

文臻半垂着眼,不接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现在面临的尴尬事儿是,她马上该回哪里?

经过赐婚,她不应该再住在宜王府,该回闻府才对,可是燕绥这目光望定她,她就直觉想要分道扬镳很难。

前来迎接燕绥的小太监已经到了,不敢催促,一脸为难地站在一边。

那边雇来的马车已经到了,易人离君莫晓闻近檀扶闻老太太上车,准备先回闻府,林飞白直接先一步走了,也不知道他是去林府还是宜王府。闻老太太忽然掀开帘子,道:“阿臻,怎么还不上车?”

文臻如蒙大赦,急忙脆生生应一声,转身要走,燕绥目光缩了缩,忽然道:“你是朝廷命官,出京办事,回来第一件事就当进宫复命你忘了?”

文臻“呃”地一声,心想是这样吗?出去旅行结个婚也算出京办事?赐婚这样的事情当做任务来完成不是明摆着说朝廷用心不良吗?

然而那个太监已经在燕绥目光逼视下颤颤巍巍地道:“呃,文女官,确实也需要您在场适当补充…”

文臻翻个白眼,权大了不起啊?

权大确实了不起,她只得随着去宫里,路上经过东宫,隐约可见唢呐之声,来往客人不绝,文臻忍不住问:“太子殿下似乎有喜事?”

小太监谨慎地道:“太子殿下今日纳小星。”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还请殿下发个春

哦,太子娶妾啊,而且看样子也不是什么良娣之类等级高的嫔御,文臻也就没有多问。

到了景仁宫,皇帝依旧一身便服,在殿内看书,昏黄光影里,那张脸眉目深深,线条柔和却令人不敢生亲近之心。

燕绥文臻都同时在门口停住,凝视着这位东堂至高之主,文臻忍不住悄悄偏头看了一眼燕绥,午后的日光将他脸颊镀一层淡金色,只有眸瞳里沉沉依旧锁着这秋色暮光。

文臻心中有些凛然,忽然有点庆幸是和燕绥一起来复命的,这一趟诸事多意外,她不能确定皇帝会有什么反应。

对面,皇帝已经搁下了书,目光远远地看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文臻觉得他的目光也动荡了一下,像隔着旧梦见往日,万事瞬间迷离。

随即他就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淡静,温和地招招手,道:“回来啦。”

皇帝向来有这种瞬间平复一切的本事,几乎立刻,文臻便平静了心态,从容上前行礼,皇帝惯例不要她大礼,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子让她坐,又略看了看她的脸,道:“听说你颇吃了一些苦头,如今瞧着是瘦了些。”

文臻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听说的,也不想知道,恭谨地谢了,在小凳子上坐小半个屁股。

燕绥早已自己在一旁寻了个凳子坐下,看见文臻那坐姿便道:“父皇你这的凳子又硬又小,实在难为那些老家伙,明儿让儿臣帮您换了罢。”

文臻垂头,对他这种在皇帝面前公然秀恩爱的行为表示完全的不在信号。

皇帝呵呵一声,道:“要你多事!”却也命人给文臻换了一个大点的皮面凳子来,文臻更汗,只好再谢恩,换凳子,这回不敢再故作谦恭,端端正正坐实了,以免某人再出幺蛾子。

一边在心里嘀咕,经过了赐婚这一遭,燕绥连人前的风格都改了,难道以后她还要时刻提防化解某人无时无地的秀恩爱?

有点愁。

又觉得跟燕绥一起过来是个错误了。她还是皇家赐婚给唐家的新嫁娘呢,这就又和燕绥同进同出算哪一码。

燕绥已经和皇帝说起这一行的经历,文臻听着听着就汗了——明明是他为了追女仔一路搞事,为什么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为了拦截心怀不轨的唐羡之身先士卒?

连被唐羡之撞散的楔子舟都成了英勇杀敌的证明?

然后她看见帐幕后奋力书写的起居注郎,才恍然这是要给官方的回应。

燕绥不是长篇大论的人,三言两语说完,说到最后唐羡之之死,明显皇帝脸色凝重了许多,有意无意看了文臻一眼。

文臻给这一眼看得浑身汗毛一炸——皇帝什么意思?是觉得唐羡之是给她和燕绥联手害了的吗?

真要这么说,似乎也说得通。

皇帝听完燕绥的说法,又转向她,文臻便也仔细说明了,末了便离开板凳准备请罪。

皇帝一摆手止住她,道:“你何罪之有?”

文臻低声道:“唐羡之一死,可能会引发唐家的一系列动作,微臣有负陛下重托。”

燕绥淡淡道:“你不过是一个饵,抢着揽不是自己的责任做甚?”

文臻斜眼瞪他——皇帝面前你什么都敢讲,但我还想好好混呢!

皇帝就好像没听见燕绥的话。

“唐羡之出事,于朝廷不是坏事。虽然可能会令一部分渴望安定的朝臣失望,但朕本就不觉得,唐羡之会老老实实回来。经过这一番折腾,季家即将陷入内乱,司空家和唐家交恶,唐家失去了唐羡之,未来必定有损失。在海上这一番周旋,你并没有给朝廷带来伤损。”

文臻敏感地注意到,皇帝说的不是你们,而且特指了海上。

那就是,在别处有损失?

什么样的损失?

谁造成的?

是唐羡之这次与她海上成婚的真正目的所在?

她觉得自己陷身于一团迷雾当中,眼前烟云缥缈,不见全貌。恍恍惚惚地听,“…既如此,赐婚旨意也就收回。朕承诺过要给你升一升,只是不好拿此事来叙功,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朕已经经过朝议,增设司农监,由你任监正,从三品,掌管作物寻找培育,粮种改良,饮食制作推广及监督诸事。你之前想要的什么大棚种菜,朕也命人在京郊五架山下圈了一块地,供你试验培育之用。出洋的人找到的玉米种子,也交给你来负责。”

文臻怔了半晌——事情没能办好,皇帝依旧履行诺言了!

她还没消化完这话,忽听一阵吵嚷声,仿佛是单一令李相和姚太尉的声音,三人边走边辨,文臻隐约听见什么“玉米”“种植”之类的话,几人似乎吵得入港,都忘记了已经快到议事大殿,直到被守门太监提醒不许喧哗,才立即噤声。

几人在外头报名,李相、单司空、姚太尉并尚书省尚书令及尚书省门下几位尚书,皇帝已经扬声道:“吵什么呢,都进来吧。”又转头对文臻道,“想必是奔你来的。正好,你既然最了解,便来表个态吧。”

文臻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三个老臣带着一群臣子进来,看见她都目光一亮。李相当先冲过来道:“文大人回来了?正好,这玉米是你要人从洋外带来的,你且说说这玉米的情形。这么个好东西,不早点推广下去,还要还要讨论个三年五载再决定吗?”

单一令一脸冷笑,“李相,我等知道你心系黎民,做梦都想天下再无饿死之人。这也是我等的梦想。我等读书几十载,卖于帝王家,为的也便是个百姓安康,东堂兴盛。但粮食何等重要?一个外邦作物,你可知它是否适应我国水土?是否能够如期成熟?又是否适合我东堂百姓的肠胃,就这样贸然让京郊三县的百姓退耕种玉米,这万一没长好或者长不出来,你是打算饿死三县几十万百姓吗?”

文臻这才明白这几位老臣争论的点,正想说话,忽然感觉到一阵幽冷的视线,她转头,便看见姚太尉正冷冷地盯着她,这令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姚太尉素来为人端方,和她没交情也没冤仇,忽然这是怎么了?

但现在也不是询问的时候。但现在也不是询问的时候。她得面对此刻的保守派和激进派的争端。或者说不是保守派和激进派,而是世家和寒门之间的又一次分歧。

寒门出身的李相和受世家影响的大司空之间的分歧。

皇帝的目光已经瞟向她,道:“玉米是你建议找回来的。能不能种,能怎么种,你给李相和单司空说说。”

文臻知道朝中诸臣最头痛的事就是遇上出身不同的大佬们争竞。但她觉得这都是庸人自扰。

群臣之所以头痛处理这样的争竞,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纯臣孤臣,背后多半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行事要考虑到多方利益,顾忌太多,也就束手束脚。但是其实做一个臣子,尤其是做一个强力皇帝下头的臣子,孤臣纯臣看似最危险,也最安全,只是一脚跨入朝堂浑水,一路升迁,从头到尾想要不牵扯任何势力关系,实在是太难了。

但对她来说,不难。

她是女子,在这里,天生的性别弱势,天生的低调不好出头,任何势力不会轻易招揽她,她也不用跨入纷争,她只需要看好皇帝眼色,明白皇帝心意就够了。

至于下一代皇帝谁来做,她这个不党不朋的人,有能力,继任者自然会看重,没能力,就趁早辞官回家种红薯。

她含笑,先戴个高帽子。

“李相和单司空所谓争论,其实都是为民担忧为民谋福,都是我等后辈感佩的对象。”

李相怒气稍敛,对她含笑点点头。单司空捋着胡子瞟她一眼,心想小狐狸越来越滑。

姚太尉冷冷转开眼。

“下官刚才得了我主洪恩,允许开办司空监。做的正是这培育新种的事情。”文臻笑,“下官建议,在司农监辟田种植一部分玉米。另外,京郊三县每户人家,都拨出三中之一土地种玉米,其余土地则原样种植。但凡种植玉米的人家,朝廷给予适当补贴,且玉米所占种植土地不计入当年赋税。”

单一令皱眉道:“京郊三县土地肥沃,年年产出是要供应天京百姓的,而且你算过没有,三分之一的赋税不是小数,而朝廷年年要应对西番劫掠,要防备云雷和南齐,军备武事民生诸事,哪里都需要钱…”

文臻笑道:“所以我们可以吃大户。”

一众臣子瞠目结舌。

难道还想给富户加税吗?大户被称为大户,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文臻便笑,对皇帝施礼道:“陛下,司农监事事件件关系民生,自然应该多多与民同乐。臣建议那种植园冠上皇家名号,对外开放。届时还想请陛下、诸位殿下和诸位老大人们拨冗前去视察。”

皇帝瞟她一眼,从她一脸的老实相上看出十二万分的坏主意来,便笑道:“只要不惹出乱子来,随便你去折腾。”又对单一令等人道:“这两年扶持商户,商税虽减,总数却多了。差不多也能抵这三分之一的种植免税损失,可以先让文臻试一年,多的却不能了。”

殿中臣子们大多便不再说话,只有姚太尉忽然道:“臣以为此事还是需要慎重,臣听寻回玉米种子的人说,他们带玉米回来的路上,遇上暴风雨迷失道路,曾经一度断炊,当时无奈之下,也有拿玉米充饥,确实味道不错,但有好几个人当即便吐了血。这东西到底能不能吃,还在未知之数,贸然种植,哪怕只是京郊农户三中取一,万一真是有毒的东西,也损失不轻。”。

这下连皇帝都怔了怔,问:“此事当真?为何献种之时没有言明?”

“当真。”姚太尉瞄一眼文臻,“之所以之前没有禀报。一来那几个人平日体质就颇虚弱,大家觉得可能也未必是玉米的问题;二来玉米是珍贵的种子,在献给皇家之前是不能取用的,所以这些人为了自隐其罪,自然不敢说明。老臣是特意回头查问随行人员才发现的。”他顿了顿又道,“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玉米说是很好,一旦移栽东堂,是否会出现变化,是否会具有毒性?若遇上有心人想要以此搅乱人心,那就更可能遗祸无穷了。”

文臻挑挑眉——老姚这话诛心啊。

这是暗指玉米没有那么好,她为了邀宠夸大事实,甚至别有用心想要祸乱人心吗?

老家伙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针对她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敌意。

按说玉米应该没什么副作用,她猜想可能是那几个出海的人,在海上缺粮,本身体质又差一点,饿出胃溃疡了,然后再吃了大量的粗粮,导致了胃出血。但此刻死无对证的,也没法辩白,除非马上就给大家吃到玉米,用事实说话才行。

人对于未知事物总是容易存在恐惧,姚太尉这么一说,一些原本对玉米态度比较疑惑的大臣们便有些不安,纷纷赞同此事还需要慎重,文臻看着那转眼有点倒退的态度,心想弄个玉米都惹出这说法,她怀中还有红薯呢。这在大海飘摇中都没忘记带走的宝贵种子,刚才也没忘记塞了几个在怀里一路带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献红薯,单一令便道:“文大人,你那袖子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既然问到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文臻当下掏出来给皇帝和几个人看,道:“恭喜陛下。玉米种子找到了,臣又在海外一个无名小岛上发现了更重要的红薯,这东西比玉米还易种,多产,又能饱腹,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作物,只要此物能及时推广全国,日后东堂百姓,可再无饥馁!”

皇帝眼睛一亮,接过红薯仔细查看,那边李相瞧了,神情激动,险些便要冲上去看,又听文臻说了这东西,可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植,亩产极高,顿时眼放光彩大呼:“先有玉米,再有红薯,百姓有福!”

他捧着红薯左看右看,看那样子随时准备啃上一口,渐渐的眼眸湿润,竟是激动得要哭。

文臻想起隐约听说这位宰相幼年不是一般的贫穷,家中遭灾流浪,曾有人饿死。

一群寒门出身的臣子都纷纷喜形于色,大赞文臻造福东堂,利在千秋。

也有人还想着方才那事,吏部尚书易德中犹疑地道:“此物也要先行在京郊三县分地试种吗?已经有了情形未明的玉米,再来个红薯,这万一两样作物都不大妥当…”

文臻眼睛一瞟,忽然看见对面又掏出一把瓜子来吃的燕绥,忽然笑道:“这些东西到底妥当不妥当,马上就可以证明。”

众人便都看她。

红薯倒是可以现在就尝尝,但是只有一个,玉米那种子看着就不好吃了啊。

文臻笑盈盈冲燕绥躬身,“还请殿下发个春。”

殿内不知道是谁噗地一声。

燕绥冷不防她点名到自己头上,有点愕然。

众人表情更是复杂,都知道宜王殿下有万物催生之能,说到底就是天生神农能种地,但他身份尊贵人又古怪,谁敢指使他种地。

现在有人敢了,用的词还这么…古怪。

看殿下的眼神,阴恻恻的,好像满满写着“这什么见鬼的提议你是想我弄死你吗?”

文臻怡然不惧,“殿下啊,想吃爆米花吗?想吃薯条吗?”

燕绥哼了一声。

文臻命人抬了两个大缸来,一个缸里种了红薯,一个缸里撒了玉米种子,然后请殿下高抬贵手发春。

殿下也就弹弹手指,然后众人便经历了一场眼花缭乱的出牙生苗结块茎长果实过程,其间文臻还眼疾手快地收获了一把山芋梗。

没多久文臻就在缸里一嘟噜刨出一大串的红薯,又在高高的玉米杆子上掰下六七根玉米。

众人都惊叹地望着,尤其是玉米的高大挺拔令人惊异。

太监又按照吩咐拎了一个小炉子和一口锅来,文臻现场炒了山芋梗,煮了玉米,剩下的玉米和红薯则埋在炉子的炉灰里。过了一阵扒出来,满殿里便是热腾腾的谷物香气。

众人闻着这甜蜜的香气,饱含丰厚土壤和山野气息的丰美,忽然便觉得肚子咕噜噜地空了许多。

文臻老习惯,当着众人面,几样东西都吃了,又过了一会,才请大家品尝。

先尝了山芋梗,只留了一点点的嫩叶,盛在白瓷盘里碧玉般盈盈,入口口感清脆嫩鲜,吃完口齿清爽留香。

而玉米的形状首先就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和赞美,纺锤状的玉米,金黄的种子排列整齐细密如玉齿,又似一颗颗金豆儿,形状丰硕饱满,在枝头时候便坠得枝叶下垂,瞧着便令人有种丰收的喜悦。

再嗅气味,甜美清香,淡而好闻,入口齿尖微微一碰,便有细腻的甜汁渗入口腔,咬下几颗玉米豆来,口感糯软,微微弹牙,淡淡清甜,着实滋味美妙。

大家一开始还顾忌身份,用牙齿一颗颗磕,再然后便忍不住了,眨眼间啃完一只。连牙口胃纳都不好,很少吃东西的单一令,都吃了小半只。

吃完玉米,众人抚抚肚子,都觉得有点饱,随即想,这玉米别的不说,饱腹之名不虚传。

此时再把烤得黑漆漆不起眼的红薯端上来,便显得有点强人所难,然而当文臻剥开那层黑色脆皮,里头金黄发红的瓤喷射着惑人的香气刺激着人的视觉和嗅觉的时候,所有人又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这一吃,便吃多了,没一会儿,一群人便喘着气抚着肚子不说话了。

皇帝也都尝了尝,此刻便道:“诸位,如何?”

李相霍然立起,满脸放光,“陛下,臣觉得无需三中取一,就该京郊三县马上全部种植才对!这玉米红薯,比臣想象得更为珍贵!文大人有大功于国!”

易德中也附和道:“是啊。没想到这作物,滋味竟然如此美妙!而且确实饱腹,臣就吃了一个红薯一只玉米,竟然就饱成这样了。而且入腹熨贴,并无任何不适。”

又有人走到缸边,命太监把里头的红薯都刨了刨,仔细算了算,骇然道:“这产量似乎也不错。”

单一令道:“这是宜王殿下以异能生发,产量做不得准,还是需要实际栽种才知。”

众人都点头,文臻笑道:“这两样作物,还不止这些好处。红薯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玉米益肺宁心、健脾开胃、利水通淋。红薯还能制糖、酱油、蜜饯和酿酒呢。”

众人便又商量说全种还是太冒险了,但此物确实是好,还是按原计划,尽早试种,京郊三县三中取一,成功后以中州为轴心向全国推行。

章程定下来后,众人又赞文臻此二献当可为大功。倒是姚太尉哼了一声,道:“又是玉米,又是红薯,都又能饱腹又美味,还用途多样。好巧!忽然间这许多如此神奇的作物!”

尚书令也道:“这种百年难遇的作物,便是有一样就是国家之福,同时出现,倒未必妥当。”

姚太尉又道:“两种东堂从来未有的神奇作物,忽然都被文大人发现,文大人真乃天纵奇才,朝中难见啊。”

文臻心想老家伙这是在骂我妖异?有完没完了都?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燕绥忽然道:“据说姚太尉当年出生时天有异象。”

这显然是姚太尉的得意事,不过宜王说话,朝中基本都习惯反着听,姚太尉立即警惕地道:“也不过就是碰巧当日天现双虹。”

燕绥又道:“听说当日姚太夫人生产之时,也颇有异像。”

姚太尉道:“不过是满室有异香罢了,也可能是熏香。”

“产褥之室,血腥浓厚,什么香气按说都盖不住。”燕绥笑,“太尉这么谦虚,真是警惕。”

姚太尉无话可接,怎么接感觉都是坑。

“天现双虹,生有异香。这种寻常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神奇征兆,都被姚太尉一个人给赶上了。”燕绥感叹,“姚太尉真乃天纵奇才,朝中唯一啊!”